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跪地的暮安,苏蔺安心弦一紧。
她目不转睛盯着面前的裴翊。
见他的视线在两人中扫过,落在她身上时停顿了下,随即移开了目光,走到暮安面前将他扶起。
苏蔺安呼吸一滞,仿佛已经预料到了那个她不愿意听见的答案。
她下意识攥紧手心,已经开始回忆裴翊方才叮嘱的话,思考险象来临时她能否真的逃出生天。
暮安看似体贴地开口:“蔺安小姐,并非属下刻意为难。只是大人此行本就是被算计,若是再带上您......”
“她与我同去。”裴翊打断他的话
“什么?”
苏蔺安懵懂地抬头,片刻反应过来后,心中猛然溢出一阵狂喜,嘴角也忍不住勾起弧度。
暮安不可置信:“大人!”
裴翊置之不理,温润的声音莫名给苏蔺安带来安全感:“你随我去,也好。”
他抬眼,头顶是圣上多年前赐下的亲笔牌匾,昭显圣恩浩荡,黑底金字,端重肃穆,低调却又张扬,此刻在灼灼阳光下更显锋芒。
“即刻收拾夫人行囊,她与我同去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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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的阳光逐渐带上了些许温度,有些晒,流汐体贴地拿出早已备好的纸伞为苏蔺安遮挡光线。
裴翊在定下她随行后便进宫向皇帝禀明情况,且安排了车队提前来裴府,让苏蔺安先行上车,避开外人。
在没有彻底搞清楚原身的情况前,她没有任何异议。
车队的嬷嬷怕她受不惯赶车的苦,扶苏蔺安上马车时还特地宽慰:“夫人放心,至多十日便到慈山了。”
十天,这远远超过了苏蔺安的预期。
她是以裴夫人的身份过来,自然事事都只能和裴翊一起,白日自然只能呆在他的马车内,夜间于驿站休憩时更是没理由分房睡惹旁人怀疑。
只怕这十日的朝夕相处会让裴翊看出不对......
苏蔺安心中一阵烦闷,恹恹拿出提前备好的法典。
与其想法设法伪装,不如干脆专心研究法典避开接触。
裴翊是在午后才上的车,据那位嬷嬷所说,他上午敲定了前往慈山的路线,清点了人数,待车队彻底启程后才终于过来的。
一个上午忙的脚不沾地,连早饭午饭都没时间用。
苏蔺安本还在担心他上车后两人该如何相处,没曾想,裴翊刚落座,暮安便抱了一大摞文书进来,随后便一头扎了进去。
与平时那幅温润模样不同,裴翊处理起公务时行云流水,狠辣不留情面。
他先是将文书简单分成两份,右手边的一样样拿墨笔批注,左手边的则是在浏览后报出一个接一个的人名,让暮安召那些人上车回话。
“慈山近十年的税收表呢?”
裴翊掀起眼皮,面无表情询问眼前快要将头埋到车厢下的男人。
即使中间隔着道屏风,苏蔺安也将前头那瑟瑟发抖的户部侍郎瞧的一清二楚。
若是让裴翊知晓自己并非原身,她想必只会遭到更加严苛的拷问。
她忍不住为那人也为自己掐了把汗。
“哒”
男人手中的狼毫被毫不留情地扔到桌上一角。
在格外寂静的车厢中引人心弦一颤。
而他接下来的话也格外残忍:“是户部太安稳了吗,清查地方贪污案,竟然能让你蠢到连近年的税收都不带?”
户部侍郎额角早已布满汗水,愈发将头埋低,“实乃下官失误......”
“若是不想要户部侍郎这个帽子,不如让给你脚下那些想要的。”裴翊冷淡抛出一句话,旋即挥手让暮安将人请下车,开始接着处理下一份文书,
全程没有转一次头,没有朝苏蔺安投去一次关注的目光。
好在后来底下的人也没再出现那样重大的失误,裴翊也变得和风细雨。
她便也接着钻研法典。
若不是那道淡淡的墨香味与裴翊时不时召人上来议事的低语声,苏蔺安几乎都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半本法典大致浏览一遍,苏蔺安揉了揉酸胀的脖颈,放下手中的书本,将车帘拉起一个缝隙,望着窗外发呆。
蓦地,她注意到些许不对。
车厢里似乎太安静了些,不知何时起,屏风前的低语声也消失不见了。
她眨了眨眼,耳畔只有窗外的风声,过分静谧的环境让其它感官变得额外敏锐。
苏蔺安察觉有道视线一直聚集在自己身上。
而车厢里,除了她,便只有一个裴翊了。
她将垂落的发丝绾起,状似无意般回头。
屏风前确实只有裴翊一人,但他正坐在一旁的木椅上,手持本书,面色平淡地阅读。
甚至没注意到苏蔺安的动作。
直到苏蔺安注视了他片刻后,眼前的男人才像是察觉到什么。
裴翊合上手中的书,抬头,直直与她对视,挑了下眉毛,无声询问。
这反应,实在太过自然了。
这倒是让苏蔺安自疑了,难不成,真是她过于敏感了吗。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
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盯着裴翊那么久......
