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怀歌一言不发。
许久没有等到回应,她直直抬起来的胳膊有往下回落的趋势。
下一秒就被蛰伏着青筋的手掌擒住,拉她出了电梯。
卢静静早在程怀歌喝醉前就要走了她的房卡和手机,此时已经打开房门,从里头探出一颗脑袋观望走廊里的动静。
高大的男人一手拎书一手拎人,顶着一张帅得一塌糊涂的脸,像是漫画里走出来的人。
阳濯把程怀歌领进屋,顺手放下那捆书。
卢静静像做贼似的偷瞄他手上的青筋。
死丫头吃得真好啊,还真让她谈上了。
“躺床上,好好睡觉。”
男人懒洋洋的声音把贼吓一跳,赶紧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缩进角落,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程怀歌不知道怎么委屈上了,撇撇嘴爬到床上,鞋也不脱就要掀被子往上躺。
阳濯啧了一声,迈步上前按住程怀歌的肩膀,回头睨卢静静:“麻烦你照顾她吧,我先走了。”
“我有洁癖,不喜欢碰别人的身体。”卢静静顶着阳濯半信半疑的目光说谎,脸不红心不跳。
她都这么说了,阳濯自然不好逼迫人家。
他似是不耐烦地呼出一口气,在床边蹲下,仰头看程怀歌:“脚抬起来。”
喝断片的程怀歌就像个机器人,给一句指令动一下。
她慢悠悠抬起右脚,像是故意气人似的,脚尖还一翘一翘的。
阳濯垂眸,握住她苍白冰凉的脚踝,把半跟单鞋从她脚上脱下来。
脚趾纤细修长,脚背的皮肤因长年不见阳光,白得几近透明,衬出孱弱的血管。
他的手很烫,程怀歌情不自禁瑟缩了一下。
阳濯顺势松手:“换脚。”
程怀歌没动。
阳濯微微仰头,声音有些硬:“另一只。”
左脚缓缓抬起来,程怀歌吸了吸鼻子小声抱怨:“阳濯你好凶。”
阳濯攥住她的小腿,抬眼盯住她的脸,视线从眉毛到嘴唇一点点掠过,试图找出她装醉的证据。
程怀歌反倒不耐烦了,抖了抖腿提醒他快点。
“咔嚓——”手机拍照的声音突兀响起,打碎了片刻的静谧。
阳濯面不改色地脱掉剩下一只鞋,起身扬眉看向偷拍者。
卢静静只尴尬了短短两秒,扬了扬手机:“那什么……要不加个微信呢,晚上如果有什么事可能还得麻烦你。”
坦荡得仿佛刚才偷拍的人不是自己。
问就是在积攒素材。
阳濯漫不经心地掏出手机,打开微信二维码递过去,卢静静飞速扫了码发去验证。
“喔——这好像是怀歌的手机。算了,都一样。”扫完之后她一副才发现自己拿错手机的模样,顺手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
手机旁有一板吃了大半的药片,斜斜地躺在药盒上。
药名很清晰——右佐匹克隆片。
已经熄了屏准备把手机放回裤袋的阳濯动作一顿,扬眉睨了卢静静一眼。
卢静静理不直气也壮,帮程怀歌掖好被子。
离开8302的房门,阳濯掏出手机点开好友申请那一栏。
一溜的好友申请都是通过扫码添加发来的,没有一个被通过。
最上面的是一个漫画头像,画了一轮从海波中探出一半的圆月。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停顿片刻,通过了对方的好友申请。
*
梦界为这次的作者大会特意租了游轮,在东江上展开为期一天一夜的游轮之旅,崔移惑一大早就挨个打电话喊人。
程怀歌醒来的时候难免宿醉头痛。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昨晚的开骰子游戏上,对自己怎么回来的毫无印象。
不过想也知道是卢静静把她送回来的。
接完崔移惑的电话,她顺手点开微信查看消息。
聊天列表里的对话框少得可怜,眼下却多了一个陌生的头像。
看着像是在黄昏中即将坠入一片汪洋的夕阳。
乍一看倒和她像是情侣头像。
程怀歌迟疑着点进对话框。
昨天23:47,绿色的对话框:“我是月沉”。
系统提示:以上是打招呼的内容。
对方的头像右边冒出白色的对话起泡——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程怀歌傻眼了。
还、还是她主动加的这人?
难不成是孟越凡?
怀着沉重的心情点进对方朋友圈,里面干净得有些无聊,只在去年分享过一首英文歌曲的链接。
程怀歌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一边起身洗澡。
加都加了,现在再删未免尴尬。
留着吧。
早上九点,大巴车抵达酒店楼下。
程怀歌提前去卢静静的房间找她,有些心虚地问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她从来没有喝醉过,这是第一次。
对于自己的酒品,连她自己都没什么自信。
卢静静打着哈欠给她开了门,正站在镜子前涂隔离。
听到程怀歌的问题,她冷笑一声:“也没干什么丢脸的事情,只不过是死活不肯回房间,站在酒店门口唱《死了都要爱》喊得整个酒店人尽皆知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程怀歌脸皮一热,将信将疑:“真的吗?可是那么高的音我唱不上去。”
卢静静哼了一声,从镜子里和她对视:“所以到副歌部分的时候,你拉着我非让我一起唱。”
“……”程怀歌信以为真,更心虚了:“那你唱上去了吗?”
