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郁垒自然满口答应,然而口头答应和实际行动之间的距离,是将近十个小时。唐如心在郁垒的办公桌上趴着睡到凌晨一点多,被饿醒。
其实她不困,先前补眠连睡了快二十小时,之后又在警车上睡了半小时。跟着郁垒到警局的她,理论上应该精神得能打虎。但她待在郁垒办公室,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唐如心想了想,也许是这地方能给她足够安全感,又或者是,睡着了就能正大光明不去思考,当该做的事和想做的事产生矛盾,且选错的后果会很严重时,该怎么办。
腹中像养了只青蛙,她这才想起自己一天没吃饭了,水都没喝几口。全天不是在受惊吓就是在受惊吓的路上,现在就算有人炸了警局她都拿不出更多吃惊的情绪了。
唐如心开始翻郁垒的办公桌,上下里外找了个遍,只找出几条蛋白棒和黑咖啡。对于她来说,这些东西算得上“狗都不吃”的级别。将东西扔回抽屉,唐如心趴下继续睡觉,睡着就不饿了。
“醒了就别睡了。”郁垒端着碗冒着热气儿的米线进门。
唐如心眼睛一亮,唾液腺像得到指令,开始疯狂分泌唾液。
“你怎么知道我饿了?”
“我办公室有监控,下次别乱翻东西。”
此言一出,唐如心的脸顿时一僵,接过米线碗的手也抖了一下,滚烫的汤汁瞬间淋一手背。她嗷一声把碗重重放在桌上,整个人跳起来三尺高。
郁垒爆了句脏,抓起她就往办公室外走。
唐如心站在卫生间外的洗手台前冲冷水,郁垒双手环胸靠在她身后的墙边等,神色疲惫。他已经不敢说话了,搞不好哪句话哪个词就能让唐总监魂游天外。
“为什么装监控?”唐如心平静地问道,目光落在自己泛红的手背上。
“因为我办公室的东西涉密等级高。”
唐如心不吭声了,这个答案似乎对她没什么触动。郁垒歪着脑袋凑过去看她表情,“为什么对监控这么敏感?”
唐如心关上水龙头,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拿出自己已经关机的手机递给他。
“帮我查一下有没有装窃听或监视软件。”
郁垒神色一凝,尚未开口就听唐如心继续说道:“还有,我家也被装了监控,但我不想让安装监控的人察觉我发现了。你们应该有技术能做到,用固定画面覆盖实时监控。帮我把所有监控找出来,替换成固定画面。可以吗?”
“大工程啊。”郁垒直起身,没去接手机,只看向唐如心的眼神带着隐隐敬佩,“你这不立个案,我很难调动这么多人力、物力资源。尤其现在,你们东河炼化桩桩件件都在往刑案上靠,我自己加班都加到现在,没有多余的人手。”
唐如心垂眸想了想,说:“帮我这个忙,不管你曾经欠赵峥什么都可以一笔勾销。从此你我桥归桥路归路,我不会再麻烦你。”
郁垒沉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低头笑出声。原来人在快被气死的时候,确实是能笑出来的。他现在除了笑,已经不知还能做什么了。
当年赵家出事的时候,赵岚刚满一岁。她什么都不记得,也什么都感受不到。郁垒舔舔干涩的唇,能理解,他应该理解。但一想到这么多年来,还在为这件事感到痛苦和内疚的只有他一个人,他就很难释怀。
明明最痛苦的应该是她,应该是唐如心这个唯一幸存者才对。可她如此轻易地,就能一笔勾销。将他的痛苦化作谈判的筹码,随手就抛了出来。
——抛得如此廉价。
“郁队,刚才医院来消息说……”
“滚!”
陈景舟被郁垒吼得僵了两秒,然后转身跑了。
“回来!”唐如心立即大声喊道,“医院说什么?于哲死了吗?”
陈景舟在“滚”和“回来”之间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俩都不能得罪,于是一边“滚”一边高声答道:
“没死,送ICU了。”答话的声音随着陈景舟越跑越远,几乎拖出绕梁三日的尾音来。
唐如心微松一口气,还好祸害遗千年。这么多天,唯一的好消息竟然是于哲这王八羔子带来的。思及此,唐如心不由自主弯起嘴角,然后回头对上郁垒铁青的脸,她立即收起笑意。
“不答应就不答应,至于气成这样。”唐如心走到水龙头前,继续冲红肿的手背。她一边冲手一边思考别的途径,找外面的专业人士做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一怕技术不过硬,二怕不安全。
水龙头被郁垒关掉,他拉着她回办公室,拿出药箱替她涂烫伤膏。
桌上那碗番茄牛腩米线已没了热气儿,只一点余温。唐如心不嫌弃,一手捏着一次性筷子,用牙咬着拆成两根棍,另一手被郁垒握着用棉签上药。
她忙着大快朵颐,他忙着自己消化情绪,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唐如心吃归吃,脑子可没闲着。腹中有货,于哲暂时也死不了,她突然就不慌了。郁垒虽然发了大脾气,但也没明确拒绝,唐如心觉得应该再争取一下。
“嘶——”她缩了一下手,痛得直皱眉,委屈兮兮地说道:“轻一点。”
郁垒抬眼瞥向她,脸色依旧又黑又臭,丝毫看不出有怜香惜玉的打算。
“……是,真疼。”唐如心有点心虚,像被他看穿了心思。
“涂半天了,你米线都吃半碗了,现在才开始疼吗?”郁垒冷冰冰地说道。
唐如心“啧”一声转过头,埋头继续吃米线——什么半碗,才吃两口。郁垒这臭脾气真难搞,说翻脸就翻脸。
吃完米线,唐如心连汤都喝干净了,然后把嘴一擦,对站在窗边吞云吐雾的郁垒说道:
“至少帮我排查一下手机吧,我都不敢开机。”
郁垒似没听见,依旧靠在窗台上看漆黑的窗外。直到一支烟抽完,他走到桌前将烟掐灭在烟灰缸,然后侧身坐在桌子边上,垂眸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唐如心。
“我知道你不关心几十年前的事,也不在乎我究竟欠你哥什么。你只活在当下,挺好的,至少活得没负担。但有些事你应该知道,不论你想不想。”
唐如心见他神色认真,想着自己还有求于人,便摆出认同的姿态点点头。其实她真无所谓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过几岁的孩子,还能搞出什么国仇家恨?大概率无心之失罢了,几十年放不下,郁垒的道德标准也高得离谱了点。
“我比赵峥大半岁。在他还没学会爬的时候,我和他就已经在一起玩儿了。”
郁垒似乎还没做好说出这些的准备,才两句话就不知该如何继续了。他转头看向窗外,安静了片刻又继续道:
“我爱闯祸,脾气也倔,是那种三天不打就能上房揭瓦的孩子。赵铮脾气好,又懂事又有礼貌,嘴甜爱笑,很讨长辈喜欢。我闯的祸,大部分都被他接过去了,他知道长辈不会重罚他。”
郁垒再度停下来,似乎犹豫要不要继续讲这些。
这不是他真正需要说的东西,但此时他就是想慢慢讲,从头讲。让眼前这个和赵铮留着同样的血,却什么都不记得的人,能知道一点当年的事,当年的人。
让她知道,她的亲哥哥有多优秀。
第42章
“你哥遗传你爸多一点,长相偏俊秀,脑子却遗传了你那位教高中数学的妈,聪明得让人嫉妒,偏偏又稳重,不骄不躁的。”
见郁垒边说边露出微笑,唐如心开始对赵铮好奇了。
“这么完美,他没缺点吗?”
“有啊,他怂。”郁垒低头笑出声,“面对长辈,他知道怎样能让长辈心软,但面对同辈人的刁难,他那套不管用,只会逃。从幼儿园时起,谁欺负他我就揍谁,然后他就去和对方父母哭诉道歉。最后往往是欺负他的孩子,再挨父母一顿揍。当然,我也会挨我爸妈一顿揍。”
唐如心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你,是直的吧?”
郁垒的笑瞬间一收,抓起桌上的文件夹就在唐如心脑门上拍了一记,“想什么呢。”
“确实很般配。”唐如心见他又要抬手,急忙说道:“你继续。”
“赵铮宝贝你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从你出生就把你挂在嘴边。一放学就惦记着回家照看妹妹,再不肯跟我出去玩。”
唐如心一怔,笑不出来了。
郁垒轻笑一声说:“看,没讲到与你有关的部分,你热闹看得轻松。现在有负担了吧?”
