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贝悖论》 第1章 第 1 章 七月中的兴市闷热潮湿,像一口刚接揭开盖子翻腾着雾气的大蒸锅,压得人呼吸困难。 最近正是台风天气,飞机晚点了一个多小时。 程怀歌走出机舱门,透明通道被瓢泼大雨拍出阵阵闷响。 她偏了偏头,有刹那的出神。目光穿透黑压压的大雨,不知落在了何处。 机场中几点散开的光束映入眼中,冷淡又遥远。 程怀歌收回目光,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手机取消飞行模式,微信瞬间弹出来二十多条信息,都是来接机的运营部pr崔移惑发来的。 虽然飞机延误不是她的错,但程怀歌还是莫名生出心虚。 对话框里的聊天从【姐你到了吗?】到【姐你就算不同意卖《初恋》的版权也不至于扛着飞机逃跑吧,创作者大会还是要参加的呀!】,再到【听说有雷暴,应该没事应该没事】,记录了这一个多小时里他的所有心路历程。 到底是年轻人,谨小慎微中夹杂着善意的关心,显得活泼又开朗。 程怀歌觉得好笑,赶紧给他回了条消息报平安,顺便问他的位置。 她向来不爱给别人添麻烦,何况现在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让人家白等了一个多小时,剩下的两步路怎么也不能再让人家过来接她。 雨天带来的烦闷,似乎悄无声息地减小了一些。 退出对话框,她顺手打开了参加这次大会的活动群,往上翻看记录。 三个多小时的时间,他们已经从明天的活动行程聊到了晚上要去哪儿玩个通宵。 好像生怕浪费了这次公费出差的旅游份额,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用。 焦躁等待的人群中,程怀歌低着纤细脖颈唇角含笑,轻易吸引了周围的目光。 四周各种打量的眼神,隐晦的直白的,欣赏的猥琐的,丝毫没有影响到焦点中的人。 转盘嘎吱嘎吱响起来,托运的行李缓慢出现在传送带上。 程怀歌把注意力从手机上收回来,刚抬起头,眼睛就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痛,无法抑制的眼泪盈满整个眼眶,转瞬之间整个世界像是覆上一层高斯模糊的蒙版。 干眼症又犯了。 恰巧这时候崔移惑的电话打过来,程怀歌拎着手提包跟电脑包,狼狈地抬手擦眼睛。 她皮肤白得毫无血色,只有眼睛周围红了一圈,用手一揉就更明显了。 活像被人欺负了又不敢反抗,只能悄悄抹泪的可怜模样。 不远处响起渐近的脚步声,有人忍不住想上前搭讪,自以为好意地献上关怀。 程怀歌隐约看到了自己那个明黄色的行李箱,眯着眼睛快步走过去,一边接通电话一边把行李箱从传送带上捞出来。 崔移惑的声音从听筒里炸响:“姐你在哪儿呢?我就在到达大厅E2出口,你出来就能看到我了。” 眼睛的刺痛没有丝毫缓解的迹象,按照过往经验,至少要流两三分钟的生理性泪水,而且要彻底擦干之后才会好。 她嗯了一声:“我刚拿到行李,现在就出去……” 话还没说完肩膀就被人从背后拍了拍,程怀歌陡然一惊,手机毫无防备地摔到地上。 “啪嗒”一声,手机黑屏了。 对方显然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赶紧向她道歉:“不好意思啊小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看你好像遇到了麻烦,需不需要帮忙?” 程怀歌头也不回,自顾自蹲下身捡起手机,按了按开机键。 屏幕亮起,一道显眼的裂痕连带着一大片渗液花屏,显然是刚才那一摔造成的后果。 还没出机场手机就报废了。 兴市果然克她。 耳边是慌乱的男人道歉声,海浪一样卷来一波一波的烦躁。程怀歌眨了眨眼,觉得眼睛更疼了。 她站起身,拖着行李箱一声不吭往出口走,握着黑色箱杆的手白得刺目,将背后未尽的道歉都堵了回去。 * 崔移惑和程怀歌顺利碰头,两人打了车前往酒店。 “大家在群里约了今晚聚餐,知道你晚点特意推迟了时间,咱们现在过去应该能赶上。” 一群平日里恨不得整年不出门社交的人,在跟志同道合的朋友相聚的时候倒是活泼得不行。 程怀歌捂着眼睛,许久没出声。 从今晚出门起就一直不顺,冥冥之中总有一种不安如影随形,让她心跳都有些慌乱。 似乎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崔移惑不是第一次跟她见面,只以为她是赶行程累了,也没有在意她的沉默,低着头翻看日程安排:“这次的活动是七天,姐你几号回京市?” 感觉眼睛的刺痛缓和了不少,程怀歌放下手,看着窗外快速后退的景象,指尖悄悄收紧:“我……不着急。” 崔移惑点点头:“也行,你是第一次来兴市吧?好不容易来一趟,不逛逛可惜了。” 兴市近海,虽说气候潮湿闷热,但景色还是挺不错的。尤其是海鲜,便宜又新鲜。 程怀歌的眼睫颤了颤,过了许久才极轻地说:“不是第一次来。” 像一声呢喃被雨声拍得粉碎,无人留意。 到了酒店,崔移惑陪程怀歌去前台办理入住。 七月中正是高考结束后的暑假旅游旺季,推着行李进酒店的人不算少,张望间充满了喜悦的期待。 接待的前台是一个瘦高的年轻小伙,剃了一头精神的板寸,穿着酒店的制服,一脸笑意地接过她的身份证。 程怀歌微微侧着身问崔移惑聚餐的地点,耳后别着的长发散落下来一缕遮住了她的脸。 前台的板寸小伙看到她的证件照后露出一个惊诧的表情,不敢置信地抬眼看向:“师……” 不对,身份证上的名字是程怀歌。 他挠了挠头,按下心中疑问开好房卡,连带身份证一起推了过去,带着兴市话特有的口音提醒道:“女士您的房间开好了,在八楼8302房。” 程怀歌抬起头,带着点红肿的眼睛亮晶晶地望过来,朝他礼貌点头:“谢谢,请问餐厅在几楼?” 嗓音轻柔,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最后一点希望破灭,板寸小伙失望地呼出一口气,笑得客套疏离:“餐厅在五楼,用房卡就能刷开电梯。” 程怀歌礼貌道谢,轻声招呼帮忙拎行李的崔移惑:“走吧,先去放行李。”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板寸小伙才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 思索片刻,他拿起手机给微信置顶的对话框发了条消息。 * 进了客房后程怀歌才发现,行李箱上多了些奇怪的东西。 上面贴着几个荷包蛋卡通贴,围成了一个更大的荷包蛋的形状。 她后知后觉核对了一眼把手上贴的标签,确认是自己拿错了别人的行李。 自责和挫败像一点火光,点燃了今晚积攒的所有负面情绪。 成年人连崩溃都是无声无息的,让人无从察觉。 带着歉意联系完机场,程怀歌拜托崔移惑帮自己推掉聚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呆。 楼下就是马路,因为下雨的缘故,往来车辆的速度都不快,各自载着彼此的奔波和欢喜忧愁擦肩而过。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归处。 她怔怔地看了半晌,眼睛又刺痛起来。 犹豫了一会儿,程怀歌还是起身从电脑包里掏出平板,在外卖软件上下单了一盒人工泪液,特意对骑手备注了别打电话。 雨天潮湿太过闷湿黏腻,她不太喜欢在这种天气出门,打算明天再买手机。 连上酒店的wifi,又在群里解释了自己的状况,接连的意外遭遇获得了大家的理解,顺带收获了一波安慰。 应付完大家的关心,她顺手给妹妹许鸢发了一条消息报告平安。许鸢大概正在玩手机,下一瞬就打了视频通话过来。 酒店的网速有点慢,点了接通后过了片刻才显示出画面。许鸢敷着面膜躺在床上,看到程怀歌通红的眼睛时愣了一下,用兴市方言问:“阿姐,你眼睛又疼了?” 程怀歌笑得没心没肺:“很明显吗?” 说的也是兴市方言。 在京市住了那么久,姐妹俩在私下聊天的时候还是习惯性用兴市话交流,有一种只属于两人的亲密感。 其实程怀歌也觉得自己问的多余,她的皮肤一直白得刺眼,任何颜色在她脸上都显眼得很。 姐妹俩闲聊了两句,许鸢突然沉默一会儿,声音低了下去:“阿姐,你要去看她吗?” 这个“她”是谁,姐妹俩心照不宣。 程怀歌唇角的笑意不变:“再说吧,我这次来是出差,应该挺忙的。” 许鸢也不追问,暗暗后悔自己不该多嘴。 远处传来几道雷鸣,窗外的雨势又大起来了。 就在这不尴不尬的氛围中,清晰的敲门声响起。 应该是买的滴眼液到了。 程怀歌应了一声“来了”,拿着平板走过去开门。 许鸢瞬间警觉起来,声音大了不少:“这么晚了是谁啊,阿姐你别随便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程怀歌弯唇安抚她:“是我点的外卖。” 抬眼的瞬间,头顶上方响起一道惊雷,轰然砸在她的耳边。 门口站了个男人,手指松散地勾着药店的外卖袋,MulletHair发尾染了一层细密水雾。 走廊上的灯光从头顶打下来,男人的五官藏了一汪阴影,挡住脸上所有表情。 程怀歌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股没来由的不安终于在此刻凝实,逐渐编织成网,缠得她动弹不得。 眼前的男人比记忆中的少年成熟了许多,只有眉眼间依稀透出一股淡化了许多的张扬,一如既往的混不吝。 程怀歌唇角的笑意僵住,抱着平板的手指微微蜷起。 她怎么都想不到,抵达兴市的第一天会和阳濯重逢。 视线交错,两人都没有避开。 一片寂静中,男人将外卖袋子拎起来提到她面前,嗓音里透着不耐烦的懒散:“女士,外来人员上不了楼,这是你点的外卖。” 一字一句,都充满了素不相识的凉薄。 程怀歌回神,接过袋子镇定地朝他颔首:“谢谢,麻烦你了。” 阳濯的喉结滑动了一下,视线扫过她泛红的眼眶又移开,转身离去。 程怀歌的嘴比脑子快:“不好意思——” 拖长的尾调戛然而止,带着明显的挽留意味。 阳濯停下,转了半个身子。 在刚出声的瞬间程怀歌就后悔了。 她跟阳濯好像没有叙旧的情分。 何况他似乎根本就没认出她。 捏着外卖袋的手指攥紧,程怀歌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歉意神情:“请问点餐的话,是联系前台还是餐厅?” 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拙劣得可笑。 阳濯皱着眉,唇角下压,透露出一股被打扰的烦躁。 程怀歌脸皮滚烫,恨不得赶快把这一页翻篇:“麻烦你了,我点外卖吧。” 说完根本不敢再和他对视,侧身准备回房间。 “等一下。” 男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程怀歌愕然回头。 原本站在走廊里的颀长身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门口,朝她扬了扬下巴:“方便吗?” 程怀歌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反问:“什么?” 阳濯的俯视里夹杂着一丝审视:“我们酒店采用全屋智能家居,点餐之后有机器人送餐上门。如果你看不懂桌上的说明书,我可以给你演示一遍。” 声调平稳疏离,毫无波澜。 程怀歌的视线落在他的唇瓣上,突然就觉得自己很没意思。 都是成年人了,玩这种小把戏实在幼稚。 “不好意思,我没注意有说明书,就不麻烦您了。” 阳濯的唇角隐约勾起一个嗤讽的笑意,语气明显包含着对待客人的分寸,又无端多了两分冷淡:“不客气,有事可以呼叫前台。” 程怀歌胡乱点了点头。 房门在他身后关上。 门外的男人脚步毫不停顿,消失在走廊深处。 门内的程怀歌靠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许鸢还在等她。但她现在实在没有心情闲聊,只想好好冲个热水澡,结束这荒唐又纷乱的一天。 挂断视频后,耳边还回荡着许鸢诧异的询问:“阿姐,你眼睛怎么更红了!” 程怀歌举起胳膊挡住眼睛,半晌后再放下来,眼中的波涛已经恢复了平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2章 第 2 章 程怀歌是被梦里的怒吼吓醒的。 她睁眼缓了好一阵,酒店暖色调的装潢逐渐将她拉回现实。 梦中女人刻薄的扭曲面容和少年倚靠在山地车边满眼死寂的模样慢慢散去,像一缕雾气打着旋儿消失在空气里。 程怀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再去回想。 空调温度调得很低,但她的额头还是沁出一层薄薄的汗,被子一角不知道被攥了多久,簇出皱巴巴的痕迹。 房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敲响的。 崔移惑知道程怀歌的手机报废了,一大早就来通知她今天的行程。 “梦界”是国内漫画APP的领头羊,每年都会邀请脚本编剧和画手参加作者大会来维系作者们的归属感。 往年的大会地点都在几个有名的旅游城市,程怀歌全凭自己的喜好选择参不参加。 作为梦界的头部漫画编剧,她有这个任性的权利。 如果不是架不住搭档卢静静跟崔移惑的死缠烂打,程怀歌今年是绝不会出现在兴市的。 这座城市跟她八字不合得厉害。 趁着她洗漱的空档,崔移惑又提起了关于版权的事:“宝儿,你是梦界第一个被看上影视版权的,钱虽然不是很多,但也够你躺个一两年了,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程怀歌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拿下盖在脸上冷敷的毛巾。 镜子里的女人皮肤白得几近透明,因为冷水的刺激,小巧的鼻头泛着红。 像清晨沾着露珠的昙花,清冷又脆弱。 崔移惑看得愣神,下一秒就听见那没什么血色的唇瓣里吐出冰冷的答复:“不卖。” 崔移惑毫不意外地发出一声哀嚎。 《只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初恋》这部少女漫的爆火是程怀歌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里面生动细节的高中生活,懵懂青涩的感情恰好戳中了许多有过相同经历的人,上线半年浏览量就破了十亿。 《初恋》卖了有声剧和海外版权,唯独影视版权程怀歌死死不松口,让梦界的高层百思不得其解。 有谁会嫌钱多呢? 很显然还是有的,比如程怀歌。 崔移惑重重抹了把脸,把失去提成的怨念写在脸上:“走吧祖宗,先下去吃早餐。” 程怀歌本人一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但昨晚临睡前卢静静说自己还有个备用手机可以借她用,让她今早碰面的时候拿,于是也跟着一起下楼了。 来五楼吃早餐的人并不多。 旅游旺季,出来玩的人哪有愿意起个大早的。 一进餐厅,程怀歌就看见卢静静伸长胳膊朝她招手:“月沉,这儿!” 喊的程怀歌笔名。 程怀歌走过去坐下,顺走卢静静盘里的一颗圣女果:“你这作息是调过来了?” 卢静静摇摇头,把备用手机推到她面前:“哪有什么早睡早起,不过是有人在硬撑罢了。” 这群自由工作者大部分都是夜猫子,昼夜作息颠倒是常事,程怀歌就从来没在白天收到过卢静静的消息,问就是在睡觉。 换好手机卡,程怀歌在餐厅里扫视了一圈。 这里是五楼的自助厅,时不时有穿着制服的服务员推着餐车来撤碗碟,及时更换菜品。 卢静静用胳膊捅了捅她:“看什么呢,找人?” 程怀歌垂下眼帘:“没有,想看看有什么吃的。” 神色恹恹的。 卢静静只当她没胃口,悄声透露自己打探来的消息:“听说今天有抽奖环节,奖品里有一套‘云花嫁’的lo裙,是我最喜欢的设计师akoona出的,不知道谁运气那么好能抽到。” 程怀歌笑了笑,没吱声。 今天的活动就在酒店的宴会大厅,活动场地还在布置。 吃完饭后大家各自回房休息,只等大会开始的通知。 回房不久,程怀歌就接到了机场打来的电话,通知她联系上了被她错拿行李箱的人。 程怀歌打了电话过去,本来想着亲自把行李给人家送过去。 对面是个年轻姑娘,不知道是不是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地址,只说自己会来酒店取箱子,问了程怀歌什么时候方便。 两人约了下午两点碰面。 