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位于市中心的一栋五层高的蓝白建筑内,周济尧神色茫然地坐在其中一间审讯室里。屋顶灯光亮如白昼,四周是加垫了藏蓝色泡沫海绵的墙壁,对面一张空无一人的长桌,桌上有电脑。
自从被带进这个房间,周济尧就再没见到活人,感觉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抬眼看去,墙上的圆形时钟却只走了十分钟。他低头看向自己被冰凉的手铐铐住的手,手指指缘处有很多细小倒刺。
直到他把那些倒刺全部都拔掉的时候,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周济尧看了眼时间,距离他被带来这里,已经过了四十三分钟。
来人不是生面孔,正是在公司看他们应急演练的那两位警察。周济尧想笑笑打个招呼,却发现自己的脸僵硬得扯都不动。
陈景舟坐在审讯桌后有电脑的位置上,熟练地敲击键盘输入密码。
“姓名、性别、年龄、家庭住址、工作单位,报一下。”
周济尧活动了一下脸部肌肉,试图让自己放松,“周济尧,男,37岁,南池街风华小区十九栋五十八号,东河炼化公司炼油二部加氢精制装置负责人。”
“知道为什么带你过来吗?”陈景舟一边打字一边问。
周济尧垂下眼,颓丧地说道:“亡人事故,追究刑责。”
陈景舟一愣,然后转头看向坐他身旁的郁垒,见自家队长听见这话时,眼睛下意识眯了起来,似有疑惑。
“那说说吧,你责任在哪?”郁垒前倾坐姿,手肘撑在桌面,手指按了按塞在耳朵眼儿里的耳机。
同样一脸疑惑的,还有站在审讯室玻璃墙外的唐如心。她一时不确定这位周工程师是真傻还是装傻,就算亡人事故追究刑责,能追到他一个小小的装置负责人身上?她都没坐里面接受审讯,轮得到他?
周济尧沉默了,低着头看不到神色。直到陈景舟敲桌子催促他回答,他才喃喃开口说了句:“我不知道。”
“你可想清楚了。现在问你,是给你坦白的机会。等我们把证据放你面前你再坦白,性质可就不一样了。”陈景舟拿起旁边的文件夹晃了晃。
周济尧抬起头,眼眶发红。
“我真的不知道那个阀门是打开的。”周济尧语带哽咽,声音颤抖得几乎要哭出来,“装置一直正常生产,近期也没有异常波动,更没有开停工这种大动作。那个阀门,那个放火炬的手阀应该一直保持关闭的。我们都连续生产好几年了,中间没有……”
郁垒抬手打断他,站起身后打开文件夹,取出一张照片放在周济尧的小桌板上。
“认识这个人吗?”
“刘,刘栋?”周济尧不确定地说道。
“这个呢?”郁垒放下另一张照片。
“陈俊安……”
“这个就不用问了,你装置的人。”郁垒放下最后一张照片,然后回到审讯桌后坐下,“短短半个月,两死一重伤两轻伤。你挺能耐的。”
周济尧的表情犹如五雷轰顶,惊得嘴巴半天合不拢。
“什……啊?我……”
郁垒侧头靠近陈景舟,低声道:“这演技,在咱们这儿的嫌犯里排得上前三吗?”
陈景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认可道:“不是第一也是第二了。”
“你觉得他现在会招吗?”郁垒继续和陈景舟咬耳朵闲话。
“难,心理素质挺过硬的。”陈景舟配合地回答。
郁垒点点头,和陈景舟一起出了审讯室。通常这种情况要给嫌疑人一些独处时间,方便审讯人员观察嫌疑人心理状态的变化,可以及时调整审讯策略。
审讯室外,唐如心双手环胸眉间紧皱,腰背挺出僵硬的姿态。见他俩出来,只微点一下头便又盯着审讯室里的周济尧看。
此时的周济尧已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颓丧,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恐慌,还有疑惑和茫然,像一只被冤枉的兔子,无助又可怜。
一如郁垒所说,若他是假装的,这演技确实厉害。
“你们怎么确定他是嫌疑人?”唐如心问向站在她身侧,捧着个海大的茶壶喝茶的郁垒。
“我还想问你呢。”郁垒呸一声吐出茶渣,拧上茶壶盖子,“刘栋案的第二天,我们的人盘查了当晚在岗的所有员工,你们可没说装置负责人当晚在啊。”
唐如心一愣,“他在吗?我不知道啊。他那天又不值班,他为什么在啊?”
“你问我啊?”郁垒拿出手机翻照片给她看,“装置区门禁系统显示,他当天就没下班,一直到凌晨五点二十二分才离开。刘栋被人发现的时候,是六点十分。”
“……加班?”唐如心不确定地给出可能性。
“周济尧上下班经常从酮苯装置里的这条小路走。”郁垒滑动手机屏幕继续翻照片,“他工作的地方正对着装置区的二号门。他非要穿过陈俊安所在的酮苯装置,走路去距离他上班地方更远的一号门取车。他为什么要把车停在一号门,而不直接停在更近的二号门?”
“……锻炼,身体?”
唐如心说完,郁垒给了她一个“你自己信吗”的眼神。
“再看这张照片。应急演练前两天的下午十六点二十七分,他出现在导致转化炉爆炸的那个阀门下方,并且背对摄像头站了几秒钟时间。当然,角度原因只能看到他站在那里了,没法确定他动过那个阀。”
唐如心找不到理由了,连离谱的都找不到。换她看到这些东西,也会直接抓人了。
“可他为什么啊?”唐如心不解,“公司得罪他了?”
“审一审就知道了。”
合着还没确定动机,唐如心脸一垮,“审不出来呢?你这些证据虽然有指向性,但不够硬啊。”
郁垒收起手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很快就让你知道,哥有多硬。”
看着郁垒两步一迈飞快闪进审讯室,唐如心的眼睛越睁越大,脸上表情也越来越难以置信。
——他在开黄腔吗?!
他穿一身笔挺的制服说这种话?!
第32章
周济尧对郁垒拿出的所有证据都表达了震惊和不解,他情绪激动甚至有些气急败坏。
“我承认因为我工作不够细致导致了这次爆炸事故,我愿意承担责任。但刘栋和陈俊安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怎么能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巧合就认为是我干的?”周济尧用力拍着身前的小桌板,满脸愤怒。
陈景舟十指飞快敲击键盘,噼里啪啦的动静像在给周济尧当气氛组,鼓励他再吼得卖力一点。
“你们能不能仔细查查?!二号门停车的人比一号门要少,因为一号门距离装置区更近,且二号门的门卫比一号门管得松。偶尔没穿工作鞋或者工作服没系扣子,二号门的门卫也让进门。绝对不止我一个人把车停在距离装置区更远的二号门,凭什么抓我?!”
周济尧用力挥了一下手,将放在他桌板上的几张照片也挥落在地。屋中一时安静,只余他高声怒吼后的粗喘。
郁垒认同地点点头,“继续。”
“我之所以站在那个阀门前,是因为当时我手机刚好有工作信息进来,我需要背对太阳光回信息。不信你们可以查我手机,看看监控上显示的那段时间我是不是发过信息。”
“回信息和开阀门,冲突吗?”郁垒反问道,“那个手阀只有巴掌大,以你的手掌大小,一手回信息一手开阀门不难。”
周济尧顿时语塞。确如郁垒所说,他背对监控面朝阀门站立了足足五分钟,就算真有信息发送,也不妨碍他发完信息再去开阀门,或者开了再发信息,甚至两件事同时干都行。
“不能因为我在这儿站过,就认定我动过这个阀!你们主张的,应该你们举证,我用不着去证明你们都证明不了的事。”周济尧厉声说道。
一直打字的陈景舟闻言抬起头,眼中有意外。这种百口莫辩的情况下,还能把谁主张谁举证的规矩想起来的嫌疑人可不多。
周济尧要么是真无辜,要么是心理素质太好。
郁垒沉默片刻,一时犹豫起来。周济尧现在太符合一个被冤枉而气急败坏,却又笃信自己无辜的人的状态了。
此时,他的入耳式耳机中传来唐如心的声音。
“正常情况下,火炬系统的启用是有严格计划的。在某个装置按计划停工或开工的时候,火炬系统会排放废气进行露天燃烧。突发情况需要异常排放,也要及时通知生产调度部门,同步完成全公司公告和环保部门备案。而这次是计划内排放。”
唐如心见郁垒依旧沉默,继续解释道:
“转化炉的炉膛一直是负压状态,而火炬系统里正常情况下是没有可燃废气的,所以即便是负压,也不会有可燃气被吸进炉膛。”
郁垒听懂了。
“你有渠道了解你们公司火炬系统启用的时间。”
周济尧一愣,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
“这是所有装置负责人都会提前知道的,要确保正常生产的装置不会被火炬系统干扰。这次事故,我的责任就在这里了,我没有确认转化炉连通火炬系统的流程是切断的。”
郁垒轻笑道:“你在这个开着的阀门前面站了五分钟,没发现它是开的。”
周济尧颓丧地叹了口气,“我根本没去看这个阀门,我在看手机……”
“只有各个装置的负责人知道吗?”郁垒打断他的话。
周济尧急忙说道:“当然不是。公司会在调度会上通知,还会在公司网站上发布公告。有心想了解的人很容易就能了解到。”
“你们部门除了你,还有谁的工作内容和火炬排放有关联?”
