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关上以后,车内渐渐暖和起来。
路程没多远,黎就在后排座上又睡着了,脑袋抵着车窗上的枕头,那是空谏特意放的。
醉酒又通宵的人睡眠很深。
即使如此,他还是很担心黎靠着不舒服,睡不好。
39小时,一天半,接近两个晚上。
在屋子里没看到黎的时候,空谏心里隐隐有预感,于是开始找人。
二十九个电话之后,他意识到对方不会给他任何回音。黎总是在干他一点也预料不到的事情,心比石头还要硬还要冷,做事比说话还要决绝。
偶尔在生活中某个时候,他冲进房间,会撞见黎在浴缸里溺水,被刮刀砍出大豁口却不处理,或者过量吞下某种药物……
于是时而他梦里也梦见黎吊在梁上,碎在血泊里,身体冰凉。
刚刚她贴上来时身上的冷气让他顿时僵住,梦里的恐惧如同蛇一样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
黎是一道无法解开的题目。
他找了将近整整一天,如同在答一张没有考纲的考卷,一边希冀着答案,一边恐惧着答案。
他怕在什么地方先发现那具冰冷的尸体,好在最后他发现的是一个温热的活人。
后座传来细密呼吸声,让他紧绷的精神缓缓放松下来,他把空调排风调小一些,这样他才能听得更真切。
黎还活着,活在他身后,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虽然他还很是想把车停下来,把人抱进自己怀里,甚至要揉进骨血里才能安心。
现在不可以,因为他们同时也在逃命。
逃出几千里,逃出整个世界,逃出所有过往的命。
手机屏幕亮了,消息一条接一条,那些清理工还在找这只失踪的“秃鹫”。很快就会有更多人意识到,这个人消失了,并且还活着,而接着就会有人意识到他和黎一起失踪了。
会有担心身份泄露的清理工出来搜查他们和他们的尸体,如果发现他们不是尸体,则会想办法把他们变成尸体。
整个城市暗面波涛汹涌,反应很大。
能看出来,黎认识的清洁工非常多,他心情复杂。
他也是在工作之中认识的黎。
那天他披着雨衣,把尸体拖进小店后门,整个裹尸袋湿透了。他抬起头看到女人靠在门框上冷冷地看着他,头发松散凌乱,拨在一边,身上套了一件毛线衫,围了一条长围巾,两手环抱。
雨夜和尸体是**的、烂臭的,她看起来同样沾满血腥,像一条陈年旧疮,疤也盖不牢,但却仍旧摄人心魄。
他呆呆地站着不动,他想起来那时候他说了什么:清理工里有人说你能处理。
像傻子一样,她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可当时他掏空了脑子也不知道怎样和她说话,只想着,自己想和她说话,说什么都好,快说点什么。
黎看起来根本没注意他。
她说,你进来吧。
现在回忆起来,她的眼睛仔细看也如同死人的眼睛,和他打开裹尸袋所看到的那些并无差别。
我和其他你认识的清理工一样吗?为什么离开不告诉我,为什么挂掉我所有来电,一个人连夜驾车驶出几公里?
我们认识了三年,我赖在你的店里,后来我和你共用同一张床、同一间屋子、同一个居所,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吗?
我和这些满世界找你的人是一样的吗?
那天任何人去找你都会被你勾着领口领到床上,然后默不作声地被你容许着,渡过三年,三十六个月,一千零九十五天?
他忍不住轻轻调动后视镜去瞄她。他又想她了,她就在后面,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她。
视线透过狭窄的后视镜描摹那张憔悴的脸,黎似乎喘不顺气,长着嘴小口呼吸。
他把空调温度又调低一点。
雪拍打着窗户,越下越大,被雨刮器划着圆弧一遍遍扫开,像在踩着一种轮回的舞步。
北风呼啸,孤独淹没他们的车辆,淹没整条道路,淹没整座山林。
黎还在睡着,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好痛苦啊。
心底深处有什么在哀吟。
爱上你真的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
你总是沉溺在自己对死亡的向往中,丝毫不转头看看爱你的人吗?
或者说,他甚至不敢去想。
难道我的爱对你而言这么廉价,这么无关痛痒,毫无价值吗?
