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鹿》 第1章 失鹿 上京城郊,御林苑围场。 秋风既起,天高气爽,晴空万里,几行南飞的大雁从天边掠过,偶有零星几只被射落,山林间便响起虞侯高昂的唱报声。 此间是为大历朝三年一次、为期一月的秋狩大典,前方龙虎风云的景象,便是皇帝陛下亲率百官射猎的队伍。 林岑骑着马儿慢慢腾腾地走,远远落在那队列的后面,并没去凑热闹。 他向来算不上一个孤僻的人,入京为官不过半载,虽然还只是个刑部员外郎,但二十岁的年纪做到这个位置,抛开家学渊源,仕途也称得上少年得意。加上林岑心思玲珑,同他共事过的人少有不赞,朝中年龄相仿或是品级相近的官员,大多都乐得与他结交,此时倒是难得有些形单影只。 秋狩本算是官员们互相交往、博得上司甚至皇帝陛下青眼的机会,只是一众文官们常年案牍劳形,被圈在山林间跑马骑射整整一个月,本就是勉强应付,到了最后这几日,已然放弃挣扎,借口协助筹备晚上的狝飨宴会,纷纷脱身而去,其中也包括林岑平日里相熟的那几位同僚前辈。 而前方的队伍里,跟在皇帝陛下身边的,皆是在这次狩猎中收获颇丰的骁勇人物,大多是常年四处征战的将领。 大历朝以武力开国定邦,尚武风气传承至今,何况如今这位皇帝年号建武,即位十多年来频频对外征伐、开疆扩土,朝堂之上武将们便隐隐比文官们高出一头。 秋狩大典祖传的独特规矩,猎物越多就越能说得上话,猎物越好说的话就越有分量,最后这天晚上的狝飨宴,更是要照着猎物的多寡来排列座次。 一个月来,林岑每日雷打不动猎两只野兔或野鸡,隔两日射杀一只狍子,在文官队伍里算是不错的收获,但要挤到前方那些进了猎场像是回了家一样的武将之中,大约是自取其辱。 林岑默默算着自己这些天积攒下的猎物,估摸着不至于太过落后,也不至于太过突出,便放松下来,避开喧闹的人群,悠闲地漫步,不知不觉已经落出好远,走到了一处稍密的林子。 微风拂过,林间某处灌木丛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林岑勒住马缰,凝神细听,锁定了方向,摸出一支箭搭在弓上,静静等着猎物露出身形。 半晌之后,灌木中冒出两只尖尖的棕色耳朵和三叉短角,是只扒拉树皮的狍子。 林岑张弓瞄准,正要趁其不备直击命门,忽听得林子另一头传来阵阵急促的蹄声,那声音本很远,陷在土地里发出沉闷的噗噗响声,动静却格外惊人。 狍子听见声响,倒也没跑,傻愣愣地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去看。 林岑也侧目,而后瞳孔骤缩。 那是一只鹿,顶着一双巨大无比的鹿角急急奔逃,体形雄伟好似战马的雄性马鹿。 那巨兽十分迅猛地横冲直撞,密集的树枝被分叉复杂的鹿角刮过,噼啪断裂声不绝于耳。 四处都是树丛,只有林岑驻马的小径宽阔些许,那巨鹿眼看就要朝林岑这边冲来。便是想也知道,若被它顶住,怕是不死也会落个半残。 危急之时,林岑一时也顾不得思索为何这鹿会跑到此处,眼前、耳中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脑中思绪一瞬间变得空白,身下的马不安地踏着步,等待着他勒绳避开,然而此处草盛林密,林岑深知,这御林苑的马根本无法像那巨鹿一般如履平地。 