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追无法,只得又放下姜启朝在原地干着急。
“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本事,对于以往和未知、未生与已死倒是有一些独特的见解。”
她听到姜启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梁追急得跳脚,她从来没有见过自杀的人是什么样子,但是姜启朝此刻的神情让她确信:
一个人将要迎接死亡的时候就是如此。
“前尘旧事,都一并做个了结吧。”她说,“后悔这两个字怎么写,我是不知道的。”
黑暗。
没有尽头的黑暗。
梁追惶然地转了个身,仍旧看不到任何光明。
她是一个不信鬼神的人,但在此时却忽然想起来很多童年时听过的传说。
譬如天地初开时一片混沌的蒙昧无知,女娲开世造物,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结束了天塌地陷的灾难。
黑暗,这就是最原始的恐惧。
“姜启朝。”她听到自己说,“还有一个最笨的方法。”
梁追吞了吞唾沫,字斟句酌地开口:
“不如我们现在做一个实验,我从这个地方向前走,走大概二十步,看看我到底在哪一个位置,用最原始的方法来矫正误差。”
她心想二十步也不远,通过声音进行联系也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姜启朝无意识地漏出一声呻吟,梁追眼眶一酸,正想说什么,姜启朝的声音竟然变得粗粝嘶哑,教人担心她简直会力竭而亡一般:
“收起你没用的同情心。别管我,我和朱雀有些过节,既然它肯让你进入禁制拿到遗骨,你就是安全的。”
四周的黑雾慢慢聚成实质,梁追一怔,才发觉那竟是一群模模糊糊的人形。
她忽然意识到一个恐怖的事情——
“我为什么能看到它们?”
姜启朝扶着冰凉的墓碑,强撑着站起来。
“太古大荒创世之神女娲,厘清混沌后用精魂炼化阴阳令,持此令者,可沟通神、人、鬼。”
她简短地解释:“压制古神的唯一方法是成为阴阳令的主人,这个坟阵的媒介是这枚令。”
梁追心里咯噔一下。
“高看我了。”姜启朝似乎是撑不住长久的站立,无力地跌跪在地上,“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梁追跺了跺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也不知道到底能够做什么,只得夹着卷轴挨着姜启朝坐下。
她安慰道:“如果真的像你说的这样,至少它们忌惮遗骨至阳,还不敢过于靠近。”
梁追沉默了下来,发现剩下那半句“但是我们好像确实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说出口了,显得自己太过厚颜无耻。
“五行之中,离火光净;请俱灵符,彼我往生。”
姜启朝似乎从衣袋里摸出最后一张画着怪异图案的黄符,薄薄的一层灵光像是和周围的鬼魂格格不入一般飘飘摇摇,转了几圈没入黑暗。
下一瞬梁追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刺得她整个人像被直直劈开一般痛得五内俱焚。
周围的鬼魂剧烈地颤抖起来,梁追痛得快要在地上打滚,眼睁睁地看着鬼魂挣扎、互相攻击,最后竟然一齐合身向姜启朝扑去——
“姜启朝!姜启朝!!”
她慌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做些什么,但隐隐约约感觉到姜启朝正在以身为祀引诱那些饿疯了的未开化死魂。
这里的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又为什么会死?
“朱雀……朱雀……”
她攥着拳颤抖着看着姜启朝被重重叠叠的死气包围,嘴上念得越快,仿佛这样就能想出离开困境的方法一样。
电光火石间,梁追悚然一惊,手已经先于脑子将卷轴放在地上,她抖抖索索地解开绳子,露出里面光秃秃的白骨来。
梁追定了定神,飞快地开始拼那些骨头。
她从未有一刻思路如此清晰,从盆骨开始——大腿骨……小腿骨……脚骨。
她回头看了一眼姜启朝,方才的黑雾不知何时已经散去,贪婪地汲取着姜启朝的精神。
“就算有什么过节,到了生死关头,你应该会怜悯她。”梁追的声音如呓语。
梁追将最后一块骨头小心翼翼地放在正确的位置上,擦汗的手才到了半空,那半幅骨头架子忽然剧烈地焚烧起来。
火光通红明亮,将周遭照亮如同白昼。
神灵创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她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那火团竟然像是有了生命一样扑向笼罩着姜启朝的那层死气。
梁追愕然呆在原地——她忽然想起来朱雀好像是南方七宿之神,五行主火。
黑气与明亮的火光相撞,炸开成了漫天的流火。
砰的一声巨响过后,梁追挪开捂在眼前的手臂,姜启朝面色苍白双目紧闭,躺在地上仿佛死了一般。
朱雀的遗骨炸成了灰烬,一瞬间的流火绚烂如烟花短暂,只剩下扑簌簌的骨灰像雪花一样缓缓飘落在坟头。
四周仍然是无边无际的坟茔。
她忽然无师自通地读懂了墓碑上的那两列字。
凭陵杀气,竟此为关。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
枕骸徧野,人其吊祭。魂魄结兮天沉,灵神聚兮云幂。
这是凭吊古战场的诔文。
最后还有一列署名,她只来得及看出写的应该是某个人于何时在何地立,目光正正挪到署名的边缘,竟是随即被一阵剧痛席卷了全身,浑身的骨头快要散架一般。
“姜……启朝……”
-
无边无际的黑暗过后,她看到了一片广袤的桃花林。
桃花灼灼,有人青玉簪挽起长发青裳曳地。
薄薄的玄衣大氅上用各色的丝线绣着桃花玄鸟图,每走一步波光流转,都仿佛携有生灵降世的神性。
这是久远神秘的往事吗?