他还是想念黎,想念醒着的黎,想念塌在他怀里的黎,哪怕她的眼睛从来没有留在这里,却总是空洞、麻木,如同裹尸袋里的尸体。
他想把她从这样的死亡当中理出来。
但是黎肯定不会知道,就算他说,黎也不会听到。没人任何东西能让黎听到,黎会毫不在意地笑着,然后把他从这里推开。
空谏驾驶车子前行在茫茫大雪之中,他又想起一些别的事情,一堆一堆乱七八糟的琐事。
比如黎食欲很差,喜欢用汤水配着下咽。比如黎喜欢刺激性的气味,清淡的花香对她而言仿佛不存在。
想到花香,他记起后备箱,后备箱现在估计也正被他前两天塞的花挤满,有可能都枯死了吧?黎偶尔会往里面放酒,他希望哪天她打开箱门能看见漂亮的花群。
不过黎不会管自己的花,偶尔还会因为这个骂他,如果鲜花枯死了,他就得自己在腐烂之前找个时间清理掉,有洁癖的是他,不是黎。
花买了又扔、买了又扔。
空谏其实是知道黎不喜欢花的。
黎厌烦的时候小动作很多,喜欢甩手上的东西,就好像要把那些东西砸烂一样。
买花,最初是希望屋子里多一点点活物。
他们大概都不适合养宠物,选了半天选不下来,最后想起有人说,对喜欢的人要给她送花,所以就一直没断过买花。
而后来,他甚至共情起那些花。
空谏一直被黎忽视着,就好像被忽视的花一样。
空谏无法遏制去想,为什么她不拒绝呢?每次,当他占据她房间的一角的时候,当他靠在她身上去分享她体温的时候,当他把头凑过去向她索吻的时候。
请问,我有什么能帮助你的吗?
他站在那里问她。
她笑着不回答,让他把垃圾带出去处理掉。
也许,也许没有那么厌恶。
也许,也许之后会喜欢。
他紧张地揣测着。
花种一遍一遍更替,季节变换,他们在夏雨夜晚相遇,而今已经过了三个夏天、不知道多少个雨夜。
某天夜晚,也是夏季,外面也是阴雨绵绵。
黎从床上爬起来,露出苍白的胳膊和背,要散散温度,让汗液风干。
她点燃一支香烟,烟缓缓升起,床前云雾缭绕,被晚风吹开,溢散开来。
当时空谏皱了皱眉毛,却没敢劝阻她。黎脾气不好,如果开口,大概会被请出去。
他躺在被子里抬头去看那张没有表情的侧脸,鬓角湿湿的,被汗液粘在她脖子上。
在一片烟云里,她说:“你去过山城吗?”
他回答了什么?记不清了。但他是没有去过山城的,他没有出过城,他在成年之前就成为清理工了,清理工和秃鹫都没法再出城。
他记得黎后来讲了什么:“听说那里夏天很热,不会像这里一样阴湿湿的。”
“我讨厌下雨。”
黎声音轻轻的,像在说梦话:“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可能会选那里投胎吧。”
毕竟他们都没办法出城。
半夜精神疲惫,困意让他意识模糊。
模模糊糊里他想,黎没有出过城吗?黎是什么时候成为秃鹫的?黎工作多少年了?
黎不喜欢这里吗?
空谏小心翼翼试探着,观察哪些东西能多受她哪怕一丁点青睐。
可是黎不会记得这些事情,黎什么也不会记得,黎的记忆短暂得令他痛苦,像水里的鱼。
他往后视镜里去看,睡着的人动了动头。手交叠压在身子下面,大概压得麻僵,现在人往前排靠了,换个姿势。
这个宿醉酒驾玩失踪的人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在后排座歇下,被扔了酒瓶被迫戒烟也没力气折腾,短时间内不会再“请他出去”。
前排没受到指示的狗却更加不知所措,他头一次摘掉脖子上的镣铐,真正依靠自己去猜黎的想法。
整整一天了,你开着这辆车要去哪呢?你想离开这里吗?
空谏迷茫地猜想。
你说过的那些关于山城,关于气候的事情是认真的吗?
那哪里需要什么下辈子呢?我想和你一起走,可下辈子我还有机会遇到你吗?
车子在没有尽头的山上一路狂奔,盘山公路曲曲绕绕,车载导航被静音,沉默地指明方向。
如果你厌恶这里,那我们就离开,抛弃你不想回忆的一切。你想去看什么地方,让我带你走,让我们走到你的梦里去,如果它不如你的梦好,那我就尽力让它像你的梦一样好。
你不想算计的一切我替你算计,你不想提及的一切我替你丢掉。
让这里只有你,和我。
看啊,黎,黎,黎。
我会变成你忠实的追随者的,不管你要做什么。
就算你什么也不会记得。
空谏视角对过去的记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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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