周济尧沉默片刻,然后摇摇头。
“那这个证据,你可就很难洗干净了。”郁垒说道,“不如你提供几个可能性,让我们能更深入地调查一下。”
周济尧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然后依旧摇头。
“是我的责任,我是第一个知道火炬系统要排放的人,但没有安排流程检查工作。”
闻言,郁垒面色微沉,心情已经没有刚进审讯室时那么好了。
“见过这个吗?”郁垒抬手,将一个证据袋扔在他面前。
那是一只白色的,略胖的中性笔。
周济尧的眉头皱起来,然后点头,“我好像,用过类似的……”
话未完,郁垒将一张新闻截图照片递给他。公司宣传部发在公司主页新闻栏目的,采访周济尧的一篇报道。配图中的周济尧正坐在办公桌后低头写字,手中握着的,正是一只白胖的中性笔。
“现在这支笔在哪?”郁垒问道。
周济尧神色迷茫,想了好半天才回答说,“很久没见了……应该是丢了吧。”
“丢在刘栋死亡现场了。”
此言一出,周济尧脸色顿时变了,原本的愤怒和不甘被惊恐慌张取代。
“我不知道啊!我们,我们丢笔很正常。办公室的门又不关,谁进谁出的……这笔,这笔确实是我的,但我很久没看见了,以为早就丢了。我真不知道怎么会……”
周济尧语无伦次地说着,想解释又理不清思路。
“你一个大老爷们,用这么可爱的笔吗?你自己买的?”
“不是,不是我买的。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可能签字的时候忘记还谁了……我真记不清这笔哪来的,但我确实,我确实用过……”
“废话,我又不瞎。你用没用过我看不到吗?”郁垒冷笑着指了指照片,“你好像没有刚才那么理直气壮了,好事。来,继续。”
说着,郁垒拿出另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一张有折痕的A4纸。
“你和刘栋的关系,不只是听说过这么简单吧?”
周济尧看到纸上的内容后,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干净了,在审讯室惨白的灯光笼罩下,死人一般。
“不说了?”郁垒等了片刻,没等到他的回应:“我替你说。举报刘栋,让他没能竞聘上班长岗位的这封匿名信里,提到与刘栋有不正当关系的女员工,是你妻子何晴吧?”
周济尧唇边的血色也褪了,他僵硬地坐着,一言不发。
陈景舟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高声呵道:“说话!”
没料到陈景舟突然来这一下子,正在凝神关注周济尧神色的郁垒被吓一跳,指尖一直转着的笔都被吓掉了。
郁垒瞪他一眼,弯腰把笔捡起来。
此时,耳机中突然传来唐如心缓而轻的声音。
“郁垒。要么不是周济尧,要么不只是周济尧。”
第33章
天微亮时,审讯告一段落。
几人刚出审讯室,热腾腾的吃食已送到警局。各式各样的面点粥饭、豆浆、牛奶铺了一桌,熬了一宿的警察们看见这一桌,跟恶狼看到肉一样眼冒绿光,问都不问扑过去就往嘴里塞。
“谢谢唐姐!唐姐下凡辛苦了!”陈景舟嘴里忙活,倒也没忘了对这一顿的金主表达谢意。
“这个时间有早餐送?哪个店,我记一下。”郁垒一边往嘴里塞包子,一边拿出手机问道。
唐如心微笑,“东河炼化员工餐厅。”
郁垒收起手机,专心低头吃包子。他脑子抽了,竟然以为她会花钱给他们买早餐。
“你们慢吃,我先走了。有事联系。”唐如心穿上外套,理了理散在身后的头发。
郁垒将手中的豆浆仰头倒进嗓子眼儿,抓起外套跟了上去。
“送你。”
“我开车了。”唐如心说道。
“那你送我。”
“……”
也对,当警察的脸皮薄了也干不上队长的位置,唐如心捏着车钥匙远程发动汽车。
热好车后,两人来到警局院子围墙边的停车区。郁垒快走两步率先坐进驾驶座,扫过一眼仪表盘和车饰后,忍不住内心腹诽一句“可恶的资本家”。
唐如心坐进副驾,“去医院。”
“哪儿不舒服?”郁垒诧异地转头。
唐如心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从车中央扶手台下方抽出一张纸巾,侧身在郁垒嘴角缓而轻地擦了擦。
郁垒下意识梗着脖子想躲开,然而他肩上系着安全带,给他退让的空间实在不多。唐如心的指尖隔着纸巾蹭在他唇边,带着微温。
“明知故问了,郁队长。你要是到现在还不清楚我和童佳羽的关系,我就得怀疑你的办案能力了。”
“有了比童佳羽嫌疑更大的对象,你就放心摊牌了?”郁垒抬手用力蹭了一把自己嘴角,似想把那余温蹭掉。茶得这么随性而起,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唐如心“嗯”了一声,双手交叠朝前伸了个懒腰,而后调整座椅向后靠去,几乎到了平躺的角度,她微侧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为什么认为周济尧有同伙?”郁垒目不斜视地开车,似没看见她打算睡觉的姿态。
唐如心打了个哈欠,“那天把你我关在井里的人,不是他。”
“理由?”
“对讲机的频道。”唐如心越说声音越低,“周济尧负责三套装置的生产,他的对讲机可以接收三个频道。但那天我试频道的时候,前两个频道没动静……”
还有这种弯弯绕呢,郁垒的眉头皱起来。这种信息,不是东河炼化公司的内部人员,根本不可能知道,而外部人员也根本想不到去问。
郁垒刚想开口,侧目便见唐如心已经睡着了,巴掌大的脸埋了大半在黑色大衣领子里,只额头和柳叶似的眉毛露在外面。他打开座椅加热,并将空调暖风调大两格。
也许因为哭过后熬了个大夜,也可能是车内暖风吹得过于怡人,唐如心这一觉睡得格外沉,连梦都没做一个。仿佛置身幼时的摇篮,在母亲温暖手掌的轻抚下睡得无比安稳和踏实。
再睁开眼时,出现的是郁垒胡子拉碴的侧脸——鼻梁高挺,眉尾锐利,下颌线刚硬得宛如刀削。
不得不说,郁垒这张脸在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挺耐看的,童佳羽会喜欢他也不奇怪。唐如心安静了几秒,而后坐起身,发现自己还在车里,只是安全带已经被解开了。主驾位的座椅也放倒下来,郁垒正睡得不省人事。
周遭环境昏暗,目之所及处整齐停放着不少车辆,似乎在某个地下停车场。
唐如心揉了揉僵硬的脖子,拿出手机看时间。一眼过后她暗骂一句脏,已经下午三点了。
郁垒这家伙,把车停在医院地下停车场就睡过去了,竟然不叫醒她。周围又黑又安静,难怪她一觉睡了快十个小时。要命,她和童佳羽约好早上去看她的。
唐如心打开副驾上方的车顶灯,拿出气垫粉底和口红补妆。就在她挺着身子看遮阳板背后的镜子时,一道熟悉人影出现在一旁的后视镜中。
她捏着口红的手一顿,然后立即将车顶灯关了,人也后仰着躺下去。
那人从后方,隔着三排停车位和一条车行通道的距离走过去,然后左拐,停在唐如心视野范围左前方的一根立柱旁,而那滚圆粗壮的柱子后似乎站着什么人。距离太远,唐如心只看到时而露出的一只手。
此时,郁垒突然醒来,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吟。
唐如心立即伸长右手,越过车主驾和副驾之间的中央扶手台,一把捂住郁垒的嘴。
郁垒瞬间惊醒,眼睛都没睁开,抬手就将扣在自己脸上的东西抓住,并狠狠拽去一旁。
这一拽,将唐如心整个人都拽了过去。她横在郁垒身上,右手手腕被他扣在车窗上。只要她抵在郁垒胸前的左手臂稍撤一点力,她就能和郁垒来个负距离接触。
郁垒看清现状,呼吸滞了片刻。他缓缓松开她手腕,却见唐如心一点要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你干什……”
“别说话,也别动。”唐如心低声打断他的话。
她双手手臂撑在他胸前,且弯折在很微妙的角度,既不能撑太高被不远处的人看到,又不能撑太低贴在他身上,而翻身回副驾的动作又太大,她的手臂很快开始发抖,人也越来越低。
没过几秒,她放弃了,索性整个人趴在他身上。
于是郁垒不得不仰起头,努力让开堵在自己鼻子下方的唐如心的头顶。鼻腔盈满洗发水的薄荷香,他咽了咽口水,感觉嘴巴和喉咙都格外干涩。脑子也嗡嗡的,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毕竟只有梦里才会出现如此的,让他一点头绪都摸不着的状况。
“要不……”郁垒勉强开口,声音带着哑,“先起来?”