唐如心沉默片刻,说:“我不记得。”
“才一岁,你能记得就有鬼了。”郁垒双手朝后撑在桌子上,微微后仰着身子,“我被他拽着去看过你几次。你那时小小一只,整天就知道睡觉。我搞不懂这样一个小东西有什么吸引力,能让他放弃跟我去河里抓鱼。后来有一次,你醒了,冲我直乐,没牙,笑得却甜。我大概懂了赵铮的心情。”
“自那以后,我就半被迫半自愿地加入带娃小队,和你哥你爸妈一起,把屎把尿的把你……”
唐如心忍无可忍,双手合十做了个投降认输的手势,“求你跳过这一趴。我错了,你是直的,铁直!”
郁垒挑眉看她一眼,然后侧目看向窗外,继续道:“那时还是计划生育的年代,你妈为了生你,丢了学校的工作。你爸也被开除党籍,但工作还在,好歹有份收入,家里能勉强度日。赵铮为了补贴家用,每天帮很多同学写作业赚钱。我看不下去,只好帮他一起写。我俩那时才二年级,已经知道怎样仿写才不会被老师发现。”
唐如心抿抿唇,“说这些干什么……”
全是她不需要知道,知道了也只会徒增烦恼的东西。
“为了让你知道,你的原生家庭有多好,你的哥哥和父母有多爱你。如果他们还在,给你的爱不会比唐久霖给得少。我说这些,是希望你不要把他们看得那么轻,那么无关紧要。在你的人生中,他们过早退场了,但这不是他们的错。”
郁垒说这些的时候始终没有看她,而唐如心也没有抬头看郁垒,似乎彼此都知道,一旦对视,会从对方眼中看到难以消解的愁郁,和无法宽慰的痛苦。
“唐久霖没有说过这些。”
郁垒轻“嗯”一声,“换我也不说。”
“后来呢?”唐如心问道。
郁垒安静了好一会儿,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说: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你家煤气罐爆炸,你爸当场被炸死,你妈妈抢救无效也死了。你哥,吸入煤气过多导致大脑永久性损伤,被你爷爷奶奶带走了。而你,被刘力泽,也就是现在的唐久霖从火场中救出来,收养了。”
唐如心知道郁垒又在回避最关键的信息了,他依旧没有做好准备坦白一切,或者说,他永远也无法做好这个准备。
她静静看着他,没催促。想着若他实在说不出口就算了,人没必要在生死之外的事上把自己逼上绝路。
郁垒的眉头皱了又松,松开又皱,神经质般啃着下嘴唇的死皮,显然他还在挣扎。片刻后,他长出一口气,侧过身面朝窗外,几乎背对着唐如心,然后开口道:
“爆炸发生那天,赵铮原本要在我家住,约好和他一起帮人写作业赚钱。但我们吵架了,很小的事……以前也经常话赶话吵起来。但那天我突然发神经,我赶他走。我说了很重的话,骂他是娘娘腔,说我从来都瞧不起他,之类的吧。总之,我把他赶走了,把他赶进了那场,他原本可以躲掉的爆炸。”
郁垒声音低哑,语速不疾不徐,听着似没什么情绪起伏,只寡淡平静地叙述着当年事和当年人。唐如心一时忘了手背烫伤的疼,双眼怔怔看着他脑后硬挺的发梢,那发梢在颤。
“呵,这就像什么呢?老天都想救他,偏我不放过他。他原本可以不用回家,不用大脑永久性损伤。赵峥那么聪明圆滑,就算没有父母也一定可以好好活下去,带着你一起。我不知道,有大脑损伤的他未来要怎么……要怎么活。没有父母的,脑子不好的孩子,走到哪都会被人欺负。”
他停了下来,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你说他死了,我听见的时候竟然松了口气。竟然一瞬间觉得,他死了也挺好……与其在我够不着的地方被这世界苛待,不如。”
郁垒说不下去,他低下头。从唐如心的视角只能看到他的肩背,绷出僵直易断的线条,仿佛再多施加一点重量,整个人就会崩塌。
唐如心无言以对,她其实无法感受有哥哥和没哥哥的区别,但她感受到郁垒的内疚和痛苦,如此真切和沉重。孩子之间的斗嘴吵架,后果却远超一个孩子能承担的重量。
这重,郁垒背了这么多年。而她,刚才如此轻易就说一笔勾销。怎么销,除非赵铮健康地站在他眼前,笑着对他说原谅。否则别说她,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销不了。
不是他的错,但也不能说和他无关。赵峥若还活着,恐怕很难不恨他,毕竟他是导致赵峥出现在爆炸现场的最后一环。这样的后果,是不是主观故意已经没意义了。任何辩解都会显得苍白无力,无法给伤者任何安慰。
思及此,唐如心突然皱起眉头。
“说起来,赵峥死亡的事是唐久霖告诉我的。我没有去验证。”
郁垒回过头,脸上沉郁的神色还没来得及褪,眼中已带上惊异。
“他怎么知道?”
第43章
唐如心是十二岁时知道自己有个大七岁的亲哥,叫赵峥。赵家出事不久,他就被爷爷奶奶接回位于桐桉乡的老家了。
年少的她哪里忍得住不去找,加上养母病亡和得知自己不是唐久霖亲生,唐如心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寄希望于找到赵峥,找到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于是她一趟趟私自往远在千里之外的桐桉乡跑。
唐久霖自然不允许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跨半个中国去寻亲,但他经常出差,没空一直看着她,请的家政又看不住她,总不能把她锁在家里不上学。几次三番下来,还真让她找到爷爷奶奶住过的地方,只不过早已易主了。
这房子在十年间几经转手,早没法探寻曾经住过的赵姓人去了哪。乡中老人和她说,人早就搬走了,也不知道搬去哪里。她去派出所问过,什么都没问出来不说,还把她遣送回家了。
唐久霖被她一次次离家出走去寻亲,再被当地警察送回来的事闹得头痛不已,一度到了影响工作的程度。他这才领养于哲回来和她打擂台,分散注意力的同时也想她断了找赵峥的念头。
“你不是要哥哥吗?亲的没有,这个你凑合一下。”
唐久霖当时就是这样介绍于哲的,结果唐如心要么和于哲干得鸡飞狗跳,要么干脆不回家。
就这样折腾了两、三年,她是离家出走和闹于哲哪个都没落下。唐久霖只得告诉她,赵峥其实早就死了。他说赵峥当年吸入的煤气过多,大脑受损严重,被爷爷奶奶接回老家没多久就死了。他一直没告诉她,是不想她伤心。
至此,唐如心的寻亲行为才彻底终止,那年她还不到十五岁。
“你就从没怀疑过吗?”郁垒问道。
唐如心沉默片刻,说:“当时我已经不想找了,累了。找了三年,算对得起他了。”她瞥郁垒一眼,继续道:“我又不欠他什么。”
郁垒差点被她这句话噎死,又无法反驳,一口气憋在喉咙呛咳起来。
“你要是想继续找,就当唐久霖在说谎,否则就当他死了吧。”虽然你欠他不少——仅剩的同情心让唐如心把最后这句话咽下去了,主要是她还记着自己有求于人,不能把郁垒往死里得罪。
“你比我强。”郁垒微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真正开始找他,是我做警察后的事了。职务之便,我比你查到的东西多一些。接走赵峥后,你爷爷第二年就脑梗去世了,奶奶接连受打击,也没撑多久。”
唐如心呼吸一窒,“那他……”
“赵峥被送去福利院。那家福利院,现在已经是一个健身公园了。我去了规划局和住建局,只查到二十一年前福利院拆除的批文。至于福利院的孩子都送去哪里,没有记载。可以确定的是,直到福利院拆除,赵峥一直在。”
唐如心脑子有点乱,心中一番估算后道:“赵峥十岁左右去了福利院,十四岁时福利院拆除。我十二岁开始找他,那时福利院已经拆了五年了……唐久霖在说谎。”
郁垒点点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眶。
“我都查不到的东西,除非唐久霖一直在跟赵峥的情况,否则他不可能知道赵峥死没死。唐久霖那些年应该在忙着创立东河炼化,没空也没必要惦记赵峥。”
见郁垒一脸疲色,唐如心这才想到时间。她手机没开机,便捏着郁垒手腕看了眼他的手表。
“你再不休息天就亮了。”她倒是一点不困,白天睡得有点多。
郁垒看她一眼,抽回手。
“你呢?总不能住我办公室。”
“为什么不行?”唐如心眨眨眼,指了指墙角那张单人床。
郁垒缓缓睁大眼睛,“你,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都说了我办公室涉密文件多,你想干嘛?”
“你这不是在呢嘛,我还能当着你面儿窃取机密啊?”唐如心娇嗔着瞪他。
“我不回家啊?”郁垒不客气地挥手说道,“你去住酒店。”
他甚至都没考虑过带她一起回家,唐如心撇撇嘴。装可怜扮柔弱在这狗东西面前一点用都没有,但她实在不想一个人待着。
“手机借我。”唐如心伸手。
郁垒一边锁办公室的门,一边把手机解锁递给她,顺口说道:
“找童佳羽?嗯,医院倒是能弄个陪护床给你睡。这么抠啊唐总监,酒店都舍不得住几天。”
突然听见童佳羽的名字,唐如心手指一顿,脸色沉下来。
“找宋牧,我去他家住。”
郁垒皱着眉看了她片刻,这个答案确实在他意料之外。
“合适吗?”
