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听肆第一反应是拒绝
可……
周听肆微微抬起头,能看到裴泊舟笃定的眼神,他的眼睛很好看,眼珠黑耀明亮,他平日总笑着,眼睑下垂出可爱弧线,是无辜天真的金毛狗狗,可他此时很安静从容地盯着你,目光冷静又镇定,圆润的狗狗眼也无端浸染了不由分说的笃定。
他是天生的上位者。
拒绝的话在嘴边打转几圈却怎么都无法分说出口。
周听肆避开了他的目光,怯弱在自己的一某三分地里打转,视线也只能看到鞋尖,“裴泊舟,我家那里是一滩泥,你在旁边远远的看热闹觉得有趣,可走近了,会溅你一身泥点子。”
裴泊舟长这么大没遇到过不能解决的难题,身上抖一抖都是温和的反骨,越是困难越是让他兴奋,“我有钱,衣服脏了买新的。”
周听肆仿佛被惊吓到了一样,目光颤了几圈,才敢偷偷的看他一眼,裴泊舟从头到尾都很笃定地盯着她。
不知怎的,周听肆在他近乎霸道的目光里找到了诡异的安全感。
或许也是新鲜——周听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裴泊舟。
周听肆消耗太大本来就是正脆弱的时候,心神一恍惚退让就被猎物抓住,裴泊舟一锤定音,“那就这么说定了。”
直到晚上裴泊舟送她回来,车停在家门口,周听肆还有些恍惚,怎么能答应他呢!
她揉捏着短袖下摆纠结一路,试图再次出尔反尔,然后裴泊舟毫无征兆的附身过来,周听肆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
裴泊舟在他开口的同时替她打开了车门,“到了,你一下午都心神不宁的,回去洗个澡,早点睡觉,明天我来接你下班。”
周听肆扭头,果然已经到了,车门大开,裴泊舟一副“今天让你好好休息明天再来折腾”的表情,她五官扭成了麻花。
裴泊舟看的脸疼,一把摁住她的脑袋,“快下去吧,我可不是司机,不管你要说什么都别说,现在!回家!睡觉!”
裴泊舟很温柔的推了他一把。
周听肆站在原地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然后头脑发昏往里走。
已经被一锤定音了。
大少爷看着无所事事,可要做的事情从来笃定自信有手段。
裴泊舟守护神似地停在原地,周听肆下午被一通电话吓得六神无主,他倒要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
阿妹也好,周听肆也罢。
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能够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连不公都不敢反抗而只想着逃走的懦夫。
周听肆站在门外掏出钥匙开门,钥匙怎么都插不进去,她无师自通被吓出了冷汗,抬头确认门牌号,没错啊,她没有走错地方啊。
还是谁来换了她的钥匙吗?
周听肆仓皇往后退了两步。
冷静!
周听肆,冷静!
一口气在肺里转了一圈出不来,周听肆控制着气息慢慢从鼻子里滑出来,然后才重新确认门牌号码,
门牌没错。
确认钥匙。
哦,原来是钥匙拿错了。
她舒了一口冷气,重新去找钥匙,挂着可爱配饰的金属吊坠在手里打滑,吧唧很清脆的掉在地上,她这才发现手心里竟然全是冷汗。
她蹲下来捡钥匙,呼吸在熟练的自我对话里平和下来。
心情也慢慢冷静下来。
没事的。
裴泊舟说的对,她今天太紧张太疲惫了,以前也这样过不是吗?只要好好的睡一觉,天不会塌,只要好好的睡一觉,精神会饱满,头脑会清醒,前面再有更大的问题都可以解决的。
车祸伤残虽然没有遇到过,但这毕竟不是你造成的,过程可能会很麻烦,但只要好好配合警察调查,事情能顺利解决的。
那些人喊打喊杀都是纸糊的恶意,不要信,不要害怕。
她攥着钥匙插进往钥匙孔里转动。
打开门喝口热水,冲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的睡觉。
睡醒了——
“你这个贱/人!”
背后突然有鬼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往后拉,周听肆疼的后仰,头皮被扯得疼痛难忍,拽着头皮的那把手拖拽着他往后退。
周听肆被踹在地上。
她回过头,看到刘见农爷爷恶毒狰狞的表情,他手上还有扯断的头发。
刘见农奶奶在旁边尖叫怒骂,“你这个有爹生没娘养的贱骨头,我家刘见农对你那么好,你不知廉耻给人当小三,还敢来撞我家刘见农,告诉你!他今天断了一条腿,叫你拿命来抵!”
往左看,刘见农爸爸妈妈站在旁边没吭声。
往右看,她的爸爸妈妈站在原地没动弹。
周听肆狼狈趴在地上,六双眼睛恶毒的怀疑和拷问,周遭是平日慈爱老人的恶毒诅咒,是亲生父母都不相信的坐上观。
这才是适合哭的场景。
可周听肆偏偏已经把眼泪流干净了,把各种恶毒的恐惧也预演了,真的遇上了,她诡异的发现心里竟然冷静下来。
其实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
周听肆摸了一把脸,冷静从地上爬起来,“你们要在这里说话吗?”