他本能地屏息,拉开手中的弓弦,凝神瞄准那鹿左肩之后的心肺处,巨兽急速奔跑间露出的方寸之地恍如残影,林岑却并不着急,算准时机将箭矢射了出去。 雄伟矫健的巨兽在距离林岑三十步左右的距离停了下来,踉跄几步倒了地,再起不能。 林岑后知后觉方才的惊险,呼吸逐渐粗重,心像是要跳出来,他伸手抚了抚马头,同时平复自己的心绪,才注意到又是一阵蹄声传来,正是那巨鹿奔来的方向,当即心神一震。 正要趁空当策马离开,又听出这阵动静和方才那鹿造成的响声不同,这阵蹄声清脆而有力,频率不同却各有规律,夹杂着人声。 若是鹿群,林岑还可趁还没影儿的空档策马避开,可此时的人声,却将林岑定在原地,心也凉了半截。 自己这是倒霉撞上贵人驱赶的猎物了。林岑刚出险境又入深坑,暗自叹息一声,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既然无法逃脱,林岑只好迎上去,他定了定心神,走向地上那只奄奄一息的鹿,刚翻身下马,便来了一小队人。 几个随行的护卫和虞侯在最前开路,他们本远远看见巨鹿停下了脚步,以为鹿是被逼进密林无处可逃,没人想到这样的巨兽脱离视野不过几息便被人射死,此时都十分惊诧。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驾马近前看了看瘫倒在地的鹿,最后将目光落在林岑身上,却难以辨认林岑身份。这人穿着不像是显贵,然而这般实力却也难以小觑,一时都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开口。 林岑独自一人牵着马站在巨兽身旁,四周的土地都因为流出的鲜血被染成了深褐色,面上作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他们不知林岑身份,林岑倒是看出些门道。 寻常官员将领是不会带护卫的,何况虞侯本是御林苑所属,首要职责是随行记录众人打下的猎物,大多跟随着御驾队伍,偶尔有些单独记录的,跟随的也是非富即贵。而御驾并非这个方向,寻常高官、将领也无权带侍卫进入猎场。 思来想去,只有王爷、世子那般身份地位才符合,若是如此,他们追猎不过享乐,倒还更好应付些。 僵持片刻的功夫,林岑稍稍安了心,防止对方先问自己身份,率先出了声。 “几位可是追赶这巨鹿至此?在下本在林间散步,想猎些野味,未曾想到有这般巨兽冲来,惊慌之下箭脱了手,失手误杀,实在抱歉。” 他身材本就有些纤细,穿一身方便活动的缥色骑装,袖口、腰间都收得贴身利落,又是站在那巨鹿旁边,显得整个人格外单薄,文文弱弱地开口,倒叫人不自觉地为惊吓到他感到惭愧。 林岑这般柔心弱骨,“惊慌”之下还如此客气,领头的护卫便也不好对他冷言相向,朝他拱了拱手道。 “我等是穆王爷随行侍从,奉命围追猎鹿,无意惊扰公子,只是这鹿……” 林岑听见“穆王爷”三个字,方才放下的心又悬起来几分,原因无他,不熟。 这位穆王爷常年在自己的封地,逢年节礼才会入京,对朝堂不沾染分毫,而林岑来上京城不过半年,又常在刑部忙碌,因此只知道他身份显赫,却不知其性情品格。 世人皆知宋氏满门英烈,军功累了两代,到宋绯这不再投身行伍,受封大历唯一异姓王。皇帝亲赐国姓“穆”作为他的封号,天下九州共三十六郡,由他独占三郡。 林岑本打算先示弱,而后献出猎物拍拍马屁,哄得贵人高兴便好,好巧不巧撞上个不知其所好的,一时间也拿不准献出猎物会讨他欢心还是让他厌烦,只好装作自己无辜无意无知,睁眼说瞎话。 “竟是穆王爷的猎物,在下真是僭越,本是为了自保,运气好堪堪射中,它竟然就这样倒下了,这鹿这样大,兴许还没死透……各位或可交差?” 他声音清亮,尾音有些颤抖,端的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那些护卫还真信了他的话,打算下马查看,忽听得身后一人朗声问道。 “本王追了这鹿小半个围场,也没见它这样孱弱,你碰巧一箭便将它射得瘫倒在地,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么?” 众随从忙回身行礼,来人身骑骏马,一身玄色骑装,饰物华贵异常,正是穆王宋绯。 他慢悠悠地驾马围着那鹿绕了一圈,猎物被抢杀却也并不生气的样子,兴致勃勃看向林岑。 林岑不敢回视,一直躬身拱手行着大礼,声音依旧打着颤,此时倒是真有些紧张,顺着他的话说。 “无怪乎这巨鹿方才那般迅猛朝在下冲来,原来是被王爷追至力竭,殊死挣扎,倒叫我瞎猫碰上死耗子,坐享其成了,还请王爷恕罪。” 宋绯闻言愣了一下,笑出了声,人怎么能机灵成这样。 “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免礼。” 林岑闻声总算确定这位没有同他计较的意思,松了口气,站直身体。 看着纤细却能一击射死巨鹿,虽然是位置找的刁钻用不上多大力气,但如此箭术和胆色已是难得,宋绯心下赞赏,忍不住细细打量他。 细看之下又是意外,眉眼漂亮,口鼻漂亮,身形也漂亮,端端正正美人一个,通身气质有些出尘的意味,说起话来却这样滑不溜手。 宋绯颇有兴味地问他,“你是哪家的小公子,这些天本王怎么从没见过你。” 林岑垂眼拱手,“王爷高看,下官并非出身世家,刑部员外郎,林岑。” 宋绯挑了挑眉,刑部员外郎?这倒合理。他面上没什么更意外的表情,对虞侯说,“照实记。” 而后又转向林岑,笑道,“林大人,这鹿就当做是吓到你的赔礼,今晚的狝飨宴上,你的座次想必会靠前不少。” “多谢王爷。” 何止是靠前不少,简直要扎进武将堆里去了。林岑暗自腹诽,但宋绯贵为王爷,不仅没什么架子,被截了猎物反倒还给他赔礼,即便有出风头的风险,他对宋绯也难生反感,颔首微笑道谢。 宋绯已调转马头,离开前侧首回之一笑。 林岑此时才好抬眼瞧他。 尊贵无双的穆王爷原来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脑后高高梳着马尾,肆意张狂的一张俊脸,轮廓凌厉分明,笑起来却很温柔。 “既是赔礼,便不必言谢,若林大人赏脸,待到席上不妨同本王喝一杯。” 第2章 狝飨 还未入夜,御林苑的草场上已经燃起篝火,和天边的残霞交相辉映,隔开渐深的暮色,将这方天地都笼罩在温暖之中,入目一片熔金。 那只巨鹿在事后被专人抬走,林岑也从后山那片围场回到了主苑,他先是回营帐添了件披风,到了狝飨的场地时,宴席已经摆好,篝火两旁列席众多,各有三列,长达百米,幕天席地。 上首位的后方,架着三只猛兽的尸体,一只虎,两只巨熊,还有许多兽首精心堆在一处,像是一座小小的“山峰”。那猛虎是御林苑在山中特意为秋狩豢养,在初射仪式上由专人围起,皇帝亲自射出最后一击,象征着天子至高的威能权柄,那两头直立起来比壮年男子还要高出一半的巨熊,则是几位武艺高超的将领联合围杀。 大历人尚武善猎,战利品也保存得极好。