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入夜,御林苑的草场上已经燃起篝火,和天边的残霞交相辉映,隔开渐深的暮色,将这方天地都笼罩在温暖之中,入目一片熔金。
那只巨鹿在事后被专人抬走,林岑也从后山那片围场回到了主苑,他先是回营帐添了件披风,到了狝飨的场地时,宴席已经摆好,篝火两旁列席众多,各有三列,长达百米,幕天席地。
上首位的后方,架着三只猛兽的尸体,一只虎,两只巨熊,还有许多兽首精心堆在一处,像是一座小小的“山峰”。那猛虎是御林苑在山中特意为秋狩豢养,在初射仪式上由专人围起,皇帝亲自射出最后一击,象征着天子至高的威能权柄,那两头直立起来比壮年男子还要高出一半的巨熊,则是几位武艺高超的将领联合围杀。
大历人尚武善猎,战利品也保存得极好。那三只巨兽虽然已经死了有段时日,然而仍是面貌狰狞,獠牙外露,状似活物凶狠逼人,像是随时会扑击其下陈列的各种兽首。
兽首之中,又以林岑射死的那只巨鹿头最为惹眼,两只如古树杈一般的角高高扬起,直指天穹。
整个兽山都透出十足的原始与野性,林岑远远看见,心下有些震颤,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与同僚寒暄了几句,被侍从引领入座。
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他的座次十分靠前,同皇帝的最上首位置不过二三十步距离,除了那几位猎熊的将领,便也只有一些赫赫有名的禁卫统领在他前面。林岑左右两席是一同来的,一个高大强壮,一个倒是有些儒将风采,瞧见林岑夹在他们中间入座,两人有些好奇的样子。
众官员将将落座,有仪仗开路,大历的建武皇帝缓步踱来,身着玄金华服,头顶灿金宝冠,两鬓有些斑白,眉眼精明锐利,帝王气度自敛,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身着内官服饰,落后半步,端着托盘,是从小就入宫受教,如今御前正红的宦官,名唤翠兰,一个一袭青衫,跟在最后,出身雍州西郡燕氏,新开科举皇帝钦点的榜首,叫做燕甦。两人年纪都很轻的样子,恭默守静。
内官抬手,乐声便起,雄浑苍劲的调子随着风声在夜色中盘旋,那个青衣年轻人上前开始念诵祝祷之词。
年轻人的语调平直,声音不算洪亮,却没被乐声淹没,好似在澎湃的野性氛围中加入一道高山雪水,别有一番沟通自然、人神的意味。
皇帝从托盘上端起酒杯,首杯酹酒天地,献俘于神,而后朗声开口。
“众位爱卿,这一月辛苦,今日狝飨,观猎获之丰,可见我大历山川丰饶,嘉诸位精进勇猛,更显我朝国力强盛。有此地利人和,我大历必能永荷天眷,国祚绵长。何不与朕共饮一杯。”
天子举杯,赐群臣饮。
群臣跪拜,高呼万岁。
此后一番嘉奖赏赐,不必再拜,林岑便听得不甚上心,思忖着去向穆王敬酒的时机。
远远看去,穆王坐在皇帝左手边的一列,此时身着暗色华服,看着也只比在围场时沉稳一些,正同左右交谈。
林岑便打算等酒过几轮,众人都放得再开些再上前。他安静思索着,可被隔开的两人显然静不下来,便听得一声响亮的咂嘴。
“啧,这果酒,喝个几杯,嘴里能淡出鸟来。”
另一位便笑骂道,“这可是狝飨宴,给你上坛烈酒,你那三杯下肚,六亲不认的德行,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不等明日回京,家已经让抄了。”
此言虽是夸张揶揄,但也并非毫无根据。
狝飨宴算是秋狩收尾的祭祀大礼,意在祭祀兽神王母,祈求庇护,又有意纪念先祖开疆拓土的丰功伟绩,若真有人敢醉酒闹事,下场可以想见。
林岑轻笑了一声,适时开口。
“狝飨的确不容有失,听闻这酒是从前一次秋狩结束时便特意为下一次宴会酿造,窖藏三年,回味清甜又不醉人,入口淡了些,但颇有梁州风味,很是解腻,大人不妨多吃些炙肉再品,也许喜欢。”
林岑扎在武将堆里,本就有些显眼,两人方才便对他有些好奇,见他搭话也来了兴趣。
儒将先出声,“你看着年纪轻轻,倒是见多识广。”
林岑微笑,“不才自小和祖父在梁州南郡长大,恰巧贪嘴喝过罢了。”
那高壮汉子闻言道,“梁州南群,我等当年去西南戍守也在那驻扎过一段时日呢。”
儒将便笑,“呆子,凡是向西南戍守,哪个不过梁州南道。”
林岑也忍俊不禁,举杯敬酒,“那我或许曾经有幸见过二位。还未介绍,在下刑部员外郎林岑,字小山,我敬二位一杯。”
壮汉十分豪爽灌了一杯酒,“京营左中郎将,范盛范子容。”
儒将也举起杯子,“京营右中郎将,汤俊,字俊生。”顿了顿,又问,“小山兄弟姓林,又是在梁州南郡长大,可是林俨林公家人?”
