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我曾经最爱李文玉的,是什么。
君子端方。
方皎是金玉堆成的锦绣,有部分未被烈日烘晒而长了霉,真心坦诚又藏着部分不让我知道。
他爱娇,大多时候也娇得可爱。
五岁时见到他的第一眼,方皎便哭了。
师尊则是一捧沙冰,远看冷漠,实际一碰就会留下融化的雪,他最爱骗我,至死也没有变过。
师尊是不说承诺的骗子。
而师兄。
师兄是生长在荷池的白莲花。
他总是如此端方从容。
他对待所有人都温柔得体,但我触碰到的,却只是空白无痕的清水,如同他本人一般,不会让你靠近他。
太可笑了。
躲开、躲开、永远都躲开。
不肯面对自己的真心。
他又要在我十年后,真的已经完全放弃后,主动对我敞开,露出荷叶下的全部,要我触碰。
我恨他。
为什么偏偏又不能完全恨他。
因为,我也在骗他。
骗他的情,骗他的意。
“师祖…大概这十年发生在我身上的就是这些,其他,我记得不是特别清楚,师兄先回去修养了,他受了伤……我怀疑是姝没死,她应该是被天魔带走后,用别的方式强制沉睡了。”
即使知道微生怜大致应当是明白师兄本体是什么,但我也没有暴露师兄喂了他的精血给我这件事情。
师祖一如当年,坐在高台。
他忽然出生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这十年,你过得很辛苦吧。”
我调整了下坐姿,辛苦倒不至于,但这十年间差点死了,要说应该说是危险。
他还是如此正襟危坐,衣服扣子都非常得体地扣着,雪白的宫殿中砖瓦也亮得伤眼。
但我没有直视他的眼睛,勾勾地看着他的脸。
大约是因为师尊曾问过我。
“舒君真的喜欢我的师尊吗?”
“难道不是见色起意?”
是。
所以我更愧对于一无所知,或者说是“被我真心打动”的师祖。
后来,师尊问我:
“舒君知道自己和开宗同名同姓同字吗?”
“舒君知道,弥烁开宗她的弟子爱她吗?”
关我什么事?
我只知道,许多人真心喜欢的,永远要被表现掩饰。
喜欢师兄时,非要装出对师祖深情,好有理由提前下山历练,骗的他误会。
而喜欢方皎时,又不和他说清楚,不与其他人说,以为机会无限,落得个令他以为自己不重要的结果。
后来和师尊在一起时,师尊没有说过他很想听一句告白,我便也不说了,他总是笑着在我抓着他的腰时,讨要一句。
“我爱你。”
我也未曾察觉,还嘲他幼稚。
“好,吾知晓了,会告知冰夕真人,你先退下吧。”
我便离开了。
没看见他一直望着我。
我的洞府一如既往,没有变过。
熟悉的,温润的草木气息充斥着洞府,年少时开了对大师兄的禁制,后来下山没有关,失忆前后没来得及,这十年,他似乎一直替我打扫。
我倒在床榻上,感觉到的不是轻松。
十年。
却比过往五年、三四年,快多了。
睁着眼睛,我看着房梁。
毫无睡意,精神不知为何如此亢奋。
或许我知道,但我不想再思考未来。
若是有小舟即将漂流。
或许我会离开。
寄情于平生。
我想过我会如何,却没想过,又一次长大,仍旧会如此仓促地被迫踏入一个又一个充满恶意与人命填补的漩涡中。
似乎像是在报复我悠然的不知害怕。
真是够了。
快到拂晓,窗外雨打芭蕉,滴滴水落到石板上,我有了几分倦意。
便是半明半昧,也作美梦。
先是,与师尊某夜话春茶。
他说要让我尝尝他的春茶,于是,我看着他,师尊将长长一截袖子绑在手臂上,在对面敲着小小一只茶杯旋转,在我看不清他动作间。
里面盛着半杯,前日带来的凡间绿茶,碧波荡漾,丢入昨夜才烘好的陈皮、亲自腌制的甜到粘牙的蜜饯、半颗灵果,再是一颗小小的冰糖。
一点茶水也来不及落在桌子上,他便比我还先含了,然后趴在对面,迅速地分我半口。
确实很好喝,他自夸。
“再也不会有人能做出春茶比我的更好喝了。”
“舒君,你喜欢吗?”