早上十点,活动大会正式开始。 昨天晚上没休息好,程怀歌一副端坐着认真听发言的姿态,实际上已经困得魂飞魄散了。 演讲的无非是些“再创佳绩,做大做强”的口号,偶尔有些稀稀拉拉的掌声应和,维持着不热不冷的场面。 身后的大门似乎被人打开了,一股气流冲进来撞上程怀歌的后背。 她下意识回头,清亮的眼眸因为睡意蒙上一层雾气。 看清来人的模样,程怀歌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阳濯? 他怎么会来这儿? 一瞬间,脑海里闪过数种猜想,又被一一否决。 兴许是注视他的目光太过炽热,阳濯的目光下移,朝她的位置瞥来。 程怀歌急忙回头,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像不敢和老师对视的小学生,生怕被点名答题。 她的动作太过生硬,引得卢静静好奇回头:“你看什么呢——嘶!” 小学生变成了两个。 卢静静压低声音,用力扯程怀歌的衣摆:“呜呼,后面那个男的好帅,不会是公司请来的哪个明星吧?” 程怀歌面不改色,用气音回她:“我觉得公司没这么阔绰。” “……”卢静静咂咂嘴,犹不死心:“那就是网红?” 说完自己都笑了。 这种姿色的网红活动报价必然不会太低。 梦界没这么大方。 背后的折叠座椅发出一声震动的闷响,有人就这么坐到了程怀歌身后。 程怀歌所剩不多的困意彻底散了个干净。 若有似无的炽热视线如影随形,刺得她如坐针毡。 错觉吧。程怀歌眼睫轻颤,自嘲地想。 没过多久,细微的手机震动响起,阳濯压低的声音蜿蜒流淌过来。 “嗯?行,下午几点过来,我等你。” 语气懒散,有股纵容的调调。 卢静静凑过来耳边小声八卦:“也不知道他女朋友长什么样子,应该很漂亮吧?” 程怀歌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忽然有些烦躁。 无论过了多久,她还是讨厌兴市的气候。 潮湿得让人呼吸困难。 * 好不容易等到抽奖环节,气氛总算热烈起来了。 梦界这次准备了不少实用的奖品,手机平板电脑甚至微波炉应有尽有。 轮到程怀歌的时候,她借着起身的动作用余光飞快往后座扫了一眼。 座椅被打开,坐着的人已经不见了。 程怀歌暗暗松了口气,舌尖有点发涩。 在箱子里捞号码球的时候,台下四五十个人都在起哄瞎喊。 人在热闹的场合中总是容易从众的,程怀歌的眉眼不知不觉中弯出温柔的弧度。 崔移惑旁边坐的同事是今年新招的毕业生,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啧啧称叹:“嚯!我记得月沉老师是崔哥在负责的吧?她长得这么好看,崔哥就没什么想法?” 言语间带了点跃跃欲试的小心思。 崔移惑斜他一眼:“你以为公司里其他人都瞎了?” 不是没人追过,是根本追不上。 毕业生嗤了一声:“你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万一呢?” 这个“别人”指的是谁显而易见。 崔移惑没搭话。 他其实大概知道程怀歌为什么不愿意卖《初恋》的影视版权。 那场年少的心事埋藏在很多年前的阴雨绵绵里,不适合掏出来摆在众目睽睽的烈日下。 台上的程怀歌浅笑着摊开手掌,把号码球递给主持人。 主持人在开奖前问道:“今天的奖品可谓是五花八门了,那不知道月沉老师在抽奖前有没有特别期待的奖品呢?” 程怀歌答得滴水不漏:“今天的奖品都是公司精心准备的,无论哪个奖品对我而言都是一份惊喜,我会好好保存,时刻激励自己不忘初心,努力创作。” 一番话说得梦界高层心情舒畅,连连点头。 大屏幕上对应号码球的数字板块翻转,瞬间引爆了女孩子们阵阵尖叫。 ——赫然是早上卢静静提到的那套“云花嫁”lo裙。 回到座位上,卢静静兴奋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立刻拆开包装盒摸摸这套裙子。 程怀歌没抽到手机也不失望,随手把盒子递过去:“送你了。” 她们搭档了五年,程怀歌写剧本,卢静静出画稿,私底下互相送东西不是一回两回了。 卢静静嘿嘿一笑,装模作样地推辞了两下就接受了:“一会儿回房间我给你撸个妆,你穿上这套裙子让我拍个照呗!” 程怀歌应了一声:“行,给我画好看点啊。” “大姐,你是不是对自己的美貌一无所知啊?就你这张脸抹点锅底灰都很难不好看好吗!”卢静静翻了她一个白眼,又笑倒在她怀里。 接下来的流程就平淡多了,十二点半的时候结束了第一天的活动。 卢静静急匆匆吃完午饭就回房取来了化妆包,生怕程怀歌反悔。 这个妆足足画了一个多小时,每个步骤都拿出了十万分的小心仔细。 程怀歌换好裙子从卫生间里出来,忍不住看了一眼镜子。 镜子里的人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洋娃娃,本就精致的五官被最大程度扩大了原本的优势。 卢静静是学美术的,绘画功底用在美妆方面简直得心应手。 花嫁的名字就说明裙子带了婚纱元素,裙长到小腿下方,头纱几乎及地,搭配上这种妆容倒真的像是即将出嫁的新娘。 程怀歌忍不住伸手,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很少化妆,一时间不大适应脸上陌生的肤感。 卢静静听到开门的动静走过来,直勾勾的眼神盯得程怀歌浑身不自在。 “是不是很奇怪?” 下一秒,卢静静猛地蹿过来,右手斜向上抬起,给了她一个虚空的壁咚:“女人,你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本少爷恨不得现在就办了你!” 刻意压低的气泡音做作又油腻,一股古早言情剧里的霸总味儿。 程怀歌不退反进,食指勾起卢静静的下巴,用无辜的语气挑逗她:“少爷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呢。” 尾音上翘,弯出撒娇的造作。 两人平时很少见面,构思剧情的时候经常聊着聊着就跑偏,你一句我一句接龙玩梗。 当面演这么狗血的场面还是第一次。 卢静静笑得浑身哆嗦,哀嚎着认输:“你要是把这招用在男人身上,还至于单身这么多年?” 她刚才对着程怀歌又纯又欲的眼神都忍不住脸红,这要换成男的哪还能受得住这么撩拨。 程怀歌笑了笑,没吭声。 酒店一楼有个喷泉花园挺好看,卢静静打算在那给程怀歌拍一组照片。 走到电梯口的时候,卢静静一拍脑门:“哎呀我这个猪脑子!单反落在我房间了,我去拿!” 程怀歌点头:“好,我在这儿等你。” 她这一身太招摇了,不适合一个人下楼。 卢静静应了一声,坐电梯去二楼房间。 站在窗户前发呆的程怀歌没有注意,电梯上的数字在二楼停顿了几秒,降到一楼,又缓缓往上爬。 “叮——” 电梯门打开的提示音在静谧的楼道里荡开,程怀歌以为是卢静静回来了,带着清浅笑意回头。 穿着婚纱的女孩就那么直直撞进阳濯浅茶色的眼眸里。 凌厉的下颌线陡然绷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电梯里不止阳濯一人。 他旁边跟了一男一女,看起来年纪比阳濯稍小些。 男的是个娃娃脸,“哇哦”了一声:“新娘子真漂亮啊!” 程怀歌看着面无表情的阳濯,蓦地笑了一下,挪开眼大方地点头道谢:“谢谢。” 说不上是较劲还是别的什么。 他身侧的女孩定定地看了程怀歌一会儿,咳了一声提醒道:“濯哥,咱们走吧?” 阳濯垂眸,迈开长腿出了电梯,却径直走到程怀歌面前。 程怀歌掀起眼帘坦然和他对视,指尖却悄悄蜷了起来。 那女孩不明所以:“濯哥?” 阳濯漫不经心地睨她一眼:“不是要找8302?她就是。” 女孩恍然大悟:“程小姐是吧?我是来拿行李箱的。” 也真是天意弄人。 被她拿错行李箱的人竟然跟阳濯认识。 程怀歌不自觉耸起来的肩膀放松下来,朝她弯了弯眉眼:“是你呀!跟我来吧,行李在我房间里。” 一行人往走廊里走。 女孩耐不住好奇心作祟,追上前两步靠近程怀歌:“程小姐今天结婚吗?” 脚步声散乱细碎,阳濯就跟在她们身后跟另一个男的说话:“等会儿什么安排?” “台风今天停了,我们下午先去逛常隆公园,晚上找个酒吧放松放松。濯哥一起?你晚上来接我们。” 阳濯似乎是笑了一下:“滚,你多大的面子让我接你。” 程怀歌不必回头都在脑子里勾勒出他笑起来的模样,张扬散漫,嚣张得不可一世。 是她学不来的热烈洒脱。 “程小姐?” 那女孩见她不出声,扬声继续追问。 程怀歌回神,朝她扬了扬手里握着的房卡:“到了,你们稍等一下。” 女孩啊了一声,遗憾作罢。 三人站在房门口,并没跟进去。 程怀歌很快拎着明黄色行李箱走出来。 女孩看了一眼完好无损的密码锁,神色放松了不少,跟程怀歌道谢。 阳濯倚在墙上,侧脸朝程怀歌望来:“酒店客房是一天一续,你要是不忙的话可以现在下去办理续住。” 程怀歌应了一声好,回身去拿身份证。 再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她本来想等卢静静上来提醒她一起去续房卡,走到电梯口却发现阳濯他们还没走。 电梯门被人强行保持打开的状态,像一张吞人的嘴。 程怀歌停下脚步。 见她止步,阳濯挑了挑眉:“不一起下去吗?” 散漫的语调里夹着若有似无的挑衅。 他身后的两人甚至往里退了一步,让出了容纳一人的空间。 程怀歌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神,蓦地露出一个笑:“好啊,一起吧。” 有股不肯低头的劲儿。 电梯缓缓下行,站了四个人的电梯里寂静无声。 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程怀歌握着身份证和房卡,视线虚虚地落在阳濯的手臂上。 他胳膊上的肌肉很结实,一条条青筋蛰伏在小臂上蔓延到手背处,充满野性的力量。 是卢静静很喜欢画的类型。 程怀歌曾经问过她为什么总喜欢画手上的青筋,卢静静则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你谈一个这样的就懂了。” 程怀歌现在有点懂了。 晃神间电梯到了一楼,阳濯率先走出去。 娃娃脸和女生向阳濯打了声招呼,去车上放行李箱。 程怀歌暗暗叹了一口气,紧随其后走到前台。 这一身打扮果然很显眼,大堂里来往的人纷纷朝她投来好奇的目光,随后跟身边的人低声议论。 阳濯径自走进前台,扯了一个前台人员过来:“8302客人办理续住。” 被他扯过来的恰巧就是昨天给程怀歌办理入住的板寸小伙。 他露出一个职业笑容,抬头看向程怀歌:“您的房卡和身份证?” 程怀歌神情自若地递过去,还没到板寸小伙的手中,就被两根修长的手指半途劫走了。 阳濯垂着眼睫,字句清晰地念她的名字:“程、怀、歌?” 板寸小伙愕然望过去,像是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了嘴。 程怀歌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有种说了假话即将被家长严肃拆穿的心慌。 这种心慌她再熟悉不过了。 阳濯的动作太过突兀,板寸小伙赶紧帮忙补救:“不好意思女士,您和我们老板以前的一位朋友长得很像,他可能认错了。” 在这一瞬间,程怀歌的心跳倏地平稳下来。 这场独角戏,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唱得心惊胆战。 她平静地点点头:“是吗?我以前也在兴市读过书。” 板寸小伙一怔,心里的疑惑脱口而出:“那您以前也叫这个名字吗?” 阳濯抬眼,带着探究的目光和程怀歌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程怀歌盯着他的眼睛,语调软软的,又有些倔:“那倒不是,那时候我的名字叫师语。” 这两个字像是某种不知名的开关,一旦按下去了,想隐藏的东西就彻底曝光在明亮的光照下。 无所遁形,避无可避。 板寸小伙一声惊呼:“师语?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我是余还谟你记得吧?濯哥,她是师语哎!” 稀薄的记忆中,一个干瘦的皮猴少年和眼前的板寸青年身影重叠,程怀歌恍然点头:“啊,是你啊!” 阳濯勾了勾唇角,手腕一抖,随手将程怀歌的身份证甩到余还谟面前:“什么时候的同学,没印象了。” 余还谟说是朋友,到他这儿就降了一级。 同学。 程怀歌眨了眨眼,鼻尖有点酸。 余还谟尴尬地瞟了程怀歌一眼,悄悄嘀咕了一声,低头去操作电脑:“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怎么还换了个名字?当年你走得那么突然,学校里都传疯了,说你死了。” 程怀歌浅笑,语焉不详地模糊应付他:“当时家里出了点变故,没来得及跟你们告别就走了。” 阳濯不知道什么时候拖了张椅子坐下,双手抱胸,就那么盯着她。 像是试图从她的表情里找出点蛛丝马迹。 程怀歌坦然地错开视线,假装没看见。 余还谟把房卡和身份证还给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喊声打断。 “月沉,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程怀歌回头。 卢静静抱着单反已经过来了,拉住程怀歌的手往外走:“快走快走,现在的阳光最好了,出片肯定好看!” 穿着雪白花嫁纱裙的女人头也没回,一步步离开。 余还谟从震憾的余味里咂摸出点别的味道,扭头责怪坐着的男人:“濯哥,你不是一直在找她?刚才干嘛装作不认识!” 阳濯嗤了一声,掏出一根烟含在唇间,又扯下来扔到桌子上,烦躁起身:“少放屁,我什么时候找她了。” 余还谟翻了个白眼。 * 卢静静指导了程怀歌一个小时的摆拍,终于心满意足收起单反。 程怀歌累得不想说话,偏偏有人不肯放过她。 “刚才你们在前台聊什么呢?你跟那个明星脸帅哥认识了?加上微信没?”卢静静笑得贼眉鼠眼。 “……”程怀歌喝了口水,语气很平淡:“他好像是我的高中同学。” 卢静静倒吸一口凉气:“好像?我要是有一个长了这么张脸的同学到八十岁也忘不了,你跟我说你不确定?” 眼瞅着躲不过去了,程怀歌叹了口气:“好吧,他就是我高中同学。” 卢静静摸了摸下巴,眯着眼一脸审视:“你是不是在糊弄我?我虽然没跟你上同一所高中,但你的高中生活我可是一清二楚——” 话音戛然而止。 她们认识了五年,从最开始的工作搭档相处成基友,又发展为线下好友,再加上程怀歌以自己的高中生活为蓝本写的《只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初恋》是由卢静静亲自出的全本画稿,两人可谓是无话不谈。 程怀歌沉默不语,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 卢静静突然想到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等一下,他不会就是《初恋》里的那个男主吧?” 前两天的台风在今早悄无声息地停了,连下好几天的雨,花园里的泥土还是潮湿的。 程怀歌的视线落在鞋尖沾上的泥泞,低低地嗯了一声。 卢静静激动地一拍大腿:“分别七年都能再相遇,这就叫缘分,这就是天意!程小歌你这都能忍住不上?快去把男主给我追回来!” 《初恋》里的感情线因为女主的转学而中断,卢静静当初缠了程怀歌好久都没能说服她更改这个结局,读者更是至今都在哀嚎,强烈要求作者给“日月cp”一个HE。 没想到今天磕到真的了。 程怀歌抬眼:“算了,过去这么久了,大家早就有各自的生活了,何必去打扰他。” 看着像是在说服卢静静,又像是在为自己的胆怯找借口。 卢静静注视着她的表情,试图找到一丝突破口,可是只看到一脸的坦荡释怀。 她失望地长叹一声:“好吧,只要你自己不觉得遗憾就好。” 程怀歌失笑,讨好般挽起她的胳膊:“晚上请你吃好吃的,弥补我们卢老师这颗破碎的少女心好吗?” 卢静静被气笑了:“我是缺这口饭吗?我想磕糖!” “回去就写,一定写本纯糖,包甜的。” 话题顺势转到了下一本新漫画的题材,卢静静偷偷瞄了程怀歌一眼。 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圣洁新娘美得让人不敢靠近,生怕亵渎了这抹纯净。 妆容下的神情一如既往的镇静温和。 卢静静悄悄叹了口气。 骗子在说谎的时候会连自己都不知不觉当了真,否则会被仅存的良心缠绕着拖进泥潭不得安宁。 