林岑回道,“正是家祖。”
汤俊一拱手,“难怪气度不凡,原来是林公后人,我该敬你一杯。”
范盛有些迷茫,“林公?”
汤俊解释道:“前朝宰相,惊艳才绝,受伤归隐后便广开集会,不拘身份地位,教授学问,生前的学生没有八千也有一万,这些人又秉承林公意愿,开院办学,当今天下但凡念过两日书的谁人不知。叫你多看两本书,你从来不听。”
范盛其实听过,但确实从不看书,对这等大家印象模糊,被揶揄得无力还嘴,只好端起酒杯又饮。
林岑摆了摆手,“不敢不敢,家祖闻名,是为民智,我不过区区刑部一小官,怎能拿他老人家的名声受汤大哥敬酒。”
一番觥筹交错,乐声也随着宴席歌舞变得欢快,氛围正热,林岑和两位中郎将聊得投机,几杯酒下肚,三人已经称兄道弟。
范盛实在忍不住好奇,终于开口问,“那林公不是做学问的吗,小山兄弟射猎竟也如此突出,难道还师从名家?”
“我也有此疑问,小山兄弟战果斐然,可我们在围场竟没怎么见过你。”汤俊顺势道。
“哪有什么突出的,说来不怕两位大哥笑话,在这里跑了一个月的马,我已经累得只想躲闲,打算猎只狍子就走,刚巧遇到穆王殿下追赶巨鹿,直直地冲向我,我一时惊慌,弓箭脱手,那鹿想是力竭不支,竟被一箭射倒,穆王殿下心善,将这猎物算到了我头上。”
林岑苦笑着解释,提及此事,不由下意识朝穆王的方向看了一眼。
宋绯似乎刚和一个年长的将领聊完什么,嘴角挂着笑,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视线,朝这边举了举手里的酒杯。
林岑一怔,宋绯只是笑了笑,移开了眼。
林岑便也收回目光,顺着方才的话对两位中郎将提出自己该去给穆王殿下敬杯酒。
“竟是如此。”两人隔着林岑对视,都觉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愣了片刻笑了。
范盛道,“原来还有穆王殿下的事,殿下家世那般显赫,还平易近人,只是可惜……”
未竟的话被汤俊轻咳一声打断,范盛也收敛了神色,显然意识到自己偏移话题,只憨笑道,“我并非是可惜那鹿,小山兄弟别多想,是该好好谢谢殿下。”
林岑明白范盛并非可惜这鹿落在他手中,心下不解,但也知道不该多问,便只笑着应声。
“怎会这样曲解范大哥,只是我倒觉得这巨鹿落在我手里的确可惜。”
汤俊宽慰道,“小山兄弟何必妄自菲薄。”
林岑摇头笑笑,朝两人一拱手,端着酒杯起身走到穆王爷近前。
他双手捧杯,先躬身行了一礼。
“王爷,卑职林岑,今日有幸得王爷宽怀,奉觞敬谢。”
宋绯从他起身时便已注意到,看他这番恭敬的样子,拿起酒杯饮尽杯中酒,笑道。
“机缘随人,林大人何须再三拜谢。”
上首的皇帝听得他们对话,来了兴致,随口问道。
“这便是从你小子手底下射死巨鹿的人吗?”
林岑依旧躬着身子,脑袋埋得更低了,转过身体朝皇帝行礼,没插话。
宋绯看他那副样子,心知他想打马虎眼,捻着酒杯边缘,三言两语好似闲聊。
“臣追赶那鹿,以为只是把它逼到死路,没想到害这位林大人绝境求生,本就将人吓得不轻,陛下这样问,这位小大人怕是更加惶恐,若是真把人吓坏了,臣真是要过意不去了。”
林岑便很有眼色地接话。
“卑职怯懦,让陛下和王爷见笑了。”
皇帝还想和宋绯说些什么,宴席另一边突然来了个人,跪地小声禀报。
“陛下,狮园出事了。”
此人从御林苑方向来,听言语像是苑中管事,提及的狮园便是御林苑圈养狮子的所在。
皇帝漫不经心道,“何事?起来说话。”
那人起身,有些犹豫,“狮子伤了人性命。”
皇帝没出声,宋绯抬起眼,目光带着探究。
狮子伤人应该也不至于向皇帝禀告,怕是出了大事。林岑已经想退开,却不能妄动,垂首退到一旁降低存在感。
管事心知皇帝陛下在等他说下去,紧张道,“伤的人……身着内官服饰,臣等不敢擅专。”
内官。
君主近侍为内官,便是宦官,只听命于皇帝一人,出了事自然也只有皇帝才能下决断。
“是谁?”
皇帝脸色变了变,沉声问道。
周围原本热闹的氛围也随之骤然冷了一瞬,众人都噤了声,只剩远处不知其详的乐师仍演奏着,激昂的乐声此时显得格外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