义庄
戚国西有太渊山,太渊山脚下有一湖泊名为太渊湖,西源起初不过是太渊湖边的一个小村落。太渊山下气候干燥,再往西去即是戈壁地带,反而衬得西源算是个水草丰茂之地。
因为位于戚国边陲,不论是西域商贾还是戈壁难民,都从此处过,于是逐渐热闹了起来,成为了西源县。曾经的西源村成了西源北里,以民宅居多,鸡犬相闻,孩童奔跑嬉戏,学堂祠堂皆在这一片;后因游商走贩兴起的南市一带便成了西源南里,街道两旁店肆颇多,集市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两里巷弄纵横交错,和东西向、南北向构成十字的两条主干道,连接起了整个西源县。
而西源县署就位于南北里交汇处。
祁姜跟随着侍女穿过宅门,县署的后院已经陆陆续续挂上了彩灯。西源的秋天多显萧索,在彩灯的点缀之下,后院还多了几分生气。
她和师父到西源也不过一年,还未曾在西源过过中秋。县署上下在为着后日的十五准备,也引得祁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侍女将祁姜引到三堂的东厢房,还未进去,便能闻到淡淡的药味。
房内正中便是一小堂,左侧有一梨花木书桌,桌上摆着笔砚,还垒着不少书;右侧里处是一雕花木床,床上的青纱帐幔垂下了一半。祁姜并不是第一次来了,径直往床边走去。
“夫人,祁姑娘到了。”
一只素手撩起了帐幔,侍女上前便将帐幔挽起。
黄秋云半靠在床上,手上还拿着书。哪怕因为生病,面容瘦削脸色苍白,也能看出是一个样貌秀丽的美人儿。
“青鸢。”
一旁的侍女听见黄秋云叫她名字,接着便接过了祁姜手中的药包,退出了厢房。
黄秋云将右手腕伸出,祁姜半蹲,双指搭上了黄秋云的手腕处。
脉象很不好,祁姜起身后还在想着要如何和黄秋云说明。黄秋云就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只是微微一笑。
“我感觉好多了,祁姑娘不用太担心。”
祁姜看着黄秋云一脸病容,可不像是好多了的样子。
“夫人,调养身体本非一蹴而就的事情…”话还未说完——
“我近日总是梦到爹爹和娘亲……”黄秋云双眼看着前方,有些失神。
但很快又看向了祁姜,祁姜觉得她像是在透过自己看着另外一个人。
“要是小妹还在的话,也应该和祁姑娘一般大了吧。”
祁姜看着黄秋云温柔的双眼,还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跟着师父来给黄秋云看过几次病,送药的时候也大多时候是将药交给侍女青鸢,只有师父出门的时候,才会偶尔替黄秋云号脉。在她的印象里,黄秋云并不是个亲近的人,话也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在屋内看书。也曾听过西里的大娘们对黄秋云羡慕不已,说是县令洪大人待夫人极好,夫妻恩爱,是市井八卦中的一段佳话。
如今看来……祁姜第一次对黄秋云产生了一丝好奇,怔怔道: “夫人……”
黄秋云将手收回, “是我说多了,让祁姑娘看笑话了。”
祁姜连忙摇头。
“没有,没有!只是夫人的病多为心滞引起,需按照方子按时服药,不可思虑太多。”
黄秋云点了点头,又拿起了书,看着青鸢也回到了厢房。
“青鸢,送一下祁姑娘。”
“是,夫人。”
接着祁姜行了礼,便跟着青鸢走出了厢房。
再行到后院的时候,祁姜的心境已与来时不同了。虽然不知道黄秋云发生了什么,但后日便是团圆佳节,应该也是思念家里人了罢。
祁姜只盼着黄秋云能够放下心中郁结,毕竟心病吃再多的药也未必能好呀!