“不合适,人走茶凉。但宋牧是好人,应该不至于赶我露宿街头。”
郁垒一晒,听出来了,她在骂他不是好人。
唐如心先将电话打去东河炼化调度办公室的座机,这个号码她记得,然后问调度要了宋牧的手机号。才按几个数字键,手机被郁垒拿走。
“坏人不借手机。”说完,他抬脚就走。
唐如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气得掏出自己的手机就要开机。手指按在电源键上,两秒后又放下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
唐如心一路在内心问候“犬”的祖宗十八代,结果郁垒油门一踩直接把她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他掏出钥匙扔给唐如心,“你先上去,我抽根烟。”
“合适吗?”唐如心斜着眼看他。
郁垒点燃烟深吸一口,“不合适。小区对面有全季。”
唐如心抓起钥匙跳下车,头也不回地钻进黑洞洞的老破小楼道。
第二天,她睡醒时郁垒已经出门,似乎还带走了她的手机。唐如心看着桌上还有余温的三明治和牛奶,唇边扬起轻笑。
来到卫生间,洗手台上放着未拆封的牙膏、牙刷和毛巾,显然是昨晚下单外卖平台送的。看来这些已经是门神那个脑子能想出来的所有洗漱用品了,事实上她还需要洗面奶和梳子。
“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啊……”唐如心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香皂洗了把脸。
离开家时慌得六神无主,她连张银行卡都没带。手机不敢开的情况下,等于一分钱没有。活了二十九年,第一次体验靠男人过活的日子,真离谱。
洗漱完开始吃早餐,唐如心这才发现牛奶瓶子下面压着五百块现金,和一张欠条。
——五百块的欠条。她拿起这张欠条看了一眼,一时难以理解门神的脑回路。这是在逗她呢,五百块也值得写欠条?唐如心找了只笔,在欠条上郁垒的签名旁画了只公鸡,鸡身上写了个“铁”字。
吃完饭,唐如心从衣柜里找出一个黑色的鸭舌帽,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盖住,然后出了门。
她打车前往宋牧家。
第44章
工作日的白天,勤恳牛马宋牧自然不在家。
唐如心没给他打电话,因为号码她没记住。总不能再打去公司调度问一次,她要脸,没法干一遍遍问自己助理手机号这种蠢事。又不想让同部门的人知道已停职的她找过宋牧,会引起没必要的猜测。
她之所以记得宋牧的住址,纯粹因为他住在了自己的名字上——松睦小区,房栋号是他名字的笔画数,7栋8号。他第一次告诉她的时候,唐如心都怀疑这小区的开放商是不是他亲戚,也太巧了。
宋牧似乎一直和已退休的父母住一起,运气好的话家里应该有人。
唐如心按响门铃,好一会儿没人开,看来她今天运气不太好。正要离开,门上的摄像头突然传出吼叫。声音大得离谱,唐如心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整个人退开两步靠在墙边。
“唐总!你怎么会……算了不重要。你的手机为什么打不通?算了先不管。密码314279,你先进去,我马上回家!”
宋牧的声音连珠炮似的从摄像头里传出来,唐如心一个字都插不上,才缓过神,他已经切断通话。
唐如心输入电子锁密码,轻手轻脚打开门,做贼似的。她担心屋子里有人,万一人家只是在睡觉或者在上厕所不方便开门,看见她突然出现,会不会被吓着。
宋牧的家是很普通的三居室,客厅陈设是老三样,沙发茶几电视机,装修风格很复古,是老年人喜欢的淡雅中古风。沙发上堆满靠垫,茶几上有水果和零食,电视柜上放着围棋棋盘和几盆盆栽。
她已经很久没进过这样有人味儿的屋子了,没有刻意摆放的整齐和一尘不染的干净,只有让人容易放松的随性和舒适感。唐如心没有四下乱走,而是坐在沙发上安静等着。
宋牧从公司赶过来,至少半小时。
而这半小时中,宋牧出门遛弯儿的父母回来了,惊讶地看着家里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以为进了贼。唐如心急忙解释说自己是宋牧的朋友,找他有事,门密码是他给的。
而后两位老人看她的眼神就不一样了,拉着她一番嘘寒问暖,问了年龄问工作,问了家世问学历。唐如心自然知道二老误会了,不过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唐如心说,她离异带俩孩,目前待业。
就在两位老人面面相觑,气氛有点尴尬的时候,宋牧背着电脑包满头汗地进了屋,他一边换鞋一边说道:
“唐总,我昨天上午就开始给你打电话,打了几十通都关机。你到底……爸妈,你们在家啊,在家怎么不开门?”
宋牧诧异地看着他爸妈,两位老人的目光在他和唐如心身上走了几个来回,神色逐渐疑惑起来。
“我手机被郁垒收走了。昨天被他关警局关了一天,今天早上才放我出来。”
唐如心发现,人一旦开始胡说八道就很难停止。
于是宋牧的表情也变得和他爸妈相似,只不过疑惑中多了点“你是不是当我傻子”的意思。
宋牧清了清嗓子,“介绍一下,这位是……”
“于哲的事我知道了,公司现在肯定乱成一团。猜到你会找我,立马主动送上门,看我多自觉。”唐如心挤眉弄眼地打断他,制止他当场拆穿她。
“爸妈,麻烦倒杯水。”宋牧没功夫演戏,直接领唐如心进书房,“董事长亲自主持工作,公司倒没怎么乱。”
唐如心点点头,“唐久霖亲自坐镇,公司才有可能平稳渡劫。省部级挂牌督办的情况下,还能出总经理车祸重伤的事,要说没人搞咱们公司,鬼都不信。”
“应急局全面进驻公司,由丁辛峤牵头对公司所有安全管理制度和制度的执行进行摸排。他们认为频繁出事故的根源在制度上。哪怕有人故意为之,也是利用了管理上的漏洞,公司还是得担责。”
“丁工程师眼睛要看瞎吧,公司制度多如牛毛。”唐如心笑了笑,“还得查验执行,他半年弄得完吗。”
“弄得完,应急局进驻了二十多个人。”宋牧拉开书桌后的椅子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我了解过,这二十多人里有一半是实习生。真有问题,解释起来应该也没难度,只要丁辛峤不较真。”
“你急着找我就为这个?我都停职了,你该不会想我去公关。”唐如心手一摊。
宋牧摇摇头,将笔记本电脑微转个角度,方便站在一旁的唐如心看。
“仅这些我不至于处理不了,问题在这儿。”他握着鼠标滑动屏幕上的表格文件,“我分析了咱们公司近十年的事故、事件和生产波动的数据。”
唐如心立马瞪大眼睛,满眼钦佩地看向他。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员工。”
“你想说牛马吧?”宋牧迎向唐如心惊异的目光,苦笑着说,“哪是我主动想做,于总经理亲自吩咐,我敢不干?”
唐如心眉头一皱,拿过鼠标上下翻看文档,“他让你做这个干什么?为什么找你做?什么时候找你做的?”
“先看数据。”宋牧略过她一串疑问,指着屏幕上的结论页,“这十年来,咱们公司一共发生事故二十八起,事件两百零六起,生产波动四十九起。按三大专业细分,工艺生产专业七十四起,设备设施专业一百三十三起,安全专业七十六起。其中,涉及人为误操作和违反规定操作的,有两百一十五起。”
看到时间统计那一页时,唐如心愣住了。
“这两年发生的,占比百分之六十四吗?”
疯了吧……她上任以后事故事件呈爆发式增长?尤其是今年,占到十年所有事故事件的百分之四十?!
见唐如心脸色白得吓人,宋牧急忙说道:“这两年安全形势越来越严峻,对事故事件的划分也越来越严苛,这也是一方面原因……”
“不对,这两年的公司年终总结里面,事故事件统计分析数据不是这样的。年终报告会对上一年度的同期数据进行对比,没有这么大差距。你这些原始数据是哪来的?”
“我调取了所有生产部门的月度考核数据。各装置管理层和专业主管部门,都有可能对影响不大的事故事件进行瞒报。他们不一定上报公司,但一定会考核责任人,月度考核数据是最准确的。”
唐如心摆摆手,“这不是秘密,但数据不会相差这么大。而且能瞒得住的事故事件,通常也不值得严惩。”
“是的,所以我提取的数据,都是责任人被考核个人奖金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这个考核力度,不可能是小事。我还和公司每月生产例会上通报的事故事件数据进行了对比,”宋牧调出另一个表格页面,赫然是经过公司上会研讨的事故事件数据,“这两个数据相差只有百分三。也就是说,只有百分之三的事故事件是瞒报的。”
唐如心几乎要站不稳,扶着桌角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关节泛白。
“你是说,年终报告的数据是伪造的?谁会这么做,他图什么啊?”
