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护卫运钱的暗哨见势不妙,也不敢现身,只得急匆匆往东都县廨奔去,告知主子所见情况。
江崇听说那伪钱不仅没有平安送到阴稽山,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左相萧蔺抓了个正着,顿时心凉如铁,冷汗直冒。
“完了……完了……”他什么都来不及深想,跌跌撞撞往府外跑去,就想去找陈甫听求救,而在县廨外等着他的,不是夜深人静,却是漫天火光。
火光映照的诸多肃穆精兵中,一个身披细鳞甲、外罩殷红圆领袍的高大男子走上前来,眯眼直视着他:“江大人,深夜里为何如此惊慌?”
江崇此刻已浑身打颤,连笑容都无法勉强挤出来了,只蹩脚道:“夜里失眠散步罢了。您们这是?”
“不久前,在东都南货道处宰相萧大人缴获了一大批从蒲州运来的私铸铜钱,您可知晓?”侍卫长依旧冷眼审视着他,语气阴鸷而嘲讽。
“臣……不知……”江崇假笑着应答,就是这发抖的嗓音毫无说服力。
侍卫长懒得与他多费口舌,挥手命道:“带走!”
江崇于是被两个怒目精兵拽住了胳臂,生生地拖走了。他自知此去再也回不了县廨,吓得口中胡言乱语,身下还拖出一道骚臭的水痕。
与此同时,京兆府廨中也灯火通明。这一夜太多人未眠,陈甫听听报货道上出的事,顿时也心急如焚。
“江崇这无用的犬彘!这样简单的事都办不成、惹出天大的祸端来,叫我现在如何是好!”他在寝房中一边大骂着江崇,一边如无头苍蝇般团团转来转去,但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毕竟仅凭他与权倾朝野的萧相抗衡无异于螳臂当车,于是只得在桌前坐下提笔写信,命人十万火急地向侍中府邸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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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凛冽,京城的子民们不知是什么时候入的冬,就像大邺的臣宦们不知暗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涌动。
自皇帝得病、萧韩二党把持了后宫朝野后,大邺的时局就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如此十多年。有的不过是互相试探,借天灾**互损羽翼的小打小闹而已,可谁也未曾料得,不过短短一月余内,这局势的天平就迅速向以太后侍中为首的韩党倾斜过去了。
而再次召开的常参,大抵又是一次加码,只是谁也不知道这码会加在天平的哪端。
东都南货道缴获了一批数量不菲的私铸通宝的事,这几日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听闻私钱的来源是在蒲州,与东都县令江崇关系匪浅。当下江崇已被押入大理寺查办,这查办的结果,约摸就是今日常参的议题。
寒气砭骨的朝晨,空气中凝结着如纱的深青寒雾。蜿蜒的龙尾道亦覆盖着扫不尽的薄霜,默默匍匐在紫仪殿前。彤云惨淡,玉阶生寒,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将偌大的大邺皇城笼罩在一片萧瑟沉郁中。
萧蔺披着漆黑貂裘,手扶暖炉,渐渐地踏上了紫仪殿的宫道。却见前头一个穿着银鼠褙子的公公急急走上前来,与他弯腰呵笑地寒暄:“萧阁老,天这样凉,您还亲自前来议政,真是劳烦辛苦啊。”
萧蔺知道他是皇帝边上贴身伺候的大太监仇明,平日也同皇帝一般深入简出,极少抛头露面,如今却主动出来见他,使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他于是礼数周全地作揖,也恭谨笑道:“仇中官言过了,臣为大邺殚精竭虑是理所应当,更何况不过天气冷些。陛下近来可好?”