真的不觉得遗憾……吗。 谁知道呢。 第4章 第 4 章 下午没什么安排,程怀歌联系了机场,去把自己的行李拿回来。 从机场回到酒店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梦界的作者们前一天就约好了今晚出去聚餐,程怀歌昨晚已经推了一次,也不想做那个扫兴的人,于是跟卢静静约好洗完澡之后汇合。 这个季节正是旅游旺季,酒楼里人头攒动。 还好有人想得周到,提前预定了一个大包厢。 包厢里摆了两个大圆桌,先到的人已经点好了菜,程怀歌跟卢静静坐进靠门的那桌,意外看到了崔移惑跟一个眼生的年轻男生。 周围的人都在热闹寒暄,程怀歌抿了口茶,悄声问崔移惑:“今天不是私人聚餐吗,你怎么也来了?” 崔移惑嘿嘿一笑:“公司给批了餐费,我过来蹭两口。” 程怀歌了然。 年轻男孩悄悄扯了扯崔移惑的衣摆,朝他使了个眼色。 崔移惑咳了一声:“这个是我同事孟越凡,运营部今年新招的应届生。” 就是上午那个不服气想追程怀歌的男生。 程怀歌没在意,礼貌打招呼:“你好,以后还麻烦你多多关照。” 孟越凡立马顺杆爬:“姐姐客气了,大家都是为了爱好和梦想努力。我加一下姐姐微信吧,以后我有什么疏漏的地方还要麻烦姐姐多提点。” 崔移惑扯了扯嘴角,没戳穿他的小心思。 程怀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我的手机昨天在机场摔坏了,还没来得及买新的。” 孟越凡还不死心:“下午的时候姐姐不是在群里回了消息吗?” 这话就有点越界了。 崔移惑眼皮一跳,正要转移话题打断他的不依不饶,就见程怀歌笑了笑:“害怕错过重要的通知,用平板登的。” 答得滴水不漏,有理有据。 坐在她旁边的卢静静想尽了这辈子难过的事情才把嘴角压下去,憋笑憋得脸色通红。 孟越凡也不失望,咧出一个开朗的笑:“回头我让崔哥把姐姐的微信推给我,姐姐什么时候方便了记得通过就行。” 程怀歌也笑,神色恬淡自然:“当然。” 崔移惑松了口气,赶紧找了个借口把孟越凡挡开。 卢静静笑得肩膀发抖,用胳膊肘捅程怀歌:“月沉老师这语言的艺术用得挺妙啊,跟年轻人玩信息差呢?” 全程没有一句假话,却又一句真话都没有。 真绝了。 程怀歌一本正经端坐着:“你不懂,这叫老实人的圆滑。” “下一本就写阳光青春男大吧,我爱画。”卢静静擦擦眼角笑出来的泪痕,正儿八经提议。 “……”程怀歌瞟她一眼:“卢老师能不能谈一个阳光男大,也不为别的,我想看看年轻人怎么谈恋爱。” “这是另外的价格,得加钱。” 此时服务员端着前菜进来,这一页顺势翻篇。 聚餐的重头戏自然是喝酒。 干喝没意思,不知道是谁提议摇骰子,上家跟下家比大小,输的人从喝一杯白的和赢家抽纸条完成惩罚里选一个。 这一提议立马赢得大部分人的赞同。 这群人平时在家里不是码字就是画画,社交少得可怜。 好不容易逮到个玩的机会都想尽兴一把。 程怀歌没意见,顺水推舟也写了个不痛不痒的惩罚纸条。 游戏开始,惩罚纸条的内容渐现端倪。 有“用猛汉的声音撒个娇”到“最喜欢用哪个姿势do”,什么尺度都有。 卢静静小声吐槽:“这世界上还是小人多啊。” 程怀歌赞同点头。 孟越凡趁崔移惑去问服务员要骰盅的时候面不改色地跟他换了座位。 第一轮的时候程怀歌摇了十三个点,比孟越凡的十五点小。 孟越凡兴致勃勃地问:“姐姐你选哪个?” 程怀歌沉吟片刻,小心地从篮子里挑出一个纸团打开,卢静静凑过来念上面的内容:“找一个人重复一遍你说过最伤人最恶毒的话……你们真是牲口啊!” 一桌人笑得前仰后合。 程怀歌的眉角一跳。 十六七岁的少年心智尚未完全成熟,正是热衷于传播谣言肆意排挤异己的年纪。 那年暑假的黄昏下,曾有一个少年穿过漫天的恶意来找她,询问那被散播得无人不知的传闻。 少女掩饰起满心的绝望和自卑,一字一句在纸上写出伤人的话—— “和你有什么关系?阳濯,你别再缠着我了好吗,我就算……” 程怀歌的眼睫颤了颤,脑子里的回忆齿轮像是生了锈,卡顿着不敢继续回忆下面的内容。 “姐姐?”孟越凡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明晃晃地朝程怀歌笑,“姐姐可以选我,我脸皮厚不怕受伤。” 他在催程怀歌完成纸条上的惩罚内容。 程怀歌坦然自若举起酒杯:“我记不起来了,还是喝酒吧。” 同桌的人纷纷拍桌叫嚷,不依不饶:“选了纸条再反悔得喝三杯,不然设置惩罚纸条就没意义了啊!” “月沉老师可别想逃酒!” 孟越凡的眼睛亮晶晶的,站起来摆手示意大家安静:“月沉老师是咱们梦界的宝,明年的爆款KPI还指着她呢!我代她喝总行了吧,刚才可没说过不能找人代酒。” 叫嚷瞬间变成了打趣的起哄,孟越凡到底还是社会经验少,被人三言两语拱得脸皮泛红。 程怀歌没接受他的好意,仰头就干了三杯白酒,转头朝一脸惊愕的孟越凡传授经验,声音不大不小,一点没有要避人的意思:“要是开了这个先例你还指望这群人能放过你?别替人挡酒,不然她们能灌得你胃出血。” 孟越凡不明就里地点点头,惹得一桌人笑骂程怀歌揭自己老底。 气氛就此热烈起来。 卢静静有点担心程怀歌,低声问她:“还好吗?难受就跟我说,我送你回酒店。” 程怀歌本来就不是能喝酒的人。 今天用的酒杯虽然小,就一口的量,但她方才喝得快,这会儿酒劲已经上来了,眼尾散开一片殷红,水汪汪的眸子漫了一层雾气。 微醺的程怀歌很乖,老实点头:“放心吧,撑不住了会告诉你的。” 卢静静满意点头,把程怀歌的脑袋掰到自己肩头靠着,继续开下一把。 一共玩了十多轮,程怀歌的输赢六四开,输多赢少。 她都选的喝酒,一把惩罚纸条都没再开过。 其他人没这么拼,大多都选了惩罚纸条。 这场游戏很快就玩腻了,大家招呼着下一场去KTV,卢静静搂着晕乎乎的程怀歌打车回酒店。 程怀歌喝醉了极乖,不吵不闹不吐,一门心思睡觉。 出租车司机大概有点担心,不停从后视镜往后瞄:“别吐在我车上了,不然洗车钱得你们出。” 任谁被这么当成贼一样防都会反感,卢静静开始后悔刚才为什么要拒绝孟越凡帮忙送人回酒店了。 程怀歌安安静静靠在她的肩头,一缕头发从而后出逃挡在脸颊上。 路灯快速闪过,后窗的阴影快速从她脸上滑过,一闪而逝。 卢静静看得晃了神。 出租车很快抵达目的地,停在酒店门口。 “月沉?醒醒,咱们该下车了。”卢静静先下车,绕到程怀歌那边打开车门喊她。 程怀歌皱眉,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睁眼老老实实从车里爬出来。 卢静静以为她醒酒了,拉住她的手腕打算往里走。 拽了拽,手里牵的人纹丝不动。 一回头就见程怀歌还站在原地,黑漆漆的眼珠盯着她,脸上写着显而易见的警惕。 卢静静:“……?” 她试探着喊程怀歌:“月沉?怀歌?到酒店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好不好?” 程怀歌恍若未闻,就这么盯着她看,硬是把她的后背看出一丝毛骨悚然的凉意。 得。醒了,但没完全醒。 卢静静觉得自己眉心一跳一跳的疼。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无论卢静静怎么连哄带骗,程怀歌就是岿然不动。 哪怕是被卢静静硬往里推了几步,程怀歌也能一个丝滑的转身回到原地,就那么沉默地盯着她看,眼里一股莫名的指控。 折腾了将近半个小时,任务进度为0%,自己反而折腾出了一身汗。 这个点儿不是太晚,酒店门口时不时经过来往的路人,没有一个不侧目看热闹的。 卢静静自己都生出一股自己是人贩子的心虚感,不停跟好奇来询问的人解释是朋友喝醉了不肯回房。 就在她束手无策的时候,一辆仰望U8开到门口停下。 卢静静下意识拽着程怀歌往后退了两步让出地方。 阳濯从车上下来,打开后备箱提出来一捆用灰色草纸打包起来的书,把车钥匙扔给门口的迎宾去泊车,扬眉问道:“堵在门口干什么呢?” 卢静静啊了一声,扭头看程怀歌一眼,突然松开拉着她的手一脸无辜:“我朋友喝醉了不肯回房,我是没办法了,要不让她在门口醒醒酒再说。” 她一松手,程怀歌就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到刚才的位置一声不吭。 卢静静比了个“你看吧”的手势。 阳濯眯眼,走到程怀歌跟前稍微弯下点腰和她齐平对视。 程怀歌眼睛一眨不眨,也不后退,就这么望着他。 半晌,阳濯直起身笑了一下,低沉的嗓音如大提琴弦震动:“程怀歌,回不回房?” 也不知道是哪个字触动了程怀歌的神经,她眼睫扇了扇,缓缓抬起自己的胳膊。 卢静静先前也没怎么用力,但程怀歌的手腕处已经红了一片,和纤细小臂处的白嫩一对比分外明显。 她抬头,虚焦的眼眸落在阳濯脸上,固执地直着胳膊示意他来牵。 阳濯喉结紧了紧,把拎着的那捆书换到左手,握住她的小臂往酒店走。 之前犟得像头牛似的一步不肯挪的程怀歌就这么亦步亦趋跟在阳濯身后进了酒店。 卢静静扯了扯嘴角,险些被气笑。 三人一起进了电梯。 阳濯放开程怀歌,掏出自己的总卡先刷了八楼,垂眸问卢静静:“你住几楼?” 卢静静还是靠谱的:“我先送她回房。” 阳濯没说什么,将总卡塞回牛仔裤后兜。 一条白嫩的胳膊突兀地抬起来,直直挡在他小腹前的位置。 阳濯的动作一顿,侧头看向身边的人。 程怀歌似乎不满自己被放开,眉头微蹙,罩着雾气的眼珠里盛满控诉。 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卢静静咬住下唇,死命咽下快要溢出来的笑声。 “叮——”楼层到了,卢静静几乎是用蹿的速度离开电梯。 阳濯用舌尖顶了顶脸颊,声音没什么起伏:“程怀歌,你是不是在装醉?” 第5章 第 5 章 程怀歌一言不发。 许久没有等到回应,她直直抬起来的胳膊有往下回落的趋势。 下一秒就被蛰伏着青筋的手掌擒住,拉她出了电梯。 卢静静早在程怀歌喝醉前就要走了她的房卡和手机,此时已经打开房门,从里头探出一颗脑袋观望走廊里的动静。 高大的男人一手拎书一手拎人,顶着一张帅得一塌糊涂的脸,像是漫画里走出来的人。 阳濯把程怀歌领进屋,顺手放下那捆书。 卢静静像做贼似的偷瞄他手上的青筋。 死丫头吃得真好啊,还真让她谈上了。 “躺床上,好好睡觉。” 男人懒洋洋的声音把贼吓一跳,赶紧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缩进角落,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程怀歌不知道怎么委屈上了,撇撇嘴爬到床上,鞋也不脱就要掀被子往上躺。 阳濯啧了一声,迈步上前按住程怀歌的肩膀,回头睨卢静静:“麻烦你照顾她吧,我先走了。” “我有洁癖,不喜欢碰别人的身体。”卢静静顶着阳濯半信半疑的目光说谎,脸不红心不跳。 她都这么说了,阳濯自然不好逼迫人家。 他似是不耐烦地呼出一口气,在床边蹲下,仰头看程怀歌:“脚抬起来。” 喝断片的程怀歌就像个机器人,给一句指令动一下。 她慢悠悠抬起右脚,像是故意气人似的,脚尖还一翘一翘的。 阳濯垂眸,握住她苍白冰凉的脚踝,把半跟单鞋从她脚上脱下来。 脚趾纤细修长,脚背的皮肤因长年不见阳光,白得几近透明,衬出孱弱的血管。 他的手很烫,程怀歌情不自禁瑟缩了一下。 阳濯顺势松手:“换脚。” 程怀歌没动。 阳濯微微仰头,声音有些硬:“另一只。” 左脚缓缓抬起来,程怀歌吸了吸鼻子小声抱怨:“阳濯你好凶。” 阳濯攥住她的小腿,抬眼盯住她的脸,视线从眉毛到嘴唇一点点掠过,试图找出她装醉的证据。 程怀歌反倒不耐烦了,抖了抖腿提醒他快点。 “咔嚓——”手机拍照的声音突兀响起,打碎了片刻的静谧。 阳濯面不改色地脱掉剩下一只鞋,起身扬眉看向偷拍者。 卢静静只尴尬了短短两秒,扬了扬手机:“那什么……要不加个微信呢,晚上如果有什么事可能还得麻烦你。” 坦荡得仿佛刚才偷拍的人不是自己。 问就是在积攒素材。 阳濯漫不经心地掏出手机,打开微信二维码递过去,卢静静飞速扫了码发去验证。 “喔——这好像是怀歌的手机。算了,都一样。”扫完之后她一副才发现自己拿错手机的模样,顺手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 手机旁有一板吃了大半的药片,斜斜地躺在药盒上。 药名很清晰——右佐匹克隆片。 已经熄了屏准备把手机放回裤袋的阳濯动作一顿,扬眉睨了卢静静一眼。 卢静静理不直气也壮,帮程怀歌掖好被子。 离开8302的房门,阳濯掏出手机点开好友申请那一栏。 一溜的好友申请都是通过扫码添加发来的,没有一个被通过。 最上面的是一个漫画头像,画了一轮从海波中探出一半的圆月。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停顿片刻,通过了对方的好友申请。 * 梦界为这次的作者大会特意租了游轮,在东江上展开为期一天一夜的游轮之旅,崔移惑一大早就挨个打电话喊人。 程怀歌醒来的时候难免宿醉头痛。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昨晚的开骰子游戏上,对自己怎么回来的毫无印象。 不过想也知道是卢静静把她送回来的。 接完崔移惑的电话,她顺手点开微信查看消息。 聊天列表里的对话框少得可怜,眼下却多了一个陌生的头像。 看着像是在黄昏中即将坠入一片汪洋的夕阳。 乍一看倒和她像是情侣头像。 程怀歌迟疑着点进对话框。 昨天23:47,绿色的对话框:“我是月沉”。 系统提示:以上是打招呼的内容。 对方的头像右边冒出白色的对话起泡——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程怀歌傻眼了。 还、还是她主动加的这人? 难不成是孟越凡? 怀着沉重的心情点进对方朋友圈,里面干净得有些无聊,只在去年分享过一首英文歌曲的链接。 程怀歌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一边起身洗澡。 加都加了,现在再删未免尴尬。 留着吧。 早上九点,大巴车抵达酒店楼下。 程怀歌提前去卢静静的房间找她,有些心虚地问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她从来没有喝醉过,这是第一次。 对于自己的酒品,连她自己都没什么自信。 卢静静打着哈欠给她开了门,正站在镜子前涂隔离。 听到程怀歌的问题,她冷笑一声:“也没干什么丢脸的事情,只不过是死活不肯回房间,站在酒店门口唱《死了都要爱》喊得整个酒店人尽皆知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程怀歌脸皮一热,将信将疑:“真的吗?可是那么高的音我唱不上去。” 卢静静哼了一声,从镜子里和她对视:“所以到副歌部分的时候,你拉着我非让我一起唱。” “……”程怀歌信以为真,更心虚了:“那你唱上去了吗?” 大学的时候她跟同学去过几次KTV,那时候程怀歌遇到唱不上去的高音的确喜欢让话筒。 真像是她喝醉了能干出来的事。 卢静静又好气又好笑,换上鞋拉她出门:“你自己瞅瞅你那小脸白得跟刚从坟堆里爬出来似的,还操心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有屁用。上车了先眯会儿,我可没有精力再照顾一个病号了。” 程怀歌抬手揉了揉脸,想了想还是没再追问那个新加的人是谁。 路过大堂的时候程怀歌目不斜视,在出门的一瞬间偏头朝前台瞥了一眼。 今天轮班的服务员换了一波新的,连余还谟都不见踪影。 程怀歌咬了下嘴唇,用细密的刺痛强行将注意力拉回来。 人都到齐后,大巴缓缓启动朝东江的码头驶去。 昨晚卢静静和程怀歌是最早离场的,其他人还转了场,一大早又被叫醒,基本上没怎么休息好,一路上都在昏昏沉沉补觉。 程怀歌晕得厉害,头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 到了目的地下车,她害怕扫了其他人的兴,干脆连卢静静都没说,找到崔移惑领了房号之后就去休息了。 昨晚她的酒喝得有目共睹,崔移惑表示理解,又叮嘱了两句就忙着安排其他事情了。 半个小时后游轮驶出码头。 程怀歌小时候晕车很厉害,长大之后好了很多,只在坐飞机的时候会吃晕机药,没想到晕船也同样厉害。 游轮的速度并不快,但眩晕的感觉太过强烈,引起一阵阵反胃的感觉。 托卢静静帮忙问了一圈都没人随身带晕车药,程怀歌决定下船回酒店。 两个小时后游轮中途停靠,她和卢静静跟崔移惑打了声招呼就下船了。 崔移惑半是担心半是可惜,还不忘叮嘱:“小孟今天没来,我给他发了消息让他来接你,你记得给他发个定位。” 