西源的西北处——人称阴山林。人烟不及东西两里,正是义庄所在之地。再加上其背靠太渊山阴面,又被一片树林包围,即便是炎炎夏日,平常人来这都会忍不住打个寒颤。
王婆便住在义庄附近的一个草屋,屋中并没有人,李执提着药等了好一会。
太阳就要落山了。
李执思索片刻,将药包放在了门口,然后朝着义庄方向走去。
隐约只能看到有个像是废弃房屋在不远处,周遭安静的有些可怕,连虫鸣声都没有,只能听到“擦”“擦”踩着落叶的脚步声。
李执走到了门口,能看得出门是半开的。屋内没有亮光,也没有一丝动静。他在身上摸出一个火折子,轻轻一吹,借着微光朝前走去。
“吱——”
他推开了门,小心走入。屋内并没有人,只摆放了几口棺材,奇怪的是,棺材盖均是放在了地上。
李执举着火折子打算往那几口棺材探探。
“吱——”
门后出现了一张狰狞似恶鬼的脸,脸上的五官像是融在了一块!
“嘿欸——”
只见“恶鬼”举起一根木棒就要狠狠的朝李执打去,李执一个回身,空手抓住了棒子!——“恶鬼”借着微弱的光看清了李执长相。
“李捕快?!”
“恶鬼”嘶哑的声音,说出每个字都像是要废很大的力气。
李执接过“恶鬼”手上的木棒, “王婆。”
“哎呀…你真是…吓坏老身了…”王婆喘着气,弯着腰朝里走去。
李执闻言笑了笑: “我以为王婆与死人共处,应当是不会害怕鬼魅之物的。”
“哎呦喂…老身是不怕…活人…可比鬼魅之物吓人得多…”
里处有着废旧的桌椅,王婆不知从哪翻出了个油灯,递给李执,李执将火折子轻触灯芯,油灯便亮了起来。然后盖上了火折子,收了起来。
王婆已经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在油灯一闪一闪的照映下,她的脸更加诡异。
据说王婆早年家里走水,家人都丧了命,只有她活了下来,只是面容四肢皆被烧伤,哪怕医治好了面容也全毁了,身体更是落下了残疾,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嘶哑。常常把人吓着,甚至有小儿被惊着啼哭。再后来王婆就住在了西源的西北角,靠着守着义庄挣些小钱,苟且活着,倒也图个清净。
李执将木棒搭在了桌旁。
“李捕头…是来…给我这个老婆子…送药的吧?”
“方才将药放在了草屋处。”
李执看了看那根木棒,又想到了王婆刚刚的反常举止。
“王婆刚刚躲在门后,是在防着何人吗?”
“哎呀…正要和李捕头说呢…咳咳咳咳…”
天寒之后,王婆的咳嗽更严重了,她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这义庄内…本放着有六具尸体…昨日老身例行来查看时…发现棺木皆被打开…里面的尸体都不翼而飞了……”
王婆话音刚落,又开始猛烈的咳嗽。
李执神色严肃,拿起油灯就走去查看棺材了,每具棺材都空空如也。他又蹲下查看地上的盖板,都有些损坏,一看就知道来人是将棺材直接撬开,盖板砸落在地面上。
地上的灰尘很厚。李执突然的,拿着油灯照着木门附近的地板——是连串杂乱的脚印。细细看了一眼,心里大概有了数,除了他和王婆,还有三四人进来过。
“老身…活了那么大年纪…没想到竟会有人偷盗尸体…所以今日就想着在这…守着试试看…没想到等来了李捕快…”
李执拿着油灯回到桌前。
“近日还有什么反常之事吗?”
反常之事?王婆紧皱眉头,细细回想。
“这倒没有…就是时常能听着…有军队快马…从这一带经过…”
李执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只有在机密之事的情况下,快马才会在人烟稀少的地方通过。
但这想法从何而来,他一时半会也不明白。
“哎…这是要打仗…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天快全黑了,只剩下桌上的油灯发出幽幽的明光。
“今日已晚,我明日再来探查。王婆,我先送你回去。”
王婆颤颤巍巍的往外走去,李执跟着身后。
一阵风来,吹灭了油灯。
天空中月亮已经升起,还有最后一丝鱼肚白没有被夜幕吞没。
王婆走的很慢,李执倒也不着急。等走到草屋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王婆冷不丁地问了句: “李捕快…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之说吗?”