唐如心微微侧头,朝不远处圆柱的方向看了一眼。昏暗中,那人依旧和站在立柱后的人说着话。立柱后的人伸手拍了拍这人的肩,这人很厌恶地在那只手拍过的地方掸了掸,而后转身朝这边走来。
唐如心立马低下头,把脑袋埋进郁垒胸前,右手再度不放心地捂上郁垒的嘴。这次郁垒没再扯开她的手,他已意识到情况不对。
微抬起头,他看到于哲从车前走过,脸上带着阴鸷的戾气。
过了片刻,于哲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以后,郁垒拍了拍唐如心后背,示意她可以起来了。唐如心没动弹,依旧死死趴在他身上,只微微转头看向那根立柱。她不确定柱子后的人还在不在,一时不敢起来。
郁垒无奈叹了口气,抬手按在自己额头:“你再不起来,我不客气了。”
“警察打人,罪加一等。”唐如心心不在焉地悄声地说道,目光依旧看着不远处的那根柱子。圆柱那方空间的声控灯始终亮着,证明灯下那人很可能还未离开。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不同于郁垒以往的笑声,这声笑带着明显轻佻。
“你是想多了,还是想少了?”
郁垒话音未落,唐如心已感到原本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不安分起来。那手掌缓缓移到她侧腰,且有继续下行的趋势。
“那边还有人!”唐如心抬起头,咬牙切齿地冲他低吼一声。她以为他所谓的不客气,是警察对罪犯的那种不客气,没想到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不客气。
唐如心抬手在郁垒脸上拍了一巴掌,但不敢太用力,怕打出大动静,于是这一巴掌拍得跟调戏似的。
被调戏了的郁垒再度无声叹了口气。他仰头望向车顶,内心绝望又无助——她再这样趴下去,他要晚节不保。
第34章
唐如心不是无知少女,不至于不明白此时他俩的姿势有多不妥,但她没办法。她此刻的大脑已处于宕机状态,下意识不想让郁垒看到柱子后的人,也不想让柱子后的人看到自己。
那只手,从柱子后伸出来几次,且拍过于哲肩膀的手,是属于童佳羽的。那手掌上缠着纱布,纱布接口处的宽幅白色胶带上,有她用口红涂的歪歪扭扭的三颗爱心。距离远,只看到手背上有三个红点,但和她涂的排列位置一致。
若说刚好有人手上缠了纱布,且点了三个一样位置的红点在上面,这种巧合不存在的。
唐如心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躲,也不知道为何不想让郁垒看到童佳羽。她大脑混乱,无暇思考之下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决断——先阻止。
至于为什么,以后再说。
“那边的人是谁?”郁垒低声问道。
“于哲的小老婆。”
“?”
“她觉得我和于哲有一腿。”
“??”
“让她看到,她一定认为我缠着于哲不放,又吵又闹会很烦。”
“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郁垒震惊地推开她,怀疑这绿茶在耍他。
唐如心笑着翻身退回副驾,理了理脑后长发,“看出来了?”
郁垒坐起身,无语地看着她。
“开个玩笑嘛。”唐如心拿出口红继续补妆,“谁让你把车往这一停就睡了,也不叫醒我。我和人有约的,被你耽误了。”
郁垒依旧沉默地看着她,眼中毫不掩藏探究和审视。
“真生气啦?”唐如心侧身,凑近他的脸笑道,“我真不知道那边的人是谁,柱子挡住了。我只是不想被于哲看到,懒得和他周旋。”
见郁垒仍旧面色不虞,唐如心似笑非笑道:“不信?好,等着。”
她当即拨通于哲的电话。
“姓于的,刚才在医院地下停车场,和你见面的人是谁?”
电话那边沉默了两秒,然后挂断了,一个字都没赏给她。
唐如心冲郁垒摊手,满脸无辜,“我尽力了。”
郁垒知道自己今天是不可能从她这儿得到答案了,虽然他已有了大致猜测。他竟以为自己做出的“牺牲”能换她一点坦诚相待,真是。
“童佳羽吗?”郁垒侧头调直座椅靠背,状似无意地开口。
唐如心的笑意淡了些,嘴角勉强维持着上扬的角度。
“和你有约的人。”郁垒补充道。
“……是啊。”
“刚好,我也有事要问她。”
医院地库的电梯直通门诊大楼,从门诊楼一楼大门出去,绕过医技楼和急诊楼就是住院部,步行大约二十分钟。
这二十分钟走得煎熬,唐如心几乎健步如飞,高跟鞋快踩出火星子了。走过花坛鹅卵石小径时,郁垒几度以为她要崴脚,结果却都稳稳窜过去了。这核心收得够稳,放警局都能上榜了。
“横竖都晚了,何必这么赶?”进了外科住院楼的电梯,郁垒忍不住问道。
唐如心充耳不闻,只盯着电梯按钮上跳跃的楼层数字。电梯门一开,她立马窜出去两步奔进病房。
童佳羽正在玩手游,抬头见唐如心进来,立马手机一扔开心地喊了声:
“心妈!”
“你精神头儿这么好吗?”唐如心眨着眼猛冲她使眼色。
童佳羽一怔,还没来得及领会唐如心的意思,就看到郁垒双手插兜晃进门,嘴里还嚼着口香糖。
“郁垒,你怎么来了?”她面带惊喜,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唐如心急忙把她按住。这大傻姑娘笑个屁啊,你男神审你来了——唐如心恨不能撬开她脑壳儿,看看里面是不是滚着长江水。
此时的童佳羽眼里只剩郁垒,哪顾得上唐如心着急上火。
“坐。”童佳羽拍拍床侧,笑眯眯地对郁垒说道。
郁垒装没看见,拉过墙边的椅子坐下,然后从衣兜里掏出本子和笔,“问你点事儿。不是警方询问,就当朋友聊天。”
“你是不是在发烧?”唐如心伸手摸她额头,眼中透着恨铁不成钢。
“没有呀。”童佳羽眨眨眼,拉下唐如心的手并扯她坐在床沿,然后笑嘻嘻地凑在她耳边说:“我完全没想到郁垒会来看我,好开心!”
声音不大,但足够郁垒听见。然而郁垒一脸老僧入定的表情,垂着眼翻他的小破本子看。
“据我所知,你们应急演练的剧本是由你们班组全员合写的,分配给每个人的角色也是提前定好的。对吗?”郁垒一边问一边在本子上做记录。
“对啊,但我每次都是扮演受伤员工,等着被救就行了。”童佳羽知无不言,答得飞快。
“为什么?”郁垒抬眼看向她。
“因为我什么都不会嘛。”童佳羽无所谓地耸耸肩,“救人我不会,救装置我也不会。个头儿又矮,体重也还凑合,放担架上抬起来方便。”
郁垒点点头,在本子上写下“伤者固定”四个字。
“你应该知道我们之前调查过你。”
童佳羽面带失落,道:“知道,有人问过班长和其他同事。他们都告诉我啦。”
“因为这次你是受害人,所以你的嫌疑很大程度上被排除了。这事儿,你也知道吗?”郁垒看着童佳羽的脸。
只见童佳羽顿时两眼一亮,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真的吗?太好了!”她抓起唐如心的胳膊晃了晃,“我没事啦!”
