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唐如心的脑袋,在和陈家两位老人谈完后就一直昏昏沉沉的,注意力难以集中。她知道自己身心都快到极限了,她需要休息。但眼下的情况,她休息的时间不会太多。
回到病房后,她交代了三件事让宋牧去办。
第一,将陈俊安入职前后所有体检报告和心理测评报告多打印几份,找医院盖证明章。第二,将之前筛选出的董姓员工和名字里有“dong”的员工的资料交给郁垒;第三,明早过来替她办出院手续。
宋牧本想就最后一件事再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却见唐如心说完就缩进被子躺下了,还盖住了脑袋,把自己裹成个球。
这个球的形状维持了一晚上,唐如心没变过睡姿。直到早上医生查房,她才把脑袋露出来见光。
天光刺眼,她一时半刻看不清周遭,只觉床前人头攒动,却一张能辨识的脸都没有。
她低下头揉了揉眼睛,喉咙立即感到一阵干疼,咳嗽紧锣密鼓地冲了出来,压都压不回去。
“就这样你还打算出院?”
眼前递来水杯,唐如心下意识接过,喝了几口缓解喉中不适后,这才眯着眼看清说话的是谁。
“你怎么在这儿,宋牧呢?”唐如心声音沙哑,说完一句立马又喝了两口水。
郁垒朝床头的方向挪了挪椅子,而后指了指站在她床尾的医生,示意她先应付那边。
“唐总监,我们不建议你今天出院。急性肺炎可大可小。你如果好好配合治疗,今天出院其实问题不大的。但你昨晚喝了酒,还吹了冷风,现在病情反复比刚入院时更严重了。”
床尾围了两圈白大褂,一名主治医师、一名科室负责人、一名住院总医师,以及四名实习医生。这阵仗,让唐如心怀疑这七位到底是来查房的,还是来送终的。
“刘医师,我这病不住院是不是好不了?”唐如心微笑问道。
“话不能这么说……”
“那就行。我可以每天过来输液,麻烦帮我开药。”
床尾三名医生无奈互看一眼,病人坚持出院,他们也不能强留。何况还是他们医院的大客户,每年两千多名员工的体检放医院,他们还能跟甲方爸爸对着干?
住院总刘医师刚要点头答允,郁垒突然站起身。
“辛苦各位医生,我和她聊聊。”
病房很快只剩郁垒和唐如心,两人沉默对视,似都在思考用怎样的话术才能说服对方。
考虑片刻,唐如心突然反应过来。真是脑子坏了,她干嘛要说服他,她坚持出院他还能把她拷了?唐如心拿起手机给宋牧打电话,没打通。
——呵,胆儿肥了。
唐如心微笑着切断电话,掀开被子下床,来到衣柜前把住院带来的衣物用品一件件往外拿,同时慢条斯理地说道:
“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出院。”
“如果你不出院,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找赵铮。”
“好的。”唐如心把拿出来的东西一股脑塞回去,然后关上柜门,转身爬上床盖好被子。上一刻的嚣张如翻书般飞快翻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擅长的乖顺温婉。
郁垒安静看了她一会儿,目光逐渐沉寂。他移开视线,舔了舔并不干涩的嘴唇,半晌终于开口道:
“是我害了赵铮。找他,是为了赎罪。”
住院这么多天,唐如心第一次听见病房墙上挂钟的声音,滴答滴答的,清晰响在耳畔。除此之外,还有门外行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医疗器械车的轮子滚出的咕噜声,以及走廊不远处护士站的呼叫铃声。
——唯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呼吸声和心跳声似乎都消失了片刻。
她的喉咙突然疼得厉害,想咳嗽又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水杯在手边,她看了那杯子一眼,手臂却沉得抬不起来。
“你做了什么?”唐如心努力保持微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一点。
郁垒站在病床旁,双手插在裤兜里,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阳光似在回应他的注视,毫无保量地铺满他的侧脸,将那脸上深埋的苦涩与隐忍彻底暴露在天光下。
这画面如梦幻泡影般只呈现了一瞬,因为郁垒很快转身朝病房门口走去。他脚步匆忙,边走边说道:
“订金已经给了,尾款等你病好了再付。”
没给唐如心继续追问的机会,郁垒飞快出了病房并带上门。站在门外走廊,他靠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才迈步离开。
来到陈俊安所在的ICU病房外,郁垒透过玻璃窗,看到陈俊安的父母身穿隔离服一站一坐陪在陈俊安身边。
他们进去探视的时间有限,很快就会出来。郁垒耐心等在门外,没有去打扰他们珍贵的,近距离陪伴陈俊安的时间。
昨夜处理完现场的事已过凌晨三点,刚回到家准备睡觉的郁垒,被宋牧几条信息弄得睡意全无。他连夜把宋牧发来的,名字里有“董”、“东”和“冬”的,并且工作内容可能和刘栋有交集的员工信息过了一遍。
经过第三轮筛选,郁垒将剩下的三名员工资料发给陈景舟,叫他今天完成面谈。然后带着谈话结果和赵国良一起去跟刘栋的妻子确认,如果是值得追的线索就继续往下跟。
所以今天来医院见伤者家属的警方代表,只有郁垒一个人。就在他等待的这段时间,丁辛峤和林霜降也到了。
这两人昨夜都喝了不少。林霜降送了孙承泽后就回家休息了。丁辛峤任劳任怨,一直等到处理完现场才离开。
“郁队早。”丁辛峤浅笑着打招呼,气质依旧温雅端方,只神色透着疲惫,眼中有红血丝。
“有吃的吗?”郁垒开口就讨饭。
丁辛峤和林霜降一齐愣了愣,然后摇头。
“我去弄点吃的,没吃早饭。”郁垒指了指玻璃墙后的陈家父母,“他们出来的话你们先谈。”
说完,他朝不远处走廊拐角处的自动贩卖机走去,刚才路过的时候好像看到有面包。
似乎世上所有的自动贩卖机都有自己的想法,这台也不例外。郁垒扫了好几次码,都打不开这台机子的玻璃门,液晶屏一直显示系统验证中。
他抬头看了看,看到不远处楼梯口有摄像头,于是放弃了踹一脚的打算。这家医院每层楼都有好几个自动贩卖机,但卖食物饮料的只有一个,已经身处顶楼的他,不得不去楼下碰碰运气。
还好,楼下的机子运行正常。郁垒买了两个菠萝包、一根火腿肠、两个卤蛋和五瓶红茶,两只手难以拿下的数量。没袋子,他只得将东西抱在怀里,嘴上叼着已经拆开的火腿肠,打算边走边吃。
拐过楼梯口,刚上几层台阶的他突然听见楼梯下方传来高跟鞋的声音。嗒-嗒-嗒——声音清脆而缓慢,每一步都踩得很稳,老和尚敲木鱼似的。
郁垒莫名感到异样,这不是正常人的正常走路节奏。要么这人很累,要么根本不想走这条路。不想走路为何不坐电梯?
难道楼下的自动贩卖机也坏了,这人和他一样只是过来买东西?
好奇心使然,郁垒停下脚步,躬身探头朝下方看去。
只见一个戴着贝雷帽,身穿英伦风洋装短裙的女子正缓步走上楼梯。几乎垂直的角度让他看不到她的脸,不过能看清大致身形。只一眼,郁垒已从记忆中搜索出多个有这种身形的人。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人他见过。
郁垒长腿一伸两步跨上台阶,躲去上一层楼梯的拐角处。
那人戴着宽大的墨镜,半张脸都隐在墨镜后面。半长的板栗色卷发披在肩上,随她脚步移动而有节奏地弹跳着。个子不高,身材微胖但胖得匀称,并不让人觉得不协调。
依旧没能看到她的脸,但这种在室内都要戴墨镜遮脸的做派,很难让身为警察的他压下好奇心。
郁垒抱着一堆东西,一边嚼着火腿肠一边踮着脚下了楼。他藏身在楼梯间的防火门后,伸出半个脑袋去看。
就在他见那人已经走远,打算跟过去的时候,那人拐进一间病房。郁垒急忙从楼梯间出来,追出几步后,他的脚步逐渐放缓,眉头却越皱越深。
——那是唐如心的病房。
第22章
当众偷听,对于哲来说是有心理负担的,但郁垒没有。
他偷听得光明正大,且在面对路过护士和医生的制止时,熟练地掏出警官证,特权被他用得炉火纯青。即便如此也没听清多少东西,唐如心和那女子声音都不大,时而传出的笑声让他猜测这两人大概率是朋友关系。
“技能考试”、“吃核桃”、“休假”、“又胖了”……断续字词让郁垒失去继续偷听的兴趣,且他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这声音他听过,是女人中少有的大烟嗓。应该是那位初见便说看他眼熟的姑娘,似乎叫童佳羽。唐如心果然和她有私交,不过这和他无关,和案子也无关。
思及此,郁垒塞了个卤蛋进嘴,转身要走,眼角余光却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他下意识脚步一转拐进隔壁病房,并飞快虚掩上门。
于哲和唐久霖从电梯的方向走来。两人西装革履,步态从容,举手投足尽显精英人士的做派。比起唐如心,郁垒更想找唐久霖聊聊当年的事,唐久霖知道赵铮消息的可能性比唐如心大多了。只是眼下事情一件接一件,他一直没找到机会。
“你找谁?”