“所以,后来镜子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它没有告诉你……逃避或者死亡,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手段吗?
“人间的规律强行打破会是什么后果,你想过吗?
“你想过这不是一切的结束,而是刚刚开始吗?”
死寂的沉默。
“那时的你,是否已经预见到了最终的结局?”
青衣人悠远的声音松松散散地落在天地之间。
朱雀引颈悲鸣,像是末世的哀音。
她又看到青衣人被九颗魂钉钉死在一棵古老盘虬的桃树上,鲜血染透了衣冠,甚至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青衣人苍白的笑妖冶吊诡。
“你以为……这就能让我屈服吗?能杀我的人不多,锁魂钉弄不死我,除非你找到太一阴阳令,我生于何处,自然死于何处。”
古神的声音苍老沉稳:“你反骨不除,人间何来安宁?”
钟鸣九九八十一下哀音,是神陨落的讯号。
火光从桃花林的尽头冲天而起,以所向披靡的声势蔓延吞噬,朱雀落下一滴泪,茫然地站在天地间。
她听到了很多人的声音,高的低的,老的少的,都在高呼同样的话语。
“吾王——千岁——”
-
空气仿佛一瞬间停滞了流动,梁追满眼泪水地徒劳抓了几下虚空。
惊醒时仍旧是那片坟地,姜启朝靠在墓碑上一动不动,梁追扑过去试探姜启朝的鼻息,没有热气。
她脑海中天旋地转,巨大的悲痛攫取了她全部的心神,她跌跪在地,声音颤抖——
“姜启朝,你能睁开眼看看我吗?”
没有人回答。
梁追随手抹了一把眼泪,伸手去拉姜启朝的手臂。
“走吧,我们总得,总得走出这个地方。”
她站起身,正要抬起头,忽然顿住了。
脑袋轰轰充血,像要涨裂开似的,身体的每一部分几乎都在颤抖,手脚冰凉,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吞噬着自己一般。
“你是谁?”她听到自己声音战栗。
她发誓这一辈子她都没有这么勇敢过,直视着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突然出现的身影,一字一顿地重复:
“她是为了救我而死的。我要带她离开这里,今天谁都阻止不了我。”
玉冠束发,身着重重纹章织就的玄衣,面容冷肃,看上去并不是一个好惹的角色,梁追握紧拳头,心一横就要挡在姜启朝面前。
她低估了这个人的能耐。
“她是为了救你而死的?”
原来真的有人一句话就能让人不敢轻举妄动,梁追愣住了,许久才讪讪答道:
“我自邻近村落而来,因为要被人拉去配婚所以拼命出逃,逃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时,向她求救,说了我的难处,她带我离开追赶我的人,但我们却误入这个坟阵。若非她舍身祭祀数不清的鬼魂,否则我和她恐怕都要死在这个荒坟。”
但下一刻梁追再也笑不出来了,她的记忆凝固在来人拂袖的那一瞬间,而晕倒前她最后的记忆,是姜启朝的尸身被那个人不知带往何处。
-
“淇河烧纸,也不怕折了你的阳寿?”
女人的话亲切而低沉,正在用树枝拨火的男人手一抖,剩下的一沓冥币重重地砸进火堆。
火舌贪婪地吞噬着纸钱的四边,彩绘被丑陋的黑色层层包裹,上面印着的粗糙神像便很快消失不见。
“今天难道不是七月十五吗?”男人愤怒地啐了一口痰,狠狠地瞪了一眼女人。
女人也不怒,也不笑。
“你和我说说,中元祭鬼烧香,放河灯通灵,你这不伦不类的,到底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呀?”
男人正打算骂一句“关你屁事”,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却老老实实地和盘托出:
“我,我老婆就堕了个胎!我这不是怕报复么,就——”
“怎么了呢?我猜,你老婆新生的儿子是不是鬼缠身?天天高热不退?你不去医院不寻医问药,是哪个便宜道士告诉你来烧纸?而且还烧到我的地盘?”
她的身形分毫未动,男人却像是触了电一般眼睛一痛,大叫出声。
“南方因之惭开化,国焉有宋荆与舒。”女人和缓地念了两句诗,像是怜悯一般地摇了摇头,“唉,你说就——堕了一个?”
她自言自语一番,男人不可置信地想望一望火堆,却发现满手的热还在,跳动的火光却消失殆尽。
……
他瞎了。
墓志改编自《吊古战场文》,“南方”一句出自郭沫若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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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阴村诡谈(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