程怀歌脸色白得像女鬼,强忍着难受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 卢静静无论如何都要陪着她,被程怀歌好说歹说哄了回去。 太阳晒得刺眼,程怀歌在江边找了个咖啡店的室外椅子坐下。 缓了一阵感觉好点了,她掏出手机点开早上多出来的那个对话框,给对方发过去一个定位,想了想又打了一行字:【我身体不舒服,辛苦你来接我了。】 晕船的余韵还没消,26键的输入法满屏乱飘,晃得程怀歌眼晕。发完消息她就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试图把反胃的干呕压下去。 迷迷糊糊间竟然真的睡着了。 东河边的水汽蒸腾着,翻飞出一个巨大的梦境。 程怀歌在这片水雾中看到了高中的自己。 那时候的程怀歌不叫这个名字,也不会说兴市方言。 因为她根本就说不了话。 高一(3)班的同学不明白什么叫失语症,只知道班里那个长得白净漂亮的女孩是个哑巴。 就连老师也常常用可惜的眼神望过来,再隐晦地摇摇头。 任何人看了这个表情,都知道他们在叹息什么。 看得多了,程怀歌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应对方法。 在各种目光投过来之前就低下头,用齐眉的刘海挡住眼睛,隔绝外界的窥探也掩盖了自己的神情。 但这仅限于对付有分寸的人。 年纪小是个很好的借口,可以掩盖最纯粹的恶意。 高一上半年期中考试过后,坐在她后桌的男生用笔戳了戳程怀歌,等她回身看去的时候,笑嘻嘻地和同桌挤眉弄眼:“师语,我看电视上演的聋哑人都会手语,你为什么不会啊?” 不等程怀歌反应过来,他同桌就满脸真诚地凑过来:“你能不能教教我,手语的‘我爱你’怎么比划?” 旁边似乎有若隐若现的憋笑声响起。 程怀歌低头,长长的睫毛轻轻翕动,像有风在拨弄。 她从男生的桌上抽了张草稿纸,准备给这场无聊的戏弄一个答案。 “嘭——!” 一瓶喝了一半的可乐精准无误地砸过来,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反弹到后桌男生的胸前又滚落到地上,没拧紧的瓶盖旋开,可乐泼了他一身。 剩下小半瓶旋了好几圈,深褐色的液体冒着二氧化碳往外涌。 带着一股酸涩甜腻的味道钻进程怀歌的鼻腔。 “艹,谁他妈乱扔垃圾!”男生愤怒起身,大骂着四处张望寻找罪魁祸首。 程怀歌握着笔的手顿在半空。 “我还以为你那儿是垃圾桶,不然怎么会收集了一群垃圾。”一道懒洋洋的男声从教室前门处传来,嘲讽意味十足。 标准的普通话,在嘈杂的兴市方言中清越得鹤立鸡群。 程怀歌没抬头,圆滑地回身坐正。 这场因她而起的风波以后桌男生自知理亏,嘟嘟囔囔用方言回击了几句告终。 直到方才出手的人进了教室从程怀歌身边走过的时候,她才不着痕迹地抬起眼帘,用余光飞快扫了他一眼。 校园卡的绳子被他随意缠在手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勾着末端卡扣,从她眼前一闪而过。 阳濯。 好少见的姓氏。 跟他……很配。 程怀歌收回目光,视线落在课本上的姓名。 师语,失语。 若论人如其名,没人比她更适合了。 后排的阳濯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拉开椅子,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声响。 “吱——” 程怀歌猛地抬起头。 雾气迅速散去,露出隐藏起来的现实。 一辆黑色的仰望U8停在路边,驾驶室的门打开,肩宽腿长比例极佳的身影单手插兜,绕过车头朝她走来。 第6章 第 6 章 有那么一刹那,眼前的身影和方才梦境里的人重合了。 程怀歌眨了眨眼,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 阳濯停在她面前,犹如梦境中的人跨越时间和空间的屏障,鲜活地来到她身边。 他很高,程怀歌不得不努力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见她不吱声,阳濯曲起食指在镂空铁桌上敲了敲:“哪儿不舒服?” 他蹙着眉,架在高挺鼻梁上的墨镜被拉到下巴处,能看出来心情不是很好。 程怀歌用那双漆黑的眼珠盯着他,泛白的唇瓣微微张开,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你怎么来了?” 头顶的遮阳伞挡住下午刺眼的阳光,阳濯站在伞外,一道界限分明的阴影将两人划分开来。 阳濯右眉稍微挑起,显出几分意外:“你给我发的定位,你问我?” 她给阳濯发的定位?她明明只给孟越凡发了消息让他来接……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程怀歌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猛地睁大眼睛:“我昨晚加的人是你啊?不好意思,我以为那个是我同事,想让他来接我的。” 她昨晚遇到了阳濯,还主动加了他微信? 那她该不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程怀歌莫名生出点懊恼。 卢静静既然没提这一茬,应该不能吧…… 她脸上的慌乱太过明显,阳濯的眸色深了些,嗓音有点沉:“我送你回去,还是你要继续等你同事?” 程怀歌的视线落在手机上,纠结了片刻还是妥协地站起身:“那就麻烦你了。” 现在再去问孟越凡的联系方式还得等半天,划不来。 况且阳濯来得坦荡,她再扭扭捏捏的拒绝,反倒像是心里有鬼。 只是权衡利弊罢了,她想。 上车的时候程怀歌犹豫了一下,摸向副驾驶室的手拐了个弯,移到了后座的门把手上。 按了一下,门把手没动。 程怀歌不信邪,用力按了两下,把手还是没弹出来。 她正想提醒阳濯,就听见副驾驶的把手发出轻微响声,表示已经解锁。 阳濯的声音从下降的窗户里传出来:“后座放了东西,你坐前面。” 程怀歌老老实实“哦”了一声,爬到副驾座位上。 车上开着空调,隔绝了外界的燥热。 阳濯开车起步,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曲肘撑在窗户边缘支着脑袋,闲适懒散得很。 “去不去医院?” 程怀歌系好安全带,摇了摇头:“不用,我就是晕船难受,已经缓得差不多了。” 阳濯没再多问,车速却明显的慢了下来。 车里一片寂静,有浅淡的尴尬在无声中蔓延。 程怀歌偷觑了阳濯一眼,见他专心开车没有要叙旧的意思,也识趣地闭上眼假寐,从上车起就紧绷的肩颈悄悄放松下来。 也是,他和她没什么旧可叙。 当初回到京市后那些难眠的夜晚,程怀歌也曾经幻想过有朝一日跟阳濯重逢的场面。 那时候她想着,或许自己可以大大方方地和他打招呼,言笑晏晏地朝阳濯伸出手,克制而礼貌地寒暄一句“好久不见,这些年过得好吗”。 又或许两个人只是对视一眼,彼此冷淡地擦肩而过,就像从来不曾认识过一样。 这些在脑海中构想的画面里,唯独不包括两人坐着一辆车却沉默着说不出一句话。 没有问候,没有客套,双方心照不宣地扮演素不相识的戏码。 这样就挺好的,程怀歌自嘲地想。 头部编剧月沉老师中途下船的消息已经扩散开了,手机时不时震动,都是一起来参加活动的人发来的问候。 恰好给了程怀歌一个缓解尴尬的机会,垂着头挨个回消息。 假装自己有事要忙,而不是故意避开阳濯。 猫在尴尬的时候会假装舔毛,人也一样。 在车上看手机的后果就是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晕眩再度反扑,程怀歌不敢再玩手机,老老实实靠在座椅上醒神。 车窗外的景色逐渐熟悉起来,程怀歌不自觉坐直身子向外张望。 车速更慢了些,似乎是在避让过马路的行人。 趁这个空档,程怀歌终于看到了熟悉的校门。 东梓中学,她的母校。 也是她和阳濯共度两年的地方。 大门处有人搭起了梯子,站在顶端往门头上挂宣传条幅。 红底黄字映入眼帘,是学校在宣告今年高考的光荣榜。 程怀歌小声念道:“热烈庆贺本校高考一本线录取人数172人……真厉害啊。” “是进步了,比我那届多了五十多人。”阳濯的声音懒洋洋地钻过来。 “你考了多少分?”程怀歌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开车的人没有回答,程怀歌后背一僵,惊觉自己的越界。 作为“陌生人”,是不该问这种**的事情的。 她硬着头皮靠回椅背,假装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 车速提起来,离开了学校区域。 就在程怀歌认定了阳濯没有听到的时候,阳濯才慢悠悠地回:“过了太久,不记得了。” 没等她松口气,阳濯就以一种随意的语调问:“你考了多少?” 程怀歌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低声说:“673分。” 是一个足以让她在家人面前昂首挺胸的分数。 阳濯没什么表情,波澜不惊道:“挺厉害的。” 程怀歌咬了咬下唇,不知为何生出一种背叛者的心态。 一路再无话,车很快开到酒店门口。 刚一下车,程怀歌就碰见了急匆匆出来的孟越凡。 见她回来,孟越凡脸色涨红连连道歉:“对不起啊月沉老师,我睡午觉没看到崔哥的消息,刚准备去接你。” 程怀歌原本还担心孟越凡已经去接她了会白跑一趟,见他还没出门就放心了:“没事,本来就是我自己的原因,再麻烦你也怪不好意思的。” 孟越凡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瞥见从车上下来的阳濯,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换成略显亲近的招呼:“那我送你回房间休息吧?” 阳濯倚在车门边,双手抱着胸,就这么盯着程怀歌的背影。 眼神像在她身上扎了根,以至于孟越凡想假装看不见都不行。 他迎上前挡住阳濯的视线,掏出手机示意:“麻烦师傅了,多少钱?我来付就行。” 被他这么一提醒,程怀歌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忘记了什么,赶紧回头:“这次多谢你了,晚上你有空吗?我请你吃个饭吧。” 虽然预料到阳濯不会同意,但该有的礼貌她还是有的。 孟越凡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小声教导:“月沉老师,咱们给司机把钱结清就行了,没必要请客。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对什么人都释放善意很可能会惹上麻烦。” 阳濯嗤笑一声,扫了一眼他握着程怀歌的手,眉角微微紧绷。 程怀歌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和孟越凡拉开距离。 她不喜欢被不熟悉的人触碰,以前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反胃干呕。现在虽然好多了,但还是会下意识抵触。 “没关系,麻烦他跑一趟挺辛苦的,只是吃顿饭而已,应该的。” 孟越凡对程怀歌而言只是个认识的陌生人,没必要和他解释得太清楚,毕竟还涉及到自己的**。 孟越凡见她不听劝,顿时就有些着急了,还想再说教,就被阳濯漫不经心的应邀给打断了。 “好,晚上我有空了联系你。” 程怀歌一怔。 他竟然答应了? 阳濯眼帘上抬:“不是不舒服?去歇着吧。” 程怀歌回神,赶紧点点头,转身进了酒店。 阳濯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舌尖顶顶牙根,朝皱眉望着自己的孟越凡耸肩:“晚上一起吃点儿?” 孟越凡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不了,人贵在有眼色,我喜欢做一个识趣的人。” 悄悄刺了阳濯一颗软钉子。 阳濯恍然大悟,赞同点头:“那是得再练练。” 软钉子被挡回来,扎得孟越凡说不出话。 阳濯没再搭理他,把车钥匙给了门口迎宾也进了酒店。 余还谟今天休班,正好下楼准备出去买东西,远远地举手和他打招呼:“濯哥今天心情不错啊,去哪逛了?” 阳濯双手插兜,抬脚就踹过去:“你要是闲着没事就去给我打扫客房。” 余还谟熟练躲开,嬉笑着求饶:“我忙着呢,这不得赶高三开学前给老杨整个庆功宴嘛!” 他们高中时候的班主任老杨今年带的毕业班成绩不错,余还谟趁着阳濯回来,带头联络了几个在兴市的同学准备庆祝一下。 擦肩而过的瞬间,余还谟的衣领被阳濯勾住。 他茫然回头:“怎么了?” 阳濯松手,神情寡淡得不行:“晚上有事,早点回来。” 余还谟“哦”了一声,一头雾水地走了。 什么事儿神神秘秘的,非得等到晚上? * 程怀歌醒来时近黄昏。 她睡觉时对光线很敏感,房间窗帘紧紧合在一起,像一个巨大的棺材,寂静与晦暗如泥土密不透风地埋下来。 据说人在傍晚睡醒的时候会感到孤寂和不安,是因为远古时期的人如果在天黑的时候还没和同伴汇合,落单容易遇到危险。 这种对孤独的恐惧一直深深烙印在万年之后的基因里。 程怀歌此时切身感受到了这种压抑。 像是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寂感轻而易举能把人逼疯。 手机就在这时候传来震动,轻易打破了程怀歌的矫情。 她紧绷的脖颈刹那间松懈下来。 捞过来一看,是阳濯发来的消息:【下楼,我在门口等你。】 程怀歌眨眨眼,睡懵了的脑子开始缓缓转动,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晚上请客的事。 收拾妥当已经是十五分钟后的事了。 阳濯的车就停在门口,副驾驶上还坐着一个熟悉的人。 余还谟见程怀歌下楼,欢快地向她招手:“师语快上车!” 他倒是没怎么变,还和高中的时候一样,做什么事都带着热烈的喜悦。 程怀歌没多问,上车坐进后排座位。 车门关上,阳濯将半根烟摁进车载烟灰缸,侧了半张脸问:“有什么想吃的?”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程怀歌就是感觉阳濯好像……不怎么高兴? 她谨慎地回:“我都可以,看你们想吃什么。” 阳濯眉头微蹙:“你没有想法吗?” 看起来更不高兴了。 程怀歌的指尖抠了抠座椅缝隙,带着点可怜巴巴的小心翼翼:“因为我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 余还谟没忍住,噗一声笑出来。 阳濯瞄她一眼,紧绷的眉眼缓和不少,嘴角勾出一个细小的弧度:“你最好是。” 第7章 第 7 章 最后由余还谟提议找了江边一家专做鱼宴的店。 因为气候的缘故,兴市的虫蚁蟑螂很多,兴市人饭前总是习惯涮碗筷,这种温度的茶水自然是消不了毒,也就图个心安。 余还谟很自觉,一坐下就拆了阳濯的餐具,用滚烫的茶水烫了一遍再推回到阳濯面前。 程怀歌愣是在他身上品出了小媳妇的体贴贤惠。 程怀歌和余还谟中间隔了个阳濯,见她一言不发坐着,余还谟任劳任怨,起身就要去拿她的餐具。 阳濯漫不经心抬手,把余还谟烫好的碗筷推给程怀歌,换了她面前的餐具。 程怀歌没吭声,默默看着阳濯修长骨感的手撕开塑封,廉价的瓷碗在他手中硬是衬出了国瓷的莹润。 她蓦地想起卢静静的话,恍然地无声“啊”了一下。 骨节分明的双手撕开轻薄布料,蛰伏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根根分明,顺着掌下的细腰缓缓游移,勾勒出暧昧的性张力。 这样的手画出来……还真是怪好看的。 以后再也不笑她手控了。 阳濯察觉到程怀歌的视线停在自己手上,动作丝毫没停顿地倒了杯茶推过来,食指在桌子上点了点,唤回程怀歌的注意力。 程怀歌回神,抬眼就见阳濯瞥她。 她张了张口想解释,偏偏人家什么都没说。 她做贼心虚地觉得阳濯看穿了她的想法。 算了,他不问我不说,他一问我疑惑,程怀歌麻木地想。 好在阳濯没有拆穿她的尴尬。 余还谟埋头点菜,丝毫没有察觉另外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什么不对劲。 等菜的间隙,余还谟问阳濯:“濯哥在兴市待不久吧,打算什么时候走?” 阳濯一只胳膊斜搭在椅背上,懒散地瞥了他一眼:“不着急,等给老杨开完庆功宴再说吧。” 