唐如心高兴不起来,但也不忍扫她兴,便跟着笑了笑。童佳羽是没事了,可她的事却半点看不到希望。
周济尧坚持这次事故是工作疏漏导致,而警方掌握的证据,也不足以证明炉膛爆炸是人为。指向周济尧的证据几乎都集中在刘栋案上,连陈俊安的高坠都无法进行有效关联。若无足够动机和铁证,要指控周济尧炸毁自己负责的装置,可能性太小。
郁垒签不签事故认定书已经不重要了,从董事会决定停她职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责任人。哪怕最后找到证据证明是有人故意为之,她的属地管理责任也甩不掉。
安全总监这个位置,和她的缘分已经断了。
唐如心突然有些意兴阑珊,操心那么多干嘛呢?童佳羽和于哲见面就见面,她都已经被踩入谷底了,难不成于哲还要斩草除根找童佳羽给她下毒吗?童佳羽也不能答应啊。
算了,不当电灯泡了,她这颗灯泡再亮也照不进童佳羽的那颗恋爱脑。
“渴了,我去买点喝的。”唐如心起身出门。
来到医生办公室,唐如心向主治医生询问了童佳羽的伤情,得到并无大碍的答复后,她出了外科住院楼。
拎着从自动贩卖机买的几瓶饮料和零食,她找了个背风的长椅坐下,拿出手机看信息。
十几个小时没看手机,工作群的消息积累了几百条,不过这些已经用不着她处理了。翻了几个工作群,倒都没什么新鲜东西,不是批制度就是审方案。关掉企业即时通,唐如心打开微信。
相比即时通,微信里的消息就少多了。
她一直没什么朋友,生命中来来去去皆是有尽头的缘分。长期停驻的,或者说被她强留的,只有童佳羽一个人。不是没有舍不得的情谊,她试图留过,没留住。
唐如心打开通讯录,翻到英文字母L开头的位置。她静静看着那个,让当年的她什么招儿都用尽也没能留下的名字。看着看着,唇边逐渐泛起苦涩。
她所珍视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似乎都不能长久。
第35章
在天寒地冻的户外,靠热咖啡的温度坐了快一小时,唐如心冻得受不了,收拾了零食袋子和饮料往回走。
让那对狗男女独处一个小时,她仁至义尽了。唐如心愤愤地将最后一口咖啡喝掉,杯子扔进垃圾桶。
来到童佳羽的病房楼层,刚出电梯就看见侧前方的病房门前围着两三个人,他们探头探脑地朝门上的长条玻璃窗里看。正是童佳羽的病房,里面似乎有什么动静。
唐如心疑惑走上前,推开门前看热闹的人挤进门,病房中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气。
——郁垒半躺在地上,身上坐在童佳羽,两人在打架。准确说是童佳羽发疯似的单方面攻击郁垒,而郁垒忙于格挡她不停往他脑袋上招呼的拳头。
“童佳羽!”唐如心扔下手中的饮料零食包,两步冲上前将童佳羽拉开,“你搞什么?!”
被唐如心架住两个胳膊,不得不停手的童佳羽,仍旧不甘心地伸出完好的那条腿,狠狠踹向郁垒。
唐如心气得心脏疼,才离开一会儿就搞出这么离谱的动静。怕牵动童佳羽打了石膏的腿,唐如心小心翼翼地将她架到一旁的地上坐下。低头查看她伤处,确认石膏完好没有破裂。
“腿疼吗,要不要叫医生?”
见童佳羽脸色铁青地喘着粗气,却不答话,唐如心转头就冲郁垒吼,“她腿上有伤你不知道吗?跟伤员动手,你们警察就是这么为人民服务的?!”
郁垒也气得心脏疼,挨打的是他,挨骂的还是他。要不是顾虑童佳羽的伤,他能任她压着打不还手?他一胳膊能把她掀到窗户外面去。
“来,慢一点。”唐如心将童佳羽扶起来,移到床上坐下,“到底怎么了?”
童佳羽目光森冷地瞪着郁垒,平复了呼吸后便是眼眶一红,然后委屈地低头抽噎,瘪着嘴不吭声。
“他欺负你了?”话一出口,唐如心自己都觉得离谱,但又实在想不出什么事能让成天乐呵呵的童佳羽气成这样。她上次发这么大火还是冲于哲,而且是在自己的授意下。也就是说,她从没见童佳羽真心实意地发这么大脾气,气到打警察。
郁垒不吭声,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手中捏一团纸巾擦自己被打破了的嘴角。
“你俩有一腿。”童佳羽鼻音浓重地说道,声音很小,但足够另两人听见。
坐在床边的唐如心缓缓转头,目光呆滞地看向靠在床头的童佳羽。
——这世界玄幻了,她刚造谣于哲有小老婆,报应这么快都到自己头上了。难怪郁垒被打成这样都一声不吭,合着是他自己凭实力讨来的这顿打。
“他,说的?”唐如心难以置信地问道。
“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的,干嘛瞒我呢?”童佳羽吸吸鼻子,抬手指了指郁垒领子下方的口红印,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我是先说了喜欢,但不代表要你让啊。”
唐如心抿抿唇,理解了郁垒的无言以对,简直不知该怎么解释。那口红印是刚才在车里弄的,她下车时就看到了,但觉得无所谓。洗一把的事儿,压根儿没想跟郁垒提。
“我要是跟他有事,我天打雷劈不得……”
郁垒伸手捂上唐如心的嘴,目光却一直落在童佳羽身上。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他弯下腰,从背后靠近唐如心耳边,低声道:“同车共枕十小时,穿上衣服就不认人?”
童佳羽缓缓抬起头,脸上原本的悲戚荡然无存。她眼中,那一瞬间浮现的狠戾恶毒让郁垒怔了怔,后背再度窜起一片寒意。不是错觉,童佳羽在得知口红印属于唐如心时,刹那看向他的目光就是这样。
恶意与杀意交织在一起,经长久压抑沉淀所呈现出的,足以将眼前人抽筋剥皮的戾气。郁垒不是没见过罪大恶极的凶徒,但童佳羽这种,有着刻入骨髓的恨意的人,不多。
清脆的耳光响在耳畔,打断了郁垒的沉思,也打断了童佳羽看向郁垒的目光。倒也是意料之中的发展,郁垒后退揉脸,横竖都被童佳羽打得满头包了,也不在乎唐如心加这一巴掌。
郁垒用舌头顶了顶被打的那边脸庞,而后冲童佳羽笑笑。他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本子和笔,在衣服上拍了拍,然后用本子指着童佳羽道:
“你的事儿,没完。”
郁垒走后,唐如心转头一巴掌打在童佳羽脸上。力道减了大半,声音变得闷而拖沓。
“什么时候开始的?”
童佳羽被打懵了,难以置信的看着唐如心。
“什么时候开始,在我面前演戏的?”唐如心一字一顿问道。
童佳羽缓缓收了故作的惊讶,抿着唇低下头,微圆的脸庞崩出倔强的线条。她侧头看向别处,手指扣进被褥。
“瞒着我和于哲私下见面,骗我说喜欢郁垒,明明不用打石膏的腿非要医生给你打石膏。为什么?”唐如心轻声问着,并握住童佳羽的手,将她紧绷的手指掰开,缓缓揉了揉。
“我知道,你一定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唐如心感到鼻腔逐渐酸涩,眼中也涌上一股温热,“不能告诉我吗?因为我帮不上忙,还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让你这样防着我?甚至,不惜污蔑我?”