那三只巨兽虽然已经死了有段时日,然而仍是面貌狰狞,獠牙外露,状似活物凶狠逼人,像是随时会扑击其下陈列的各种兽首。 兽首之中,又以林岑射死的那只巨鹿头最为惹眼,两只如古树杈一般的角高高扬起,直指天穹。 整个兽山都透出十足的原始与野性,林岑远远看见,心下有些震颤,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与同僚寒暄了几句,被侍从引领入座。 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他的座次十分靠前,同皇帝的最上首位置不过二三十步距离,除了那几位猎熊的将领,便也只有一些赫赫有名的禁卫统领在他前面。林岑左右两席是一同来的,一个高大强壮,一个倒是有些儒将风采,瞧见林岑夹在他们中间入座,两人有些好奇的样子。 众官员将将落座,有仪仗开路,大历的建武皇帝缓步踱来,身着玄金华服,头顶灿金宝冠,两鬓有些斑白,眉眼精明锐利,帝王气度自敛,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身着内官服饰,落后半步,端着托盘,是从小就入宫受教,如今御前正红的宦官,名唤翠兰,一个一袭青衫,跟在最后,出身雍州西郡燕氏,新开科举皇帝钦点的榜首,叫做燕甦。两人年纪都很轻的样子,恭默守静。 内官抬手,乐声便起,雄浑苍劲的调子随着风声在夜色中盘旋,那个青衣年轻人上前开始念诵祝祷之词。 年轻人的语调平直,声音不算洪亮,却没被乐声淹没,好似在澎湃的野性氛围中加入一道高山雪水,别有一番沟通自然、人神的意味。 皇帝从托盘上端起酒杯,首杯酹酒天地,献俘于神,而后朗声开口。 “众位爱卿,这一月辛苦,今日狝飨,观猎获之丰,可见我大历山川丰饶,嘉诸位精进勇猛,更显我朝国力强盛。有此地利人和,我大历必能永荷天眷,国祚绵长。何不与朕共饮一杯。” 天子举杯,赐群臣饮。 群臣跪拜,高呼万岁。 此后一番嘉奖赏赐,不必再拜,林岑便听得不甚上心,思忖着去向穆王敬酒的时机。 远远看去,穆王坐在皇帝左手边的一列,此时身着暗色华服,看着也只比在围场时沉稳一些,正同左右交谈。 林岑便打算等酒过几轮,众人都放得再开些再上前。他安静思索着,可被隔开的两人显然静不下来,便听得一声响亮的咂嘴。 “啧,这果酒,喝个几杯,嘴里能淡出鸟来。” 另一位便笑骂道,“这可是狝飨宴,给你上坛烈酒,你那三杯下肚,六亲不认的德行,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不等明日回京,家已经让抄了。” 此言虽是夸张揶揄,但也并非毫无根据。 狝飨宴算是秋狩收尾的祭祀大礼,意在祭祀兽神王母,祈求庇护,又有意纪念先祖开疆拓土的丰功伟绩,若真有人敢醉酒闹事,下场可以想见。 林岑轻笑了一声,适时开口。 “狝飨的确不容有失,听闻这酒是从前一次秋狩结束时便特意为下一次宴会酿造,窖藏三年,回味清甜又不醉人,入口淡了些,但颇有梁州风味,很是解腻,大人不妨多吃些炙肉再品,也许喜欢。” 林岑扎在武将堆里,本就有些显眼,两人方才便对他有些好奇,见他搭话也来了兴趣。 儒将先出声,“你看着年纪轻轻,倒是见多识广。” 林岑微笑,“不才自小和祖父在梁州南郡长大,恰巧贪嘴喝过罢了。” 那高壮汉子闻言道,“梁州南群,我等当年去西南戍守也在那驻扎过一段时日呢。” 儒将便笑,“呆子,凡是向西南戍守,哪个不过梁州南道。” 