阳濯没住在兴市吗?也对,他不是在兴市长大的,可能家也不在这里。 这次专门回来给杨老师开庆功宴啊……看不出来他这么尊师重道。 也不知道当年把老杨气得每天跳脚的人是谁。 程怀歌默不作声地听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思乱想着。 “师语呢?我都忘了问,当初你怎么突然转学了?学校里都在传你自……去世了,我们打听了好久都没你的消息,你到底去哪了?” 蓦地被点名,程怀歌一怔,垂在桌子下的手悄无声息握紧。 阳濯偏头,视线虚虚落在茶壶的竹把手上,像是在出神。 余还谟巴巴地望着程怀歌,大有她不回答就不罢休的架势。 程怀歌静默片刻,一点也不心虚地避重就轻:“家里出了些事,确实走得比较着急。” 家里的事就涉及到了个人**,余还谟毕竟在酒店干了两年,还不至于没眼色到继续追问,只是遗憾地叹了口气:“你要是跟我们一起毕业就好了。” 程怀歌抱歉地笑了笑,还没来得及安慰他,就听到阳濯极轻地嗤笑一声。 犹如一根细微的竹刺扎进肉里,刺得她呼吸一滞。 点到为止的解释或许能应付余还谟的好奇,但绝对打发不了阳濯。 可阳濯什么都没说。 他面色如常和余还谟聊起庆功宴的细节,神色依旧散漫闲适。 就连那道笑声都像是程怀歌的幻听。 “对了师语,给老杨开庆功宴你去吗?”余还谟生怕冷落了程怀歌,顺嘴问道。 程怀歌思忖片刻,咬着下唇有些为难:“到时候看吧,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工作。” 余还谟点头:“行,到时候让濯哥告诉你时间,看你时间安排。不过你变化这么大,老杨要是见到你肯定很高兴。” 程怀歌下意识看了阳濯一眼,见他把玩着息屏的手机没什么反应,于是应了一声好。 饭后三人原路返回酒店,各自回房休息。 程怀歌洗漱后躺在床上看手机,梦界的群里刷了很多图。大家知道程怀歌下了船,所以恶趣味地发了许多美食和景色的照片。 卢静静一边怒斥“你们这群牲口”,一边发来一只芝士焗帝王蟹。 程怀歌甩过去一张猫猫冷笑的表情包:“她们纵然不是人,但你也没放过我。” 群里立马有画手撬墙角:“月沉老师跟静静拆伙吧,实在不行我也可以加入你们的家。” 卢静静财大气粗:“我给你也订了一只,回去的时候打包带给你!” 程怀歌瞬间被收买,跟她统一战线怒斥其他人的炫耀行为。 * 凌晨两点半,程怀歌被手机震醒。 她睡眼朦胧打开床头灯,看清来电的人后迷茫了片刻。 许鸢这个点找她能有什么事? 疑惑归疑惑,程怀歌还是接通了语音。 不等她询问,许鸢带着哭腔的声音就传来了:“阿姐,外婆……外婆刚刚走了!” 她的话重重砸在程怀歌脑子里,惊起一片惊涛骇浪。 走了?谁走了?走去哪儿? 外婆……走了? 印象中的外婆还是那个满头黑发,骂人时中气十足的小老太太。 这些年程怀歌和许鸢虽然从来没回过兴市,但逢年过节的时候都会跟外婆通话。 明明一个月前她还和外婆聊过天。 在她思绪混乱的沉默时间里,许鸢也没再说话,只是抽泣的声音越来越大。 过了许久,程怀歌才哑声问:“谁告诉你的?” 许鸢哽咽着道:“是、是妈给我打电话了。我现在在去机场的路上,四点二十八的飞机。” 程怀歌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团,强撑着跟语无伦次的许鸢约好了见面的时间。 挂断电话之后,她坐在床上缓了好一阵。 许鸢还有至少五个小时才能到兴市,但程怀歌已经没有了睡意。 收拾好行李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 拎着行李来退房的时候,程怀歌已经冷静了不少。 酒店前台见多了坐红眼航班的旅客,没有多问她为什么大半夜的退房,只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叫车,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就打电话去了。 直到这个时候程怀歌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告知阳濯自己要走了。 她点开对话框,手指悬在屏幕上停了半晌,最终一个字都没发出去。 清晨六点,许鸢和程怀歌碰面。 许鸢的眼睛红肿着,显然哭了很久。 程怀歌轻轻抱了抱她,低声道:“走吧,去见外婆最后一面。” 许鸢才止住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她低着头,深吸一口气:“走吧。” 外婆家在松头镇上,从兴市过去要坐两个小时的大巴。 路程过半的时候,许鸢靠在程怀歌肩头低声问:“阿姐,你见到妈了要怎么办?” 程怀歌安抚她:“没事,这种场合她应该不会闹的。” 许鸢“嗯”了一声,心中的担忧丝毫没有减轻。 抵达松头镇之后,程怀歌带着许鸢先找了间旅馆安置行李。 小镇上的旅馆条件说不上有多好,房间里漂浮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但姐妹俩都没有心思去挑剔,放下行李就出门了。 松头镇不大,连主路街道都只有一条。 街两边的摊铺这么多年都没有变化,还是熟悉的摆设陈设。 跟程怀歌这些年做梦时构建起来的画面相差无几。 只是模糊的面孔刻上时间流淌过的痕迹。 在见到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布置后,她才生出一丝游子归乡的怯意。 这种怯意在远远见到竹林下那个熟悉的院子时达到了顶峰。 只到半腰的矮墙围起的院子里支起了白色的布棚,院子里站着不少人,刺耳的哀乐混杂着嘈杂的人声传出去很远。 许鸢早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踉跄着往院子里跑。 程怀歌的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停在了门口。 好像只要自己不进门,佝偻着腰的外婆就还好好地坐在水井边忙碌着。 要么在洗衣服,要么洗菜。 里面的人吵闹着什么,程怀歌已经听不见了。 她握紧拳头,缓缓踏上大门内开裂的水泥地面。 师凌红着眼安慰许鸢,余光瞥见了大女儿的身影,眉头皱了皱,到底没再抱怨什么,只是朝程怀歌颔首:“进去给外婆磕个头吧。” 她的态度不冷不热,压根看不出来是一个母亲对待多年未见的女儿该有的态度,可程怀歌竟然松了口气。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水井的方向。 水井旁就是隔开菜园的围墙,墙边紧挨着一个用砖垒起来的半人高的石板桌,右边摆了几个大的陶土花盆,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里头种着几株昙花。 小的时候外公会在厨房烧好开水提出来,外婆则拉出一个大澡盆,用井水兑好以后就在院子里给程怀歌洗澡。 换下来的脏衣服被外婆在石板桌上反复揉搓,再干干净净地晾在竹竿上。 那两个老人现在都不在了。 许鸢拉了拉程怀歌的手:“阿姐?” 程怀歌收回视线,垂着眼睫应了一声。 农村的屋子,一进门就是四方的客厅,现在已经被布置成了灵堂。 墙上遗照里的外婆笑得和蔼可亲,遗照下躺着一具冰棺用来保存遗体,用以给亲朋好友留出足够的时间赶回来送行。 许鸢快步上前,只看了一眼就倒吸一口凉气。 程怀歌心中一跳,紧随其后来到冰棺前,才明白许鸢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师凌就跟在她们身后,见状哼了一声,嗓门大得刺耳:“外婆面朝下摔在地上,昏迷了一天才被人发现,身上都是水肿,连眼睛都只剩一条缝了。” 程怀歌闭了闭眼,干涸的眼睛一阵阵刺痛。 她扶着冰棺缓缓跪下去,额头抵在沿上,声音极轻地低语:“阿婆,我回来晚了。” 告别之所以叫告别,就是因为宽容得能够留下足够的送行时间。 而离别不会。 它突如其来,来势汹涌,猛地挖走心中的一块肉,让人猝不及防。 第8章 第 8 章 师凌眯眼盯着程怀歌削瘦纤细的背影,心中一腔怨气怎么都平息不了。 她的视线停留在墙上,忽的嗤了一声:“你外婆唯一醒来的一次,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 程怀歌没有任何动作,就那么静静地跪着。 许鸢惊惶回头,想要阻止师凌下面要说的话。 师凌满眼讥讽,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我让她死心吧,人家在京市吃香的喝辣的,哪里还记得有一个病重的外婆跟一个生活窘迫的妈?你的心真够狠的,这么多年连一个电话都不给我打呀。” “妈!”许鸢猛地提高嗓门,打断了师凌的讽刺。 师凌扬起一个快意的笑,像是要把程怀歌剐肉剔骨一般,咬牙问:“外婆把你们姐妹俩一手带大,你现在的日子过得这么好,打算出多少钱来打发你外婆的丧事?” 程怀歌像一座雕像一动不动,对师凌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 见她不为所动,师凌冷冷翻了个白眼,扭头就往外走。 大概又去跟亲戚们添油加醋,指望能借势用亲情逼程怀歌低头。 许鸢试探地喊了程怀歌一声:“阿姐,你没事吧?” 程怀歌的姿势没有丁点改变。 就在她以为程怀歌没心情回答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一声嘶哑的疑问:“你说我是不是没有良心?” 许鸢一愣,急声反驳:“阿姐你莫听她胡说八道!你虽然没回来过,但你每个月都给外婆寄东西,电话也从来没少过,外婆不会怪你的!” 程怀歌终于动了。 她直起身子,伸手摸了摸脸颊,有些茫然地自语:“如果不是,我为什么没有哭呢?” 来的路上,她还以为自己会和许鸢一样嚎啕大哭,尽情释放自己的哀痛。 可是没有。 她的脸颊依旧干燥,眼睛虽然刺痛,却连生理性泪水都没有流下一滴。 许鸢答不出来。 但程怀歌或许也没指望得到一个答案。 她抬头望向墙上的遗照,似乎想从老人和蔼的表情中寻找想要的答案。 外婆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穿过她们分离的年月落在程怀歌身上,没有分毫责怪。 程怀歌冰凉的指尖抚上心口。 细密的钝痛终于突破了逼迫着自己镇定的理性在心里泅开,洪水一般淹没了程怀歌。 她垂着头跪在外婆灵前,脊背缓缓弯下去。 按照老家的规矩,去世之人要停灵三天再送去火化,最后将骨灰葬在一个挑选好风水的山上。 程怀歌在灵堂跪了三天,送了外婆最后一程。 * 从山上下来,亲戚走了一大半,只剩下直系血亲们聚在一起商量着遗物的归属。 外婆这辈子共生了五个孩子,师凌是最小的女儿。 可偏偏除了师凌之外的的其他四个儿子全都走在了外公和外婆前头。 舅舅们的儿女都赶回来了,各怀鬼胎彼此试探,争抢为数不多的遗产。 虽然按法律来说,师凌是外婆遗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但农村里自有一套人情世故。 男丁们总是获得更多的利益,用以延续贫穷的血脉。 师凌据理力争,如愿以偿获得了来自母亲的最后一点余荫。 等到表哥们悻悻离开,这座小院彻底冷清下来。 师凌灌了一大杯茶水,这茶叶不知道放了多久,有股陈旧的涩味,她嫌弃地咂咂嘴看向程怀歌和许鸢:“你们两个有什么打算?” 许鸢就坐在程怀歌身边,闻言紧张地攥紧了手。程怀歌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拳头,平静地抬眸跟师凌对视。 “事情都办完了,我们明天就走。” 师凌笑了笑,那笑容里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鄙夷:“我就知道。下次见面就该是我的葬礼了吧?我辛辛苦苦养大你们,到头来还不如养两条狗,起码狗还能陪着我。” 许鸢低着头不敢吭声。 她打出生直到十三岁一直跟着师凌,自小在各种辱骂和指责中长大,对师凌的恐惧刻在骨子里,跟着她的血肉一起成长,早已失去了一丝一毫反驳的勇气。 程怀歌平静直视师凌:“你想养的话我给你买两条。” 这句话本身就带着攻击意味,顶得师凌一时语噎。 见她不出声,程怀歌垂下眼睫,唇瓣毫无血色:“不要吗?那算了。” 她拉着许鸢站起来,翕动的眼睫下酝酿着古井无波的平淡:“我曾经真的很爱你。” 师凌一怔。 等她想明白“曾经”两个字的时候,夕阳的余晖已然彻底消散在如墨的夜里。 院子里只剩她一个人。 程怀歌回到旅馆才发现手机早就没电关机了。 这三天过得筋疲力尽,如今猛然放松下来,跪灵三天的后遗症尽数浮现出来,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 许鸢也没好到哪儿去,掀起裤腿才发现膝盖一片青紫。 两人一前一后洗漱完躺在床上休息。 房间里没有一丝光亮,老旧的空调发出沉重的喘息,管道接口处滴滴答答往下漏水,打在木地板上清晰可闻。 程怀歌睁着双眼,盯着模糊的天花板任凭思绪飘远。 和师凌的对峙几乎耗光了她所有精力。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外婆家,一步一步将自己以往积攒的孺慕与失望抛在身后,如同从陈旧的骨肉中撕裂而出。 现在的程怀歌已经有足够的勇气大步往前走了。 黑暗中伸来一条胳膊,轻轻地环住她的腰。 程怀歌的身体立刻紧绷,随后缓缓放松下来。 她没说话,拍了拍许鸢作为回应。 许鸢像只小猫崽子一样,蛄蛹着挪过来,搂着程怀歌的手愈发收紧。 空调温度调得很低,她们从彼此身上汲取着唯一的温度。 第二天一早闹钟准时响起。 手机满电开机,程怀歌趁许鸢洗漱的时间打开微信,回了些紧要的消息。 在来松头镇的路上她跟崔移惑和卢静静说了自己家里有事,算是提前脱离了梦界这次的团建活动。 卢静静发了几条问候见程怀歌没回也就没再继续找她,只是有点可惜那只打包的帝王蟹没能送到程怀歌手里。 崔移惑依旧不死心,约程怀歌回京市以后见面聊卖版权的事。 其他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程怀歌一心数用快速回复消息。 手指滑到阳濯的头像时停住。 头像显示着红色的数字3,提醒着对方发来的未读消息。 程怀歌讶异点开,看清内容的刹那呼吸一滞。 【你在哪?】 【程怀歌,你只会不告而别是吧。】 以及一通没人接听的语音通话。 都是在她回松头镇那天发来的,每条消息隔了一个小时。 程怀歌微凉的指尖悬在“不告而别”四个字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许鸢从洗手间出来,一边梳头一边问:“阿姐,我们今天回京市吗?” 程怀歌没吭声,回复了阳濯那条问她在哪的消息:【我在老家。】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人敲响。 许鸢离门近,一边扬声问“谁呀”一边开了门。 门上还栓着防盗链,只能打开一条拳头大小的缝。 看清来人的瞬间,许鸢像被人按下暂停键,整个人都僵住了。 见她不吭声,门外的师凌不耐烦地瞪她一眼:“你是死人吗,连开门都不会了?” 是她一贯的语言风格,恶毒而尖酸。 程怀歌闻言霍地起身走过去,把许鸢拉到自己身后:“你来干什么?” 师凌被程怀歌不冷不热的态度呛住,大概是想起自己的来意,不自在地举起手上的袋子:“妈妈给你们买了早餐,今天跟我回家吧?你弟弟念叨了好久,这次正好让你们姐弟三个见见面。” 程怀歌强压下烦躁,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敲打,一下一下刺激着她的神经:“没什么好见的,我们今天还有别的安排。” 当初师凌跟程文离婚以后带着刚满一岁的程鸢决绝离开京市,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兴市,不到三个月就结识了作为山村小学校长的许梁并火速结婚,程鸢从此改名叫许鸢。 程怀歌被接回兴市以后,跟许梁一起生活过两年时间。 丧妻的许梁带着一个比程怀歌小三岁的儿子许平安,程怀歌对这个弟弟没有什么感情,根本不会有专门去见面的打算。 师凌大概猜到了程怀歌的想法,急声解释:“不是许平安!是、是妈妈跟许梁生的孩子,你们还没见过的!” 程怀歌有片刻的错愕。 