“不是的!”童佳羽急忙说道,她反握住唐如心的手,“我不是污蔑你,我……我是,我是在保护你。你相信我。”
她手忙脚乱地替唐如心擦眼泪,满眼的不知所措。
“别哭。”
然而唐如心的眼泪像决堤的河,任她怎么擦都停不下来。
“于哲找我,是想收买我把你的动向告诉他。然后,然后骗你说喜欢郁垒是因为,是因为我害怕他打你主意……我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我讨厌他,特别讨厌!还有什么,哦腿,这腿是因为,看起来严重一点比较容易让你心疼……”
在童佳羽絮絮叨叨的解释中,唐如心的眼泪慢慢停了。她看向童佳羽的目光逐渐冷下来,唇边缓缓扬起一抹苦笑。
果然,她珍视的东西,总是不能长久。
唐如心拍拍童佳羽的手背,带着不舍和某种无言的告别,而后站起身朝病房门口走去。
“如心!”童佳羽急忙喊道:“你相信我。我绝对,绝对不会害你的。”
唐如心停下脚步,回头望向童佳羽,微笑着应了声:
“好。”
第36章
没事业,没朋友,没爱人,没亲人。
一个人活了快三十年,是怎么做到一无所有的?以前好歹还跟于哲斗一斗,如今她连和于哲斗的资格都没有了。唐如心很佩服自己,竟能在方方面面都做到了一败涂地,输得太全面了。
回到家,唐如心看着自己一片狼藉的床,这才想起昨夜自己匆忙出门,没来得及收拾堆在床上的零食和纸飞机们。
她没做挣扎,转头去了童佳羽的卧室,拉上窗帘倒头就睡。怕自己睡不着,还吞了两片安眠药。
这一觉,她从天亮睡到天黑,又从天黑睡到天亮。似乎断断续续做了梦,却想不起梦了什么,醒时只觉异常疲惫,太阳穴也如被人拿钻头钻过似的疼。算了下时间,她睡了快二十个小时。
手机上好几个童佳羽的未接来电,还有宋牧和郁垒找过她。发了会儿呆,唐如心放下手机去卫生间洗漱,洗手台上方的镜子里出现自己颓丧的脸。头发蓬乱,眼圈乌青,脸色苍白,以及神情麻木。
——这就是她,活了二十九年的唐如心。
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一共执着过三个人,第一个死了;第二个走了,第三个,也在昨天失去了。她很早以前就明白人生没有非谁不可,任何人的来去都是缘起缘灭的一段经历罢了。只要时间够长,就能抚平所有伤。
只是缘起时越美好,缘灭时就越痛苦。
眼前全是与童佳羽过往相处的点滴,刺得唐如心呼吸都困难起来。她弯下腰,手肘撑在洗手台上,将脸埋在自己臂弯间。不过是欺骗和背叛而已,又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原来人在紧闭双眼时,眼泪也是可以流出来的。
“去做想做的事,如果没有,就去做该做的事。”
——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这是她十五岁那年,罗奕告诉她的。
罗奕是她的投资学启蒙老师,也是她迄今为止唯一爱过的男人。只不过,她的爱被他否定了。不是拒绝,而是否定。他根本不承认她对他的情感是爱,因为她向他表白那年还不到十六岁。被否定多了,自己便也怀疑起来。
在不断自我怀疑和不停炽烈燃烧的爱意中,唐如心痛苦了两年。在她十八岁的前一天,终于可以终止自我怀疑的那一天,罗奕走了。
像从未出现过,离开得彻底又干净,手起刀落地斩断了与她有关的一切。她发了疯地找他,打听他的消息和去处,甚至还报了警。最后才知道,罗奕辞职去了加拿大。
会选在她十八岁生日前一天离开,用意不言而喻——这次是拒绝,不是否定。
他唯一留给她的,就是喝不完的鸡汤。当初被她鄙夷且无视的一句句废话,却总能在过后的岁月中突然冒出来,在她茫然无措时给她指一条前途未卜的路。
罗奕从肯不给她答案,他只给方向。
用他的话来说,别人给的答案是这世上最毁人的东西。当时她不懂,后来明白他是对的,尤其在人生这条路上,若迷信一个固定答案,人就毁了。
一想到罗奕,唐如心便冷静下来,人也清醒了。若让罗奕看到此刻的她,估计会后悔收她当徒弟——太没出息了。
唐如心洗完脸,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脸色被卫生间的灯照得格外苍白,眼中有红血,嘴唇也干得起皮,好在皮肤仍旧光滑,头发也还健在。
不就没事业没朋友没爱情没家人嘛,至少她还有自己。最重要的是,她身体健康还不缺钱。比起挣扎在疾病和温饱线上的人,她现在的难过简直像矫情。
唐如心鼓着腮帮子“啪啪”猛拍自己的脸,试图把自己拍精神点。打开镜柜,本想拿补水喷雾喷一下脸,这才想起这里是童佳羽房间的卫生间。
她将镜柜门关上,转身走出卫生间,尚未走到房门口就停下脚步。唐如心缓缓转身,眉间蹙起。
——那是什么?
回到卫生间,唐如心打开洗手台上的镜柜。柜子里零星放着一些化妆品、指甲油和首饰盒,最上层的角落立着包开封的卫生巾,落满灰尘,显然许久未动过了。她踮脚将那包卫生巾取下来,包装上的生产日期显示,这东西已经过期两年了。
若她没记错,这是她去欧洲旅游的时候买的。没用完,带回来被童佳羽借走了。唐如心有点想不通,四年多了,童佳羽还没用完,还是扔在这里就忘记了?当年给她的时候就是半包的样子,现在还是半包,根本就没用。
正在她努力回忆时,楼下门铃突然响起。
唐如心拿起手机打开监控,看到于哲的脸。她啧一声摁灭手机屏,把那半包卫生巾放回原处,关上镜门。
紧接着手机发出震动嗡鸣,于哲打来的。
“别告诉我你不在家,你的车还在门口呢。”
唐如心嗤笑一声,说:“不给你开门,还需要装不在家吗?”
她刚想挂电话,就听见于哲大声说道:“我们谈谈。”
“关于什么?”
于哲沉默片刻,而后低声道:“你先开门。”
“要么说,要么滚。”
“唐久霖要卖了东河炼化。”
闻言,唐如心愣了好一会儿,这消息确实出乎她意料。
东河炼化短时间内接二连三出事,不止股价大跌,连省部应急管理厅和公安厅都惊动了,市里更是挂牌督导整改。董事会献祭了安全总监唐如心稳住了省厅,争取到延缓停工整改的时间,而郁垒将周济尧作为嫌疑人,也缓解了省公安厅给的压力。
原本只需按部就班将该查的查清楚,该定的罪定下来,东河炼化的危机就能解除。就算真的解除不了,也不至于到变卖的地步。而且现在这种境况做资产清算,市价估值会低很多。
唐久霖不可能不明白这些,却依然选择现在变卖公司,一定发生了些她不知道的事。但不管怎么说,公司是唐久霖的,只要董事会没意见,她一个被停职了的小安全总监能有什么发言权。
她进公司又不是为了争权夺利,最初只是想给哲添堵罢了。只不过后来,干着干着就干出了不合时宜的好胜心。
如果唐久霖卖了公司能让于哲闹心,那她支持。
“开门。”于哲不耐烦的声音从手机听筒传来,打断了她沉思。
“嗯,改天。”唐如心挂了电话,等哪天不开门会死,她就考虑给于哲开门。
窗外似乎传来几声咒骂,唐如心懒得搭理,转身出了卫生间。
她已经很久没有进过童佳羽的房间了,或者说,自从搬进这栋联排别墅,布置好家具后,她就没进过这间屋子。
童佳羽喜欢素净的颜色,卧室整体风格偏冷淡,和她那开朗爱热闹的性格有些南辕北辙。除了被唐如心睡乱了的床铺,其他地方都收拾得干净整洁,东西摆放的角度和位置,有强迫症般的井然有序,也和她大大咧咧的性格迥异。
唐如心略懊恼地蹙眉,是她太粗神经了,以前竟没注意到童佳羽有这么多矛盾的地方,只觉她细心体贴还勤快,情绪价值给得足。
童佳羽在她面前演戏的时间,会不会比她以为的还要长?
第37章
唐如心站在卧室中央环视四周,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违和,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劲。她拉开窗帘,窗外是小区主路,看得见自己停在院中的车。
窗台和地面一尘不染,衣柜里的衣服按四季分类整齐叠放。临窗一张圆桌,上面有倒扣的水杯和水壶。墙边立着高而窄的转角置物架,高处的位置放着几本公司发的学习资料,下方是她和她出去玩时的照片。
照片中,两人举着甜筒冰激凌,勾肩搭背笑容灿烂。童佳羽矮她半个头,却非要搂她的肩,踮脚伸脖妄图让自己看起来高点,于是姿势显得格外滑稽——她在闹,她在笑,美好得像梦。
唐如心将照片倒扣下去,去者不留。
不管曾经多美好,从她哭着乞求童佳羽说出真相,而童佳羽依旧选择欺骗的那一刻起,她和她的缘分就已经断了。
来到床边坐下,唐如心拉开床头柜上层抽屉,里面是头绳、蒸汽眼罩、睡眠精油等常用物品,以及两瓶空了的复合维生素和鱼油补剂。这两瓶,都已经过期一年多了。她打开瓶子看了看,里面确实一片药都没有。依童佳羽近乎强迫症的整理习惯,为何会留两个空瓶子不扔?