郁垒回头,这才看见一屋子人。他们或坐或站围着病床上的人,不过此时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外卖。”他包着满嘴卤蛋随口答道,转头继续看门缝。
屋中众人开始相互询问谁叫了外卖,待他们确认没人叫过时,郁垒已经开门出去了。
这次的偷听效果要好很多。首先门没有关紧,其次于哲和唐久霖的声音比那二位女士要大得多,听单方说话也能猜到大致谈话内容。
两人先是对唐如心的病情表示了关心,而后便是请童佳羽出去。不知唐如心说了什么,童佳羽留下了。于哲和唐久霖很可能认识童佳羽,故而没有坚持清场。接下来便是于哲单方面对唐如心兴师问罪,唐久霖没再出声。
唐久霖只需到场,就已是对于哲的支持。
郁垒听不清唐如心说了什么,只听到于哲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近咆哮,而这咆哮终结于一声水杯撞击地面的清脆碎裂声。
“你闭嘴!你滚出去,出去!”
童佳羽沙哑的嘶吼声紧随而来,她似乎在推搡于哲。屋中吵杂声四起,有椅子被撞翻在地的声音、有唐如心制止童佳羽的声音、有于哲怒吼的声音,还有童佳羽不重样地问候于哲祖宗十八代的声音。
吵杂声似有渐近趋势,郁垒再度躲进隔壁病房。不等病房里的人开口,他甩出“外卖”两个字后继续关注旁边门的动静。
病房中探病的几人木着脸看他一眼,转头继续聊天,当他不存在。
不知是童佳羽力气特别大,还是于哲没好意思对女人动手,她竟真的把于哲推出了病房。
“疯子!放手!”于哲用力拽开童佳羽揪着他衣领的手,整了整被抓乱的领带。
“疯子是人,你他-妈连人都不是。再让我看到你欺负唐如心,我弄死你!”童佳羽说得咬牙切齿,瞪向于哲的眼中满是杀意。
她头发凌乱,洋装袖口被撕开一条口,原本的贝雷帽和墨镜已不知去向,高跟鞋也掉了一只,确实很有“疯子”范儿。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报警?”于哲压低了声音恶狠狠说道,似不想引起他人注意。
童佳羽双手一抬用力推了于哲一把,不解恨,她脱掉剩下的高跟鞋就朝于哲的脑袋敲去。
“你报啊!不报你就是我拉的屎!”
几名护士听见动静,立即涌上来制止童佳羽。
“她是疯子,把她关起来!送精神病院!”于哲一边躲一边喊。
一个冲上去要打,一个抱着头狂骂,周围医生护士在拦,场面闹得不可开交。
动静这么大,唐如心和唐久霖却一直没出病房。唐久霖懒得处理这种事很正常,唐如心也装聋作哑没跟出来。唯一的解释是,童佳羽发疯根本就是她授意的。所以她刚才留下童佳羽,是为了对付于哲。
郁垒不自觉地笑了笑,对绿茶总监未雨绸缪的本事佩服极了。
“咋的呢?谁撕巴起来了?”
郁垒被突然近在耳畔的声音吓一跳,回头看见四五个脑袋凑在他身侧,病房里的人全挤过来看热闹。
“可不么,老好看了。”郁垒入乡随俗,一副吃瓜群众的表情继续扒门缝。
不一会儿,医院保安冲了过来。眼见童佳羽要被带走,郁垒推开门亮了身份。疏散围观人群后,他带着童佳羽和于哲去一旁做现场调解。
熟人局不用多废话,也完全没有调解的必要。郁垒之所以圈着这俩,不过为了替唐如心多争取点和唐久霖私谈的时间。而之所以没让保安把童佳羽带走,也是为了减少唐如心善后的麻烦。
郁垒都快被自己的体贴感动了,以后找到赵铮一定得邀个功——看他为了那点陈年破事多尽心尽力。
见郁垒东拉西扯没话找话,于哲没了耐性,甩手就要回病房。童佳羽自然不会让他去烦唐如心,抬手要去扯他后脖领子。郁垒眼疾手快,冰红茶瓶子一甩就泼了于哲一背,以及童佳羽一胳膊。
“诶!对不住对不住,我这手最近老抖。不好意思啊,快擦擦。”郁垒忙用手去擦于哲的高档西装,于是抹匀了。
看着于哲脸色铁青又说不出话的神色,童佳羽毫不掩饰地大笑出来。她拍了拍自己的袖子,炫耀般在于哲面前晃了晃胳膊。浅棕色的洋装,红茶的颜色几乎看不见,而于哲穿的是浅灰色西装,背后跟开了朵牡丹似的。
“郁队长,希望改天能听到你的解释。”于哲神色阴鸷地看了眼郁垒,转身离开了。
“诶?我这老毛病了我解释……”解释个鬼,郁垒一边嘟囔一边喝了口冰红茶。
他看着于哲走远,而童佳羽却一直仰头看着他。
“我现在相信你之前说的是真话了。”郁垒拧开一瓶红茶,递给童佳羽。
她收回自己的目光,接过饮料后拧好瓶盖,没喝。
“什么话?”
“你我一共见了两次面,两次你都一直盯着我看。你之前说见过我,说说吧,哪儿见的?”郁垒将手中剩余的饮料瓶放在地上,挤了点身旁栏杆上的免洗消毒液,将手上沾的红茶水搓掉。
“你不是说,帅的人都长这样吗?”童佳羽双眼含笑,语气不自觉地温柔起来。
“我倒也照过镜子,不至于让人目不转睛。”
“你喜欢唐如心吗?”童佳羽问道。
郁垒安静了片刻,脸上逐渐浮现惊恐。
“我看起来像?”
童佳羽犹豫着没点头,今天他的行为十成十站在了唐如心这边,哪怕唐如心很可能不知道。但此刻他这表情,看着像要壮烈牺牲。
“那我直接问了,你为什么帮唐如心?”
“跟你没关系吧。”郁垒收起故作的惊恐,拿出手机看时间。
陈家那两位老人应该结束探视了,他拿起地上剩下的三瓶饮料,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童佳羽看着他的背影,嘴角逐渐浮现一抹古怪的笑。
过了片刻,她冲他喊道:
“郁垒,我可以追你吗?”
第23章
因场面过于抓马,郁垒的第一反应是她是不是在叫“鱼雷”。虽然离谱,倒也不至于让他感到无措,毕竟警察最擅长的就是应对突发情况。
郁垒回头,高声答:“已婚。”
说完,他快步拐进楼梯间,留下一脸惊讶的童佳羽。
她想过他会拒绝,说已经有喜欢的人,说工作忙没时间,唯独没想到是脑子都不过一下的拒绝理由,敷衍得如此坦诚。
要真已婚,在她问他是不是喜欢唐如心的时候就该说了。
童佳羽垂眼看了看郁垒给她的红茶,目光逐渐冰冷。她抬手,将饮料扔进墙角垃圾桶。
此时,郁垒、丁辛峤和林霜降三人正在对陈家两位老人进行常规询问。作为调查组的成员,必要的程序还是要走的,虽然三人都知道这两位老人能提供有用线索的可能性不大。
了解了陈俊安的社交情况、个人经历以及近期有没有异状后,三人很快结束了谈话。丁辛峤和林霜降顺路去看唐如心,而郁垒则被陈景舟一个电话召回刑侦支队。
那电话听起来挺着急,但郁垒不急,他甚至还在回去的路上排队买了个网红包子。陈景舟没经验,被徐局一吓唬就觉得天要塌。也不想想能让他一个实习生打电话的事儿,能是什么大事。
郁垒叼着包子下了车,锁上车后进了接警大厅。穿过人来人往的大厅上二楼,才到楼梯口就听见陈景舟的咆哮声,话里话外全是脏。
“你**还荣耀上了是吧,你对得起你那身皮?!少跟老子扯对错,你**这么多年警校读猪肚子里了。爷爷多听你一个字都嫌恶心,解释你*个蛋!滚你个死瘪三!我*#¥%……”
郁垒大开眼界地盯着正在打电话的陈景舟,怀疑他和童佳羽是不是有亲戚关系,这骂人的功夫不分伯仲。
“这么大火。”郁垒递了个小笼包给已经挂上电话的陈景舟。
陈景舟用嘴接了,泄愤似的用力嚼几口咽下去。
“有水吗?”