“我没查到。这涉及了三个部门的数据报送,和总经理办公室的年终报告撰写,现在数据报送都是通过邮件或企业即时通,最多也只保存一年。而年终报告撰写,从初稿到成稿,会经过反复修改审核,直到最后总经理审批。这个过程经手的人太多了,没法查。”
宋牧站起身,绕到书桌对面拿过水杯递给唐如心。
“我之所以急着找你,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这份数据分析一旦交给于哲,或者任何一个公司管理层。你,你可能……”
唐如心深呼吸一记,而后缓缓平复呼吸。她手脚发麻心如擂鼓,后背也已冷汗涔涔,耳中嗡鸣不止。她知道这是紧张过度导致的心率失调,只需要慢慢调整呼吸就能缓过来。
见唐如心状态不对,宋牧急忙放下杯子,伸手想扶她,却犹豫一下又把手放下了。
“于哲,是怎么安排你做这个的?”
“他只说……”
“我的意思是,他当面交代你的,还是通过电话,或者邮件?”
“电话。”宋牧说道,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是办公室的电话,是手机打过来的。他当时,应该在开车。我有听到他按喇叭。”
唐如心扶着桌沿缓缓坐在椅子上,紧皱眉头看着电脑屏幕,自言自语道:
“于哲,是因为这个……”
第45章
“你说什么?”宋牧没听清,微弯腰凑近坐着的唐如心。
“这份数据分析,除了于哲还有谁知道?”唐如心问道。
宋牧摇头,“没人知道,除非于经理告诉过别人。”
唐如心沉思片刻,说:“于哲不会突发奇想去调查近十年的事故数量,他自己任职总经理也不过六年。真查出他任职后的事故率高于之前,他自己脸上也不好看。这事儿恐怕是有人交代他做的。”
“全公司有资格交代他做事的,只有董事长了吧?”宋牧道。
唐如心沉默着,她不认为唐久霖现在有功夫惦记这种东西。如果真是唐久霖想查,没必要安排给身为总经理的于哲,董事长秘书办公室多的是人能干这事,还更客观公正。
不是唐久霖,也不是于哲,这份数据分析究竟是谁要的?
唐如心想不出答案,只得暂时搁下这件事。
“很受打击,这份数据几乎将我这两年的努力全否定了。但事实就是事实,而且这个事实背后,很可能隐藏着更重要的东西,否则于哲现在也不会躺在医院里。”
宋牧大吃一惊,说话都结巴了。
“什……啊?于经理的车祸不是意外吗?”
唐如心的手松开鼠标,慢慢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犹豫片刻还是把原本想说的话和水一起咽下去了。没必要把宋牧也牵扯进来,何况她也只是猜测。
“明天开始,全公司所有生产装置开展设备和安全专业的隐患排查。只查浅表的,那种哪怕不了解属地装置工艺的人,也能制造出来的低级隐患。类似导致陈俊安高坠的直梯上有冰,这种。”
宋牧吃惊的心还没来得及收,唐如心的工作指令已经强行钻进他的脑子。他下意识打开手机开始录音。
“第二件,装置现场要监控全覆盖,尤其是消防通道和生产区主干道,不用转动摄像头就能全覆盖的那种全覆盖!总办那些铁公鸡为了省钱,什么空子都钻。要是当年排布监控的时候肯多花点钱,哪还有今天这么多屁事!”
唐如心气得拍桌。
宋牧没吭声。生产装置安装监控的时候,唐如心还没进东河炼化。究竟是总办钻空子还是公司原本的打算就是这样,不好说。
“第一件不难。第二件要花不少钱,于总经理不在,恐怕得董事长批。”宋牧说道。
“去试试,他不批再说。”唐如心说着站起身,“这份文件发我邮件一份,然后删掉。一点痕迹都不要留,就当从没做过这件事。”
宋牧原本也是这个打算,这份文件对唐如心太不利了。现在她只是停职,这份文件一旦公开,她得辞职。
见宋牧对她言听计从,唐如心不仅好奇道:
“我现在已经不是安全部总监了。可我还在安排你工作,你为什么……一点疑问都没有?还有这份数据,你其实也没义务告诉我。”
宋牧一愣,似乎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听唐如心吩咐是他的习惯,疑问当然有,但也习惯憋着不问了。见他支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唐如心便拍拍他的肩,说:
“让你隐瞒这份文件,不是为我,是为了你。”
说完,唐如心带上帽子离开了。
宋牧却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唐如心问他的问题,他在做完这份数据分析后就隐约产生了,但他没去细想,或者说,他没敢细想。
这份数据分析的结论是直指唐如心的,他确认数据无误后的第一反应,不是熬了一周的夜终于做完的松快,更不是赶紧交给于哲完成任务,而是——他得尽快告诉唐如心,所以昨天打了几十通电话找她。
他甚至犹豫过要不要篡改这份数据。这么大的工作量,于哲再去找人一个个复查的可能性不大。这个念头产生的瞬间,他自己都被吓着了。自然而然地会自问,为什么冒着个险?为什么要为已经停职的上司去违反自己的职业道德?
为什么第一想法是,要保护她?
宋牧站在书桌旁,目光移向唐如心放在桌上的,只喝过一口的水杯。
他缓缓拿起水杯。
“阿牧啊,这位唐姑娘是你同事吗?”
宋牧被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母亲吓了一跳,手一抖,杯里的水撒了自己一身。明明是常温的水,他却像被烫到一般,整个人被惊得退了一步。
“诶呀,怎么洒出来了。你小心一点呀!”宋牧的妈妈急忙走进书房,拿起桌上的纸巾递给他。
“发什么呆,问你话呢!”
“什么?”宋牧放下杯子,低头擦衣服上的水,借此掩饰自己的慌乱。
“刚才那个姓唐的姑娘,长得好好看呀。现在这个年代哦,一点妆都不化的女孩子不多了诶。打扮得也素净,一看就是个好姑娘。她说她离异带俩个孩子,真的假的?”宋牧妈妈凑近他问道。
“啧,想什么呢妈!她是……”宋牧突然卡住,不知该怎么解释。
她是同事,是上司,是他习惯了听令和照顾的人。
——然后呢?
“她是什么你说呀!这孩子怎么说个话这么不利索的咯。”
宋牧被追问得头大,突然理解了唐如心说“离异带俩娃”是为什么——为一劳永逸。
“公司还有事,我得赶紧回去了。”
宋牧说着,抓起电脑和电脑包就朝家门走。唐如心可以对着他爸妈胡说八道,他不行,他还想活。
回到公司,宋牧依唐如心吩咐,将这份数据分析文件发给她,然后删除了已发邮件记录,又将本地存储和所有线上记录都清理干净。现在除了唐如心邮箱里那份文件外,再没有任何地方能找到这份数据分析报告了。
于哲躺在医院生死未卜,估计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找他要这份文件。他有足够的时间重新做一份,和公司年终报告一致的数据分析文件。于哲日后若问起数据来源,他也可以坦然说用的年终数据。
至于年终报告中的数据有问题,又关他什么事?
宋牧用半天时间就完成了唐如心交代的两件事,隐患排查方案参照以往专项工作就行,做起来并不费时,后面就等专业部门的执行情况了。出乎意料的是,生产装置区安装大批量监控的审批,竟然也顺利得跟见鬼似的。
以往于哲在的时候,想做资本支出类资金申请,尤其是安全部提交的申请,审批简直难如登天。来回在数量和选型等细节上扯皮,最终就算批了也会打个折扣,要么资金砍半,要么推去明年的预算,总是很难利索办下来。
本以为董事长的关会比于总经理更难过,没想到的是,唐久霖在看到申请的时候,只扫一眼就签字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宋牧拿着董事长签章的申请飘去采购部的时候,仍旧觉得不真实。
下班回家的路上还在想,董事长的办事风格和于哲差这么大,怎么会委任于哲做总经理的。
夜色中,宋牧将车停在小区规定的露天停车场。下车后,他拿出后备箱的遮雪车衣把车顶和前挡盖住,然后朝7栋走去。公共停车场距离他家,隔着两栋楼房的距离。
昏黄路灯下,他一边接电话一边低头走路。
此时,一个花盆突然从天而降。
第46章
与此同时,宋牧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推了出去。这力道大得将他整个人推倒在地,而推他的人也跟着向前栽过去,重重摔在他身侧。
花盆撞击地面,发出清脆巨响的同时,碎裂成无数瓷片向四下飞溅而出。盆中泥土散了一地,覆在石板路未及时清扫的薄雪上,宛如透白叶片中长出的漆黑花瓣。
“唐,唐总……?”宋牧惊魂未定地看向推开他的唐如心,又看了看那花盆,舌头都不利索了。
唐如心是狂奔过来推开他的,一点减速都没做。倒是成功救了宋牧,她自己的手臂却被地上粗砺的砂石划出几道血口,疼得她飙出一串脏话。
“你没事吧?”宋牧回过神,急忙起身去扶唐如心。
唐如心龇牙咧嘴地说道:“报警。”
“什么?”