凑在鼻尖闻了闻,没什么味道,但有粉末。唐如心仔细看了看瓶身,是鱼油。装鱼油的瓶子里怎么会有白色粉末?
唐如心拧好瓶盖放回原处,又打开抽屉下的柜门,里面是叠放整齐的几个盒子。她犹豫片刻,觉得擅自翻童佳羽的东西不好,下一刻便将这犹豫甩去一边了。童佳羽欺骗她的时候都没觉得不好,她客气什么。
一共三个盒子,唐如心将它们从柜子里拿出来放在床上,并打开最小的那个,里面全是剪下来的公司期刊新闻。
从最早的新闻日期看,童佳羽刚进公司不久就开始收集这些了。有关唐如心的内容收集的最多,其次是于哲和唐久霖的。一张张大小不一的纸片按时间叠放,这样翻过去,像在翻自己的来时路。
唐如心轻笑一声,脑海中浮现童佳羽拿着公司发放的期刊,认真找有关自己消息的样子。片刻后她敛了笑意,缓缓将纸片放整齐,盖上盒子。
第二个盒子中放着两本A5大小的相册。
相册中大部分是唐如心的单人照,有些甚至没有对上焦。唐如心一张张翻过去,有很多年前的,也有最近的。虽然都是偷拍,但照片中的她妆容精致打扮得体。一看便知,偷拍的人在尽力让照片中的她看起来美丽又自信。
可童佳羽有必要偷拍她吗?想拍直说就是,她又不会拒绝。
还有几张童佳羽的自拍照,背景却是唐如心或看手机或用电脑的身影。连合影都要偷偷拍,是怕她不答应,还是不想让她知道?这些照片装了厚厚两相册,全都是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拍的,唐如心突然心疼了一下。
相册翻到最后,隔了几页空白后,有一张藏在相册封皮里的照片。可能她拿盒子出来的时候晃过几下,那张相片露出一个角。
照片已有些泛黄,至少十几个年头了。照片中的童佳羽大约十四、五的年纪,整个人瘦削得像根棍儿,和现在圆润微胖的她判若两人。
年少的她面庞青涩稚嫩,一头短发,身上穿宽大的白色T恤和灰色运动裤,很中性的打扮。双手插兜靠在一个铁栏杆上,栏杆后是层峦叠嶂的远山和青灰色的天空。她神色冷漠地看着侧前方,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似极不愿拍这张照片。
唐如心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越看越觉得古怪。无论是童佳羽的表情,还是她的打扮,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整张照片气氛压抑沉闷,像某种阴郁晦涩的文艺片的宣传照。盯着看久了,唐如心觉得有点呼吸不畅。
突然,楼下大门发出门锁被打开的声音。唐如心被吓了一跳,急忙打开手机看大门监控,摄像头中出现童佳羽拄着拐杖艰难前行的身影。
唐如心又看向这张照片,犹豫一瞬,还是用手机将它拍了下来,然后手忙脚乱地将照片塞进相册封皮,放回盒子里,又将所有盒子都放进床头柜。她打开房门出去,看到童佳羽正撑着拐杖费力地上楼梯。
她脸色苍白,鬓边的发被汗水浸湿,撑在拐杖上的手微微发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她抬头,看到唐如心安然站在楼梯口,她明显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很担心你。”
唐如心走下几节台阶,扶着童佳羽回到一楼客厅坐下。她去厨房接了杯温水,递给童佳羽后说道:“太累了,一回来就睡了,没听见手机响。”
“你还在生气吗?”童佳羽小心翼翼地问道,双手捧着水杯,没喝。
唐如心沉默片刻,其实她也没想好以怎样的态度对待童佳羽。本想在她出院前,自己搬出去住。这房子本就是公司的,她离开总比让童佳羽离开好。只没想到,她会瘸着腿从医院跑出来。
“如果我说是,你会说真话吗?”唐如心神色平静地看向她。
童佳羽微张了唇,似想说什么,片刻后又闭上嘴。
唐如心笑了笑,无奈道:“还好,你没选择继续侮辱我的智商。”
“为什么,你认为我在说谎……”童佳羽低声问道。
“我现在已经停职了,于哲不可能选这个时候找你合作来对付我。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同样,讨厌一个人也藏不住。我从没在你的眼神里看见过你对郁垒的喜欢,只看见过厌恶。”
“我那是……”
唐如心抬手制止她开口,“你第一次见郁垒是在中央控制室,那时我就觉得你讨厌他。所以在你告诉我你喜欢他的时候,我很意外,以为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改变了你对他的印象。结果,你从那时起就已经在骗我了。”
童佳羽沉默地抿着唇,低头盯着自己手中的水杯。
“你明知这次事故让我很内疚很痛苦,对死亡和受伤的员工来说,我难辞其咎。说为了让我心疼而故意夸大伤势让医生给你打石膏,你自己觉得合理吗?还是说,我的痛苦和愧疚,你喜闻乐见?”
“如心……你知道的,我不会。”童佳羽眼眶发红,出口便带着浓重鼻音。
唐如心后仰着靠进绵软的沙发靠垫,疲惫地抬手盖住酸胀的双眼,声音沙哑地说道:
“所以啊,我一共问你三件事,你件件都在说谎。”
童佳羽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说:“对不起。”
“你知道的,我有精神洁癖。无论哪种感情,在我心里都只走一条单行道,容不下逆行。”
唐如心放下横在眼睛上的手臂,坐起身看向童佳羽。
“童佳羽,你现在要往哪走?”
第38章
在唐如心家门前吃了闭门羹,于哲的心情非常不好。他本以为唐如心很在乎公司姓不姓唐,所以才一直和他对着干。现在看来,她只是单纯想给他添堵罢了,至于公司是谁的,她根本不在乎。
如此一来,他和唐如心谈判的筹码就没有了,得另想办法。
于哲趁着等红灯的空挡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后缓缓启动汽车,卡在交通灯变绿的瞬间猛踩一脚油门。在所有等绿灯的车中第一个穿过斑马线,是他开车时的一点小乐趣。只是这种乐趣不常有,毕竟能停在斑马线第一个停车位的机会不多。
此时,方向盘旁边的中控台显示屏响起电话铃,他扫一眼屏幕后接通电话。
“爸。”
“如心答应了吗?”唐久霖的声音不疾不徐,和往常一样。
于哲心中烦躁,依旧耐着性子缓声道:“您了解她的……”
“你也了解我的。”唐久霖打断他的话,“我已经在做第三方评估机构筛选,一旦开始资产评估,你就没有机会了。”
于哲深吸口气,将烟头摁灭在车载烟灰缸里,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
“我可以给唐如心仅少于我1个百分点的股份。”
电话那边的唐久霖沉默片刻,笑了笑说:“我收回那句话,你并不了解我。”
“爸,你明知我和唐如心的关系。您又何必?别说她做不到,我也做不到啊!”于哲用力拍了一把车喇叭,将侧前方试图加塞的车吓回去。
“不演了?”唐久霖笑出声,“我以为你能把好哥哥扮演到底。”
“我只做有用的事。”要是扮演好哥哥能让唐久霖打消念头,他倒是不介意继续。
“那就按我说的做,对你才是最有用的。让如心答应嫁给你,公司姓于。否则,公司即便不姓唐,也不会姓于。”
唐久霖说完便切断了电话。
于哲并气急败坏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同时咬牙切齿地飙出一串脏话。他真的无法理解,唐久霖这么做到底图什么。若是担心他得到公司后会亏待唐如心,他都肯直接给唐如心股份了,还不行?