郁垒递上还剩两口的冰红茶。
陈景舟把包子顺下喉咙,这才缓过气儿似的长出一口气,脸色灰败。
“我手麻了。”陈景舟松开饮料瓶,任瓶子滚落在地。
郁垒捡起瓶子,精准扔进三米开外的垃圾桶。然后捏着陈景舟的手看了看,说:“没事儿,一时激动,缓缓就好。”
陈景舟将后背靠在墙上,两只手来回握拳又松开,试图缓解掌心针扎般的麻。
“我同学在皋市下属一个区公安局。说他们扫了一批网络小说作者,好几百人。跟我吹他们今年重点工作做得多牛逼。说那些作者多配合,一个电话就打飞的过去投案了。”
“我就纳闷儿啊,写个小说怎么犯法了?他说涉黄。我想着那确实犯法了,该抓。结果你知道他说什么?他们……”
郁垒将最后一个小笼包塞进陈景舟的嘴,打断了这段喋喋不休。而后又从衣服口袋里摸出烟,点燃一根用力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的白色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
“徐局叫我回来什么事?”郁垒问道。
陈景舟沉默片刻,自嘲地笑了笑,说:“你早知道了,是吧。”
“一行有一行的圈子。我入行十几年了,圈子自然比你混得深。”郁垒转身靠在墙上,陈景舟的身侧。
“你不生气吗?跟这种逐利执法的人是同行,还尽挑软柿子捏。”陈景舟不理解郁垒的平静,仿佛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软柿子也是违了法的软柿子。既然违法在先,就不能怪警察执法在后。”郁垒依旧抽烟,神色淡得几乎可称为面无表情,“逐利执法也是执法,法律框架内允许的执法行为。就算有错,也是法律的错,关同行什么事?”
“法生于义,义生于众适,众适合乎人心!”陈景舟站直了身子,高声争辩道。
郁垒低头轻笑一声,接着指尖一松,将未抽完的烟丢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用脚碾了碾。
“看。”
陈景舟一愣,“看什么?”
“看人心。”郁垒挪开脚,“这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人心。上一秒还燃着火光,下一秒就能被外力碾成灰烬。还不如法呢,好歹法不会被一脚踩死,甚至能推陈出新逐步完善。人心呢?亘古不变地不可靠。警察的心就不是人心了吗?一样趋利避害,否则捏什么软柿子。”
陈景舟哑然,他似乎明白自己弄错什么了。
“什么行当都是人在做,何必把警察推上神坛。你所有的愤怒不在于他们做了什么,而是你无法制止他们做什么,因为你无法可依。”
郁垒弯腰捡起烟头,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回来时捏了捏陈景舟的肩,说道:
“你没机会改变现状,但可以改变未来,如果你够努力的话。”
说完,他一边朝局长办公室走,一边看了看自己捏过烟头的手指——嗯,擦干净了。
被郁垒画的大饼塞了一肚子,陈景舟原地消化了好半天,也没想到要怎么努力去改变未来。他能改变法律吗?要说绝对没机会似乎也不对,但很难啊……他是学过法,但不是法学理论专业啊,要辞职跨专业考研吗?
——是不是,过于努力了?果然只有愤怒是最容易的,落在行动上立马就现实起来,陈景舟沮丧地想到。
成功把陈景舟忽悠瘸的郁垒其实心情也不好。
这事儿他确实比陈景舟知道得早。这行干得久了,谁不知道谁什么德行。那案子能办成这样,他甚至想象到审讯现场会是怎样的修罗场。但他能如何,辞职抗议还是冲过去干掉同行?
又不是没冲动过,这些年嬉笑怒骂过来,他其实也没放过发生在眼前的不公。冲动的代价不小,他担了,且至今还担着。
郁垒自嘲地笑了笑,长出一口气后在局长办公室门前站定,然后砰地一声把门推开了。门内的把手狠狠撞上墙,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动静,吓得坐在办公桌后的徐庆虹手一颤,几滴钢笔墨水被抖下来。
“你疯啊?!”年过半百的徐庆虹女士差点被他吓出心脏病,气得抬手就把钢笔砸了过去。
郁垒熟练地接住,笑嘻嘻地双手将笔放回她办公桌。
“徐姐,你找我?”
徐庆虹平复了一下心跳,翻着白眼甩给他一份文件,“签了。”
郁垒一看,挑着眉头吹了声口哨。
“好家伙,军令状啊。”
“省里很重视这个案子,原本要成立专案组,被我拦了。想着你们既然已经有联合调查组,而且已经在开展工作了,干脆等需要支援了再说。”徐庆虹喝了口茶,继续道:“省里同意了,但得限期。十日内再没结论,你退出调查组,案子移交省厅。”
“还是徐姐懂我。”
“真不想懂。”徐庆虹再度翻了个白眼,“就你这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驴脾气,省厅真来人了还不被你气出个好歹,能顺利移交案子就见鬼了。到时候我还得替你擦屁股,我一个快退休的老年人……”
“我签。”郁垒急忙拿起钢笔把自己名字鬼画符似的画上去。
“听说你拖着个新事故没给人签字,什么情况?”
“还在查。”郁垒敷衍道。
“别拖太久。咱们是要保护当地企业,但东河炼化现在已经进了省厅视线,所有动作都要经得起推敲。”徐庆虹看着郁垒的脸,没放过他目光的游移。
就知道这小子又在凭感觉办事,偏偏他的感觉十有八九是对的。但要证明这个“对”,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若非他这做事风格,也不至于队长的位置空悬两年也不把他这个副队长扶正。她申请打了无数次,全被省里压下来。
这次也一样,省里听说调查组是他带队,立马就说要成立专案组。要说和他的臭名声无关,谁信。
“郁垒…”
“才十天,够抠的。”他打断徐庆虹酝酿了半天的语重心长,放下文件就朝办公室门口走,“时间太紧了,我这几天就不回来了啊,有事打电话。”
声音没消失,人已经消失了。
徐庆虹憋一肚子劝诫没说出来,只觉自己一片用心良苦都喂了狗,这狗东西还嫌她啰嗦。
第24章
出了徐庆虹的办公室,郁垒顺道去了趟技侦科。
他进门手一伸,就问人要陈俊安坠落的现场勘验报告,把几个刚上班的技侦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昨晚三点多才从现场回来,现在不到十点就要报告。郁队,你但凡把我们当个生物都不至于提出这种要求。”技侦科小刘顶着双黑眼圈,没好气地开口说道。
“命案侦破黄金时间,是用来给你们睡觉的?撤队到现在六小时三十五分钟,尸检报告都该出来了。勘个现场而已,又不是多复杂的现场。”
郁垒一通上纲上线,气得几个技侦脸都黑了。再不复杂的现场是不是也得按现场勘验报告格式写啊,写报告不要时间吗?
“哪来的命案,陈俊安是死了吗?!”另一位技侦忍不住抗议道。
“这是死不死的事吗?这是刑案还是事故的定性问题。报告一天不出,我就一天不能签事故确认书。我一天不签,应急局就一天没法开展调查工作,压力就会给到徐局那边。你们这个觉睡得着?”
技侦们集体目瞪口呆,这是怎样的胡搅蛮缠,偏偏他们还没法反驳。
在对案发现场有疑虑的时候,现场勘验报告的参考作用就会变大。郁垒这么决策确实没问题,但从勘验完毕到现在,统共也才过了六个多小时,搁他嘴里就一天一天地涨时间了?
——太不要脸了。
“滚滚滚。”
郁垒被几人合力扫地出门。
出了公安局的大门,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也只睡了两个小时,却一点不觉得困。寻得赵铮唯一亲人的兴奋一直冲击着他的大脑,让他亢奋异常。
于是他再次来到东河炼化装置现场。
郁垒在那组直梯前站定。他头上戴着安全帽,手腕上戴着便携式危险气体报警器,腰上挂着从这个装置当班班组借来的对讲机,连身上的衣服都换成了东河炼化的工作服。
郁垒一边仰头看着高耸在半空的直梯顶端,一边戴上手套,然后弯腰将裤脚用扎带扎紧,因为陈俊安也是这样扎着裤脚的。
冷空气被吸入鼻腔,呼出时便化作白雾,先他一步往上空而去。
直梯和普通梯子的区别只有两点,一是它的底端牢牢固定在地上,中间和一层层平台上紧紧相连,确保直梯牢固不晃动;二是它设有一圈圈半圆的钢管护栏,人攀爬向上的时候,护栏在身后将人圈住,以防人后仰着掉下去。
这个设计的实际用处有多大暂且不提,不过这样将人圈着,心理层面的安全感还是有点的。
然而陈俊安的后脑勺,却首先在身后那圈护栏上撞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这一撞把他撞懵了,让他在后续掉落中没能再抓紧任何一根钢管,就这样一路坠下去了。
郁垒踩着一阶阶脚踏往上爬,后腰的对讲机时不时传出员工交流工作的对话声,也有提醒他注意安全的声音。他爬了几米后朝下看了看,而后一手紧握钢管,另一手去拿挂在身后的对讲机,应了一声后继续朝上爬。
这些都是陈俊安在攀爬直梯时做过的行为。
郁垒昨夜就想沿着陈俊安爬过的梯子爬一遍,奈何技侦要固定证据,加上夜晚视线不好,真有什么东西不一定能及时发现。
第一个直梯爬到头,他跨上中间平台。走过一段后,再继续爬第二个直梯,这个直梯就直接通往最高层的平台了。
来到陈俊安失足的高度,郁垒瞥了眼手表,发现自己爬得比陈俊安快。于是他准备往下走,重新按陈俊安的速度再来一遍。
他的左脚往下退了一阶脚踏,正要继续往下退的右脚却突然滑了一下,幸而他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过直梯。在双手紧握直梯钢管的情况下,只一脚打滑还不足以让他掉下去。然而郁垒的心脏却狂跳一记,这个高度很值得被吓一跳。
就在他长出一口气时,眼前一样泛着光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郁垒眯着眼凑近手上紧握的钢管,发现上面覆满了冰。且这冰并不纯净,里面似乎还冻了不少淡黄色的东西。
他两步爬到直梯顶端,跨上巨大容器最高层的平台。据丁辛峤说,这是个巨型反应器,有二十多米高。直梯分两段连接反应器的四个平台,员工的巡检点在最高那层平台,也是陈俊安试图通过直梯登上的这个平台。
平台中间镂空,容纳这个直立的巨大反应器。空置的地方有几个小型换热器,最靠近直梯的一个换热器上有根弯折的放空管线,正徐徐冒着白烟。
郁垒抬手挥了挥,这白烟被他改变了直上的方向,朝着下方的直梯铺去,铺得满满当当。郁垒摸出后腰的对讲机,问道:“这放的什么?”