“还有两个时辰就到驿站了。”裴翊是时候开口,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解了这个围。
苏蔺安点头。
一时无话,裴翊接着将视线转移到手侧的书籍中,苏蔺安也翻开了第二本法典。
她已然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法典中,时不时却仍有被注视的感觉。
苏蔺安几次抬头寻找,均一无所获。
这感觉实在无力,她像只误入丛林的猎物,明明能察觉到暗中有猛兽在觊觎自己的眼神,却根本找不到那视线的来源。
明知危险的存在,却无法反制。
她往角落里靠了又靠,逼着自己转移心神,不再将注意力放在那上面。
两个时辰就在那混乱的情绪中过去。
苏蔺安在裴翊的安排下提前下车,到达驿站二楼的客房。
桌上饭菜已备好,裴翊吩咐下人传话让苏蔺安先行用餐,他还需要忙公务。
他都这么说了,苏蔺安自然没有客气的道理。
她边进餐,边思考着今晚该如何与裴翊同屋度过一夜。
进屋时她便已粗略地将屋内扫过一圈。
小驿站,客房配置也简单,一张床,一个饭桌,两把椅子,一个浴桶。
连个换衣时遮挡的屏风都没有。
苏蔺安只感觉额角在泛疼。
唯一能安慰她的便是,自从进了驿站后,那道视线似乎就消失了,自己也再没有被人盯着的感觉。
让她与裴翊同床而眠自然不可能,搬第二张床进来又太大动干戈,想来只有打地铺这个选项了。
饭后要让流汐多抱一床被子上来才行。
洗浴换衣更是个难题。
若是为避开裴翊连续十日都不梳洗,苏蔺安自己都接受不了。
避无可避,只能在沐浴前提前告知裴翊让他主动避让了。
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下接着一下,愈来愈近。
苏蔺安一无所知。
“夫人,菜快凉了。”
流汐突然出声,拉回了苏蔺安的思绪。
她叹口气,烦闷地夹起一筷白菜,味如嚼蜡咀嚼着。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再次回来了。
那道视线又回来了,与先前都不同,这次的感觉极其强烈,那人肆无忌惮,连带着她的身体都僵硬起来。
她放下筷子,缓慢回头。
下一刻。
苏蔺安看见了,她找到了。
裴翊站在客房的门口,身着官服,整个人威严肃穆。
他微微蹙着眉,一双黑眸也略眯起,全部的视线都落在自己的身上,眼底还带着来不及隐藏的困惑。
不会错的,被注视了一整天的熟悉感受。
不会错的,那个“猛兽”就是裴翊。
直到两人目光对上,裴翊才低头握拳抵住薄唇,“公务繁多,今夜不回来了。”
“好。”应完,苏蔺安的目光却依旧没有从眼前的男人离开。
他不应该对自己解释一句吗?
她很理直气壮。
但,没有。
裴翊在她说完那个字后便点点头,旋即转身离开。
既然危险已经找到,接下来便只需应对便好。
只是,苏蔺安回想起前一刻自己与裴翊对视时,男人那来不及收回的眼神,她清楚地看到,那里面没有恶意,找不出一丝一毫他白日里训斥官员时的相同之处。
反倒是更像一种观察的神色,有好奇,有困惑,唯独没有她害怕的狠辣。
裴翊,在好奇什么呢。
自那日后,苏蔺安便对裴翊产生了防备,不论他在好奇什么,自己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好在这人也分外懂事,没晚都以议事为由从不与苏蔺安同住一屋,除却白日里她要稍加戒备,其余时间倒也算自在。
马车轮子咕噜咕噜转,几日后便到了慈山。
裴翊安排苏蔺安无需下车,在车队所有人都离开后,马车直接驶进他提前安排的院子。
其余马车的官员一个一个下去,或单走或三两成群离开。
他们都不知裴翊的马车上还有一个人,因此吐槽上级吐槽的也极其顺口。
“行车本就劳累,裴大人还夜夜抓我们去处理公务,我这老腰,真是撑不住。”
“是啊,从前大人虽严苛,但到点了便会允我们下职回家,怎么一出京城,就变了个人似的,莫不是圣上下了什么时间限制?”
“我记得没有啊......”
“扑哧”
苏蔺安突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