林岑也忍俊不禁,举杯敬酒,“那我或许曾经有幸见过二位。还未介绍,在下刑部员外郎林岑,字小山,我敬二位一杯。” 壮汉十分豪爽灌了一杯酒,“京营左中郎将,范盛范子容。” 儒将也举起杯子,“京营右中郎将,汤俊,字俊生。”顿了顿,又问,“小山兄弟姓林,又是在梁州南郡长大,可是林俨林公家人?” 林岑回道,“正是家祖。” 汤俊一拱手,“难怪气度不凡,原来是林公后人,我该敬你一杯。” 范盛有些迷茫,“林公?” 汤俊解释道:“前朝宰相,惊艳才绝,受伤归隐后便广开集会,不拘身份地位,教授学问,生前的学生没有八千也有一万,这些人又秉承林公意愿,开院办学,当今天下但凡念过两日书的谁人不知。叫你多看两本书,你从来不听。” 范盛其实听过,但确实从不看书,对这等大家印象模糊,被揶揄得无力还嘴,只好端起酒杯又饮。 林岑摆了摆手,“不敢不敢,家祖闻名,是为民智,我不过区区刑部一小官,怎能拿他老人家的名声受汤大哥敬酒。” 一番觥筹交错,乐声也随着宴席歌舞变得欢快,氛围正热,林岑和两位中郎将聊得投机,几杯酒下肚,三人已经称兄道弟。 范盛实在忍不住好奇,终于开口问,“那林公不是做学问的吗,小山兄弟射猎竟也如此突出,难道还师从名家?” “我也有此疑问,小山兄弟战果斐然,可我们在围场竟没怎么见过你。”汤俊顺势道。 “哪有什么突出的,说来不怕两位大哥笑话,在这里跑了一个月的马,我已经累得只想躲闲,打算猎只狍子就走,刚巧遇到穆王殿下追赶巨鹿,直直地冲向我,我一时惊慌,弓箭脱手,那鹿想是力竭不支,竟被一箭射倒,穆王殿下心善,将这猎物算到了我头上。” 林岑苦笑着解释,提及此事,不由下意识朝穆王的方向看了一眼。 宋绯似乎刚和一个年长的将领聊完什么,嘴角挂着笑,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视线,朝这边举了举手里的酒杯。 林岑一怔,宋绯只是笑了笑,移开了眼。 林岑便也收回目光,顺着方才的话对两位中郎将提出自己该去给穆王殿下敬杯酒。 “竟是如此。”两人隔着林岑对视,都觉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愣了片刻笑了。 范盛道,“原来还有穆王殿下的事,殿下家世那般显赫,还平易近人,只是可惜……” 未竟的话被汤俊轻咳一声打断,范盛也收敛了神色,显然意识到自己偏移话题,只憨笑道,“我并非是可惜那鹿,小山兄弟别多想,是该好好谢谢殿下。” 林岑明白范盛并非可惜这鹿落在他手中,心下不解,但也知道不该多问,便只笑着应声。 “怎会这样曲解范大哥,只是我倒觉得这巨鹿落在我手里的确可惜。” 汤俊宽慰道,“小山兄弟何必妄自菲薄。” 林岑摇头笑笑,朝两人一拱手,端着酒杯起身走到穆王爷近前。 他双手捧杯,先躬身行了一礼。 “王爷,卑职林岑,今日有幸得王爷宽怀,奉觞敬谢。” 宋绯从他起身时便已注意到,看他这番恭敬的样子,拿起酒杯饮尽杯中酒,笑道。 “机缘随人,林大人何须再三拜谢。” 上首的皇帝听得他们对话,来了兴致,随口问道。 “这便是从你小子手底下射死巨鹿的人吗?” 林岑依旧躬着身子,脑袋埋得更低了,转过身体朝皇帝行礼,没插话。 宋绯看他那副样子,心知他想打马虎眼,捻着酒杯边缘,三言两语好似闲聊。 “臣追赶那鹿,以为只是把它逼到死路,没想到害这位林大人绝境求生,本就将人吓得不轻,陛下这样问,这位小大人怕是更加惶恐,若是真把人吓坏了,臣真是要过意不去了。” 