“含微量重金属和硫化物的水蒸气,绝大部分是水。”对讲机里回答道。
难怪直梯顶部会结冰,冰里那些淡黄色的东西应该就是这些微量杂质了。郁垒应了一声,将对讲机插回后腰。
他顺着直梯往下爬,认真比对了每一阶脚踏上结冰厚度和长度的不同,发现确实呈现自上而下递减的态势。导致陈俊安坠落的元凶,应该就是这些在低温天气下结了冰的放空物质吧。
不出意外的话,这件事应该是正常的安全生产事故,和刑事案件无关。
回到地面站稳后,郁垒将手套摘下,然后往裤子口袋里塞了塞。指尖突然传来一片滑腻的触感,他疑惑地将手套掏出来看。
手套上,抓握过直梯钢管的部位有些微黄色油脂状的东西。重金属和硫化物的混合物经冷冻再融解,会凝成油脂形态吗?郁垒叹了口气,再度感慨隔行如隔山。
他刚拿出手机准备打给丁辛峤,后腰的对讲机里就传出制止他的声音。
对了,装置现场不允许使用手机。他立马朝监控的方向打了个手势,几步快跑离开黄线区域,正要继续给丁辛峤打电话,一条图片信息抢先挤了进来。
大约他早上那通胡搅蛮缠,多少给技侦科施加了一点压力。现场勘验报告现在已经发到他的手机上了,连先前一直拖着的刘栋案的那只笔,也有了结论。
一如唐如心所料,那只白色的笔上确实没有指纹。按东河炼化的规定,员工去现场必须戴手套。不管是去现场开关阀门还是用笔签字,大部分人的手套是不会摘的。
虽然没有发现指纹,但却发现了点别的东西。
而这东西,同样出现在陈俊安坠落现场的直梯上。
第25章
“复合锂基润滑脂,常用于加热炉风机轴承的润滑。”丁辛峤看着郁垒手机屏幕上圈出来的一行字说道,“这是什么报告?”
“加热炉风机是什么东西?”郁垒将陈俊安高坠的现场勘验报告和刘栋死亡案中发现的那只笔的痕迹检验报告,一起发在调查组的群里。
“噢…”丁辛峤蹙眉翻看着两份电子报告,心不在焉地说道:“一种,转动设备。”
——这不废话么,都有轴承了还能不是转动设备吗?郁垒无语地直起身子,索性靠坐在会议室桌旁等他看完。丁大工程师显然不是能一心二用的人。
此时,调查组群突然弹出一条信息,唐如心发的。
“常减压、催化裂化、延迟焦化、加氢精制、重整……什么东西?”陈景舟拿着手机念道,眼中全是问号。
“装置名。”林霜降同样看着手机,“全是有加热炉风机的装置。”
“啧啧,咱们唐总监的阅读速度和信息处理能力快赶上AI了。这得每天看多少文件才能练出来……”陈景舟感慨一句,然后抬头问向郁垒,“那个陈俊安是哪个装置的?”
“白土精制。”丁辛峤答道,他已经看完两份报告,“这就奇怪了。没有加热炉的白土精制装置的直梯上,为何会出现加热炉风机才会用到的润滑脂呢?”
“还有那只笔,上面也有这个型号的润滑脂。也就是说,”陈景舟满脸惊讶,一字一顿说道:“刘栋案的凶手,炮制了陈俊安高坠案?”
“所以这名凶手,就在唐总监罗列的这几个装置中,因为别的装置的人没法接触到这个型号的润滑脂。”林霜降双手环胸,眯着眼说道。
丁辛峤屈起食指抵在自己唇间,思考片刻说道:“不一定。”
闻言,一直没说话的郁垒抬起头看向他,问:“还有谁?”
“据我所知,东河炼化所有转动设备的润滑脂,都是经炼化研究院化验分析合格后,才按需配送到各个装置的。”
郁垒冲陈景舟使了个眼色。
“是。”陈景舟立即站起身,抓起本子和笔就朝会议室大门的方向走去。
“你一起吧,免得有人糊弄他。”丁辛峤转头看向林霜降,很含蓄地表达了对陈景舟脑瓜子的不信任。
林霜降应了一声,快步跟上陈景舟,他俩得走一趟炼化研究院了。
“这么多装置要用这个型号的润滑脂,使用量不一样,应该不会是同一批次生产的。若能确认批次,就能进一步缩小目标装置的范围。能化验出具体生产批次吗?”郁垒问道。
“这个……”丁辛峤皱起眉头,沉吟半晌才开口道:“挺难的。这种润滑脂基础成分的配比,在生产时是受严格控制的。除非来自不同厂家,有可能验出细微差别。要是同一个厂家生产的,不太可能分得出生产批次。”
同一个公司用不同厂家供货的可能性不大,郁垒点点头,然后继续看报告,虽然已经看过好几遍了。
“究竟为什么要在梯子上涂润滑脂呢?梯子结冰后本就会很滑。”丁辛峤不理解,何况润滑脂被冻在冰里面的,根本接触不到爬梯子的人,也起不到润滑的作用。
“两种可能。凶手压根儿不知道那节梯子冬天会结冰,或者是为了提高冰的融点。”郁垒答道。
丁辛峤了然地点点头,水覆在润滑脂上再凝结成冰,确实会更难融化。片刻后,他再度皱起眉,疑惑地说道:
“但这样容易暴露凶手自己的身份信息,我们会知道他大概来自哪几个装置。现在本就零下的天气,冰又不会化,这么做很得不偿失。”
“所以我更倾向于前者。这位凶手,要么不知道这种润滑脂只用于加热炉风机,要么不知道白土精制装置没有加热炉,和那节梯子会结冰。不管是哪种,都指向一个方向——”
郁垒关掉手机上的电子报告,看向丁辛峤的眼中带上笃定神色。
“这人对东河炼化的装置不熟。”
丁辛峤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那我们……”
郁垒笑了笑,接着他的话说下去,“那我们的调查范围,就缩小了很多。走,找唐如心聊聊,后面的活儿得靠她了。”
“唐总监还病着,咱们不好去辛苦病号吧?”丁辛峤满脸犹豫。
“管她呢!”
直到和唐如心聊完,丁辛峤才明白郁垒那句“管她呢”有多么机智。确实不用管,因为真正辛苦干活的不是唐如心,是宋牧。
唐如心只打了几个电话,确认好相关部门的配合工作后,东河炼化最牛的“马”就立即行动起来了。
不过短短一天时间,宋牧筛选出所有符合“对东河炼化装置不熟”,和“隶属有加热炉风机的装置”这两条标准的员工。
隶属装置好筛,而不熟悉公司装置的人,唐如心划定了具体筛选原则——近三年进公司的员工、不具备中级技能等级的员工、没有拿到全额奖金系数的员工。这三条符合任意一条,都大概率不会熟悉公司其他装置。
人不多,三十三个。
“这么快?”
连唐如心都惊讶于宋牧的工作效率了,目光在人员资料和宋牧之间转了好几个来回,有点难以置信。
宋牧这回老实了,没敢再搞定时发邮件的妖蛾子。
“去年人力资源部做过类似统计,他们把公司所有一线员工中后进人员的信息统计过一遍,打算今年开一批。我只做了个装置筛选,不麻烦。”
闻言,唐如心点点头,说了句“辛苦了”。
将这份资料同步到调查组五人小群里,唐如心就放下了手机,她手背上还埋着滞留针。
单人病房空间大,那是平时而言,此刻多了三个人,再大的病房都显得不那么大了。唐如心叫宋牧开窗,人一多她就觉得空气不好。然而宋牧刚打开窗户,就被坐在窗前椅子上的郁垒伸手关上了。
郁垒没抬头,依旧看着手机上的人员资料。无辜得像那胳膊突然有了自主意识,怎么动作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唐如心木着脸看了看他,然后转头冲着墙优雅地翻了个白眼。
这一幕落入丁辛峤眼中,他脸上浮现意外神色,目光缓缓在郁垒和唐如心身上走了个来回,隐隐感觉这两人的关系似乎有些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
于是他看向宋牧。宋牧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马上要立地成佛似的。无人解惑,丁辛峤只得继续低头看那份员工资料。
片刻后,他“咦”了一声,说道:“有两个人的名字,好像在另一份名单里见过。”
“什么名单?”唐如心问道。
“那份名字里有‘dong’发音的名单。第十七行董文杰,第二十四行吴兴东。”丁辛峤划动手机屏幕说道。
闻言,唐如心眼睛顿时一亮,“那是不是可以进一步缩小调查范围了?”