她和许鸢回京市是在七年前,那个时候师凌并没有怀孕。 那这个孩子如今最大也不过六岁。 六年前的师凌已经四十二岁了……她疯了? 难怪这次丧事没见到许梁,原来是在家带孩子。 程怀歌还在愣神,许鸢却拉了拉她的衣摆,从她身后伸出胳膊,将手机举到门缝处:“我们早上的飞机回京市,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机票是在一分钟前买的,程怀歌瞥见购票时间,诧异地看了许鸢一眼。 这是胆怯的孩子做出过反抗母亲的最勇敢的事了。 师凌努力眯起眼睛,看清了上面的购票页面显示出票成功的通知。 她还试图说服程怀歌改签,最终被程怀歌一句“行呀,你来出改签的机票钱”击溃了幻想。 走的时候甚至连手中的早餐都没留下。 * 阳濯捞起桌上的车钥匙就往外走,余还谟赶紧喊住他:“濯哥你干嘛去?半个小时后还开会呢!” 他喊的人头都没回:“你来开,我去一趟松头镇。” 话音还没落人就已经出了大堂。 余还谟狠狠“啧”了一声,扭头和身边的员工抱怨:“有他这么当老板的吗?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一点活都不干,什么事都丢给我!” 员工嘿嘿一笑并不接茬。 过了几分钟,余还谟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松头镇—— 不是师语籍贯上的地址吗? 阳濯没时间回答余还谟的疑问。 他路上抽了半包烟,握着方向盘的手上青筋根根分明,一个半小时后抵达松头镇。 竹林下的小院大门紧闭,院子外还散落着几张被露水打湿的黄色粗糙纸钱。 有早起赶集的村民路过见门口站着一个人,热情地上前搭话:“你是回来奔丧的吧?张阿婆骨灰昨天就送上山了,你回来的太晚啦!” 阳濯回头,皱眉用方言问:“这家其他人呢?” 那村民被阳濯眉清目朗的五官晃了神,愣了片刻才反应来:“这家哪还有人,那么多儿孙一年也不见来一次,办完白事都走光了。” 日光透过竹林散碎落下来,将阳濯的眉目斑驳成一片阴影,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村民见他不出声,打声招呼便离开了。走出好远一段路后神差鬼使地回头,见门口那道颀长的身影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心中暗叹他迟来的孝顺。 第9章 第 9 章 程怀歌坐在大巴车上对着阳濯的对话框出神。 她从上车起就开始犹豫,直到现在都没想好要不要告诉阳濯自己要回京市了。 细想又觉得没必要。 只是同学,这是阳濯的原话。 作为同窗两年的同学,交待自己的行程让程怀歌觉得自己越界了。 视线聚焦在那句不告而别上,程怀歌轻轻叹了口气。 时间是一条奔流向前从不回头的河,然而激起的细小水珠还是透骨的凉。 既然只是一场有始无终的邂逅,或许及时停止更进一步的趋势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 回到兴市休息了几天,程怀歌找了个时间去了一趟程文家。 继母樊阿姨知道她要来,提前准备了一大桌饭菜,进门的时候只剩最后一道汤没煲好。 程文的头发掉得没多少了,锃亮的头顶上鼓起一个小包。 程怀歌看了一眼,眉头蹙起来:“爸,你头上那个脂肪瘤是不是又变大了?” “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再开个刀还得养好久。你这次回去,你妈没为难你吧?”程文很抗拒做手术,顺势岔开话题。 “为难了,但我没吃亏。”程怀歌老实得不像话。 就算她想隐瞒,许鸢估计也已经告诉了程文。 果不其然,程文叹了口气:“你妹妹都跟我说了,你妈那个人啊……” “好了,都过去了,以后没什么重要的事别再见面就行。”樊阿姨端着汤过来,打断了程文下面的话。 她和程文结婚将近十年,对师凌的事一清二楚。 知道丈夫的这位前妻每每被提起都是对程怀歌和许鸢的一场凌迟,所以恰到好处地终结这个话题。 程怀歌也笑:“就是,都过去了。” 程文张张嘴还想说什么,话一出口就变成了招呼:“吃饭吧吃饭吧!怀歌这出一趟门脸上的血色又没了,你把你那作息也调一调嘛!昼夜颠倒的怎么能健康?” 樊阿姨赞同帮腔:“你看你瘦的!春天不用放风筝,放你就行了。风都不用吹,拿根绳子绑到你腰上走两步就飘起来了。” 程怀歌点点头:“调不了,赵医生说这叫睡眠相位后移综合征,是一种睡眠障碍。” 程文本来还想呛两句,听到“赵医生”三个字顿时哑火了,踌躇好一会儿才问她:“你最近还去找赵医生了没有?” 程怀歌对自己看心理医生的事没有任何避讳:“在看的,隔半个月去一次。” 她现在情绪能这么稳定,赵医生功不可没。 程文不吱声了。 许鸢朝程怀歌挤挤眼睛,姐妹俩心照不宣地低头一笑。 梦界的团建活动已经结束,崔移惑终于腾出时间来纠缠程怀歌了。 程怀歌不堪其扰,约定了周二上午去梦界和他碰头,以此换得短暂的清静。 不知道这次团建发生了什么事刺激到卢静静,连着两天晚上拉着程怀歌彻夜商量新漫画的题材。 连熬两个通宵总算定下了新题材的框架和主线,程怀歌感觉自己至少一周的时间都不想再和人说话了。 周二上午,梦界公司。 崔移惑还有别的工作要处理,程怀歌轻车熟路来到会议室等他。 没过一会儿会议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程怀歌以为是崔移惑来了,下意识抬头朝门口望去。 来的人并非崔移惑,而是孟越凡。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孟越凡扬起一个热烈的笑:“月沉老师,又见面了!崔哥还在接待影视公司的项目经理,让我过来招待好您。” 程怀歌点点头,好奇地问:“梦界跟影视公司有合作了?” 一提到这个孟越凡就像打开了话闸,眉眼飞扬地比划:“就是来谈《初恋》的,之前只有一家公司感兴趣,前两天又有一家公司联系了版权经理想商量电影版权,听说您今天要来公司,他们专门约的时间想见您一面。” 像《初恋》这种IP自带观众基础,版权费自然不便宜。 如果真的达成合作,对梦界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更重要的是以后公司作品再谈影视合作就更有底气了。 程怀歌顿时失去了兴趣,恹恹地窝回椅子上。 所有人都在说商业价值,在说公司前景,说版权收入。 可就是没人问她愿不愿意。 孟越凡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兴高采烈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老师您不想见他们吗?” 程怀歌低落地“嗯”了一声,但随即就意识到孟越凡不该承受她的负面情绪。 她是编剧,来梦界是谈工作的,没有人理所应当满足她的任性。 想通这一点,她几乎是眨眼间就调整好了情绪,深吸一口气道:“没事,我来和他们聊吧。” 就在说话的间隙,会议室的门再度被人推开。 打头进来的人个头很高,深灰的纯色短袖紧贴在若隐若现的紧实肌肉上,MulletHair发尾在锁骨处弯出一个恣意的弧度,深邃的轮廓突出了一双锐利的眼眸,带着极强的攻击性。 程怀歌下意识地眨眼,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男人的目光越过如临大敌的孟越凡,凉薄地落在程怀歌脸上。 他迈着笔直修长的腿径自走到会议长桌旁,拉出一张椅子坐在程怀歌正对面。 程怀歌感觉自己头皮像炸开了似的,一阵一阵发麻。 孟越凡如梦初醒,对阳濯毫不客气的行为张口结舌:“你、你怎么跟着来了……” 他对阳濯的印象还停在不识好歹硬要蹭饭的滴滴司机上。 这份疑问被凌乱的脚步声打断。 紧跟其后进来的分别是梦界和影视公司的人,泾渭分明地划出两边阵营。 兴许是担心程怀歌应付不来,崔移惑就坐在她身边,趁着其他人寒暄小声跟程怀歌介绍情况:“这些是东阳影视的人,他们直接对接的商务部,我也不知道他们今天会来见你。” 程怀歌顶着阳濯的直视,连呼吸都透着僵硬,颤着声音悄声问:“这些人全都是?” 崔移惑“啊”了一声:“对啊,不过人也不算多,东阳的人就来了四个,一个是他们公司版权部负责人,剩下三个应该都是员工吧。” 程怀歌不吱声了。 会有这么巧吗? 东阳,阳濯。 这家公司跟他是什么关系? 会议很快开始,梦界商务部已经做好了关于《初恋》的方案,全方面展示了这部漫画的商业价值和改编优势。 程怀歌听得三心二意,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 等到两边公司各自阐述完对《初恋》的改编方案和市场前景之后,东阳的负责人含笑望向程怀歌。 “我们听说月沉老师对《初恋》非常看重,在挑选版权收购方的时候有自己的斟酌和考量。我们今天冒昧前来,是带着足够的诚意和尊重的,您有什么顾虑可以尽管提,我们一定会尽可能地解决您所有的疑虑。” 猝不及防被点名,程怀歌下意识抬头看向对面的阳濯。 先前一直注视着她的阳濯此时却像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侧头看投影屏幕上展示的方案。 程怀歌有刹那的茫然。 崔移惑看出了她的茫然,赶紧帮着打圆场:“各位老师也知道,在月沉老师的所有作品里《初恋》是倾注了最多心血,也是最喜爱的一部。《初恋》承载了月沉老师年少时期的真实经历与美好回忆,对于市场上魔改原作的顾虑,想必各位也能够理解。” 听他这么说,东阳负责人顿时松了口气,正想作出忠于原著的保证,一道清冷低沉的嗓音倏地插了进来。 “年少时期的真实经历,与美好回忆?” 负责人愕然看向阳濯,不理解他的复述是否代表了老板的立场。 程怀歌的心脏猛地一跳。 不等她反驳,阳濯就已经淡声问出了自己的问题:“既然名字叫《只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初恋》,就说明了这场初恋没有一个观众期待的美好结局。请问月沉老师,”他念着程怀歌的笔名,这四个字在唇齿间辗转片刻,像是某种隐秘的暗示,“你是否介意在电影里给他们一个合理的,有始有终的结局?” 他单刀直入,打得程怀歌溃不成军。 包括梦界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员工,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 崔移惑和东阳负责人面面相觑,而后齐齐看向身边的程怀歌。 从私心而言,崔移惑不希望程怀歌答应这个堪称无理的要求。 感情之所以刻骨铭心,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期盼落空的遗憾。 也正是因为这份遗憾引起无数人的共鸣,《初恋》才能大爆。 被篡改了结局之后且不说原著粉是否会善罢甘休,《初恋》本身也就沦为二流的校园早恋故事了。 这绝不是程怀歌创作的初衷。 程怀歌舌尖发涩,胸腔里像是有只手紧紧握住跳动的心脏,令她生出无尽的恐慌。 阳濯问的是电影,可她好像听到了少年用拼命赶来后喘着粗气的嗓音,就着夕阳落下的昏色问她—— “我就这么无关紧要吗?” 第10章 第 10 章 有那么一瞬间,程怀歌觉得自己所有的坚持只是一场荒谬的梦。 她所执着的不过是一段无法回溯的时光,而这段时光只有她固执地攥在手心不肯放开。 在见到阳濯的瞬间,她的倔强就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笑话。 迎着崔移惑担心的目光和其他人期待的眼神,程怀歌坦然抬眸,与阳濯灼灼的视线正面交锋:“不过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而已,结局可以根据市场需求更改。” 阳濯浅茶色的眸子深了许多,自眼睫至眉角绷起生冷线条,唇角却蓦地勾起:“既然如此,合作愉快。” 程怀歌也笑:“合作愉快。” * 东阳的人尽数离场,会议室只剩下程怀歌和崔移惑两人。 “宝儿你这次怎么答应得这么痛快,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签了初步意向合同,崔移惑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笑嘻嘻地拍着胸口跟程怀歌抱怨。 相比他提成在握的欢快,程怀歌的低落显得格外落寞。 她方才几乎是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态在赌,赌阳濯会不会毁掉独属于两人的故事。 庄家离场之后,莽撞的赌徒才开始懊恼。 在赵医生的帮助下她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这种情绪上的自毁倾向了,可是一旦面对阳濯,自制力这种东西总是轻而易举被瓦解。 回头得找个大师算算阳濯是不是克她。 “卖了正好,省得你三天两头再来烦我。”程怀歌揉揉紧得发痛的眉心,站起身挥手,“我回去了,有事再联系。” 崔移惑殷勤地帮她拉开会议室的门:“好的宝儿,宝儿你慢走!” 程怀歌无力点头。 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问:“东阳影视的名字有点耳熟,你之前提过吗?” 崔移惑茫然:“啊?没有吧,他们今天也是第一次来,我之前没接触过。” 程怀歌点了点头,没再多想。 地下二层停车场。 程怀歌左顾右盼寻找自己的车,长期神经衰弱带来的敏感听力敏锐地察觉到身后不远处有一道脚步声正在接近。 脚下的步伐情不自禁加快,脑海中却已经在瞬间浮现出许多诸如“停车场里单身女子被袭击”“落单女性被拐卖求生无门”的新闻,程怀歌的额角沁出细密冷汗。 身后的人却像知道了她的想法,脚步声跟着急促了不少。 停车场的气温比地面要低很多,程怀歌后背蹿起一阵凉意,几乎忍不住要小跑起来。 一只蛰伏着纵横青筋的手掌猛地搭上她肩膀,温热的气息裹杂着烟草味悍然入侵:“跑什么?” 程怀歌瞬间僵住。 阳濯停在她身前挑眉:“聊聊?” 看清她毫无血色的唇瓣和脸上还未消散的惊惧,他双眉蹙起又展开,不容分说拉起她的胳膊往电梯的方向带。 程怀歌的理智回笼,察觉到他的温度停留在自己手腕处,下意识挣扎起来:“不用,我自己走就行……” 阳濯眯眼,若有所思地松开手。 她今天穿了件白色细绳背心,外面套了件不透色的白色防晒衣。 在兴市的时候她似乎也总是穿着外套。 不热吗? 探究的目光浅淡掠过,阳濯没有点破她的应激。 程怀歌收回手后才察觉自己的动作有些异常,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不太习惯和别人靠得太近,不是……不是针对你。” 好在阳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扬了扬下巴:“你要是想在这儿聊也行,我没意见。” 他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的头顶:“回京市为什么不告诉我?” 态度像是在审犯人,强势不容程怀歌躲避。 程怀歌低头不语。 小臂上还残留着他触碰后的余温,一阵一阵地灼烧着她的思维。 阳濯也不催她,似乎在等她编一个合理的借口。 “我也没告诉余还谟。”程怀歌坦白道。 阳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和余还谟一样,都是曾经的同学。 所以没有必要事无巨细地告诉对方。 萍水相逢,擦肩而过,互不打扰。 这才是对待老同学该有的态度 阳濯盯着她微垂的脑袋,顶了下腮帮。 这人看着有问必答,乖巧听话,实际上骨头比谁都硬。 不想说的事谁都撬不开她的嘴。 静谧的气氛困得人难受,程怀歌若无其事问:“你今天怎么会过来?” “堂妹的公司,我过来帮忙控场。”阳濯避重就轻,说着话却突然弯腰凑近,高挺的鼻梁距离她的呼吸不足五厘米,眼尾走势上扬,“挺厉害的,大编剧。” 陡然拉近的距离,扑面而来的陌生气息,一切的一切都疯狂触碰着程怀歌的底线。 阳濯浅茶色的眼睛清晰倒映出程怀歌的僵硬,从发丝到脚趾都在叫嚣着远离危险距离。 程怀歌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耸起的肩膀昭示了她抗拒的态度。 这个动作映在阳濯的眸中,舒展的眉心缓缓拧起。 