林岑便很有眼色地接话。 “卑职怯懦,让陛下和王爷见笑了。” 皇帝还想和宋绯说些什么,宴席另一边突然来了个人,跪地小声禀报。 “陛下,狮园出事了。” 此人从御林苑方向来,听言语像是苑中管事,提及的狮园便是御林苑圈养狮子的所在。 皇帝漫不经心道,“何事?起来说话。” 那人起身,有些犹豫,“狮子伤了人性命。” 皇帝没出声,宋绯抬起眼,目光带着探究。 狮子伤人应该也不至于向皇帝禀告,怕是出了大事。林岑已经想退开,却不能妄动,垂首退到一旁降低存在感。 管事心知皇帝陛下在等他说下去,紧张道,“伤的人……身着内官服饰,臣等不敢擅专。” 内官。 君主近侍为内官,便是宦官,只听命于皇帝一人,出了事自然也只有皇帝才能下决断。 “是谁?” 皇帝脸色变了变,沉声问道。 周围原本热闹的氛围也随之骤然冷了一瞬,众人都噤了声,只剩远处不知其详的乐师仍演奏着,激昂的乐声此时显得格外肃杀。 第3章 暗涌 帝王变色,不怒而自威。 那管事更加慌张,噗通一声跪下,冷汗直流。 “卑职不知……尸首……面目难辨。” 皇帝皱起了眉,指尖在手中的酒杯边缘敲了敲,道。“抬上来。” 那人低着头犹豫道:“陛下……这是否不合时宜?” 皇帝不耐烦道,“众卿在此,难道要朕带人同你去认尸不成?” “微臣不敢,这便将尸首抬来。” 那人惶恐叩首,匆匆退下。 御座近前都是些带兵打仗多年的人物,自然不会在乎一具尸首,即便是形容凄惨,又怎么能吓到这些在沙场上见惯了死亡的将帅? 然而死的偏偏是个内官,实在微妙。 皇帝又让人将尸首抬到这狝飨宴上,更是叫人捉摸不透心思。 林岑垂着的眼眨了眨,他酒也敬了,还听了一耳朵不该听的,直觉待下去没好事,但场面僵持着,容不得他抽身,只好和宋绯身后侍菜的婢女和随从站在一处,眼观鼻,口观心。 无意间害他钉在这的宋绯倒是很悠闲,自顾自吃着面前小桌上的菜,还斟了一杯酒送入口中。 像穆王这般悠闲的,也没有第二个。 皇帝看不出什么表情,周围的众人也不好议论,离得近的互相对视,离得远的窃窃私语。皇帝身后的那位叫翠兰的内侍,小声吩咐人去按名册清点这次随驾的人,查问这几日有谁缺席,又暗中朝那人使了个眼色。另一位燕甦只是站着,不出声,也看不出表情。 过了半晌,刚才来通报的那位管事带着几个人,抬着一具“尸体”来了。 那尸体血迹斑斑,遍布撕裂伤口和啃咬痕迹,露出小半骸骨,散发出一股腐臭,细看便可发现手掌和一条小腿都断了开来,只是被放在尸体旁边。身上的衣物糊着血迹和泥浆、草屑,难为他们看出是内官服饰。 列座众人都见惯了尸体,即便是如此可怖也并没什么骚动,宋绯倒是放下了筷子,却不多看,事不关己的样子。 那尸体确实如管事所言,面目全非,看不出身份。 皇帝有些嫌恶,“怎么弄成这样。” 那管事站在一旁,答道,“回陛下,最初是狮子近来不思饮食,性情大变,异常狂暴,常年喂养它的苑丁靠近时险些被咬伤,请了兽医官来看,从狮子呕出的秽物中……发现一根指骨。这才派人入内探查,从狮子巢穴中抢出这具尸骨。” “翠兰。”皇帝听得恶心,唤道。 “在。”翠兰招手叫来几个本在宴会上指挥传菜的小内侍,将尸体挪到一边,上前认尸。 皇帝又问,“朕记得那狮子是趯旃国进贡的,性格和顺,扑食时却也十分凶猛,何人能从狮口中夺食?御林苑竟有这等人才,朕倒想见见。” “是御林苑苑丞,祝岐祝大人。祝大人在狮园,并没到场。” 