宋牧也激动地转过头,这破活终于要结束了?
几人的目光一齐落在郁垒身上,似在等他一声令下,然而他却始终没吭声。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连低头看手机的姿势都没变过。
寂静突然蔓延开来,另三人面面相觑,不明白郁垒为什么沉默这么久。
过了好一会儿,郁垒开口道。
“那份名单,我让陈景舟找刘栋的妻子核对过。她不确定是不是那个发音,只说近似。”说到此处,郁垒抬起头看向唐如心。
他脸上的神色一改往日的吊儿郎当,变得认真而陌生。看得唐如心不由自主放缓了呼吸,像怕惊扰了什么。
“有没有可能,”郁垒继续说道,“那个发音,是‘tong’呢?”
唐如心的呼吸停了几秒。
两声手机震动的嗡鸣声同时响起,唐如心和丁辛峤同时低下头看向手机屏幕。
郁垒在群里发了一张截图,图片截取自这份对东河炼化不熟的员工名单,上面赫然三个大字。
——童佳羽。
第26章
直到和陈家两位老人达成最终协议,于哲才明白自己被唐如心摆了一道。
她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公司养陈俊安一辈子。之所以教唆陈家提出这个不合理要求,是为了在和他谈判时,让他们的真正意图看起来不那么难接受。
很简单的伎俩,却有效——至少在即将谈崩的时候,于哲觉得“负担陈俊安的医药费直至两位老人离世,或陈俊安恢复意识”,这个要求显得可爱多了。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干,于哲无法理解。
那两位老人刚开始明显没有这种念头,甚至觉得公司已经仁至义尽。唐如心此举至少给公司造成了近百万的损失。万一那两个为了陈俊安的医疗费一气儿活成百岁老人,公司得养他三四十年。
公司能不能活三四十年还不知道呢!
难道唐如心和陈俊安有什么私交吗?于哲懒得找唐如心问,他直接向唐久霖汇报。结果电话那边的唐久霖听到这个结果竟也不意外,只叫他面谈。
唐久霖在市区有两处房产,郊区有一幢别墅和一个养马场。几个地方轮流住,从不在一处连续待超过半个月。
今日,他约见的地方却不在这几处,而是位于市东的岩邬县。
于哲到的时候,唐久霖正吃着黄焖鸡米饭,在一间看起来有些老旧的小餐馆。
“扫码点,这里。”唐久霖用筷子指了指桌角,示意于哲坐。
于哲注意到唐久霖今日没穿正装,而是普通的老年夹克和休闲裤,军绿色大棉袄挂在椅子后背,倒和这餐馆的气质很搭。若非他包了这个时段的整个餐馆,就真彻底融入这小县城的百姓中了。
“我是不是来过这里?”于哲眯着眼打量四周。
唐久霖想了想,点头道:“十九年前带你和如心来过,也在这家店吃过饭。那时候你这么高。”他抬手在半空虚比了比,继续道:“如心比你小两岁,个子跟你一样。”
于哲想不起来,也懒得想,便顺着唐久霖的话说道:“她从小就细长一条。”
唐久霖听了大笑,很开心地开始回忆他们三人在这里吃了什么,说了什么。仿佛发生在昨天,一应细节清晰可见。
“爸记性真好。”于哲附和着笑笑,没太大谈兴。
一顿饭吃了快两个小时,尽在听唐久霖讲古,半点没提唐如心莫名其妙给公司造成的损失。于是于哲知道唐久霖这次很可能不会把唐如心怎么样,说不定连训斥都不会有。
那日在医院他提前离开,估计唐如心就是那时和唐久霖通过气。只有他傻子似的按唐如心的剧本演完这场戏,还演了个丑角。
出了餐馆,于哲松了松领带结,感觉有些气闷。
“走,带你去老宅看看。”唐久霖用皮手套轻拍于哲的肩。
两人穿过人来人往的街道,走进一条狭窄小巷,尽头处是一片竹林,竹林深处是所小学。风拂面而来时,隐约听得见朗朗读书声。
小学校园背后有条山路,几步便能看见数幢依山而建的屋舍。舍前院门毫不在意地洞开着,能看到院中水缸里飘着的睡莲,和正晒着太阳睡觉的猫。
于哲跟在唐久霖身后,在这短短十几分钟的沉默前行中,他的心莫名平静下来。这里的景象他有印象,印象模糊但确实存在,被久藏于记忆最深处的峡谷中,轻易看不见。
这之前呢?他也有印象,且是他永远不想回忆起来的,来自福利院的印象。
唐久霖停下脚步,指着半掩在林间的一幢砖瓦房。
“还记得它吗?”
于哲摇摇头。
“不记得也正常,只带你来过一次。我回来取东西,就带着你和如心来看了一眼。在刚收养你那年,你是……十二岁,对。快十三了。”
说着,唐久霖推开已破败得不成样子的院门,门上没锁。
院内满地杂草灰土,一棵枯树支棱着细碎的枝干耸立在院墙根儿,脆弱得风大一点就会被吹断似的。树下有方形石桌,桌旁两个石凳。
唐久霖来到桌前,用手套掸了掸桌上尘土,眼中逐渐露出怀念。
“以前常在这里下棋的,和你赵叔叔。”唐久霖停顿片刻,回头问于哲,“诶?我跟你提过赵叔叔吗?如心的亲生父亲。”
于哲点点头,“提过,赵文彦。生前是山下那所小学的语文老师,是你战友。”
唐久霖沉默下来,过了良久才叹一口气。
“我不敢带如心来的。这么多年,也只带她来过那一次,急匆匆看看就走了。”
“爸是怕如心伤心,她能懂。”于哲说道。
唐久霖摇着头笑出声,“她懂什么,收养她的时候她还在爬。她对赵家没任何记忆,全是道听途说。我如果早点告诉她身世,她也不会跟我闹那一场。她若不闹,我也不会收养你。都是缘分啊……”
这回换于哲沉默了,合着他还得感谢她不成。他很清楚,唐久霖会收养已经快十三岁的他,就是为了给唐如心立个撒气的靶子,转移她注意力。
“我以为是因母亲去世,她才闹的。”于哲面露疑惑,“她是母亲去世后知道自己不是你们亲生的?”
唐久霖点点头,“举行葬礼时家里人来人往的,她应该是那时听说的。她一直没找我求证,就纯闹。十岁出头的小丫头,抽烟喝酒打群架,各种闹,后来还离家出走好几次。我没辙,只能领你回来跟她窝里斗,好歹她不往外跑了。”
收养他的目的,唐久霖从没瞒过他,于哲只是不知道,原来唐如心是在母亲去世的同时知道自己身世的。
“怨我吗?”唐久霖回头看向于哲,脸上挂着和蔼的笑。
“不懂事的时候怨过,懂事后学会衡量利弊,对您只有感激。”于哲坦然说道,“和如心这些年斗来斗去,都斗成习惯了,有时候还挺有趣的。”
唐久霖欣慰地笑了笑,拍拍于哲的肩,“三十一了,确实该懂事了。先前跟你提过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于哲脸上的浅笑瞬间消失了,嘴角抿出一条僵硬的线。
“既然已经学会衡量利弊了,应该知道哪个是对你最有利的选项。”唐久霖转身朝正屋的门走去。
于哲依旧抿着唇站在原地,手指屈起又放开。
过了好一会儿,唐久霖在屋内逛完走出砖瓦平房,再度回到院中时,于哲终于开口道:
“我,试试吧。”
第27章
终于出院的唐如心完全将郁垒承诺的“尾款”忘记了,她满脑子只剩童佳羽被纳入嫌疑人调查名单的事。
看到郁垒那张截图时的震惊被她强行压下,因宋牧和丁辛峤并不知道她和童佳羽有私交。郁垒也不过在医院撞见过童佳羽来看她,对她俩真正的关系应该也不知情。
但要一字不提又会显得刻意,尤其郁垒当时的目光探照灯似的照着她。她只能淡淡一句,“哦,她啊,我认识。应该不会吧,挺可爱一女孩儿。”
唐如心也不知自己是否蒙过去了,郁垒虽神色不明地盯着她看,但也没多问。
经过两天的仔细思考,唐如心痛苦地发现,童佳羽会被纳入调查范围一点都不奇怪。换她调查这个案子,也一样会查童佳羽。
刘栋死在童佳羽所在的装置辖区,并且案发时童佳羽正好在上班;那夜她和郁垒被人关在井里,童佳羽也在上班,偏偏那段时间她还去了厕所,其他人都在岗位上,当班十二人只有她没有不在场证明;童佳羽具备条件接触加热炉风机润滑脂,并且她对陈俊安所在的装置确实不了解,她甚至对她自己管辖的装置都算不上熟。
唐如心列给宋牧的那三个筛选条件,条条都能把童佳羽框进去。
一个个独立的筛选条件看似范围很广,但将这些范围做个交集后,还能站在交叉点上的人就不多了。
——目前看,只有童佳羽一人。
理性分析得出的结论,感情上往往很难接受。心里被疑惑和苦闷挤满,即便如此,唐如心也没有做出找童佳羽质问的行为,虽然她发了疯地想。
她怕自己面对童佳羽时露出马脚,索性出院的第一天就去办公室住了。
正准备下班的宋牧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什么叫敬业,他还差得远。但他确实不想敬业到这地步,于是支支吾吾表示自己想下班。
唐如心疑惑地看了眼手机,说:“九点多了,不下班你要干什么?我这儿只有一张床。”
宋牧红着脸跑了。
欺负完宋牧,唐如心什么事都不想做,趴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脑子乱哄哄静不下来。一会儿告诉自己童佳羽没有动机,不会是她;一会儿又觉得这么多条件筛下来,只剩童佳羽一人,这肯定不是巧合。
唐如心坐起身看窗外夜色,突然想喝酒。
她酒量好,轻易不会醉,就算醉了也有童佳羽陪在身边,连醉都成了享受。如今她想喝酒,却不能再叫童佳羽陪。万一酒后胡言乱语漏了郁垒的底,他必然把她踢出调查组,那就什么消息都得不到了。
唐如心跳起来套上羽绒服就奔出门,怎么离了童佳羽她连酒都不敢喝了?