刘见农奶奶嗓子大,“在这里说话怎么了!是你要杀我孙子,你个小贱/人!”
她叉着腰指着手,孙子断了腿。看不出来她有几分伤心,倒是现在能教训人都是畅快。
最右边的门砰的一下打开,一个顶着门高的男人走出来,粗着嗓子警告,“大晚上吵什么!”
刚才还叉腰骂街的老人顿时就佝偻了腰,站在原地一句话都不敢说。
周听肆不慌不忙道歉,“不好意思啊,我们小点声音。”
她说着从地上捡起钥匙开了门,侧身让他们进去。
去倒水的空隙给舍友发消息,“今天家里来人了,抱歉,麻烦在外过一夜可以吗。”
然后转账房费。
客厅里沙发小,坐不下六尊大佛,刘见农爷爷爸爸坐着,其他人站在旁边跟升堂似的,也不知是国家的哪条法律给予了他们随意审判的权利。
犯人还没上来,衙役比太监还急,“干什么磨磨蹭蹭!”
周听肆端着水从厨房出来,放在刘见农奶奶跟前,“说这么多话嗓子渴了吧,多喝点水吧。”
刘见农奶奶拳头打在棉花上,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下意识看向刘见农爷爷,目露凶光的老人没说话,刚才还上窜下跳的刘奶奶不知道是真的渴了还是觉得自己太过于恶毒,跟个鹌鹑似的安静下来。
刘见农爸爸爷爷看向周听肆父母,目光有说不出的默契,儿子断了腿,两家父母本该是仇敌,他们却同仇敌忾好像同盟。
一个对视在空中打转,四双眼睛不约而同的看向中间。
周听肆站在中间,丝毫不惧地接受他们的审判。
刘见农爸爸很正义地唱白脸,他对刘见农奶奶说,“妈妈,周听肆是个好孩子,说不定其中有误解,我们听她解释。”
周听肆爸爸冷着脸训斥,“周娣,不是我说你,刘见农多好的孩子,他爸爸妈妈也是看着你长大的这么相信你,你干的事情对得起他们吗?”
周听肆情绪很平静,“爸,事情的经过你搞清楚了吗?别人家的父母都认为其中可能有误解,你一上来就给我定罪,我进了监狱对你有什么好处?”
周听肆妈妈开始唱白脸,看了一眼旁边的丈夫笑容挂在脸上,“说什么监狱不监狱的,都是一家人,刘见农被你搞成这个样子,他们家也没说报警,还是想给你机会,我们内部能解决就解决。”
周听肆说,“那还是报警吧。”
刘见农爷爷顿时站起来,“你这小孩子好好说话不听是吧。”
周听肆刚才在地上被他拖拽脸上红肿,她毫不畏惧的对视回去,“我们是两家人,刘见农如今在医院瘫了,这是故意杀人,不找警察找谁!你们一个个的要审判我,我是嫌疑人吗!如果我是,让警察来把我抓起来!”
周听肆妈妈一下子就急了,“只要真到到警察跟前去,你下半辈子就毁了。”
周听肆很平静的盯着他,“如果我背负着故意杀人的罪名一辈子,那我的一辈子才是毁了。”
刘见农爷爷气得吭哧吭哧巴掌都抬起来了,见周听肆半步没有后退,目光没有躲闪,他自己一下子倒是心虚似的左看右看,两家的父母都没说话,空气一下子很安静,巴掌在空中落不下来。
刘见农爸爸看了一眼刘见农爷爷,老人坐了下来。
周听肆忍不住冷笑。
一来就让两个老人给他下马威,对打又骂,拳脚相向。就是要击破她的心理防线。
可周听肆偏偏不害怕也不上当。
读书使人明智,读书能改变命运。
周听肆一直相信教育的能量。
只要辨析行动背后的动机,所有的张狂愧疚心虚都能得以解释。
下马威这一招行不通,刘见农爸爸盯着周听肆看,“周娣,你想好了,这事情真要闹到派出所去吗?”
周听肆妈妈急忙上跳出来,一把抓住周听肆的手声音凄苦得摇头,“女儿啊,这可不能拉到派出所去,真要闹出去了,你的一辈子也毁了,我们家的名声也毁了,我们老了不要紧,你弟还小,以后要抬不起头做人的啊。”
周听肆只听得心里一瓢一瓢的灌冷水。
她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不重要。
重要的只有她儿子的所谓的一点名声。
周听肆低头看被抓住的手,又黄又瘦,摸一把都是骨头和皱纹。
这双手也曾经年轻,在发黄的照片里里笑容灿烂,在记忆里声音鲜活,“就算有了你弟弟,妈妈也不会重男轻女。”
“你也是妈妈生下来的。”
周听肆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人,她想,到底是什么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