林岑闻言眸光闪动了一下,祝岐正是他表哥,半年前同他一同入上京,空有一身武力,没什么远大抱负,领了个御林苑苑丞的闲职,本以为能安稳混日子,居然遇上这种事,心不由替祝岐揪了起来。此时只希望别再出什么乱子,真扯上他们兄弟俩。 “可是受了伤?”皇帝倒是来了兴趣,问道。 “祝大人……并没受伤,只是年纪轻,抢出尸体后狂吐不止,现在大约正在整理仪容。” 林岑闻言松了口气,皇帝竟是笑了出来。 周围众将领一向和宦官不对付,对宦官的死也只是有些冷漠,而皇帝向来是重用内官的,这般反应不免叫人毛骨悚然。 这边闲聊,那边查验尸体的小内侍们却还没什么成果,苦不堪言。 那尸体显然已经放了几天,气味令人作呕是其一,其二则是狮子撕咬出的恐怖伤口,皮肤表面已经溃烂,根本难以辨认,只能犹犹豫豫地翻着那污糟布料裹着的尸体,半晌也说不出什么。 皇帝已经不再问话,转向他们,显然耐心不多,翠兰皱着眉盯着他们,上前几步打算亲自动手,却骤然看清了什么,瞳孔骤缩,失声道。 “义父?!” 此声一出,全场愕然。 篝火还燃着,乐声也没断,空气像是凝了冰。 众人皆是外朝官,对近些日子刚得皇帝青眼的翠兰不算熟悉,然而提起他的义父常慎,满座官员无人不知。 常慎,自少年时便侍奉君侧,盘踞皇帝身边数十年,深得宠信。 而朝中文武百官对宦官的厌恶也正是源于此人。文官厌他,因为他最擅长鼓动帝王,这些年四处征伐,劳民伤财,根源少不了他的煽风点火,武官恶他,因为他插手军务,众将士在外拼死拼活,而他安安稳稳居于大内,从军中刮油水。 此人落得如此下场,众人惊异之余,难说不会觉得大快人心。 那几个小内侍翻过尸体,在后脖颈处发现一块被咬得有些难以辨认的黑色胎记,恰巧翠兰之前派出的那位内侍也在此时返回,正要禀报。 皇帝已然开口,神色有些冰冷,“常慎不是称病休养吗,这是怎么回事?” 翠兰惊疑不定,回身跪下,“陛下,义父前些日子受了寒,牵扯到旧伤,因此一直在帐中休养,不见任何人,这……” 那内侍也跪下,颤抖道。‘’ “陛下,总管,常公公确实已不在营帐之中,伺候的下人说,常公公……病后脾气古怪,胃口也不好,送去的食盒常常原封不动,这几日也是如此,因此并没怀疑……” 林岑算是听了个明白,这老太监平时作威作福,对自己的亲信想来也不怎么样,即便没死在狮子口中,怕也是要在营帐中饿个半死。 “如你们所说,他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那是他自己跑去喂了狮子,还是狮子去了营帐将他掠走当做食物啊?” 皇帝又开口,好像真带着疑问似的,然而这话太过匪夷所思,翠兰和内侍都不知该怎么接,只一味叩拜,狮园管事更是无辜,也伏地叩头。 皇帝抬眼扫视了一圈,“众卿以为此事如何?” 座下仍是寂静,众人都在思索着皇帝想听的答案,林岑这才隐约明白皇帝执意叫人把尸体抬到狝飨宴上的用意。 私下处理固然稳妥,却难保不会泄露什么风声。毕竟无论这内官是什么身份,归根究底是宫里的人,而那狮子是发狂伤人也好,被人利用也罢,总归是吃了人。 秋狩时人员受伤在所难免,但若是传出皇帝身边的内官为猛兽所食,原本人捕兽祭天的仪式,成了兽吃人的见证,所谓的狝飨不正成了笑话,到时有心之人借势称一句大历已失天意,风言风语可想而知。 这一层林岑想得到,朝中众人自然也想得明白,便有位禁卫统领起身拱手。 “陛下,这不过是个意外,这位小内官说常总管生了病,脾气古怪,或许他想要散心,便独自散步到了狮园,众人也都知道常总管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或是不慎闯入那狮子的领地,狮子见了生人,发狂撕咬也不奇怪。” 