师尊趴在我的手臂上,眉眼弯弯。
逢雷雨便要装作害怕躲进被子里的方皎,招呼着我,说,你怎么才来?
那时,正是进乱/玉/洞的前几夜,每每我想要出去炼丹炼体,他便不满,但又不敢表现出来,是怕我不要他。
有些后知后觉,看着曾经更觉亏欠。
于是方皎装作害怕雷雨天,听着打雷就要装哭鼻子,从前逐玉峰没有留宿过他,我便也真的信了,只得认命地。
我总有股熟悉的错觉,可是他往往看着我的眼睛,的确是要了命的喜欢和爱,温暖的。
堆金砌玉的方潇湘抱住我的腰,卖痴卖娇。
我扛不住,就和他一起,躲进温暖的床,举着厚厚的被子,蒙过眼睛。
“不怕,雷跑了。”
听着他的呼吸逐渐平缓,我想起身,却牵扯到了彼此交缠的发丝,以及对方紧紧握住衣角的手。
十四岁时,年少不知艾慕。
我厌了日日去学堂,便在下雨天逃课,躲在洞府里听雨声,师兄带着一把青色油纸伞缓缓走近屋内,天色的衣裳被雨淋湿,他也未开灵气护体。
“师兄。”
最先是高兴师兄今日居然有空来找我,但马上我就想起今日自己逃学。
我以为他要责备我,他却只是摸了摸自己被打湿的长发,问我能不能避雨。
“好啊,师兄!我还以为……没什么!嗯,没事!师兄你今天怎么有空……”
我装作无事发生,高高兴兴为他搬了一张椅子,絮絮叨叨地和他说话。
师兄同我一起坐在屋檐下,看着远山青黛,说他今日休沐。
油纸伞阖上时,雨水轻轻跳了几下,溅入院中的小水池内。
惊起一群吐泡的锦鲤游离。
它们跳得太高,甚至连我的衣裙都被打湿,我当即恨恨决定明日不喂它们。
师兄却在指尖聚集一团灵气,暖暖的,他问我:“冷吗?”
秋日并不寒冷,我却并未拒绝。
毕竟很少有机会师兄来我洞府玩。
只是那一刻,师兄如同往日一般靠近,我心肺的震动声,怦然,一声一声盖过了池中游鲤、逃学秋雨的喧闹声。
也是那日,我闻见了师兄身上的草木香,如此独一无二。
“师兄,我也想要你身上的香。”
“舒君,师兄身上没有味道。”
我认定他骗我,于是装作无事发生,师兄听雨听着听着便睡着了,我偷偷溜下椅子,轻手轻脚地靠近。
那时以为自己天衣无缝,如今想来,却怕是他早已知道,早已醒来。
可怎么会没有味道呢?
我明明闻到了。
师兄就是在骗我。
我拉着师兄的衣服,他没给自己弄干,那时站着我比他矮好多好多,垫着脚才能勉强到他腰,都怪师兄长得太高!
幸亏他躺在椅子上,不然我要好费力啊,我喜滋滋更靠近师兄了好多好多。
偷偷用灵气烘干后,再闻闻看,就是有股淡淡的草木香,可我见过那么多药材,竟然都不知道这是什么。
我攥着师兄的衣角,紧紧地贴在鼻子上,到底是什么药草?我这样闻了好久也没有闻出来。
“舒君…师兄要睁眼了哦。”
所以,我说师兄像白莲花吧。
他,引诱我。
日上三竿,我仍旧眯着眼睛。
想多逃避一会。
混乱的一切。
入夜了。
“叮叮叮———”
风铃在房檐上被吹动,我心有所感,半推开扇窗,看见了踟蹰在门外的师弟。
“师、师姐!你、你、你!终于!回回回回来了!”
