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海上来,裹挟阵阵热浪涌向岸边。
空气里弥漫着咸咸的味道。
小渔眼一睁,发现自己正赤着脚踩在沙滩上,沙子被晒得滚烫,灼痛的感觉如藤蔓般顺着脚踝往上爬。
她不是正在家里午睡吗?为什么会来海边?
脑子里乱哄哄的,高温让人几乎要晕倒。
得赶快离开这里,她摒弃了其他念头,在心里想着。
可刚一转身,左边手腕就被人狠狠拉住。
“李羡渔。”那人喊她的名字,他身形比她高出一大截,靠近时投下了大片阴影。
“你要去哪里?”声音近在咫尺,就贴在她耳畔,气息滚烫急促,“你不是说过,会永远陪着我的吗?”
这声音总感觉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阳光晒得她睁不开眼,脑袋也是混沌一片,想开口说话,才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骗子。”那个人的笑声带着轻嘲。
小渔推不开他,只能焦急地摇头。
脑袋很重,仅存的意识在提醒,必须要立刻离开这里,不然肯定会中暑晕倒的!
她一边挣脱着左手的束缚,没想到,右边手腕突然又被人握住。
力道更大,带着不容置喙的占有欲把她拽住,开口时,与刚才那道声线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些干涩。
“别走——你忘了吗?明天我们就要结婚了。”
这又是谁??
小渔看了看左手边,又看了看右手边。
这两个人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都是程意。
“我和他,你要选谁?”左手边的程意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他的手臂结实有力,横贯在她整个腰腹,牢牢圈住。
“你只能选一个。”右手边的程意捏住了她下颌,一抬手,拇指在她饱满红润的嘴唇上碾,像是随时就要吻下来。
小渔被夹在中间,热得几乎要融化。
他们两个人,拥有同样的脸,一个语气嗔怪,一个眼神哀怨,针锋相对的时候,好像在照一面失灵的镜子。
而她,就是那面镜子。
“你选谁?”
“选谁?”
“谁?”
……
“嘀嘀嘀嘀——”
突如其来的闹钟铃声打碎了这个离奇的梦,也将她从进退两难的困境中解脱出来。
小渔从睡梦中惊醒。
脑海中残存的画面对于一个高中女生来说,实在有些骇人,她抱着枕头缓了好一阵子,才把自己从那些碎片中抽离。
然后一骨碌爬起来,去卫生间洗脸。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小渔看着镜子,拍了拍脸颊阻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然后抬腕看了看手表。
两点半,距离行动的时间还有四个小时。
她不敢离开家太远,但也不敢让「那个程意」离得太近。本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理论,两人约好,傍晚时分在南华高中后门口的小卖部碰头。
那里是黎华芝执教的学校,但胜在看店的阿嬷老眼昏花,听力不佳,因此不大容易发现他们的密谋。
否则以程意在邻里间的知名度,走到哪都有可能被人认出来。
六点半时,天色将暗,这个时间段高三的学生们大多已经吃好晚饭进教室自习,相对安全。小渔站在马路对面张望了好一阵,确定小卖部已经是门可罗雀的状态,这才准备过去。
白炽灯泛着的幽幽冷光里,她看清了小卖部里站着的那个男人。
一件普通的灰色的短袖,鸭舌帽挡掉了半张脸,他似乎在等人,一只手随意地扶在腰际,另一只手娴熟地夹着烟往嘴里送。
完全是成年男子的模样,有着符合年纪的行径,所以抽烟也并不稀奇。
这就是未来的程意吗?
小渔这么想着,然后踏进了店门。
小卖部里一切都是自助,她从冰箱里拿了瓶可乐,把几枚硬币放在奶奶收钱的铁盒上,最后环顾一圈,终于在玻璃柜的一角发现被塑料绳拴着的开瓶器,拽过来轻轻松松就开启了瓶盖。
汽水盖儿打开的瞬间,有细密的白色气泡踊跃而上。
“你昨晚住哪里?”
她默默把可乐推到他那边。
程意没跟她客气,接过可乐:“顺手帮汽修行的老板修了辆车,就在车里睡了一晚。”
“你还会修车?”她眼神疑惑,“所以你该不会后来学了车辆工程吧?”
听说那是个好专业,也被黎华芝列在大学专业选择之中。
“车辆工程也不教修车的。这活儿简单,看看就会了。”程意的手指随意在玻璃瓶上敲着:“我在汽修厂打过工。”
他的话没头没尾,到这里就不再继续说了。
小渔知道,程意的父亲程向松就快要调去省卫生厅任职,而他的母亲章韵出身书香门第,大学一毕业就被家里安排去了医院里人人向往的麻醉科。
生在这样的家庭里,程意压根不需要为了生计而犯愁,更没有磨砺自己去打工的必要,就算真的要去锻炼,也不会选汽修厂吧?多辛苦啊。
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略微泛红的指尖。
“你先拿去用。”小渔犹豫了许久,最终从口袋里摸出中午吃完饭后找的零钱,原本她只想给他五十块的,可不知为何,又把另外一团十块的也包在里面递过去,“但不是给你买烟的。”
程意短促地看了她一眼,接过钱。
小渔看着他是用那双修长的手,先把皱皱的两团纸币慢慢展开,然后铺平压在小卖部的玻璃台面上,直到那些褶皱不再明显,再把六十块钱折成三道塞回自己的口袋里。
“我让你帮我找钥匙,又不是要你养我。”
他整理钱的动作慢条斯理,好像能隔着那些凌乱的折痕和微潮的汗渍看穿了她的心事,小渔有些急,伸手又要把钱拿出来:“也不是白给的,这几天你总要吃饭,等赚钱了再还我。”
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他的手指按在她的手腕上,恰好压到了手表的表盘。
“这表居然还能走?”程意低头去看时间,发现上面的指针还真的在跳动:“我爸一般七点钟开始看新闻联播,现在还有十分钟。”
“我有点儿怕,万一程叔叔发现了怎么办,他会不会把我当成小偷?”