就他和唐如心照面就斗鸡似的关系,婚后他都怕活不出婚假。心情越发憋闷,于哲将跑车的油门轰出震天响,车速也瞬时达到一百四十迈。
就在于哲借飙车泄愤时,一个拇指大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他肩膀,并顺着他的手臂快速下行。
*
与此同时,唐如心搀着童佳羽坐进出租车,并目送她离开。
童佳羽没有立即答复她,而是选择了拖延。她说她需要时间,现在的隐瞒和欺骗都是为了唐如心好。等以后有机会,她会告诉她一切。
唐如心没再坚持,和昨日在医院一样,她淡淡应了声“好”。她相信童佳羽明白,这个字代表什么,但童佳羽依旧什么都没说。
哀莫大于心不死。唐如心从没给过谁这么多次掉头的机会,可童佳羽义无反顾地坚持逆行。
不知为何,唐如心突然想到“儿大不由娘”这几个字,顿时笑出声。既无奈又难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再不舍,该放还是得放。
回到二楼,路过童佳羽房间时,唐如心停下脚步,推门进去将那张急急忙忙塞回去的照片重新仔细放进去,并摆正角度。
她打开刚才没来得及看的最后一个盒子,一眼过去便整个人愣住。三秒后,她将盒子盖上,心里默念几遍“对不起”。也是没想到,童佳羽私下这么Open。
将一切还原,唐如心后仰着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周遭安静得只听得见墙上挂钟的哒哒声。她抬手伸了个懒腰,指尖碰到个毛乎乎的东西。唐如心仰头看去,床里侧的枕头边上有只白色的毛绒兔子。大脑袋小身子,绒毛密实顺滑,抱着胡萝卜的模样憨态可掬。这兔子的两只眼睛是红色的,半掩在耷拉下来的绒毛里。
唐如心翻身将兔子拽过来,趴在床上替它顺毛。顺着顺着,唐如心停了手。片刻后,她将兔子放回原处,翻身下了床,离开了童佳羽的房间。
回到自己房间,唐如心没去收拾那些依旧堆在自己床铺上的零食和纸飞机。她进卫生间洗漱完毕后,像往常一样坐在梳妆台前化妆,然后换衣服出门。
坐进出租车后,唐如心按了按狂跳不止的心脏。此时她才察觉自己在发抖,抓着单肩包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关节泛白。她咽了咽口水,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机,尚未翻到通讯录,她便将手机按熄屏了。
“司机师傅,可以借一下你的电话吗?”唐如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然而司机似乎已看出她状态异常,立即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她。唐如心接过来,找到自己手机上存的号码,手指却不听使唤,输了好几次才输对。
“郁垒,你在哪?”电话接通的瞬间,唐如心立刻说道。
电话那边顿了顿,似乎在确认来电的人是谁。
“警局,马上要出警。”郁垒似乎在忙,一边接电话一边还在和身边的人交代什么。
“很,很急吗?”唐如心死死捏着电话,似乎深怕对方挂断,“如果有时间的话,能不能……”
“没时间,你长话短说。”电话中响起警笛的声音,紧接着一声车门被用力关上的声音,以及郁垒和一旁的人说话的声音:“问交警大队要定位。”
唐如心抿着唇沉默下来,原本的希冀被郁垒冷漠的声音掐灭。
“喂?唐如心?说话。”郁垒在电话那边喊道。
“……你先忙。”唐如心挂断电话,将手机还给司机。
她扯着大衣将自己裹住,缩在出租车后排角落,把头埋在自己臂弯间。脑子里乱哄哄的,想说服自己不要想太多,但她不行。无法自我欺骗,也无法面对,所以她逃了,却又不知该逃去哪。
慌不择路,狼狈不堪——太难看了。
此时,她自己的手机震动起来,郁垒打来的。
唐如心抹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后才滑动屏幕接听。
“你在哪?”这次换郁垒问她。
唐如心茫然地看看四周,她没注意自己在哪。刚才上车时似乎也没说要去哪,只让司机往人多的地方开。
“不知道……”唐如心讷讷开口。
“你是被人绑架了吗,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发个定位给我,我现在去接你。”
“接我,去哪?”唐如心懵得像刚睡醒。
“于哲出车祸送医院抢救了。现场有些蹊跷,交警大队申请联合勘验。你去不去?”
第39章
若说之前唐如心的大脑处于应激状态有点停摆,此刻更是嗡一声被彻底清空了,只留一片空白。
她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也不记得怎么发的定位,似乎手和嘴在那一刻独立出去了,即便没有她大脑的参与,也能完成应该完成的任务。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坐在警车上了。
“人死了吗?”唐如心问道。
“合着我刚才说的你一点没听见啊?”郁垒扭头看向唐如心,见她一脸茫然懵懂,只得重复道:“在抢救。在抢救的意思,需要我解释吗?”
唐如心“哦”了一声,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包,似乎只有抓点什么才能让这手不发抖。
“我以为你和于哲的关系不太好。没想到你这么在乎他,早知道就不带你来了。”郁垒摸出烟,下一刻又塞回口袋。
坐在副驾的陈景舟听见这话,表情复杂地回头瞥郁垒一眼。刚才是谁顶着压力带全组人绕路也要去接唐如心?勘验现场还带着非相关人员,这要给徐局知道,得把郁垒脑袋拧下来。
“还有多久到?”唐如心似没听见他的话,问向坐在前面副驾的陈景舟。
“再四十分钟,出事地点在市区到东河镇中间的位置,比较偏僻的郊外。”没等陈景舟张嘴,郁垒立即回答。
陈景舟的表情开始一言难尽了,以前没发现他家队长这么爱抢答啊。今天后座这俩有点怪,唐姐不像以往淡然从容,一副劫后余生的疲惫。郁队也不像以往那么不是东西,言语间甚至有点小心翼翼。
“有布洛芬吗?”唐如心问道。
唐如心感到自己脑子快炸了,思绪纷乱信息繁杂,她现在的状态无法处理这么多信息量,太阳穴也一跳一跳地疼。
布洛芬自然是没有的,谁出警带那东西,郁垒和陈景舟一起摇头。
“我睡一下,到了叫我。”她完全没考虑为什么自己要跟着去勘验车祸现场,郁垒叫她去就去了,反正她不想一个人待着。
唐如心将自己的大衣领子竖起来盖住脸,侧头靠着车窗闭上眼,脸色被窗外雪景衬得一点血色都没有。
郁垒从外套兜儿里翻出两只手套,拍了拍后递给唐如心。
“给。”
唐如心睁开眼,“不冷。”
“垫着点儿头,玻璃又硬又凉的。”郁垒把手套按在她额前的车窗上,示意她垫着手套睡。
陈景舟木着脸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车前方。不愧是警队排名NO1的母胎单身狗,也是凭实力得到的荣誉了。都想到人靠着玻璃不舒服了,就不能借个肩膀。借手套……真想得出来。
“于哲要是死了,告诉我一声。”唐如心闭着眼低声说道,额头上垫着郁垒的加绒羊皮手套。
手套宽大,两只叠在一起厚实又温暖,确实比直接靠着车窗舒服。只是这手套上的气味也半点阻挡没有地往她鼻腔里钻,不难闻,是淡淡的免洗消毒凝胶和薄荷香皂的味道,让人莫名安心。
郁垒一时不确定她是在盼着于哲死还是活。
其实他今天攒了一肚子火,昨天给唐如心打了八百个电话,发了一堆信息,她什么信儿都没回。今天她用陌生号码联系他,开口就问在哪,典型的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他很难对她有好气儿。然而因职业习惯,他对人的情绪状态很敏感。虽然没说几句话,但他知道这姑娘遇到事儿了,事儿还不小。
可他确实没时间。交警们在现场等,技侦们在车上等。又不能放着情绪异常的唐如心不管,郁垒硬是拖着全组三辆警车绕三条街去接她。还好只有三条街,再远点他得叫她自己打车过来了,他是多一点时间都挤不出来。
可以预见,明天这帮孙子会把这事儿传成什么样儿,色令智昏的帽子他很难摘掉了。
不过幸好他去了,站在路边等他的唐如心,一眼看去就知道她已六神无主,像某种受惊后未得到安抚的动物,脆弱中透着无助。
他记忆中的绿茶总监,从没有过这样毫无防备地暴露自己内心的表情——吓得他都不敢问,担心给她问崩溃了他收不了场。
“郁队,带女朋友出警可违反规定。”握着方向盘的赵国良压低了声音说道。
“你没事儿多吃点核桃。”郁垒同样压低了声音。
闻言,赵国良纳闷地转头看了唐如心一眼,又飞快转回去了。唐如心的大衣遮住她半张脸,赵国良没认出来。
“东河炼化的安全总监,差点没收你半包烟那个。”陈景舟侧头低声提醒他。
赵国良恍然大悟,“是说瞅着眼熟,原来是她。”
“唐总不算完全的非相关方,她是车祸当事人法律意义上的妹妹。人妹妹要去看哥哥出事的现场,咱也不能拦着,就当顺道捎她过去。我跟你说,这唐总可是大有来头……”
陈景舟刚要开启八卦模式,就被郁垒拍了拍肩。他转头,看到郁垒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陈景舟转回头,目视前方神色严肃地说道:“这些都不重要,帮助受害人及其家属查明真相才是最重要的。”
赵国良瞥他一眼,小怂货。
半小时后,警方到达车祸现场。郁垒没叫醒唐如心,打手势示意赵国良和陈景舟轻点下车。
这里是纯粹的荒郊野外,周遭除了野草和电线杆,就只有一片人工湖。
湖不大,肉眼看得到边界,但深。这片地方因地面持续下沉导致常年积雨,雨水下渗形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地。为防止有人不小心踏进去,市政几年前特意注水弄出了这一片湖。
于哲运气好,没直接翻去湖里,而是撞上了每隔百米就立了一根的电线杆。车速快,整个车前盖都撞扁了,车头凹成V字。安全气囊虽然弹出来了,但因车头受力过于狭窄,导致电线杆几乎怼进了驾驶座。电线杆顶着安全气囊,一起狠狠砸在于哲身上。
“司机迎面受到重击,手臂、胸骨和腿骨多处骨折,头部应该也波及到了,急救拉走的时候,人已经重度昏迷,不确定有没有伤到脏器。”交警说着,把初步勘察记录递给陈景舟。
陈景舟低头认真翻看记录,“酒驾吗?”