“让你报警!”她大吼一声,然后一把推开宋牧,捂着胳膊冲向距离他们最远的单元门。
宋牧懵了好一会儿,脑子乱成一锅粥。反应过来时,前方楼道里的声控灯已经亮到二楼。他手忙脚乱地去找不知飞去哪里的手机。唐如心撞他的力道太大了,而他当时正好在打电话,手机自然会被撞飞。
好一会儿,他才在不远处覆了雪的花坛里找到还在通话中的手机。
此时的唐如心已来到五楼,嫌身上的羽绒服行动间有声音,她将衣服脱下扔在二楼。越到高处的楼层,她上行的速度越慢。在听到楼上隐约传来的脚步声时,她便停下来,矮身藏在楼梯拐角处的杂物后面。
那人的脚步也很轻,连声控灯都没惊动,且走几步便停下来看看楼下,确认下面没有动静才肯继续下楼。
——很谨慎,且从容。
伏在暗处的唐如心有些拿不定主意。她猜到这人在看到花盆没砸中宋牧后,会第一时间离开现场,且会选择距离花盆落地点最远的楼道口离开。但她没想到,这人会如此不慌不忙,要么是已经想好被抓后的托辞,要么是笃定自己不会被抓到。无论哪种可能性,对她都很不利。
唐如心没有手机,而这多层建筑的居民楼里,连电梯都没有,更别说摄像头。
沉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依旧没想好对策。咽了咽口水,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心如擂鼓掌心冒汗。
黑暗中,一个身穿羽绒服的人出现在上方楼梯拐角处,头戴羽绒服自带的风毛边帽子,暗色运动鞋。从身形轮廓看应该是个男人,身高在一米八左右。除此之外,唐如心看不出别的特征。他穿得实在臃肿,宽松的长款羽绒服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裹起来,看不出胖瘦。
那人扫视一番下方的楼道,而后才缓缓走下楼梯。步履稳健,双手插兜没有去扶楼梯扶手。他走到唐如心藏身的那一层楼道口,左右看了看,然后继续往下行。
唐如心距离他最近的时候,能看到他羽绒服袖口处沾了泥白色的几道墙灰。眼见那人就要消失在视线范围,唐如心轻手轻脚起身,跟着下了一层。她本想就这样跟着他离开这栋楼,出去后有宋牧在外面,控制住这人的概率会大一些。
然而唐如心遗漏了一件事,她的羽绒服还在二楼的楼道里扔着。
黑暗中不显眼,但若细看还是会发现这件衣服出现得很突兀,又如果这人记性很好,也会发现他上去的时候并没有这件衣服。
那人果然注意到那件深灰色羽绒服,只见他脚步一顿,下一秒便抽手撑在楼梯扶手上翻身跃下,想直接跳至一楼。
唐如心反应也不慢,她本就聚精会神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在他跃至半空时,唐如心的鞋子已经用力砸出去了,人也跟着三步并两步往楼下追。
那人脑袋结结实实挨了一鞋跟儿,哪怕不是高跟鞋也疼出他一声闷哼,并失衡地跪倒在地。他没有回头,而是立即攀着楼梯扶手起身,跳下楼道大门前的最后几层台阶,朝单元门冲去。
唐如心此时也奔至这几层台阶,眼见那人就要离开这栋楼,她咬牙一跃而下,直扑那人后背,此时她才看到这人戴着黑色口罩。
似没料到唐如心如此不要命,那人被她扑得朝前冲去,在即将撞上楼道半开的防盗铁门时,他突然转了一下身。如此一来,原本趴在他后背以他做垫子的唐如心,不得不直接撞上铁门。
两人齐齐侧着身从楼道门摔了出来,摔出个两败俱伤的姿势。虽然受力相同,摔倒的姿势也相同,但唐如心受到的冲击要大一些。因为那人穿着蓬松的羽绒服,而唐如心身上只一件卫衣。
这一撞一摔,疼得唐如心半天没爬起来,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那人也摔得不轻,但他看到不远处的宋牧正在朝这边奔来,于是立即爬起来踉跄着朝另一边跑了。
唐如心不肯就这样放过他,也忍着痛撑身站起想去追。
宋牧已赶过到跟前,他一把抓住她手臂,“别去,太危险了!”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不管不顾地朝那人追去。身后传来一声痛呼,宋牧似乎被她推倒了,但她顾不上。
必须追上那个人。终于要有答案了,把她折磨得这么痛的人,让她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接连体会痛苦、绝望、无能为力和一无所有,几乎要让她否定掉自己全部的人,终于能知道是谁了。
他近在咫尺,她甚至已经碰触到他。
怎能不追,死也要抓到!
然而被宋牧这一拦,那人顷刻间拐过楼角。唐如心也跟着追过去,转向他可能去的方向。那人跑得很快,相比之下唐如心有些慢,因为她只穿了一只鞋。
急促的呼吸中,她时不时能听到宋牧的呼喊,他追在她身后喊她停下。唐如心自然不理会,但冬日深夜的冷空气格外刺激呼吸道,再这样跑下去,她会吐。
那人为了甩掉她,开始横穿小区花坛。
被雪覆盖的花坛,自然比水泥路面要硌脚。雪下遍布断枝硬石,随便一脚踩下去就能让她的脚底血流如注。他知道唐如心刚才脱了一只鞋砸他。
唐如心毫不迟疑地朝花坛冲去。
此刻她脑子里的念头只有一个,今天就是死在这儿也不能让他跑了。她咬牙一跃而起,落脚便会踩入积雪的花坛。
此时,一只手臂突然从侧旁伸出,将她拦腰环住截在半空。
“放开!宋牧你放开我!”唐如心挣扎着高声大叫,声音嘶哑。
她呼吸了太多冷空气,喉咙都被刺激得变了音调。
“嘘,嘘——小声点,扰民。”
这声音低低地覆在耳廓,呼出的气息带着温热的暖。
唐如心怔怔仰头,看到郁磊抬起手,正冲着前方打手势,似乎在给谁指引方向。
“放心,他跑不掉。”
第47章
唐如心披着毯子,手捧一杯冒着热气的水,蹙眉看着正被小区保安盘问的人。
这人年轻,看着不超过三十岁。头发长及耳后,且挑染成绿色,一只耳朵上戴了两个耳钉。他眉眼出众身形高挑,是走在街上会惹人频频回头的样貌。此刻他正抖着腿,满脸不在乎地斜眼看着眼前的保安,笑中带着挑衅。
“凭什么说是我扔的花盆,你们有证据吗?”
“不是你扔的你跑什么?”
那人嗤笑一声,说:“大晚上的,漆黑的楼道里,一个人二话不说用鞋子砸你,还扑你身上攻击你。换你你不跑?”
保安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唐如心,认真地说道:“不跑,我这辈子还没被女孩子扑过。”
那人一怔,嘴角的笑差点挂不住。
另一名保安用胳膊肘捅了捅不靠谱的同事,接过话继续问道:
“你不是这个小区的住户,监控显示你下午五点就进小区了。来干什么?”
那人翻了个白眼,调转目光看去保安室的窗外,一脸懒得搭理的样子。
陈景舟上前,抬手按在他肩头,笑容可掬地问道:“想去警局聊?”
面对一招就把自己摁趴在地上的人,他似心有余悸,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道:
“想买房子,过来看看环境。”
“看了三个多小时吗?”
“不行吗?”他挑衅地仰起头,瞪向陈景舟,“这小区这么大,看三个小时怎么了?犯法啊?”
郁垒站在近门的墙边看着手机,始终一言不发。
保安室的门被推开,宋牧捧着个保温杯进来,径直走到唐如心身边将杯子递给她。
“姜汤,我妈熬的,喝一点驱驱寒。”
唐如心摇摇头,接过来放在一旁,然后问他:“那人你认识吗?”