被这种不理性的情绪左右,唐如心来到酒吧,库库一通乱点,几乎把各种酒都尝了一遍。虽然每种只点了一杯,但胜在够杂,喝醉是迟早的。
她本就没想醒着出酒吧大门,为了证明自己没童佳羽也敢喝醉。不过后路还是得安排好,安全第一。于是唐如心在喝之前将宋牧的电话号码写给酒保,交代说万一自己醉了就打这个电话。
酒保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这么理性地安排好醉后事宜,看了眼号码位数够,便接过纸条放在吧台里了。不料这名酒保临时有事要提前下班,急匆匆离开时忘记交接这个号码。
酒吧凌晨两点打烊,此时已到一点五十分。
替班的酒保看着喝醉酒趴在吧台睡得昏天黑地的唐如心,只能捏着她手指头去解锁手机,翻她通讯录看有没有父母或兄弟姐妹能联系。结果唐如心的通讯录里一个特殊联络人都没有,存了几百个标准人名,和另外几百个带公司部门的标准人名。
替班酒保看着这份通讯录,对眼前这醉得不省人事的女人多了点同情,他觉得她即没亲人也没朋友。
通讯录没大用,替班酒保又打开手机通话记录,这下有目标了。
半小时后,郁垒叼着烟晃进酒吧,脸色很臭。一般人大半夜听见电话响,最多骂个爹就是了。而作为警察,夜半铃声通常代表有命案。那一瞬,他的心跳从深睡时的六十多直奔一百三,手表监测都报警了。
结果是叫他来接醉鬼,任谁的脸色都不可能好看。
“您好,麻烦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证,这边需要做个登记。”酒保笑着说道。
郁垒臭着脸瞥他一记,将烟摁灭在吧台上的烟灰缸,说:“下次再有这种情况请直接报警,谁能保证通话次数最多的就是好人?”
说完反应过来,打他电话可不就是报警么。
郁垒无奈叹了口气,将警官证掏出来丢给酒保。酒保接过来一看,立即双手奉上还给他,“不好意思啊警察同志,下次一定。嗯?”
说完他也反应过来,怎么他这次就不算报警吗?虽然误打误撞,但来的是警察嘛。
郁垒揣好证件,拿起一旁的羽绒服帮唐如心穿上,然后抬起她的胳膊抗上肩,另一手环着腰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此时他才注意到,唐如心个子挺高,接近一米七了。肩窄,腰细,腿长,别人论个,她可以论条。
被自己的念头逗笑,郁垒一边揽着她朝酒吧门口走,一边低头笑出声。
似被这近在咫尺的低沉笑声吵醒,唐如心缓缓睁开眼,尚未看清是谁在笑,一股浓烈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部冲出来涌上喉咙。
她一把推开揽着自己的人,转头就蹲在地上吐起来。
郁垒立即后退两大步,庆幸已经带着她出了酒吧大门,更庆幸她酒品好,喝醉都不吐别人身上,只吐自己身上。
待她吐完几轮,郁垒上前扶她站起身——得嘞,她羽绒服完蛋了。
“醒了?”郁垒问道,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唐如心双颊泛红眼神发直,看他半晌后嘿嘿笑出声,然后指着他鼻子道:
“门神。”
郁垒脸一垮,喝醉都不忘调侃他名字。他抬手,将唐如心吐脏了的羽绒服扒下来塞进车后座,又将唐如心塞进副驾,帮她系好安全带。
“喝水。”唐如心眼神迷离,看着他喃喃道。
“你到底醉没醉,提要求挺言简意赅啊。”郁垒一边开车,一边伸手从副驾座椅背后掏出一瓶水,拧开了递给她。
唐如心仰头灌了两口,将嘴里呕吐物的味道漱了漱,打开车窗吐出去了。
“诶,公德心呐?”郁垒来不及制止,徒劳地叫了一声。
唐如心长出一口气,似乎终于舒服点了,然后脑袋一歪就睡过去了,连手里的矿泉水瓶子都没盖,水咕咕淌了一身。
郁垒急忙伸手把瓶子抓过来,拧上盖子扔去后座,“哎,真服了。”
羽绒服脏了能脱,衬衣还能脱吗?!
——算了,湿着吧,不影响醉鬼睡觉。
此时郁垒才突然想起来,他不知道她住址。
将车停在路边,犹豫着是把她叫起来问还是打电话去队里查。这个时间叫人查这种东西,回头被揍了他都不好意思还手。
“你住哪儿啊?”郁垒推了推唐如心的肩。
被打扰睡觉的人脾气都不会太好,唐如心皱眉哼唧一声没理他。
郁垒想了想,摸出她的手机用她手指头解锁,然后点开网购软件查看收件地址。片刻后,他木着脸将手机放下。
这收件地址也太多了!除去公司,还有市区、市郊,甚至还有个什么马场。怎么她在这么多地方都有房产吗?
“醒醒,你到底住哪?”郁垒再度去推唐如心。
这次把唐如心推冒火了,她闭着眼睛冲他吼:
“住你家!”
郁垒一愣,然后面无表情地转头握住方向盘。
——好像,也不是不行。
第28章
停好车,郁垒将唐如心搬运上楼。
一间位于市中心,距离市公安局只有一条街的老破小,没电梯的那种,且楼道中堆满杂物。郁垒背着她磕磕绊绊爬上五楼,进屋后将人扔上床并扯过被子盖住。尚未来得及喘口气儿,他就发现她高跟鞋只剩一只了。
郁垒站在床边努力回忆,想起刚才爬楼的时候好像是听到什么东西掉了的声音。楼道黑漆麻乌,他也没顾得上看。
无奈长叹一口气,郁垒只得再度出门去给她找鞋。年入七位数的总监的鞋,他赔不起。
用手机自带的手电找了一圈,果然掉在三楼。捡回鞋,郁垒回到五楼家门口,然后发现自己忘带钥匙了。
脑子木了一瞬,他立即开始想解决办法。
首先,这个时间肯定找不到人开锁;其次,他办公室的钥匙也没带;或者去同事家借住,可是要拎着这只高跟鞋吗?这都不是丢不丢人的事了,是生活作风有问题;要不去酒店开房?他钥匙都没带又怎会带身份证。
合着今晚他得在这逼仄的楼道里蹲一宿——好想死,郁垒绝望地仰头看天。
他拿出手机,死马当活马医地拨打唐如心的电话,意料之中地没人接。郁垒气不过,接连打了三次,而后又在门上用力拍了两下,这才拎着高跟鞋悻悻转身离开,准备去找个24小时营业,且不用身份证的地方凑合一晚上。
刚走到四楼和五楼之间的楼梯拐弯处,上面的门咔哒一声开了,郁垒连忙掉头上行。
唐如心一手撑在门边,居高临下看着郁垒,脸色又冷又硬。哪里还有半点温柔婉约的样儿,整个人像被怒气浸透,眼神带着刀。
“你干什么?”她开口,问得冷然。
郁垒都懵了,这是在耍什么品种的酒疯。她占着他的床占着他的家,还能问这么理直气壮。
“……我给姑奶奶捡鞋。”郁垒将指头上挂着的那只米白色高跟鞋提起来,在她眼前晃了晃。
屋中已开了灯,他将鞋扔在玄关鞋柜前,然后看到唐如心长裙下光着脚,又打开鞋柜拿出一双拖鞋扔给她。
“酒醒挺快,还是说你根本没醉。”郁垒打开客厅的窗,然后点燃烟深吸一口,冲着窗外长出一口气。
白色烟雾冲出窗缝,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中。
唐如心面色阴沉,冷冷看了他片刻后,转身步履平稳地朝卧室走。
“诶我说……”郁垒迈步上前。
“我忍你很久了。”唐如心突然回头,抬手指着他厉声说道:“要么你别做好人,要做就好人做到底。你可以不来接我,既然接了,就不要打扰我睡觉。”
郁垒叹为观止,简直想给她这番既不讲理也不要脸的言论鼓个掌。见过有起床气的,没见过起床气这么大的。完全不顾自己身在何处和谁一起,只要能睡就行。
他本想说既然醒了就送她回家,这话要说出口估计她能立马进厨房摸菜刀。郁垒举起双手表示投降,然后朝卧室门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
片刻后,唐如心依旧站在原地,望着他的目光冷幽幽的,女鬼似的。郁垒被她盯得直发毛,在看到她抬脚朝他走来时,他甚至退了两步。
唐如心朝他的脸伸出手,他连烟都来不及拿下来就脱口而出:
“别动手啊,打我算袭警!”