长大了的四师弟竟然结巴了。
该说并不意外吗?
毕竟他打小就不爱说话。
高大的金丹青年紧张地靠近我,他的发好短好短,身上的衣服也奇怪,手里紧紧握着皱巴巴的纸张。
我问他不是历练去了吗?
他却只是站在台阶下,用种像是永远都不会再见的诀别眼神,看着我。
可怜巴巴的。
师弟将那纸张递给我,再说了一句云里雾里的话,他背着一把厚厚的刀,看起来颇为精致,但流转的全然是我未曾见过的…灵力?
不知为何,我想起一位没有见过的故人,我的生母,白灵。
“师姐,我要走了。”
我本就想问问他,不是去历练了吗?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又要走是因为不想被抓到吗?又去历练了吗?
结果下一秒,师弟却已经不见。
“师弟?”
莫名其妙。
赶着去历练,不然跑那么快干嘛?
我接过那张纸后,随意看了一眼,上面只有一首诗。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庐山?没听过哪里有这样的山?
但应该很有意思。
混沌的十年里,我其实真的不太记得自己想了些什么,但打开水镜,发现里面堆满了两个人的灵讯。
一是从十年那夜不再见的鬼王。
该说其实还是算挺惊讶的吗?
我知道他就是寒坊主后,也只以为他是从小打着将我作为弥烁开宗替身的主意,但一封一封附着着红黑鬼气的信,却越来越……恐惧?
生怕我会出事?
可谁会害我?
真奇怪,明明我才从差点死了恢复,竟然下意识还是如此天真?
我也挺蠢,天魔就想杀我啊。
【妹妹妹妹妹妹……】
那些关心全呼喊着妹妹,我虽然不以为他是在关心我,但仍旧心中腾生出越来越奇怪的滋味。
他最新的一封信是两日前发的。
【若你三日之内不回,我便来。】
奇怪,为什么同心契在师尊手上时,只连着我和他,但到了我这里,连信封,都能连上?
另一人则是武踏浪。
她也急着来救我了,我倒是很好奇,为什么她如此笃定我会出意外,语气为何过分熟悉?
按这个速度,怕是再不和她说,今夜就会在抱扑门前看见她了。
我给他们两人分别回了信。
接着,在午时之前,我津津有味地看完方皎这十年的历练路,他倒是逍遥,旧情人,如今也算是稍微特别点。
我提笔,好久后又放下。
旧情人。
便是已经过去了。
我没想过要去方家再寻他。
欢乐有时,纵使当时情深,也只是当年。
况且,我们之间隔着师尊,十年。
错过了,便是错了,过了。
以后,也不用再看他的灵讯。
接下来,是萧情的几封信。
寥寥十年,她的师姐灵吉竟然陨落。
再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如叫不上名字的人问我近来可好,如风流过一段时间的合欢宗主,又如一个凡人的来信。
十年啊,等到今夜后,也该葬了顾怀谦,一堆白骨再不埋下土,怕是也要散架了。
念起他的姓名,我的心中仍有痛。
潇潇夜雨,如同十四岁那日。
熟悉的人,撑着一把青色油纸伞,我躺在椅子上,看着他的衣服被雨打湿。
“师妹。”
他看着我,下巴也被今夜的雨弄得水痕模糊,张开的唇同样,模糊得如同一场梦。
一场十四岁时,无疾而终的好梦。
他来了。
霸道舒君强/制/爱(开玩笑
虽然可能很多人都知道这章用的诗,但可能有不知道的人,所以我把诗名和作者贴在了下面。
《题西林壁》苏轼(宋)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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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虚仪(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