宋牧转头看一眼,说:“没见过。”
“说是咱们公司工业保洁的员工,叫韩义骁。”
宋牧一惊,“还真跟我有仇?我没印象啊。”
两句话下来,唐如心的喉咙就开始火烧火燎地疼,她低头咳了几声。
“你喝一点。大衣都不穿,还光脚在雪地里跑这么久,会感冒的。”宋牧拿起保温杯,打开盖子再度递给她。
唐如心接过来,再度放去一旁,然后冷着脸看他。见状,宋牧只得放弃,悻悻把保温杯盖子盖上——这表情他熟,是“再废话就滚”的意思。
韩义骁混不吝地像块滚刀肉,满嘴胡搅蛮缠,怎么问都不承认花盆和他有关。
此时,郁垒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接通电话。
“取证完了?好,拿回去比对。辛苦加个班,有结论了先发给我,报告明天再写。”
他声音不大,但足够保安室里的所有人都听见。
始终满不在乎的韩义骁,此时脸色终于沉下来。他的眼睛死死瞪着郁垒,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们这些警察,从来都只在不需要你们的时候出现。”
郁垒收起手机,歪着头看向韩义骁,似笑非笑地说道:“撒娇啊,小朋友受什么委屈了?没事,一会儿回警局慢慢说,警察叔叔给你做主。”
话音未落,韩义骁爆一串粗口跳起来就要动手。
“别动!”
“坐下!老实坐下!”
两名保安一齐指着他高声呵道,然而陈景舟动作更快。在韩义骁动弹的瞬间,他已经抬手死死按在他肩上了。陈景舟一听郁垒这不做人的调调,就知道他要搞事情。
接到宋牧电话时,他和郁垒正在路边吃炒面。就他俩人,哪有人去取证。毕竟宋牧没有走正规报警渠道,话里又说唐如心一个人追过去了,他俩没敢耽搁就直接过来了。
“高空抛物最高刑期一年。存在故意情节的,可构成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小朋友,你做好准备迎接公诉了吗?”
郁垒依旧笑着,甚至还抛了根烟给陈景舟,毫不在乎的模样。
陈景舟抬手接住别在耳后,然后拍拍韩义骁的肩,说:“取证没出结论前,都算主动投案。若取得受害人谅解,公诉转自诉,好好调解就可以撤案了。年纪轻轻的,背个案底再丢工作,何必?”
韩义骁脸上青白交错,他知道这两个人在唱红白脸,不想遂了他们的愿,便梗着脖子不吭声。
见状,郁垒点点头,说:“行,带回去吧。”
“凭什么抓我!有拘捕令吗你们就抓人?”韩义骁立即站起身高声喊道,同时甩动手臂挡开陈景舟的碰触。
“现行犯还要拘捕令,警匪片看多了吧!”陈景舟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再不配合上铐了啊。”
韩义骁被陈景舟掐着后脖子走出保安室,没敢再抗争。
“劳驾做个笔录。”郁垒侧头对宋牧说道。
“好。”宋牧应了一声,“我能晚点再去警局吗?想先送唐总去医院处理一下伤。”
郁垒意味深长地打量他片刻,直盯得宋牧浑身都不自在,这才开口道:
“她也得去。”
宋牧沉吟片刻,看了看唐如心光着的左脚,又看了看她袖口下蹭破皮的手腕,犹豫着该怎么扶她走。
唐如心已站起身,将毯子还给保安,转身朝郁垒伸出左手。
“抱我。”
这两个字落地,保安室安静了片刻。
郁垒挑眉看向她,站在原地没动弹,“你不是英勇得很吗?这点小伤,谁帮你都算瞧不起你了,自己跳。”
宋牧刚好站在唐如心右侧,见状急忙拉起她右手臂,道:“我背你。”
在他抓起她手臂时,唐如心立即发出一声痛呼。她右肩有撞击伤,手肘处也磕破了,小臂更是在地面重重蹭过两遍,整条手臂早就痛得她恨不能砍了。
“你!你猜我一个右撇子,为什么伸的是左手而不是右手?”唐如心痛得直跺脚,冲着宋牧就是一顿喷,“我右手抬不起来!能背我还叫人抱吗?我不要脸啊?!”
宋牧急忙松开她的手,退后两步连连道歉。
唐如心扭头,冲郁垒吼:“你过来!”
“来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郁垒本也没打算真让她单脚蹦跶出去,只不过对她的不知死活有些气不过,想拿捏她一把方便后面对话。结果宋牧一爪子把唐如心抓毛了,他后面的话没法接。
从保安室出来,到上车的这段路上,郁磊边走边问她为什么不让宋牧抱她走。唐如心冷着脸没搭理他。本以为她是担心宋牧抱不动,现在看来,她也看出宋牧的心思了。
郁垒侧目瞥一眼走在他身后的宋牧,只见他微低着头,神色难掩落寞。
“真造孽啊你……”郁垒压低声音说道。
第48章
到了警局,宋牧被陈景舟带去做笔录。此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留下加班的都是手头有要紧事的,匀不出人手审韩义骁,只得先将他关在候问室,等明天再处理。
郁垒将唐如心带去自己办公室,拿出药箱。
“你的手机查过了,没有窃听软件,”说着,他绕到唐如心身后轻按了按她受伤的右肩,“但有实时定位软件。”
原本被他按得想骂街的唐如心,在听见这话的时候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
“动你手机的人不想知道你跟谁联系,只想知道你在哪,随时。”
最后两个字让唐如心头皮发麻,她注意力被转移,一时没顾上郁垒在干什么。下一刻,郁垒一手按在她肩膀,另一手握紧她的右臂就用力朝上一送。
随着骨头发出的一声脆响,剧痛猛地从右肩窜上后脑勺,瞬间疼得她天灵盖都快裂开了,惨叫跟着脱口而出。唐如心垂着脑袋,左手握成拳在桌上狠捶几下,仿佛如此能减轻剧痛。
“你……倒是提前说一声……”
郁垒松开她右臂,问:“现在能动了吗?”
痛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唐如心缓缓抬起头,慢慢动了下右肩,眼含热泪欣喜道:“可以啊,你还会这个。”
“简单的还行。”郁垒难得谦虚一把。
他打开药箱拿出棉签和碘伏,替她处理小臂其他伤处。
唐如心咬着腮帮子说道:“这次是真的疼,麻烦你轻一点!”
郁垒想起昨天帮她擦烫伤膏时,她那句茶里茶气的“轻一点”,忍不住低头笑出声。然而这笑没维持多久,在看到她的手肘至手腕处的多道擦伤时,郁垒笑不出来了。
伤口不算太深,多道平行的擦伤交错出一个固定的角度。从伤口方向看,她应该是摔了两次,且都是右手小臂先着地。两次的擦伤相互交叠,交叉处裂得皮开肉绽。青紫伴随道道鲜红分布在细白的手臂上,看起来尤为可怖。
“要不是你刚才拒绝宋牧拒绝得那么彻底,我都怀疑你爱他爱得要命。”郁垒语气平静,听着像调侃,却一点玩笑的神色都没有。
唐如心眯着眼想了一会儿,没想出所以然来。
“有话直说,阴阳怪气的干什么。学我啊?”
得,她还知道自己经常阴阳怪气。
“直说弯说你都不会听,再来一次你一样会去追嫌疑人。哪怕嫌疑人是个青壮男子,哪怕嫌疑人身上可能有刀,哪怕你连鞋都没有。对吧?”
唐如心听懂了,犹豫三秒后,她开口道:
“你去我家看了吗?被装了多少监控?”
她在假装承认错误和坦诚坚持自我之间,选择了转移话题。
郁垒停下手,冷着脸静静看着她。唐如心移开目光,有点心虚但又不太想认。
“我又不是傻子,他真拿刀出来我肯定就不追了嘛。”
“你扑向他的时候,他要是掏出刀子呢?你可以空中刹车,是吧?”
郁垒语调没变,依旧平静,只将指尖夹着的两根棉签“咔嚓”一声折成四节,又慢条斯理丢入垃圾桶,像在酝酿什么暴风雨。
见状,唐如心立即改变策略,一把握住郁垒取新碘伏棉签的手,满脸真诚地说道:
“我错了,下次不会了。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没经验。”
郁垒看她片刻,冷笑一声抽出自己被她压着的手,说:“没必要。成年人了,做任何选择都后果自负就行。”
那你搁这儿废什么话呢?!
——唐如心舔舔嘴唇,这人也太难哄了!
“我就是想知道究竟是谁……”
“你不是知道吗?”郁垒打断她的话,依旧缓而轻地在她手臂的伤口处擦碘伏,甚至还吹了吹。
他说得云淡风轻,唐如心却听得呼吸一窒,心脏仿佛被他抡捶砸了一记。砸得那么快那么狠,让她一点防备都没有。
“那么疯,那么拼命去追的人,在看到脸的那一刻,你完全不在乎了。”郁垒轻笑一声,嘴角弯起的角度像开了刃的刀,“不是童佳羽,你松了口气吧?唐总监,你也太擅长自我欺骗了。”
唐如心用力抽回他握着的手,不小心碰翻药箱。铁箱哐当一声倒扣在地上,里面的药瓶、棉签、纱布等撒了一地。
她脸上血色褪尽,站起身时脚下不稳地晃了一下。
郁垒拉住她未受伤的左臂,跟着站起来朝她逼近一步,“能在你手机上动手脚,还能在你家里装监控的人,很多吗?”