大学的时候她跟同学去过几次KTV,那时候程怀歌遇到唱不上去的高音的确喜欢让话筒。
真像是她喝醉了能干出来的事。
卢静静又好气又好笑,换上鞋拉她出门:“你自己瞅瞅你那小脸白得跟刚从坟堆里爬出来似的,还操心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有屁用。上车了先眯会儿,我可没有精力再照顾一个病号了。”
程怀歌抬手揉了揉脸,想了想还是没再追问那个新加的人是谁。
路过大堂的时候程怀歌目不斜视,在出门的一瞬间偏头朝前台瞥了一眼。
今天轮班的服务员换了一波新的,连余还谟都不见踪影。
程怀歌咬了下嘴唇,用细密的刺痛强行将注意力拉回来。
人都到齐后,大巴缓缓启动朝东江的码头驶去。
昨晚卢静静和程怀歌是最早离场的,其他人还转了场,一大早又被叫醒,基本上没怎么休息好,一路上都在昏昏沉沉补觉。
程怀歌晕得厉害,头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
到了目的地下车,她害怕扫了其他人的兴,干脆连卢静静都没说,找到崔移惑领了房号之后就去休息了。
昨晚她的酒喝得有目共睹,崔移惑表示理解,又叮嘱了两句就忙着安排其他事情了。
半个小时后游轮驶出码头。
程怀歌小时候晕车很厉害,长大之后好了很多,只在坐飞机的时候会吃晕机药,没想到晕船也同样厉害。
游轮的速度并不快,但眩晕的感觉太过强烈,引起一阵阵反胃的感觉。
托卢静静帮忙问了一圈都没人随身带晕车药,程怀歌决定下船回酒店。
两个小时后游轮中途停靠,她和卢静静跟崔移惑打了声招呼就下船了。
崔移惑半是担心半是可惜,还不忘叮嘱:“小孟今天没来,我给他发了消息让他来接你,你记得给他发个定位。”
程怀歌脸色白得像女鬼,强忍着难受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
卢静静无论如何都要陪着她,被程怀歌好说歹说哄了回去。
太阳晒得刺眼,程怀歌在江边找了个咖啡店的室外椅子坐下。
缓了一阵感觉好点了,她掏出手机点开早上多出来的那个对话框,给对方发过去一个定位,想了想又打了一行字:【我身体不舒服,辛苦你来接我了。】
晕船的余韵还没消,26键的输入法满屏乱飘,晃得程怀歌眼晕。发完消息她就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试图把反胃的干呕压下去。
迷迷糊糊间竟然真的睡着了。
东河边的水汽蒸腾着,翻飞出一个巨大的梦境。
程怀歌在这片水雾中看到了高中的自己。
那时候的程怀歌不叫这个名字,也不会说兴市方言。
因为她根本就说不了话。
高一(3)班的同学不明白什么叫失语症,只知道班里那个长得白净漂亮的女孩是个哑巴。
就连老师也常常用可惜的眼神望过来,再隐晦地摇摇头。
任何人看了这个表情,都知道他们在叹息什么。
看得多了,程怀歌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应对方法。
在各种目光投过来之前就低下头,用齐眉的刘海挡住眼睛,隔绝外界的窥探也掩盖了自己的神情。
但这仅限于对付有分寸的人。
年纪小是个很好的借口,可以掩盖最纯粹的恶意。
高一上半年期中考试过后,坐在她后桌的男生用笔戳了戳程怀歌,等她回身看去的时候,笑嘻嘻地和同桌挤眉弄眼:“师语,我看电视上演的聋哑人都会手语,你为什么不会啊?”
不等程怀歌反应过来,他同桌就满脸真诚地凑过来:“你能不能教教我,手语的‘我爱你’怎么比划?”
旁边似乎有若隐若现的憋笑声响起。
程怀歌低头,长长的睫毛轻轻翕动,像有风在拨弄。
她从男生的桌上抽了张草稿纸,准备给这场无聊的戏弄一个答案。
“嘭——!”
一瓶喝了一半的可乐精准无误地砸过来,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反弹到后桌男生的胸前又滚落到地上,没拧紧的瓶盖旋开,可乐泼了他一身。
剩下小半瓶旋了好几圈,深褐色的液体冒着二氧化碳往外涌。
带着一股酸涩甜腻的味道钻进程怀歌的鼻腔。
“艹,谁他妈乱扔垃圾!”男生愤怒起身,大骂着四处张望寻找罪魁祸首。
程怀歌握着笔的手顿在半空。
“我还以为你那儿是垃圾桶,不然怎么会收集了一群垃圾。”一道懒洋洋的男声从教室前门处传来,嘲讽意味十足。
标准的普通话,在嘈杂的兴市方言中清越得鹤立鸡群。
程怀歌没抬头,圆滑地回身坐正。
这场因她而起的风波以后桌男生自知理亏,嘟嘟囔囔用方言回击了几句告终。
直到方才出手的人进了教室从程怀歌身边走过的时候,她才不着痕迹地抬起眼帘,用余光飞快扫了他一眼。
校园卡的绳子被他随意缠在手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勾着末端卡扣,从她眼前一闪而过。
阳濯。
好少见的姓氏。
跟他……很配。
程怀歌收回目光,视线落在课本上的姓名。
师语,失语。
若论人如其名,没人比她更适合了。
后排的阳濯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拉开椅子,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声响。
“吱——”
程怀歌猛地抬起头。
雾气迅速散去,露出隐藏起来的现实。
一辆黑色的仰望U8停在路边,驾驶室的门打开,肩宽腿长比例极佳的身影单手插兜,绕过车头朝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