说不慌张是假的,毕竟在小渔有限的十七年做人经验里,干过最破格的事情也就是早读课把漫画书夹在英语课文里装模作样地读。
“这里正好对着我房间的窗户,看得很清楚。”程意偏过头,朝不远处的那栋楼看去,安慰道:“别怕,有我在呢。”
既然已经答应了,就没有反悔的道理,小渔深吸一口气,对着程意,也给自己做最后的思想工作:“好,不过你一定要看准一点,我们尽量在七点一刻之前搞定。”
“对对时间,我怕你这表不准。”程意说道。
下定了决心之后小渔反倒比他镇定:“这表肯定没问题,我拿它跟学校的下课铃对过,一秒不差。现在六点五十二分零六秒。”
两人对着彼此比了个OK的手势,小渔就大义凛然地掉头往家属楼方向去了。
程意的思路很简单,让小渔借着取笔记本的由头,潜入自己家中找到老房子的钥匙。
他外婆过世之后,老房子一直闲置着,总有拆迁的消息时不时传出来,因此程向松和章韵也不急着卖,在程意的记忆中,老房子的钥匙被他们俩放在了主卧的衣柜抽屉里。
但小渔不能去主卧找笔记本。
因此,当她进入他的房间后,会拧开书桌上的台灯,只要看到黄色灯光亮起,程意就会用小卖部的公用电话往家里打骚扰电话,程向松去接电话的时候,小渔潜入主卧找钥匙,顺利拿到钥匙,再回程意的房间里,关掉台灯。
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整个流程之后,小渔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程叔叔,在家吗?”
“小渔,你怎么上来了?”程向松听到敲门声之后很快就出现了,他有些疑惑,“是来找小意的吗?他还没回国呢。”
小渔生硬地开口:“程叔叔,我知道。之前跟程意说好了,暑假里可能要借用一下他的笔记本,他走之前说放在房间里了,让我要用的时候就自己来拿。”
“哦哦,那你进来吧。”程向松让开了一条道,给小渔腾出空间,然后对着程意房间的位置不知道喊了声什么人的名字:“醒一醒,小意的同学来拿笔记本。”
小渔跟在程向松身后踏进房间的那一瞬间,才意识到,那个看似缜密又简约的计划,其实充满着很多的不确定性。
比如此刻,程意的床上正躺着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只穿着件白色背心,更可怕的是,那个人睡眼惺忪地拧开了桌上的小台灯,迷迷糊糊底对着程向松说道:“老程,那酒后劲儿真大,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上来的。”
暖黄色的灯光把整个房间照亮,唯独小渔眼前是黑的。
“别把孩子吓着。”程向松眼疾手快地把小渔往身后一拽,抓起椅背上的衬衫就朝那人丢过去,“衣服先穿上。”
客厅里的电话如期而至,程向松却没有如设想中转头去接电话,而是当着小渔的面往床边走,只见他拿起一只崭新的无绳电话,语气轻松:“喂,你好找哪位?”
电话那头当然不会有人回答,并且三十秒钟之后会挂断。
只要黄色的灯光不熄灭,这样的循环还会再次上演,直至那盏灯被关掉。
小渔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上帝视角是这个感觉。
怎么也听不到电话那头有人说话的声音,程向松纳闷了:“这电话不会没装好吧?”
“不可能啊,这是最新款的。”那壮汉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我给你打个电话试试看。”
两个大男人经过一番测试,发现电话是好的。
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小渔绝望地想上前去关掉台灯,她知道,只要这灯不灭,今晚的铃声怕是停不了了。
可是壮汉叔叔的手搭在桌边,她实在找不到理由越过他去关了那盏灯。
依然没有人说话,三十秒后自动挂断。
程向松毕竟也是能升任副厅长的人,当然不是傻子,两次之后,他就已经意识到,是有人恶意打骚扰电话,愤慨道:“哪个兔崽子在搞事,是不是不知道这上头有来电显示,再敢打一次,我今晚就报警。”
“程叔叔——”
程向松这才意识到家里还有其他人在,尴尬地笑了笑:“你先找笔记本吧,等会儿我再查。”
这事儿跟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小渔到底是害怕真闹去警察局,冲到桌前胡乱抱起几本笔记本,也许是重吓之下的急中生智,她单手握住台灯:“程叔叔,这个程意之前说好送给我的,一起拿走了啊。”
“这都旧了,他也好意思送给你?”程向松一晚上被搞得晕头转向。
小渔讪笑着:“这不是马上开学就要分班考了,都想着沾沾学霸的光,我这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这道光谁都不能跟我抢。”
程向松和那壮汉都被逗笑了,他一边送小渔往外走,一边说:“那后天就麻烦你跟老李跑一趟了。”
小渔想起来,应该是黎华芝包揽了去给程意接机那件事:“不麻烦不麻烦,之前我本来答应了要送他,但后来因为别的事情给耽搁了,挺不好意思的。”
“那天小意在机场等你挺久的。”程向松忽然来了句,“我说你肯定是家里临时有急事才没能来送他,见面你俩好好聊。”
原来,程向松让她去接程意,是想创造机会让他们把话说开。
小渔走到门边,又忽然转头。
“程叔叔,其实我觉得,如果你亲自去接程意和章阿姨,他应该会更开心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