下一刻,齿间咬着的烟突然被抽走,唐如心娴熟地将烟放在自己唇间,缓缓吸了一口。
屋中一时安静下来,郁垒不意外她会抽烟,只是对于她到底醉着还是醒着始终判断不出来。看着像醒了,但这行为显然不是绿茶总监正常情况下会做出来的。
他累了,不想陪她玩儿了,玩儿不过。
“你随便吧。”
说着,郁垒走到玄关处把客厅灯关了,然后躺在沙发上闭眼睡觉。
唐如心靠在窗前静静将那只烟抽完,人也彻底清醒了。
她今晚确实醉了,和往常的醉一样,都醉不了多久,意识对她大脑的贪恋已登峰造极。最长一次,也不过醉了四个小时就醒了。
在酒吧门前吐完后,她已能对周遭环境做出大致判断。知道酒保打错了电话,知道来接她的人是郁垒,也知道他问她住址。可她怎么能告诉他住址,那里还住着童佳羽。来接她的若是宋牧,她倒是可以说住址——偏偏来的是郁垒。
她很累,很累很累,连半醉时都在步步为营。
自从刘栋死在井底,自从她第一次见到郁垒,至今半个多月时间,她没有哪时哪刻是真正放松下来的。周旋在公司、警察和应急局的众人之间,每天的睡眠没有超过四个小时。
她以为,脑子里始终绷着的那根弦,在陈俊安出事后已被拉扯到极限,再多一点都会断掉。直到童佳羽被调查,她才知道,原来这根弦还能绷得更紧一点,更紧一点。
借酒精的掩护,她冲郁垒发脾气,不过是即将窒息下的一次短暂而微弱的呼吸罢了。他理不理解不重要,只当她发酒疯就好。
明天太阳一如既往会升起,什么都不会改变。
唐如心离开窗前,无声绕过沙发来到玄关。地上只有她一只鞋子,郁垒刚才捡回来的,另一只还在卧室。
她光着脚轻轻打开门。
防盗门的锁扣弹进锁孔时,郁垒的眼睛睁开了。他静静看了会儿天花板,然后无声叹了口气。
十分钟后郁垒出了门,开车跟在唐如心乘坐的出租车后,心中对敢拉她的出租车司机佩服极了。夜半时分,零下十几度的天气,衣着单薄的光脚女人,站在路边等车,这司机竟然敢停车。
换他看见路边站这样一位,恐怕都得在心中默念一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否则这刹车是绝对踩不下去的。
跟着这辆出租车来到一片联排别墅区,郁垒看着她下车,走进家门后关上门,然后开了灯。
透过客厅的落地窗,他清晰看到有人迎上她。那人慌张地在她肩背上拍着,又是搓手又是呵气,深怕她着凉。
那人是童佳羽。
第29章
“童佳羽是十二年前来咱们市的,之前的户籍信息在霁南山区咏苗县。高中毕业后和同安家政公司签约,四年前解约,三年前入职东河炼化公司加氢精制装置。家乡父母健在,还有个弟弟在外务工。”陈景舟简略将童佳羽的资料说了一遍,“没什么异常。”
丁辛峤挑眉,刚想开口就见郁垒抬手在陈景舟后脑勺拍了一记。
“你再这样就去看大门。”
“对不起。”陈景舟立即坐正身姿,埋头将信息又梳理一遍,片刻后抬头,目光清澈地虚心求教,“哪里有异常?”
丁辛峤忍俊不禁,说:“东河炼化普通操作岗位的招工标准,至少是大专。”
陈景舟“噢”一声恍然大悟,“啊,她有后台!”
后台本台正坐在他身后,抱着台笔记本电脑专注地处理工作,戴着耳机似没听见他们在讨论什么。
“还有,十二年前她才十六岁,是怎么跟家政公司签约的?”林霜降指着年龄那一栏,“那家公司违规雇佣童工吗?”
“十六岁不算童工,只是未成年,可以合法参与社会劳动。”丁辛峤说道,而后看向郁垒,“这些和案子有关系吗?”
郁垒沉吟着,目光扫过坐在窗边时不时打电话的唐如心,道:
“目前没有别的线索,可以挖深一下。调查重点当然还是这两起案子和童佳羽的相关性,得等唐总的信儿。”
唐如心戴着耳机,依旧埋头敲打键盘。
“唐总?”丁辛峤侧头唤道。
唐如心见所有人都看着她,急忙摘掉耳机,脸上满是诧异和无辜。
“需要我做什么吗?”
窗外天光柔和,将她周身照出略模糊的轮廓,整个人像在发光。温婉的语气和轻缓的吐字,和昨夜蛮不讲理的女鬼判若两人。
郁垒嚼着口香糖盯着她看,这人不去演戏简直是演艺界的损失。他们讨论童佳羽,她能不听就见鬼了,还非戴个耳机假装不在意。偏偏只有他知道这混账绿茶的两幅面孔,槽都没处吐。
“之前你筛选‘dong’的时候做了什么,现在就做什么。”郁垒说道。
唐如心配合地点点头,拿出手机打电话。
会议室的门被敲响,宋牧推门进来。唐如心切断电话笑着看向他,“正要找你。”
宋牧摸出手机看一眼,点头说:“有两件事得当面汇报,没打扰你们吧。”
“我们出去说。”唐如心推开笔记本电脑,站起身。
“不打扰,就在这儿说吧。”郁垒翘着二郎腿,一手撑着下巴一手转笔。
看起来漫不经心的随口一句,落在唐如心耳中却是多少有点别的意思。她看着郁垒笑了笑,坐回原位对宋牧说:“你说。”
宋牧拿出两份文件,“公司级应急演练这个月轮到咱们部牵头组织,时间和装置还有具体谁去,今天得定下来。另一件,还有两个月就过年了,过完年马上就是公司周年庆。这是总办给的周年庆方案,让各部门提具体意见。”
唐如心一目十行飞快过了一遍文件,指着装置名单说:“一周内进行,通知加氢精制装置做准备,演练内容……临氢管线腐蚀造成的硫化氢泄露中毒应急处置。”
闻言,原本看图纸的丁辛峤便抬起头,下意识看了郁垒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依旧转着笔在一个破本子上写写划划。
宋牧想了想,道:“需要指定装置单元吗?加氢装置临氢管线挺多的。”
“丁工,麻烦流程图给我看一眼。”唐如心说着朝丁辛峤桌上指了指。
丁辛峤找出装置流程图递给郁垒,郁垒又传给唐如心。果然只看了一眼,唐如心对宋牧说道:
“炉反区冷氢线。”
“这条线选得好。冷氢泄露的生产应急和人员中毒应急同时进行,很能考察班长的应急指挥能力。”宋牧应声记下,同时不忘拍一下领导马屁。
“去查一下加氢装置的排班表,选加氢三班上班的时间演练。我和老刘参加,再叫上朱组长。”唐如心冲宋牧勾勾手指示意他低下头,然后低声说道:“周年庆你看着反馈,不过,敢让我上台你就等着死。”
最后一句话声音极小,几乎咬着宋牧的耳朵说的,但不妨碍她的情绪表达。宋牧听得天灵盖都快飞了,急忙点头如捣蒜表示一定。
“另外,加氢精制工艺三班有个叫童佳羽的,去调查她近半年的工作动态和与运维班产生的所有工作交集,以及是否在陈俊安的装置出现过。务必做到有据可查,不要道听途说。”唐如心认真地看向宋牧,顿了顿后才继续说道:
“今天把这个月的生产波动事件和违章统计发给我,不要原始记录,做好数据整理和原因分析。还有,再催一下人力资源部,年终人才考评方案该出来了。”
“好。”宋牧一一记下。
待宋牧离开后,郁垒突然问道:
“那个什么应急演练,我能去看看吗?”