他站直了身子,带有调侃意味的笑意淡了下去。 直到程怀歌上了车,如雷心跳也平复如昔,耳边依然萦绕着他最后那声清浅的嗤笑。 讥讽的意味比地下车库的温度更冰冷,令她控制不住的呼吸急促。 握着方向盘的手逐渐收紧,程怀歌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滑落到小臂的防晒衣袖口拉回手腕的位置。 * 《初恋》的版权卖出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程怀歌想了想觉得自己有必要通知卢静静一声。 电话刚打过去就被秒接,不等她开口,卢静静的尖叫声就从话筒另一头响起。 程怀歌嫌弃地拉远了手机。 “崔pr给我发了照片,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个人就是你的男主角吧?程月沉,你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咱们还是不是好partner!” 卢静静发了张照片过来,从照片角度看显然是崔移惑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拍下来的。 照片上的阳濯被卢静静用红笔画了个厚厚的圈,用以突出重点人物。 程怀歌有苦说不出,垂死挣扎着解释:“趴呢,我绝无此心啊趴呢!我也没想到回来还能遇见他,跟我真的无关!” 卢静静哼了一声暂且相信她的人品,紧接着又兴奋起来:“那《初恋》是不是可以出成年番外了?死丫头吃的真好啊,青筋手馋死我算了!”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她已经开始构建框架了:“年少时的分别深深扎根在他心中,长大后的男人千里追妻,你逃他追,你插翅难飞。他步步紧逼,你逐渐沦陷,命运的安排让你看清自己的心,可偏偏家族插手,无形的手拨动了感情的纠葛,他是否能抵挡住全世界的压力选择站在你身后?” 程怀歌面无表情挂断电话,决定版权费少分她二十块。 就说让她少看点霸总小说吧。 好好的漫画家一脑子黄色废料。 但卢静静的话提醒了程怀歌。 她怔愣着抬起手抚上自己的小臂。 被紧握的触感已经消散了,但程怀歌总觉得不自在。 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烙在皮肤上,随着时间推移只会愈发深刻入骨。 临近下午的时候,赵医生发了条微信过来:【怀歌,下午四点半可以吗?】 程怀歌愣了一下,又往上翻了翻,找到半个月前的聊天记录。 临去兴市前程怀歌跟赵医生约过一次心理咨询,并定了下一次的咨询时间。 就是今天了。 要不是赵医生给她发消息,程怀歌压根不记得有这回事。 * 赶到赵医生的工作室时正好是四点半。 赵医生以前是市中心医院精神科的主治医师,程怀歌每次都挂她的号,时间长了两人也就熟悉起来。 后来因为一些事,赵医生从医院辞职自己开了个工作室,程怀歌也就从公立病患变成了私立的。 “最近怎么样,情绪还算稳定吗?”赵医生推了杯茶过来,眼睛温和弯起。 程怀歌双手虚环住一次性纸杯,咬了下唇:“就……回老家的时候外婆去世了,有点没控制住。” 赵医生点了点头,“除了悲伤之外,有没有悲观或者厌世的想法?最近睡眠怎么样?” 师凌扭曲的面孔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程怀歌吐了口气:“没有。如果不吃药的话入睡还是困难,上次开的药快吃完了。” 程文老是抱怨她作息不健康,实际上跟程怀歌的睡眠障碍有很大关系。 她的睡眠障碍挺小众的,叫睡眠相位后移综合征——顾名思义,每天入睡的时间都会比前一天后移几个小时。 入睡时间推迟,醒来的时间自然而然跟着推移。 以前上学的时候要赶早八,程怀歌吃了五年的安眠药,毕业之后就停了。 去兴市前为了不耽误行程,又找赵医生开了一些,现在没剩下多少。 赵医生在电子病例上敲了一行字,目光移到程怀歌脸上,视线中染了些不易察觉的探寻:“最近还要赶行程吗?” 程怀歌想了想,不太确定地摇头:“应该不用,暂时没接到通知。” 赵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警觉的戒备消散了不少:“那就先不给你开药了,你之前长期吃安眠药已经产生了依赖性,对睡眠障碍起不到正面的治疗效果。” “好。”程怀歌点点头,又想到了什么,“那我还要做心理测评吗?” “做一套评估一下吧。”赵医生移了电脑椅正视她,眼角的皱纹随着笑意蹙起,“正常人也会有七情六欲,遇到亲人离世会情绪低落是正常的,但是具体有没有超过正常数值还是要进行分析比较好。” 一套心理评测表做下来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得到的数据还挺乐观。 赵医生又叮嘱了程怀歌几句,待她走后收敛了笑意,看着电脑上的病例,目光停留在既往病史上,轻轻叹了口气。 第11章 第 11 章 回到小区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快七点了。 七月底是暑气正盛的时候,夕阳洒金而下,落在身上像半灭不灭的烟灰,散碎了余炽未散的滚烫。 单元楼门口的绿化带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在橘黄色的光阴间划过程怀歌的余光。 程怀歌脚步一顿。 不会是蛇吧?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身上的寒毛就颤栗着竖了起来。 “喵——” 尖细的声音若有似无响了一声。 程怀歌舒了口气,小心拨开灌木丛,在草丛里看到一只黄白相间的幼猫。 只比巴掌大一点的身躯上沾了不少草屑和土粒,看起来脏兮兮的,蓝灰色的眼睛瞪得溜圆,大概是闻到了陌生气息的靠近,小家伙努力呲着牙哈气。 ……怪可爱的。 程怀歌虽然没有养过宠物,但梦界的作者群里有不少女生都养了猫,经常讨论各种养猫相关的话题。 长期的耳濡目染之下,她也算有些基本的养猫常识,知道这种眼睛蓝膜都没褪的幼猫还没有两个月大。 这么小的猫出现在室外,如果不是被遗弃的,很大可能是被流浪的母猫给遗落了。 小猫没有捕猎的能力,长时间不进食很容易脱水。 程怀歌小心地出绿化带,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 她想等等看猫妈妈会不会回来找小猫。 如果这只小猫真的落单了…… 程怀歌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承担起一个小生命的勇气。 平静的生活中闯进一个陌生的生灵,不仅要负责它的吃喝,还要接受它离去的可能。 把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从巴掌大养大成猫,和养个孩子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抚育的责任,才是真正让程怀歌望而却步的原因。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期望中的母猫身影并未出现,小猫不知是饿了还是睡了,没有再发出叫声。 程怀歌站起身,踏进绿化带里,将蜷成一团的小猫轻轻捧起来。 不管怎么说,得先让它活下来才是要紧。 * 东阳影视,总裁办公室。 阳晴坐在宽阔的办公桌内侧,一本正经注视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鼠标上飞快点击着,颇具掌控一家公司生死命脉的掌权者气势。 阳濯坐在她对面,修长笔直的腿相互交叠,翘着二郎腿翻看腿上的文件,半垂的眼睫偶尔随着视线移动散漫地翕动着,像是没有注意到对面投来的隐秘窥探。 两人无声形成对峙的阵营。 翠绿的屏幕上蹦出2D无聊的烟花,阳晴把蜘蛛纸牌的界面最小化,刻意而做作地咳了一声。 “考虑得怎么样?” 阳濯手腕一甩,将文件夹精准地扔到她面前:“不考虑。你公司的项目让我负责,凭什么?” 阳晴撇嘴,在文件夹上点了点:“能者多劳嘛!这个项目版权部对接了两个月都没谈拢,大哥一出马就顺利签下意向合同,这说明什么?” 阳濯支着脸颊扫她一眼,铁石心肠无动于衷:“说明你想违反劳动法,白嫖我的这个劳动力。” 这话……倒也没错。 虽说是一家人,可阳濯毕竟没在东阳影视挂职,项目提成没法走公账,自然能省一笔是一笔。 被他呛了一把阳晴也不尴尬,笑眯眯地提议:“那咱们签个入职协议也行,奖金怎么算按公司制度来。” “我差你那仨瓜俩枣?”阳濯讥诮勾唇,“你要实在没人可用了去找阳寰,他这段时间闲着没事干。” “阳寰就算了,他那张脸人家未必看得上。”阳晴翻了个鄙夷的白眼,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嘴快了。 阳濯扬起右眉:“想让我出卖色相,我的出场费你付不起。” 说起这个阳晴可就不困了,上半身伏在桌上,一脸吃到爆瓜的兴奋:“我听回来的人说,月沉今天见了你整个人都呆了,二话不说就把版权卖给我们了?现在毕竟只签了意向合同还不算保险,你就帮我个忙,把进度推进盯紧点儿,我保证正式合同一签就不烦你了!” 阳濯“呵”了声,起身就往外走,丝毫不为所动:“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程怀歌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已经够明显了,他脑子进了水才会答应这么荒谬的事。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阳晴倏地眯起眼。 * 问询了群里养猫的人之后,程怀歌紧急在外卖平台买了一堆喂养小猫的必需品。 小小一只绒球含着奶瓶用力吸吮,粉嫩的小爪子捧着奶瓶不肯松手,细伶伶的指甲伸出来,看得程怀歌不自觉放轻了呼吸。 这种感觉很奇妙,程怀歌和这个不同物种的生命仿佛在无形中链接了一条线,建立起了一种亲密关系。 小猫吃饱喝足,缩在沙发角落里睡着了。 程怀歌又在群里问了些注意事项,一一复制到备忘录里。 新漫画的准备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大纲的框架建立得差不多了,程怀歌和卢静静打了声招呼,开始进行开篇的创作。 一旦开始工作,程怀歌的作息就又紊乱了。 卢静静倒是一直稳定的日出而息日落而作,这几天两人清醒的时间反而同频了,经常开着语音电话东拉西扯找灵感。 周一早上九点,好不容易睡着不到两个小时的程怀歌猝不及防被手机震动吵醒。 她费力睁开眼,瞅了一眼屏幕。 是崔移惑,锲而不舍地给她弹了四五个微信电话都没人接,这才直接打电话过来。 他知道程怀歌的作息不稳定,一般没什么重要的事都是微信留言,等程怀歌醒了再回复。 两个人虽然都在京市,但工作的对接仿佛隔了半个地球存在时差。 程怀歌眼睛都睁不开了,手指在屏幕上一滑。 电话接通,崔移惑咋呼的声音带着点谄媚:“宝儿,你今天有空没?” “什么事?”听他语气不像没事找事,程怀歌勉强打起点精神。 “你没起呢?是这样的,东阳影视那边基于对《初恋》原著的尊重,打算邀请你做总编剧,我记得你是学影视编导的吧?反正现在新漫画还没开,你要是愿意的话就过来聊聊呗?” 程怀歌半睡半醒,脑子还是懵的,“啊?他们公司请不到编剧了?” “……”崔移惑一哽:“《初恋》本来就是个IP,人家买版权就是冲读者基础去的,你这个原作者如果亲自操刀剧本改编也算是一个卖点嘛,东阳影视要靠卖点拉投资的。” 这倒也是。 虽然那天见面的时候东阳影视用项目方案摆出了自己诚意,但没想到这诚意多得过头了。 麻烦归麻烦,可这关系到《初恋》的改编程度,程怀歌用浓浓的鼻音“嗯”了声。 “好吧,我现在过去。” 崔移惑赶紧提醒:“不是在梦界,今天约在东阳影视了,我把定位发你。” 程怀歌应了一声,抱着被子坐起来。 卧室的窗帘很厚,完全阻隔了外面的阳光。 昏暗的环境差点让程怀歌差点又睡过去。 洗漱完彻底清醒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临走时本打算给小猫喂点奶粉,但毛团子缩成一团睡得正香,犹豫片刻只得作罢。 崔移惑大概怕她又睡过去,每隔五分钟就给她发条消息,直到确认程怀歌真的出门了才作罢。 东阳影视离得有点远,打车过去又花了一个小时。 程怀歌下车的时候问司机要了票。 东阳的前台看到程怀歌时双眼一亮,微笑着主动和她打招呼:“您好,请问您是来试镜的吗?” 程怀歌摇头:“我是梦界公司的作者,是来开会的,请问版权部会议室在几楼?” 前台小姐的脸上露出一个明了又遗憾的表情,看了眼会面登记表,给程怀歌指了电梯的方向:“您上三楼直走到头右转就是了。” 程怀歌道了句谢,后知后觉想到什么,又回头问:“不好意思,请问你刚才说的试镜是哪部戏?” 涉及到公司项目相关的事,前台小姐礼貌地拒绝了她的询问:“抱歉,这个不方便透露。” 不知道跟《初恋》有没有关系。 程怀歌沉吟片刻,也不继续纠缠,朝电梯方向走去。 正巧有人从上面下来,电梯运行发出沉闷声响,程怀歌停在一旁耐心等候。 数字停留在一楼,合金门吐出正在说话的几个人。 “几位老师慢走,有消息了我们会第一时间告知——歌宝?!” 熟悉的称呼,熟悉的嗓音。 程怀歌愕然抬头,就见大学舍友欧叶一脸惊喜地跟朝她挥手。 “叶宝!” 欧叶转身和几个五官精致的男女客套了几句,等他们身影渐行渐远了,踩着高跟鞋噔噔噔一路冲过来:“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来啦,是不是想给我一个惊喜!” 东阳影视—— 程怀歌恍然大悟,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了。 欧叶去年换了家公司,一起吃饭的时候提过一嘴,新公司就是东阳影视。 入职的惊喜后来就彻底被对狗资本家的吐槽替代了。 只不过程怀歌毕业之后一直全职写漫画脚本,对行业的公司不太关注,才没记住东阳的名字。 听到程怀歌是来开会的欧叶也没失望,自告奋勇带她去会议室,呲着白牙乐得眉不见眼。 “我们公司还挺重视这个项目的,听说还专门请了个人来负责对接,原来就是你的作品呀。” 程怀歌被逗笑,眼睛微弯:“哪有这么夸张。” 电梯门打开,两人并肩出去。 怕被同事听见自己带薪八卦,欧叶刻意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透露:“真的,听说新来的项目组长和我们老板是亲戚,叫阳……阳什么来着?” 程怀歌心跳漏了一拍,偏过头去看她。 第12章 第 12 章 欧叶纯粹是想八卦,并没有真的纠结新来的负责人叫什么。 两人没多久就到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一眼望过去程怀歌只认识崔移惑和版权部负责人。 熟悉的张扬面孔不在屋内。 程怀歌收回视线,太阳穴隐隐刺痛。 欧叶朝她使了个眼色就退去出了,程怀歌了然地点头。 人既到齐,会谈开始。 先前一直低头看合同的年轻男人抬起头,扫视了一圈在座的几人,在看到程怀歌时表情明显有一瞬的怔愣。 是张很显年轻的娃娃脸。 程怀歌微拧眉心,转瞬就想起来了。 在兴市,她错拿了一个年轻女孩的行李箱,当时陪那女孩去酒店取行李箱的娃娃脸就是他。 这个世界真小啊。 程怀歌还在犹豫要不要打个招呼,娃娃脸就率先开口:“各位好,我是《初恋》项目组跟梦界对接合作的负责人阳寰,今天请各位老师来,主要是商谈关于邀请月沉老师加入《初恋》的改编,作为总编剧把关……” 谈起公事娃娃脸的气场强硬了不少。 这一点在阳家人身上倒是如出一辙。 程怀歌双眼放空,阳寰的声音逐渐空渺,仿若催眠曲般勾起她的睡意。 但凡涉及到合作的事,都是东阳和梦界双方的博弈,崔移惑叫她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只要利益谈拢了,最后程怀歌再点个头就行。 崔移惑看出她的昏昏欲睡,自觉倾身往前坐了半个身位挡在程怀歌身前,小声说:“你先眯会儿,差不多了我叫你。” 程怀歌没有真的打盹。 毕竟是两家公司合作,就算是面子工夫也得做到位。 