“不是,好像是受到惊吓。”交警拿出行车记录仪的存储卡,插入转换器,转换器连接着平板数据线,他从平板电脑上调出监控,“你听。”
行车记录仪清晰记录了于哲这段车程的所有动静,包括那声惊恐的尖叫,以及画面急转和撞上电线杆的全过程。若非有这根电线杆,于哲的车会直直冲进这片人工湖,再陷入沼泽地。
如此一来,连报警的人都不会有,他会消失得悄无声息。
“他看到什么了叫成这样……车前面什么都没有,那就是车里面有什么东西。”
“是吧,确实不像单纯的车祸对吧?”交警收起平板,将存储卡拔下来交到陈景舟手里,然后拍拍他的肩:“靠你们了!”
“别别,一起一起。”陈景舟急忙说道。
“不是,我们查到的东西都在这儿了,后面车损和轮胎痕迹报告出来了再发你们呗……”
陈景舟揽着人肩膀不撒手,带着就往不远处查看现场的郁垒那边走。他这些日子也不是白混的,这要放兄弟部门甩手走了,郁垒能嘲讽死他。
第40章
唐如心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耳边一直有声音,外界光线透过眼皮在她虹膜上不停晃动。她做了梦,梦到年幼的自己骑个小板凳漂洋过海。海里有风暴、怪兽、冰川、暗礁,各种艰难险阻险象环生,漂到后来小板凳都散架了。
被毫无意义地梦吓醒,头疼得像要裂开,但她的手已不再发抖。
唐如心隔着车窗,静静看着或穿制服或着便装的警察们。十几人分散在前方路段,有蹲着看地面痕迹的,有拍照取证的,有绕着损毁的车转圈检查的。
那车被撞得几乎看不出原本样貌,电线杆断裂弯折压在车顶,将前挡和车顶挤压变形。很难想象,撞成这样司机都不死。
就这样看着这些在阳光下忙碌的身影,靠在车窗上一动不动的唐如心,眼泪顺着脸颊轻轻滑落。
于哲对她来说一直是死对头,是活多久就斗多久的关系。小时候斗成绩斗奖状,斗唐久霖的关注和谁吃得多,偶尔也有一起斗别人的时候。一想到于哲有可能就此从和她“斗”的关系里退场,她从小到大的“敌人”会彻底消失,唐如心就感到一阵阵手脚发麻,心里空落落的,和阶段性胜败的那种空虚不一样,是彻底失去后的,尘归尘土归土的空寂。
郁垒说他没想到她这么在乎于哲,她自己也没想到。也许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能有个永不离开的敌人也是好的。
如果是于哲自身原因造成的车祸就罢了,若是有人蓄意炮制的意外——唐如心擦掉眼泪下车,拢着外套来到那辆撞毁的车旁,看见郁垒正蹲在地上刨雪玩儿。她绕到车副驾,副驾的门已掉了一半,摇摇欲坠挂了一点铰链在车身。
唐如心站在距离车副驾门两步远的地方,弯腰朝车里面看去。
“于哲今天是不是去找过你?”郁垒戴着手套的手搭在凹陷的车顶,隔着半根电线杆问唐如心。
“找过。”唐如心看了眼行车记录仪,知道警方已经调取了于哲今日的行车路线。
她戴上陈景舟递过来的手套,又退远了点。陈景舟碍于她是熟人,没好意思让她回车上待着,但她得识相。若真是人为制造的车祸,这里就是案发现场,她不能乱碰。
“找你干什么?”
“和车祸没关系。”唐如心走到车后门打量,后座的门倒没掉,只是玻璃全碎了。
“有没有关系由警方……”话未完,郁垒似突然想到什么,然后在脑子里把冷硬的官方询问润色一下,这才继续开口道:“别多想,例行公事而已。于哲今天的行程都得过一遍,不是特别难以启齿的话最好还是说清楚,免得在你这儿留下不必要的疑点。”
郁垒自认这已经是他从警生涯最温和最体贴的询问了。然而唐如心不领情,她依旧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弯着腰看车后座,没搭理他。
“看什么呢?”他绕过车身来到唐如心那一侧,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车后座全是碎玻璃渣,没有其他东西。
唐如心的呼吸停了几秒,整个人像被按下暂停键,连表情都僵住。她雕像般静静看着车窗里面,过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然后抬头看向难得晴朗的天空,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
“你看见什么了?”郁垒拉住她手肘。
唐如心被他拉得微晃一下身,视线却没有落在他身上。她半低着头垂眼看着地面,像被抽走了魂,神色几近麻木。
此时,几辆车突然从后方行驶过来,打头那辆一个急刹停在警戒线外。
车门一个个打开,十几名记者或扛着摄影机或拿着话筒,急匆匆涌上前在警戒线外站定。他们有的架机器,有的和维护秩序的警察沟通,都想了解东河炼化总经理车祸的第一手消息。
郁垒立即将唐如心背后的帽子捞起来盖在她头上,然后转身将她挡在自己背后。
“赵哥,警戒线后移五十米。”郁垒拿出口袋里的对讲机,“陈景舟,全员收手机。”
过了片刻,警戒线把原本停在外围的所有警车都纳入警戒范围,同时迫使记者们的车后退了五十米。郁垒将唐如心送上来时的那辆车,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
唐如心今天的状态真的让他很头痛。
昨天他被童佳羽一顿胖揍离开医院,那时的唐如心看起来还很正常。之后失联十几小时,再见就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但她停职都停好几天了,今天才想起来慌吗?还没来得及问情况,现在又丢了魂似的再问不出一个字。
郁垒又烦躁又心累,想抽烟又怕熏着大小姐,憋得直挠头。他龇了龇牙,活动了一下面部肌肉,尽量平和地说道:
“赵岚,我知道你现在可能需要时间消化你遇到的事儿,但我确实没时间。你现在的状态,我没法让你一个人待着,更没法丢下你去专心去工作。你就当帮我一个忙,至少告诉我,我能帮你做什么?”
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郁垒甚至叫了她原本的名字。不得不说,这招儿确实有用,唐如心在他唤她“赵岚”的时候,目光移向了他。
“赵铮曾和我说过,你的名字是你母亲取的。山风为岚,山越高风越大,你母亲希望你去登最高的山驭最狂的风。你现在遇到的事,也许就是你人生中的高山和狂风。惧怕、恐慌、退缩,这些情绪都是对的,你接纳它们,然后带着它们一起去做你想做的事,或者该做的事。”
郁垒最后一句话出口时,唐如心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了。这是第二个男人和她说这句话,这些老男人似乎都喜欢给人灌鸡汤。她眼前浮现罗奕那张冷傲孤高的脸,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这么语重心长,他用尺子敲着她脑袋说的。
唐如心低下头,眼泪落在她手背。
“你懂个屁。”她带着浓重鼻音,哑声说道。
“你什么都不说,我能懂个屁都算我懂得多了。”
唐如心顿时哭不出来了,甚至有点想笑,但又哭又笑的看起来会像个傻子,于是她忍住了。
她双手捂着脸擦了一把眼泪,深呼吸了几下平复情绪,说:
“一会儿下班后,帮我个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