闻言,唐如心满脸惊讶地看向他,而后点头道:“当然。”
一周后,调查组五人全部出现在应急演练的现场。
今天是难得的大晴天,无风无雪暖阳高照,连地面的雪似乎都薄了一些。
加氢精制装置负责人周济尧甚至觉得天太热,热得他直冒汗。在东河炼化干了十几年,他第一次见到阵仗这么大的现场演练参观团队。有公司领导,有警察,还有应急管理局代表。这要出点岔子,他这辈子跟升职都绝缘了。
幸好宋助理提前和他打过招呼,不至于手忙脚乱。
周济尧再度检查一遍对讲机和应急设施,确保要用的东西都处在正常备用状态。然后又看了看已就位的班组员工,他们似乎也被站在操作台后面的这一串陌生脸孔影响了,各个神色紧张,头都不敢抬一下。
时间来到下午四点整,周济尧得到二部部长首肯后,拿起对讲机轻声道。
“开始。”
不知为何,说出这两个字的周济尧心跳突然莫名加速。他组织过很多次应急演练,班组级、车间级和公司级,次数累起来比他年龄都大,唯独这次他的紧张无法消退。
他归咎于这次演练级别最高,以及参观的人过多。但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和这些无关,而是来自更隐秘的,更难以察觉的某种直觉。这直觉从得到通知时起就一直存在,也许是演练内容和刘栋死亡的原因太过契合吧。
异样直觉的原因,想找一定能找到,但能不能说服自己就是另一回事了。
內操和外操员工不断用对讲机沟通着应急信息,每个人都绷着一根弦,深怕说错了什么或少做了什么。
“进料泵和压缩机联锁切除,炉膛温升持续上升,外操请尽快熄灭反应炉西侧火嘴。”
“收到,西侧火嘴单数列已全部熄灭。循环水阀和空冷现场副线全开。”
班长拿着对讲机站在內操员工身后,一边仰头看着墙上硕大的监视屏,一边指挥外操完成现场应急处置,同时还要注意內操调整的操作是否符合演练剧本。
“汇报中毒人员救援情况。”班长对着对讲机说道。
“已将中毒人员移至加热炉上风向空旷处,正在进行心肺复苏。”对讲机中立即传出回答。
周济尧掌心有些出汗,明明一切都按照提前备好的演练剧本进行,他的不安却丝毫没有消减的迹象,反而随演练逐渐接近尾声而越发浓烈起来。
他侧目看向站在窗边的,一直安静观摩的一行人。质量安全环保部的三人时不时低头做记录,那两个警察伸着脖子看墙上的监控画面,应急局两人指着操作台上的电脑屏幕相互交流着什么。
一切正常。
直到一声真切的爆炸声轰然而起,将整个操作室都带得震动了一下。刺耳的报警声紧随其后炸响在每个人耳边,操作台上代表紧急联锁的那几个按钮同步放出扎眼红光。
第30章
“昨日下午十六点零七分,位于东河镇西南方的东河炼化加氢精制装置发生一起爆炸事故。截止今日上午十二点,该事故造成一人死亡,两人受伤。”
昏暗的房间,只床底灯带发出微弱的光,这光还被垂下的床单遮了大半。窗帘紧闭,城市灯光和月光俱被关在窗外。床尾正对着的那面墙上,硕大的电视屏成为这屋中唯一时而明亮的东西。
“据相关人士透露,两名受伤员工救治及时,目前已无生命危险。具体事故原因相关部门正在调查中。”
电视中,年轻的新闻主播声音清亮吐字清晰。
唐如心盘腿坐在被电视照得忽明忽暗的床上,身边散落着三种口味的薯片袋,半盘剥好的开心果和山核桃,两根未拆封的棒棒糖,和一包烟。旁边烟灰缸里的蓝色凝胶中,剑般插着五根烟,都只抽了半根。
她嘴里叼着根棒棒糖,鼓着腮帮子低头叠纸飞机。叠好后在嘴里呵两口气,然后冲电视飞过去。
电视下方的墙边已落满各式各样的纸飞机。
这是她死去的继母教她的方法——心愿也好,愁怨也罢,写在纸上再叠成飞机,让它飞去天空,离神仙最近的地方。天上的神仙看到了,这份心愿就能实现,愁怨也能化解。
于是,小时候她叠了很多纸飞机,为了让纸飞机飞得更高,她学了数不清的叠飞机的方法。直到母亲死后她才发现,再多纸飞机都解决不掉于哲。于是她知道这是假的,只是她并不觉难过,她知道妈妈是为了让她开心。
江月遥死得早,病得更早,没给她留下什么东西,所以她把这没什么用的叠飞机的习惯留下来了。
叠完了能回忆起来的所有叠法的纸飞机,唐如心这才揉了揉僵硬的脖颈抬起头,仰天缓了几秒后,她看向电视机。
电视中新闻主播已在播报别的新闻,儿童走失被好心人送警局,货车倾翻众人合力捡回水果……播音员的表情语气和播报亡人事故没区别。
唐如心无声叹口气,关掉电视后把自己摆成大字形瘫倒在床上。
她嘴里含着根青苹果口味的棒棒糖,两只手在不移动身子的可触范围内来回摸索几遍,然后在一包薯片袋子里摸到自己的手机。
倒扣手机屏幕在床单上蹭了蹭,唐如心打电话给童佳羽。
“我去找你吧。”唐如心在黑暗中轻声说道,“我好无聊。”
“医院已经熄灯啦,早过探视时间了。”童佳羽的声音被压得很低,几乎耳语。
“那我明早去。”唐如心嘟囔着。
“会碰到记者哦,还有自媒体的。”童佳羽语中带着隐隐笑意。
唐如心撇撇嘴,只得放弃。
“你腿还疼吗?”唐如心问道,“需要什么告诉我,我让跑腿给你送。”
“这话耳熟,前不久我才对你说过。”童佳羽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而后立马又压低声音,“肯定疼啊,这可是骨头裂了,石膏都打了半米厚。”
见唐如心好一会儿没吭声,童佳羽立即说道:
“放心啦,半个月就能出院,后面好好修养做康复训练就可以。”
又过了好一会儿,唐如心轻轻“嗯”了一声。
“你自己在家要好好吃饭,不要熬夜,也不要抽那么多烟。知道吗?你有点良心啊,不要让我住着院还操心你。”
唐如心深吸一口气,稳着喉咙说了声“知道了”,然后立即挂断电话。
与此同时,她的眼泪冲出眼眶滑落下来。
也许于哲说得对,她确实不适合安全管理岗位。在她之前二十多年,东河炼化没有死过一个人。在她之后短短三年不到,或者说短短一个月不到,死了两人。
哪怕有人故意行凶,那也是在她管辖的属地和她管辖的人员范围内,利用属地条件行的凶。只此一点,就不能说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的上任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支持,除了唐久霖。
她的骄傲让她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原本的可有可无变成了“非要”。想打所有人的脸,结果却是自己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让当初所有人反对她的人,都有机会说出那句“我就知道”。
抬手压住眼眶,唐如心在寂静的黑暗中陷入疯狂的自责。最让她痛苦的是,直到现在她都不明白事情都是怎么发生的,连如何避免如何挽救都找不到思路。除了自责,她没有任何有用的事可以做。
像被一口厚重的锅倒扣着罩住,看不到一点天光和希望,也寻不到任何出路。
就在唐如心感到快要被自责闷得窒息时,躺在她掌心的手机发出持续震动的嗡鸣。
她懒得睁眼看是谁打来的,黑暗中看明亮的手机,眼睛难受。
接通电话“喂”了一声,耳边却没有回答。她正想挂断,就听见于哲的声音传来。
“你,今天没上班?”
“停职上什么班?”唐如心声音低哑,仿佛刚睡醒。
于哲沉默了好一会儿,带着几分犹豫和小心,开口道:
“你还好吗?”
唐如心五官一皱,强忍着眼睛的不适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确实是于哲。
“你有病吗?”
说完这句,她把电话挂了。不懂于哲在发什么疯,猫哭耗子是不是哭得过于真心了,他俩私下是需要假温情的关系吗?见面不打破头就算文明人了。
昨日事故处理完毕,公司连夜召开董事会,她当场被停职,成为尚未调查清楚原因的亡人事故的主要责任人,被抛出去堵应急管理局和媒体的嘴。这不是于哲早就期盼的场面吗?能忍住没当场开香槟应该已经是他忍耐的极限了,现在这副小心翼翼的口气是发什么神经。
然而被于哲这么一搅和,她感到那口罩着她的锅似乎没压那么严实了,至少能呼吸了。
黑暗中,唐如心缓缓坐起身,深呼吸几下平复情绪。
手机再度震动起来,她翻个白眼接通电话。
“没完了是吗?”
“完没完你心里没数吗?”
唐如心愣了一下,这才看一眼来电显示——门神。
她立即清了清喉咙,调整语气轻声说道:“郁队长,有事?”
“来趟警局,你得帮我个忙。当然,也是帮你自己。麻溜的啊,别磨蹭。”郁垒说话语速快,态度也豪放,通常出口都不是商量,怎么听都像命令。
而唐如心此刻最烦的就是命令,准确说她烦除了童佳羽外的所有人的命令。
装还是不装,是个问题。这个问题她考虑了两秒,决定不装了。
“你开个拘捕令,我麻溜就去。”
电话另一边的郁垒安静了片刻,问:
“你哭了?还是感冒了?”
这下换唐如心安静了,是警察格外敏锐吗,童佳羽和于哲都没察觉的事,相识时间最短的郁垒却听出来了。
“哪个能不去就哪个。”唐如心软下语气。
“别闹了,哪个都得来。我们找着爆炸案嫌疑人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