这话正是最能将此事影响碾得微乎其微的言论,其中对常慎的嘲讽可谓是登峰造极,显然是带着私仇,人死了也要来踩两脚。 林岑悄悄抬眸看了那人一眼,确认是皇帝最信任的禁军大统领之一,姓童。 然而皇帝反应平平,端坐着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摆了摆手让他坐下。 此时又有一人起身,沉稳的声音远远传来,“臣以为不然,狮子已被圈养多年,性格温顺,怎么会发狂吃人?况且常慎若是出门散心,从营地至主苑,怎会无一人知晓?如此潦草结论,难堵悠悠众口。” 皇帝抬了抬眼皮,“哦?那杨卿便说说,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姓杨,单名古,字怀远,官居吏部侍郎,出身上京世家杨氏,杨氏一族从前显赫,是太后最为倚仗的几家之一,却不为当今圣上所喜,这些年有些寥落,而杨氏也并不讨好皇帝,以杨古为代表,常常在劝阻皇帝兴兵时打头阵,朝中众人都知他说的不一定是错的,但一定是陛下最不爱听的。 “此事既是意外,也是天意,常慎身为内宦,却常代陛下插手朝堂事务,如此下场实为天道锄奸。此事确实离奇,或许有人在背后推动,陛下有必要查明此事,但更重要的是不被有心之人利用此事借题发挥。” 这番话虽然在情在理,但就差没指着皇帝骂他宠信谗佞之徒,众人听了想说不敢说的话,一时间都肃然起敬,暗自佩服。 “坐。”皇帝不至于真的发难,脸色却也不太好看,冷冷吐出个字。 随后诸位官员讨论,落点皆是降低此事的影响,明面上都是为皇帝解忧,却也有着暗流涌动。 亲近皇帝的,如那位姓童的禁军统领,将此事归因于常慎本人,而如杨古之流,则明里暗里咬住皇帝宠信佞臣这一点不放,言语间搬出前代宦官不可涉政的规矩。 杨古身后也并不只是杨氏,许多世家从前都背靠太后,显赫一时,而太后从十多年前失去了亲生的小皇孙后便无心问政,他们却显然是忘不了当年的风光。 这些年皇帝大权独揽,一改太后与先帝在位时与民休息的仁治,频频兴兵对外征伐,世家的空间也被一众武夫挤占,如今一有机会便有心想顺势搬出凤驾,让太后这位养母出面匡扶君心。 林岑默默听着,对朝中局势看得更加透彻。 皇帝却早对这些人的心思了然于胸,出声打断这些争论。 “思吾,你说。” 思吾是燕甦的字,此人一直沉默着立在皇帝身后,此时被点名,表情也没什么变化,躬身从容道。 “微臣以为,此事事发突然,常总管之死着实令人震惊,但于此争论也得不出结果,不如先派人仔细调查,无论是天意还是**,若有凭据,自然分明。” 皇帝这才赞许地点了点头。 常慎之死太过震撼,各方都蠢蠢欲动,一时竟忽略了从这桩离奇的死亡案本身入手,才惊觉皇帝要的或许不止是大事化小而已,他将此事在狝飨宴上广而告之,为的竟也是名正言顺地把它和祭祀划清关系,不容任何人借以谋私。 “你觉得该派谁去查?”皇帝发问,问的依旧是燕甦。 众人皆不作声,林岑余光隐约瞧见燕甦朝他投来一瞥,心里警铃大作。 “既是涉及内官之案,自然交给刑部最妥当,近前这位员外郎林大人,便很合适。那位抢下尸体的祝大人,和林大人还是表亲,表兄那般勇武,林大人身为表弟,想必也不会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