“这只能说明她有事瞒着我,其他什么都证明不了!”唐如心后退一步,试图挣脱他的手。
“你看到蜘蛛了。”
唐如心停止挣扎,双眼怔怔望着神色平静的郁垒——这个人……是怎么做到,这么冷静地捅了她一刀又一刀。
“于哲从小就怕蜘蛛,你当笑话告诉过童佳羽。他这个弱点,除了你几乎没人知道。在那辆撞毁的车后座上,你看到了冻死的蜘蛛。那时你就已经知道这一切是谁做的了,不是吗?”
“一只蜘蛛能说明什么?荒郊野外多的是蜘蛛,谁知道是从哪爬进去的。于哲死了对童佳羽有什么好处,她是讨厌他,但没到要他命的程度!”唐如心高声反驳道,像为了证明自己正确,她上前一步瞪着郁垒。
“现在是冬天,这种蜘蛛无法在户外长时间存活。而东河炼化的机泵房里,这种蜘蛛随处可见。”
“于哲的车也是会开进装置区的,你怎么知道那蜘蛛不是他从装置区带出去的?”
两人一时针尖对麦芒,对视的眼没有挪开一分,谁都不肯退。
郁垒看着她泛红的双眼和倔强的神情,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低声说道:
“那份事故数据分析,是我让于哲做的。”
唐如心的耳朵猛地窜过一阵嗡鸣,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整个人像被人兜头浇了桶冰水,冷颤从心底蔓延到全身。
“为了结论可靠,我让他多找几个人同时做。他通知宋牧的时候正好在开车,车上有窃听器。”郁垒不管唐如心能不能接受,他打定主意不再留任何自欺欺人的借口给她,“而于哲的车钥匙,在一年前,你的生日宴上丢过一次。”
“……于哲,说的?”
郁垒点头,“他醒了。”
见唐如心无助又无措地反握他的手臂,手指微颤,郁垒于心不忍,但他知道斩草要除根,这次若不彻底掐灭她的幻想,日后可能会有更多危险。
“童佳羽是布置意外的高手。所有死伤都有随机性,要么结果随机,要么受害人随机。造成死伤的直接原因,怎么查都存在意外的可能。但围绕东河炼化的意外太多太集中,就不是意外了。”
“……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唐如心声音沙哑,辩驳苍白无力。
郁垒无声叹了口气,将她按回椅子坐着。
“我没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同样的,你也没法让醒来的人假装没醒。”他蹲下收拾药箱,“下周我和陈景舟去霁南山区,给你一晚上时间考虑要不要一起去。”
——霁南山区咏苗县,童佳羽的出生地。
第49章
今天周三,下周才去,只给一晚上考虑,死抠的门神。
唐如心在星级酒店宽大的床上,把自己摆成“大”字形。这几天发生太多事,紧锣密鼓地像在赶DDL。她的大脑早就超负荷了,但依旧无法停止思考。
郁垒说得对,她其实早就在怀疑童佳羽了,只是她不愿直面这个念头。哪怕有一点别的可能性都死抓着不放,只要能证明这个念头是错的。她可以接受童佳羽骗她隐瞒她,但她无法接受童佳羽利用她进东河炼化杀人。
眼前滑过坐在井下的刘栋的脸,滑过躺在医院的陈俊安的脸,滑过爆炸中死亡的两个员工的脸,以及于哲,最后出现在她大门前摄像头中的脸。
一个月前,她绞尽脑汁地想将事故塞进刑案。如今实现了,这一切真的是刑案,但嫌疑人是童佳羽——唐如心抬起手臂,盖住自己眉眼,唇边的笑苦得让她发颤。
想去问童佳羽,为什么要在她自己的房间,自己床上的兔子玩偶的眼睛上装摄像头;想问她,为什么要在她的手机上装实时定位软件;想问她,刘栋的死、陈俊安的伤、转化炉的爆炸、于哲的车祸,以及砸宋牧的韩义骁,是不是都和她有关;想问她,周济尧是不是她选出来的替罪羊。
郁垒说他叫不醒装睡的人,但装睡的人自己知道自己醒了。只是一醒,就得去面对这场,以东河炼化公司为猎场的,将公司所有人都归为猎物的随机狩猎。
这场狩猎隐秘而持久,致伤致死的爆出来了,其他的呢?会不会有已经发生了但运气好没有人受伤的?会不会有已经埋下意外的伏笔,只是还没有人踩到雷的?
郁垒为了知道未遂案件可能的数量,叫于哲统计近十年间每年的事故事件发生量。结果出来了,确实是她和童佳羽进入公司后,事故事件爆发式增长。只不过前期都是小事件,不显眼也不严重,有的甚至没有报到公司层面就被下面的人掩盖掉了。
原因只有一个,制造隐患的人并不懂炼化装置,所以能制造的都是小事件。而两年后的现在,已经能制造致人死亡的大事故了。
——可是为什么,童佳羽到底图什么?
手机震动声响起,唐如心看着手机屏上亮起的“羽毛”两个字,过了好一会儿才接听。
“你的手机怎么又关了,是出什么事了吗?”电话中童佳羽的声音一如既往,有点低哑。
唐如心沉默不语。
“我看到家门前的摄像头,你一直没回家,你去哪了?我很担心你。”童佳羽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小心翼翼。
唐如心依旧没说话,只无声叹了口气。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那你好好休息,能联系到你就好……”童佳羽的声音带着失落,语气明显低了下去。
唐如心终于开口,“你有没有什么事,想告诉我?”
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微微一点呼吸声规律地传来。
唐如心轻声笑了笑,继续道:“随便说点什么吧,什么都行。”
“我们见面谈吧。”
第二天中午,唐如心准时坐在医院附近的西餐厅,戴着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等童佳羽。
依旧是没有阳光的阴沉天气,好在无风无雪。西餐厅的落地窗外,人行道旁的绿化带里,干枯树枝间已挂上迎接新春的红灯笼。唐如心撑着下巴,看那些摇曳在晦暗天光下的,一个个艳红的小灯笼,耳机中单曲循环着Jannik的《The History》。
“抱歉,临时被叫去拍片子。”童佳羽将拐杖靠放在座椅旁,额角有些汗。她看到自己这边的桌上放着一杯桂花酒酿奶茶,顿了顿道了声谢。
“你其实不爱喝这个吧?”唐如心将耳机摘下来,放进耳机盒。
童佳羽看了她片刻,无奈说道:“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所有的事都在骗你?”
“不是吗?”唐如心微笑着反问。
童佳羽没回答,端起奶茶喝了一口,而后看向落地窗外。
“快过年了。”
两人安静下来,各怀心事地看窗外往来行人。过了好一会儿,童佳羽打破沉默。
“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不必从那么久远讲起吧。”唐如心没看她,依旧看着窗外行人。
童佳羽想了想,撑着下巴笑说:“你在录音吗?手机电量支持不了我从头回忆?”
唐如心诧异地转头看向她,难以置信地说道:“你一个又装摄像头又装定位软件的人,有资格怀疑别人录音吗?”
说完,她将手机拿出来扔在童佳羽面前。见童佳羽真的拿起她的手机检查,唐如心顿时被气笑了。
“实时定位软件是后台隐藏运行,不够专业的人根本无法发现。”确认手机没有运行录音软件,童佳羽将手机锁屏后还给唐如心,“昨天有一个小时,定位出现在公安局。”
唐如心冷着脸看着她,没去接手机。
“我不想你我的对话内容,被郁垒知道。就算你不开录音,也难保他不会在手机上装监听软件。”童佳羽解释道,“他一直针对我。”
童佳羽倒是擅长推己及人,不过郁垒那孙子确实干得出来。唐如心只得压下怒火,接过手机扔在桌上,说:“你最好有足够的理由。”
童佳羽说,家里的摄像头只在那只兔子身上装了,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因为她的床头柜里,有不想让唐如心看到的东西。
“什么东西,你偷拍我的那些照片?”唐如心问道。
童佳羽摇摇头,目光开始游弋不定,神色也逐渐尴尬起来。她蠕动着嘴唇小声说道:“你不是看到了么……那个,最后那个盒子里的……”
唐如心蹙眉想了半天,而后恍然大悟。
“那是值得你装监控实时盯着的东西吗?你有什么大病?!这么不放心,你干脆随身带着走啊!”唐如心气得拍着桌子吼,音调都高了八度。
天知道她在看到那只兔子眼睛里有红色光点时,吓得心脏都快不跳了,结果就为那些个破玩意儿!唐如心想找个锤子砸开童佳羽的头,看看里面装的是哪个封建王朝的糟粕。
“我手机里的定位软件呢?”唐如心瞪着她。
童佳羽尴尬地抠着手指,耳根子都红了,轻声道:“也是为这个……就,害怕你回来的时候,我正在……”
唐如心抬手撑住自己的额头,木着一张脸彻底无言以对。
第50章
童佳羽不能离开医院太久,一杯奶茶喝完就回去了。待童佳羽离开,唐如心点了份蔬菜沙拉和苹果汁,慢条斯理地用起午餐。
她身后,隔着两张餐桌的位置上,郁垒端着未吃完的牛排站起身。他来到她桌旁,坐在童佳羽坐过的位置上。
“是什么东西?”郁垒一边往嘴里塞牛排一边问道。
唐如心抬眼瞥他,眼中带着揶揄,“警察不是很擅长推理吗?猜猜。”
“心情这么好。看来是个足够把她装监控和定位你这两件事,都合理化的东西。”郁垒捏着刀叉慢慢切牛排,一边切一边思考。
片刻后,他的刀叉顿住,神色古怪地看向唐如心。
见他这个表情,唐如心噗地笑出声,手背掩唇咳了几声,呛到了。止住咳嗽后,她压低声音说道:
“情趣用品。”
郁垒将刀叉往盘子里一扔,无语地靠向椅背。
“至于?!”