“李某只相信眼见为实。从未见过鬼神,自然也不相信鬼神之说。”
“哈…哈…哈…”
王婆边笑着,边拾起了药包。
“老身也从未见过鬼神…只是…真真假假…未必眼见可得…虚虚实实…只有心中方知。”
王婆朝李执晃了晃手中的药包,艰难地扯着嘴角一笑。
“多谢李捕快了。”
李执转身朝着县署走去,再回头时,只见草屋亮起了灯,远远看去,就像黑暗里的一片孤舟。
他盯了一会身后的黑处,又继续向前走去,然后一个拐弯,进了树林。
树林里,只有皎洁的月光影影绰绰铺在了地上,秋风一卷,又带着树枝上摇摇欲坠的树叶。
他回过身,站定,只听得到风掠过的声音。
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风停了。
“是谁?”
树林深处,一道银光闪过,一把剑直冲李执面门而来——天色太黑,根本看不清持剑之人。
“嚓——嚓——嚓——”枯叶被踩碎。
李执看不出紧张,待脸上感觉到一丝丝凉意的时候,他双脚一旋,一个侧身,狠狠打出了一拳。然后听到了一声闷哼,便看到一个身影摔到了地上。
“跟了我那么久,你究竟是何人?”
并没有人说话,回答他的只有再起的风声。
李执知道,那人并不恋战,已经离去了。
戌时五刻,鼓声响,城门关。
西源酒家,正是生意好的时候。
二娘拎着一个酒壶游走在每桌客人中问候闲聊,好几位客人聊高兴了,又添上两盘新菜或者续上一壶酒。
月牙般的笑眼总是不经意间朝里桌扫去——一个白衣公子正在那独自用膳。
一阵香气袭来,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二娘放下两只酒杯,倒上了酒,半倚在桌旁,风情万种。
贺少风慢慢吃完碗中的饭菜,放下碗筷,才抬起头。脸上挂着微笑,看起来就像一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
“在下贺少风。”
好一个俊朗的贺公子!
二娘将其中一个酒杯推至贺少风面前,然后自己拿起了另一个酒杯绕到了贺少风身后,弯腰在他耳边说道: “奴家姚二娘,正是西源酒家的掌柜,公子叫我二娘就好。”
贺少风看着二娘坐在了一旁的长椅上,举杯喝完了酒。他手指一下一下地轻敲着桌面。
二娘瞟了一眼,贺少风并没有喝酒打算,玉手一抬,撑着下巴,直勾勾地看着贺少风。
“嗒——”
“贺公子看着面生,想必是第一次来西源吧?”
“算是。”
算是?二娘又往前靠了靠。
“嗒——”
“那贺公子此番来西源,是为了…?”
“寻人。”
二娘微瞪双眼,一副好奇的神情。
“嗒——”
“那公子所寻之人叫什么名字?说不定二娘我听说过呢! “
“魏三郎。”
贺少风脸上的笑意已不在,他盯着二娘的双眼。
“二娘可听说过此人?”
二娘只是简单回想了下,便摇了摇头,表情并没有太多变化。她伸出手轻握住了贺少风敲桌的手。
“不曾听说过此人。不过我可以替公子打听打听。”
“不必了。”贺少风再笑了起来,抽出了被二娘握住的手。
接着起身,摸出了些碎银放在桌上。
“在下先回房了。”
二娘一脸惊喜,笑靥如花,赶紧收下碎银。
“公子好生大方!多谢公子!小二!来送贺公子!”
二娘目送着贺少风上了二楼,进了天字号客房。笑颜依旧,只是眼底尽是寒意。
魏三郎。她当然记得,不过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看来,来者不善呀。
天字号客房,阿绰站在贺少风面前,半弯着腰。
“轻敌乃兵家大忌,我是教过你的。”
贺少风抬手捏在了阿绰的左肩上,一点一点的在施力,阿绰死死的咬着嘴唇。
“公子,属下愿认罚。”
贺少风松手, “罢了,没有下次。退下吧。”
屋内就只剩下贺少风一人,闭目坐在交椅上。
李执,不是一个简单的捕快;姚二娘,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呵,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