她努力打起精神,唇色因为睡眠不足泛着白,同样压低声音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崔移惑偏着头,悄悄给她透底:“你的版权费已经谈妥了,公司还额外要了5%的分成参与出品,东阳才提的这个要求。” 程怀歌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在程怀歌来之前双方已经聊得差不多了,没花多长时间就把合同打印出来交给梦界带来的律师过目。 东阳虽然算不上行业里顶尖的大公司,却也不至于在编剧聘用合同上动什么手脚,律师过完合同朝崔移惑点点头示意没问题。 程怀歌困得不行,当着众人的面把合同签了。 合同一式两份,阳寰拿过东阳的那一份,装作不经意地翻看,掀到签字那一页扫了一眼程怀歌的签名。 合同签完,双方寒暄了几句,梦界这边拒绝了东阳这边的请客纷纷离场。 崔移惑下午还有事,赶着回公司。 他刚起身就被程怀歌叫住,一扭头就看见她手上拈着的出租车发票。 崔移惑:“?” 程怀歌把发票往前一递,黑黢黢的眼睛盯着他:“我打车过来的,给我报销。” “……”崔移惑哭笑不得:“行行行,微信转你。月沉老师家大业大的,刚卖了版权还这么抠门呢?” 想起家里那团毛茸茸,程怀歌叹了口气:“我要养家糊口,你这种没有猫要的野人不会懂的。。” 梦界平时有什么活动都会在作者群里通知,崔移惑就在群里,知道程怀歌捡了只小猫的事。 《初恋》版权卖出,他的提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豪气万丈地给程怀歌转了两百块钱:“剩下的给孩子买奶粉喝!” 这句“孩子”把程怀歌逗笑了,麻利地道谢后收了红包。 两人走出会议室,崔移惑被梦界的人催了两声,和程怀歌告别后快步追上去。 想着刚才欧叶的暗示,程怀歌在回去补觉和去找她之间犹豫。 “程小姐稍等!” 身后会议室里响起一道男声,程怀歌疑惑回头。 阳寰快步赶上来,笑着和她打招呼,眼睛亮晶晶的:“没想到咱们又见面了。上次兴市机场里我看你在哭,本想着能不能帮上忙,没想到吓得你摔了手机。中午如果没事的话我请你吃饭吧,就当为上次的鲁莽赔罪了,希望程小姐赏脸。” 程怀歌有点震惊,不由得再次感叹一遍,这个世界真小啊。 算下来这次是她和阳寰的第三次见面了,但阳寰却没提起酒店里那次相遇。 程怀歌很快就想明白了。 那时候卢静静给她化了全妆,刻意放大了她的五官优势,但也遮盖了不少她的个人特点。 估计那次阳寰没认出来是她。 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遗憾地婉拒:“是好巧,但我要回去补觉,要不下次?” 成年人的世界里“下次再约”就等于后会无期,是一条约定俗成的客套公式。 程怀歌实在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社交上,她此时只想睡觉。 阳寰被拒绝了也不气馁,退而求其次道:“我下午也没事,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拒绝双方都难堪,程怀歌想了想,点头道谢:“那就麻烦你了。” 阳寰是个热烈的性子,一路上话题就没断过,从兴市的天气到入职东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程怀歌半垂眼睫,心中的后悔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向上攀升。 “你家附近有没有什么还不错的餐厅?你吃了饭再睡吧,不然对胃不好。”阳寰还是不死心,再次发出邀请。 “……”程怀歌眉心一抽,强忍住心中升腾翻涌的不耐烦,语气平静地说:“我早上七点才睡,九点就被叫醒了,现在脑子都困懵了,真的没什么胃口。” “吃个饭耽误不了什么时间的,咱们可以速战速决。”阳寰以为她是在矜持,咧着嘴继续劝说。 见他死缠烂打,程怀歌深吸一口气:“不好意思,我还急着回家给孩子喂奶。” 孩子,喂奶。 这两个词出现在程怀歌身上实在是出乎意料。 阳寰心神巨震,脚下的油门猛地被踩到底,本来匀速前行的吉普陡然加速往前冲刺,发动机的轰鸣声刹那间拉高许多。 程怀歌的心跳骤停,下意识攥住胸前的安全带,偏头望向阳寰:“你……你慢点开?” 阳寰的意识跟不上反应,手中方向盘向右猛打,慌乱中没有第一时间踩下刹车,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嘭!” 吉普车右前侧狠狠撞上高架桥的护栏,坐在副驾上的程怀歌被惯性甩到车门上,额头狠狠撞在安全带凸起的位置。 感应器瞬间启动,安全气囊猛地弹出,巨大的压迫感将她的惊呼声堵在喉咙间。 意识恍惚之间,程怀歌感觉额头上有温热的液体淌下来,覆上她的眼皮。 耳边隐约有嘈杂的喊声传来,但她已经没有精力去关注了,陷入昏迷前她想到的是不知道小猫会不会饿肚子。 * 京市中心医院,急诊室外。 阳寰蔫头耷脑坐在急诊外的等候区挨训。 阳濯两手交叠抱胸靠在墙上,眉眼冷淡至极。 “怪有本事的,飙车不过瘾还坐上救护车了。干脆和二叔说一声,给你买一辆坐个够。” 阳寰抬起头,眉眼下垂皱在一起,眼眶泛起一圈红,双手合十祈求道:“大哥我错了,你千万别跟我爸说!要是让他知道我把人撞进医院,他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那张讨喜的娃娃脸做出这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哪怕是路过的人看了也忍不住心生怜悯,偏偏阳濯不吃这套。 他上身微倾抬起右腿,一脚踹在阳寰的小腿上,发出讥诮冷笑:“你还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人都进急诊了,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二叔不扒了你的皮!” 这一脚踢得不算轻,阳寰疼得一哆嗦,想揉又不敢揉,垂头丧气地缩在椅子上不敢吭声。 CT室的门恰巧在此时打开,护士走出来拿着片子递给阳寰:“片子出来了,去找大夫看吧。” 阳寰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瞧阳濯的脸色:“大哥,我先去看医生了,你帮我盯着点儿哈!” 阳濯眼皮一掀:“滚。” 自己有错在先,阳寰忍气吞声一瘸一拐滚了。 嘈杂的走廊外,病患和医护人员脚步匆匆。 偶尔有人远远投来惊艳的视线,在看到他冷若冰霜的表情后赶紧移开目光。 阳濯心里的烦躁压不住,习惯性去摸兜里的烟,摸到一半想起这儿是医院,动作一顿。 急诊室的门打开,一道纤细的身影被护士扶着胳膊走出来。 护士没见过这么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的病人,板着脸叮嘱:“回去了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得赶紧回医院,最好还是留院观察24小时。72小时内静卧休息,绝对避免二次头部撞击。你独居就记得定好闹钟,每2小时唤醒一次,以防失去意识,这段时间最好和家人同住。” 程怀歌的额头上包扎着纱布,认真答应医嘱。 阳濯听见声音侧头瞧过去,看清她的脸后目光一凝。 她的皮肤本来就白得刺眼,现在更是毫无血色,像晚冬的一掬遗雪,眨眼间就会被晒化了。 护士交待了几句就回了急诊室。 一阵头晕目眩笼上来,程怀歌闭上眼缓了片刻。 脑震荡的常见症状包含头晕和平衡感失调,这是她目前出现的症状。 幸运的是没有脑水肿和颅内出血,否则医生不会答应她的离院要求。 一只温热的手扶住她的胳膊,程怀歌下意识睁眼。 阳濯垂着眼帘,视线从她额头上掠过,语气浅淡得无情:“怎么不住院?” 护士说的话被他听见了,程怀歌心想。 “就……家里还有事。” 小猫肯定醒了,这么长时间没进食,万一低血糖就糟了。 阳濯本想问她什么事儿能比命重要。 想起梦界地下停车场里她后退的两步,话在唇间碾了一遍,硬吞了回去。 他侧身让路:“我送你回去。” 程怀歌仰起头,因为脑震荡自带的视线模糊让眼前的阳濯像打了一层滤镜,柔和了他冷硬的下颌。 她现在这副模样,靠自己真不一定能撑着回家。 可刚出车祸,她现在对坐车带着点不自觉的被害妄想。 见她没动静,阳濯偏头看她:“不舒服?” 程怀歌摇头,深吸一口气,表情严肃得较真:“你和阳寰,不是一家驾校出来的吧?” 阳濯:“……” 第13章 第 13 章 阳濯睨她一眼:“我给你叫架直升机过来,肯定安全。” 程怀歌真的考虑了一下,叹了口气:“算了吧,我们小区没有停机坪。” 阳濯险些被她气笑。 他唇角抿成直线,视线在她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上扫过,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 两人上了车,程怀歌摸了摸口袋,动作一顿。 阳濯在中控台上调空调温度,瞥见她的僵硬,问:“怎么?” “我的手机可能落在阳寰车上了,你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问问?” 他的手机连了车载蓝牙,直接在中控台上点开通讯录,找到阳寰的名字打过去。 阳濯的速度很快,但程怀歌还是看到了。 通讯录的人名是按26个英文字母顺序排列的,阳寰在Y那一档,上面的就是X。 中控台的屏幕很大,以“X”为开头的人名显示在屏幕上方,露出一个尾巴。 小哑巴。 程怀歌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电话很快接通,阳寰开口就是愤怒指责:“我一出来就找不到你了,大哥你知不知道我是伤患?” 阳濯哼了声:“你的车在哪儿?” 阳寰似乎愣了下,语气也软不少:“就……拖到修理厂了。” 这车买了才不到三个月,这么一撞不说报废,至少也要大修一次。 要是被他爸知道了最少也要挨一顿大呲。 阳濯直接把电话挂了,侧过脸对程怀歌说:“回头给修理厂打电话问一声,你先买个新的。” 程怀歌应了一声。 车刚开到医院门口,阳寰的电话就又打了过来。 阳濯瞥了一眼不为所动。 阳寰锲而不舍,一连打了三个电话。 铃声被车载音响放大了数倍,吵得程怀歌心烦。 她倾身在屏幕上点了接通。 阳濯瞟了一眼,没有制止。 “反正你开车来的,把我捎回去呗!”阳寰敢怒不敢言,小心翼翼祈求。 阳濯无动于衷:“医生怎么说?” 阳寰老实交待:“大夫说没什么大问题,这两天如果没有头晕想吐的症状就没事。大哥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阳濯嗤了下:“我是你的司机?自己打车回去。” 路口的黄灯闪烁两下跳到红灯。 程怀歌本来就头晕,车停下的轻微摇晃像点燃了引线,刹那间引爆了汹涌的眩晕。 反胃的感觉从腹部一路翻腾而上,程怀歌闭上眼想忍住,但生理本能不是靠意志力就能压制的。 她发出一声干呕,眼圈泅开一片难以遏制的水红。 阳寰像被掐住喉咙,聒噪的絮叨戛然而止。 “……”阳濯捏了捏眉心,利落无情地挂断电话。 车内一片肃然死寂。 程怀歌后知后觉,侧头看司机。 阳濯下颌线崩得紧,唇角被两片唇抿出向下的细小弧度。 显而易见的烦躁。 她恍然大悟,轻声开口解释:“我不会吐在你车上的。” 换成是她好心送人回家还要面临被吐在车上的惨剧,估计心情也好不起来。 阳濯没看她,降下了副驾的车窗,嗓音硬得不近人情:“什么事比你的命还重要,脑震荡都不住院?” 停车这种微小的震荡都会引发这么严重的反应,任谁看了都不会认为她这是没事的样子。 程怀歌低头抠着袖子上的封边走线,脸颊鼓了鼓:“家里还有一条命呢。” 阳濯眼皮一挑,一股燥气从心底往上窜,燎得他舌尖发干。 “你两天不回去他就能饿死了?程怀歌,你以为自己有多重要?” 还没满两个月的小奶猫,探索新家的时候四肢都各走各的,还能指望它给自己泡奶喝吗。 想起它站立不稳,一头栽进奶盆的小模样,程怀歌眉眼弯出一股笑意:“是呀,两天它肯定饿死了。” 难怪说当妈之后就出不了门,她现在算是切身体会了。 生恩不如养恩大,谁说养母就不算妈。 阳濯舌尖顶住上颚,在红灯转绿前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 到小区时天色已经擦黑。 程怀歌头晕得厉害,没有拒绝阳濯送她上楼。 小猫可能是饿狠了,蜷缩在水碗旁一动不动。 程怀歌开灯看到这一幕,吓得心跳都停了一拍。 好在小猫只是睡着了,被她一捧就醒。 毛茸茸的小东西扯着细细的嗓子喊了两声,听起来骂得挺脏。 “宝宝是不是饿了呀?妈妈马上就给你冲奶粉噢!” 程怀歌放下小猫,着急忙慌站起来,全然忘了自己还是个病患。 眼前一阵发黑,眩晕感再度袭来。 肩膀被人从身后扶住:“奶粉在哪?” “……”程怀歌瑟缩了一下,“在饮水机旁边。” 阳濯的手一触即离。 病号终于有了点自觉,没再犯犟,一步一步指挥免费劳动力。 阳濯拿着奶瓶,从地上捞起小猫给它喂奶,觑程怀歌一眼:“你回来就是要喂猫?” 难怪她说两天会饿死。 在胸口堵了一路的戾气和烦躁,在小猫细碎的吧唧声中倏然散开。 程怀歌歪着脑袋靠在沙发上,细长脖颈白得刺眼:“它太小了,长时间不进食会低血糖脱水的。” 小猫仰着脑袋用力嘬奶嘴,小小一团在骨骼凌厉的手上更显瘦弱。 阳濯盘腿坐在地上,垂眸盯着小鼻嘎,发尾在下巴处向上翘出个旋。 程怀歌眨眨眼,舔了舔发干的唇。 “那个……你能不能帮我照顾它几天?” 地上的人抬眼看她,明明什么话都没说,程怀歌却被他盯得心虚,强装镇定:“医生说让我这两天别独居,我打算叫我妹妹来陪我两天,她对猫毛过敏。” 许鸢以前兴致勃勃拉她去猫咖撸咪,结果进门不到五分钟就打了二十几个喷嚏,却依然贼心不死,试图和自己的免疫系统掰手腕,最后还是程怀歌连拖带拽才把人扯出来。 叫许鸢来家里陪她,总比她回程文家强一些,她实在不想面对程文和樊阿姨的念叨。 或许还有其他解决办法。 但程怀歌神使鬼差,像是被另一个灵魂附体般,提出了这个看似不合理的请求。 阳濯扫过她涨得绯红的耳尖,勾唇:“可以送寄养。” “它还没有打过疫苗,送寄养容易感染传染病的。” 有理有据,逻辑缜密。 阳濯不再逗她,应下来:“行,等你好了再把它送回来。” 又问她:“起名字了吗?” 程怀歌点头:“叫饭饭,吃饭的饭。” 希望这孩子好好吃饭,健康长大。 说话间程饭饭已经喝完了奶,程怀歌也缓过来不少。 她起身接了一杯温水,拿来棉签和纸巾坐到阳濯对面,亲自演示了一遍怎么帮小猫排便。 阳濯眉心微拧,拿了一根棉签沾上温水,有样学样擦拭小猫的□□。 程怀歌看得连连抽气:“轻点轻点,从上往下捋,像这样……” 她伸手覆住阳濯的虎口,带着他的手掌调整力度。 擦了两三遍,她笑着抬眼:“会了吗,其实很简单——” 小葵花妈妈课堂教学内容戛然而止。 顺着阳濯的视线,程怀歌的目光僵硬地一点点下移。 她握着阳濯的那只手因为动作幅度的原因,袖口处往下滑了一截,露出纤细手腕。 被窥破了秘密的羞耻犹如吞天嗜地的巨兽,张开獠牙朝程怀歌发出嘲笑的嘶吼。 她连呼吸都忘记了,猛地松开手,手脚并用地向后爬,拉开了和阳濯之间的距离。 “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脑子一片空白,除了驱逐,程怀歌此时根本说不出话。 阳濯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拇指摩挲小猫柔软的皮毛。 兴市的潮湿似乎跨越千里,笼罩在了这间套房。 黏腻,温热,密不透风。 逃无可逃,如影随形。 * 程怀歌被阳寰创成脑震动的消息在东阳影视内部小范围流传开。 欧叶拎着果篮来探病,一边剥榴莲一边吃当事人的瓜。 “阳寰才入职一天,第二天一早就被开除了,我们部门经理还在猜是不是家族内斗来着。” 她顿了一下,“不过他的位置被人顶了,好像还是姓阳。有时候真想和他们天龙人拼了。” 程怀歌偷偷摸摸把剥好的榴莲移到自己面前,想了想阳寰的行事作风,赞同点头:“他还是好好活着吧。” 这么不靠谱的人还能长这么大,阳寰八字也是硬得可以。 “他们这些少爷来上班都是玩票打发时间,私底下玩得花上天了。”欧叶私报公仇,暗暗给程怀歌打预防针。 程怀歌笑笑,刻意不去想她刚才提到的换人。 阳家的人那么多,应该不至于吧…… 至于的。 当天晚上东阳影视拉了个项目进度群,看到新的负责人微信头像时,程怀歌第一反应就是—— 阳家没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