唐如心想了想,点头道:“童佳羽出身较封闭的农村,思想保守且传统。至今没有谈过恋爱,会好奇也正常。”
“你为什么不问她于哲的事?”郁垒说道。
“没必要。她可能的说辞你我心里都有数。最好的情况也无非是避而不答,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
“试探一下,身体语言和表情会露出端倪。”
唐如心啃着菜叶子,咀嚼的间隙抽空说道:“你也知道我有多擅长自欺欺人,这些东西说服不了我。”
郁垒皱眉看了她一会儿,越看脸上越嫌弃。
“这是人吃的东西?”
“啃蛋白棒的人没资格说这种话。”唐如心白他一眼。
“我那是撸铁吃的。”郁垒捏着叉子在她的沙拉碗里叉了一下,“我尝尝。”
“……兄台,你有点造次了。”唐如心面色不善地看着他把菜叶子塞进嘴。
“你钱还没还我。”郁垒嚼了片刻,忍不住吃了块牛肉,这才勉强把菜叶子咽下去。
“所以呢?”这是从别人碗里刨食的理由吗?
“一口五百块,你赚了。”
那倒是可以,唐如心点点头,继续吃沙拉,下一刻她抬起头。
“你其实本来就没打算要我还吧?”
“你明天去不去?”郁垒岔开话题,心想:原来偶尔玩一下茶艺是这种感觉,挺有意思的。
“去哪?”唐如心抬起头。
“霁南山区。”
“不是下周吗?”她惊讶地问道,明天哪来得及买票。
“下周没票了,只有明天有。”
唐如心急忙拿起手机查机票。此时,一条短信随手机震动出现在屏幕上方。她点开一看,是航空公司发来的出票信息。
“我没说要去。”她瞪着郁垒。
“那就不去,我叫陈景舟退票。”
“……算了,买都买了。”春运在即,机票有多难买她还是有点概念的。现在让陈景舟退了,估计他能吐血。
郁垒低头吃牛排,唇边藏一抹笑。
*
直到落地霁南机场,唐如心才反应过来自己大概率被郁垒耍了。
自始至终都是今天出发,否则他前一天何必说只给一晚上时间考虑。事实上她根本没考虑,就算真要去,也不是非和他们一起。郁垒现在拿捏她的心理拿捏得过分精准,他是为了防她单独行动才玩了这手。
事已至此,来都来了——唐如心岔着腿坐在行李箱上转圈圈,他们租的车还没到。陈景舟去买饮料,郁垒站在不远处给租车公司打电话。
唐如心无聊地坐着行李箱滑来滑去,没留神越滑越远。
此时,她的肩突然被人拍了一记。她回头,看见两个男人正冲她笑。一个头发金黄,另一个戴大金链子,就差把“不是好人”四个字贴脑门儿上了。
“小姐姐一个人吗?要去哪,我们有车可以送你。”
“不用。”唐如心双脚蹬地就要滑走。肩上的手再度落下,她皱眉回过头看向那两人,“干什么,强买强卖啊?”
“哪能啊,我们免费送你。加个微信就行,怎么样?”大金链子咧着嘴冲她笑,这似乎已经是他能摆出的最和蔼可亲的表情了。
原来是搭讪,她以为是黑车拉客的。
“给你们一个善意的忠告,赶紧走。”唐如心语重心长地劝道。
“就加个微信,加了我们马上走。”金黄头发一边说一边举起手机,对着唐如心的脸换着角度拍了好几下,“诶呀!小姐姐真上镜,明星海报似的。”
唐如心脸色一沉,冷声说道:“删掉。”
“来,你扫我一下加微信,我马上……”
话未完,唐如心飞快伸手一把抓过他的手机,脚下用力一蹬骑着行李箱就滑出去老远。
那两人愣住了,第一次遇到敢抢他们手机的女人。
反应过来后,黄毛骂一句脏就朝唐如心追过去。行李箱毕竟不如人腿跑得快,眼见黄毛的手就要触到唐如心的长发。一只脚突然从侧旁伸出来,那人的注意力都在唐如心身上,冷不防被这脚一绊,整个人打着滚向前栽去。
稍落后的大金链子看到伸脚的人一脸大学生样,以为就是个不自量力多管闲事的,冲上来就挥出一拳。
陈景舟拎着三杯奶茶饮料,侧身让过后,又伸了一下脚,于是那两人摔到了一起。
唐如心只顾跑路,不小心冲上减速带。行李箱的轮子发出一声金属断裂的脆响,失去平衡的唐如心一声惊呼,差点和大地来个脸贴脸。幸而郁垒已注意到异常,朝这边紧赶了几步,这才眼疾手快地在她栽倒前将她一把捞起来。
“好玩儿吗?”郁垒诧异地问道。
他早看到唐如心在那边无聊地骑行李箱玩儿,但没想到她能玩儿这么刺激。
唐如心把抢来的手机塞他手上,说:“有人强行拍照要挟我加微信。”
郁垒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陈景舟,只见他蹲在地上,手里的警官证快要怼地上那两人的眼珠子上了。
“你是没长嘴吗?”郁垒冷着脸看向唐如心,“我离你这么近,一嗓子就能解决的事,非把自己弄这么狼狈?”
说完,他不给唐如心辩解的机会,拿起那只手机朝那两人走去。走出两步又停下,他返身回来拉唐如心一起过去。
黄毛和大金链子本就被陈景舟吓得连声道歉,一看又来个足足高出自己一个头,且脸色铁青的警察,还拉着那女人的手腕。黄毛腿一软,强撑着才没当即跪下。此时才明白,那女人说的让他们赶紧走不是空话——合着她带了俩警察。
半小时后,当地派出所完成取证,删除了那只手机中唐如心的照片,将那两人带走了。
郁垒和陈景舟虽亮了身份,但没透露此行目的,只说来度假的。现在还不需要当地警方配合,等真正需要的时候再说不迟。
从机场到咏苗县还有七小时车程,两人换着开倒不算累。只是自从机场发生的小插曲后,郁垒就开启了保姆模式,唐如心走哪儿他跟哪儿,连她去卫生间他都在外面守着。
看得陈景舟简直想再租一辆车,他这灯泡亮得自己都尴尬。唐如心却毫无所觉,很习惯有人跟进跟出似的。
“那两人加微信有什么用?我转头就可以删了。”唐如心始终没想明白这件事,憋到下午实在忍不住问了。
陈景舟看一眼郁垒,见他专心开车没解答的意思,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
“说吧,也该让大小姐了解一下物种多样性。”郁垒单手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语气平静。
于是陈景舟转过头,对坐在后座的唐如心解释道:
“他们加了微信会第一时间去翻对方朋友圈,把可以用的照片下载下来。现在AI发展很快,有角度齐全的照片,就可以做换脸视频。就是那种,呃……那种视频。女方长得越好看,视频售价就越高。”
唐如心瞠目结舌,震惊得无以言表,哑了好半天才涨红着脸,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
“——人渣。”
这真是她绝想不到的角度,还以为只是搭讪。她刚才就不该跑,应该把那俩撕了,撕不过也要扯掉他们几块头皮。越想越气,她狠狠捶了几下车座椅。
“你们这些狗男人真的是……啊,气死我了!”唐如心无处发泄,郁闷地仰头咆哮。
狗男人之一的陈景舟安静如鸡,再不敢多说一个字。他能说什么呢,这种视频确实只有男人会去做,也只有男人会去买。
陈景舟委屈巴巴地扭头看向正在开车的老司机,此时才明白为何郁垒不解释,谁解释谁挨骂。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