“陛下龙体安康,萧阁老不必担忧。”仇明笑容淡淡,目光深邃,“前些日子陛下禁足皇后之事,只是一时心怒而已,并非欲与您结怨,还望阁老勿对陛下心生芥蒂。陛下对您,始终是无比亲近的。”
萧蔺微微一怔,随即立刻放声大笑道:“臣怎可能记恨于陛下,臣妹作出不妥之事,处罚也是理所应当。臣只愿为大邺朝政与子民呕心沥血,后宫之事,全听陛下安置就好,何必为妇人所扰。”
仇明闻言便露出放心的神色,再次弯腰行礼道:“那臣便告退伺候陛下去了,今日常参之事,还请阁老您多留意。”
萧蔺心领神会地点头,目送仇明佝偻的背影在寒风瑟瑟中远去。
仇明的话,就是皇帝的话。看来不愿看见天平倾斜的,并不止他萧家。
萧蔺于是挺直了腰板,面上笑容愈深,稳步向点着地火、向外散出白茫茫热气的紫仪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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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皇后还在禁足中,今日北殿上坐着的只有皇帝与太后二人。殿下高官已按品级分列两侧,手持笏板,默立无声。
三声沉闷的钟磬响过后,提议召开此次常参的萧蔺走上前来,语气平淡地将此次议题道出:“陛下,臣就蒲州私铸乾元通宝运入京中一事,向您详报,恭请裁决。”
皇帝于重重旒冕下几不可见地点头。
萧蔺便接着郑声道来:“三日前的夜中,臣府中侍卫缴获一批自蒲州运往东都阴稽山的伪钱,便与大理寺一同审查此案,如今案情真相已水落石出。”
在他的眼色暗示下,新上任不久的大理寺卿方知侑走上前来,他往太后面上窃窃瞥过一瞬,见其面色不佳,然也别无他法,只能躬身如实讲道:“臣与萧相将涉案人员悉数捉拿查审,蒲州刺史胡桐、东都县令江崇已承认互有勾连,为铸币一案主谋,运送伪钱的马夫可作人证。蒲州私掘的铜山、私建的铸币坊也已查处,厘清共铸伪钱……八万贯。“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八万贯?要知道大邺全国的钱监一年也才能铸三十万贯。这样多的数额,若是运到京城来与真币鱼龙混杂,怕不是要乱了套。
不过小小一个地方刺史与五品县令,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这样的重罪,后果怕不止是要人头落地。
方知侑便紧接着道来:“案件如今已经查清,按照当朝律令,判处主犯胡桐、江崇二人腰斩,夷三族;其余同谋枭首、受胁者流放,即可了结。”
他说的似乎此理,并无纰漏,而殿上的皇帝却迟迟不肯点头,使众人逐渐都有些生疑。
此时萧蔺却上前一步,代皇帝冷冷答道:“方正卿,此事恐怕并非您所讲这般简单。”
“萧相所言如是。”御史台院侍御史郭仁璟并非萧党,但却敏锐地读出了皇帝沉默中的意味,于是也应和道,“铸私币环节复杂、牵扯众多、各方统筹难以计量,怎可能就是两个小权的官员私自勾结所为?臣看此案另有隐情。”
方知侑低着头,面露难色。他难道不知此事绝不止两个小官勾连取财这般简单?只是受了命令,不敢深查罢了。可当下被百官质疑,使他这个新上任的大理寺卿进也难,退也难。
“臣……下去再明查。”他也只好拖延行事,再想他法。
然萧蔺却不想他这样不了了之,紧逼着轻笑道:“方正卿此言,不是叫今日来常参的陛下、太后与众臣白来一趟?此案案情重大,不如现下就将两人押来问审,在这紫仪殿上问个清楚,想必圣上威严之下,二人不敢再有隐瞒。”
被他如此和颜悦色地架着,方知侑额上落下簌簌冷汗,不敢再有异议,只好应声,退下安排去了。
见他退出殿外,殿中一时陷入沉默,谁也不敢再发言,生怕哪句话说错,便要被指认成此案的同谋,有几个更是暗自变了脸色。
未过多时,方知侑便带着几个大理寺狱吏回到殿中。他们身后押着身穿破败囚服、须发缭乱、满身血痕的胡桐江崇,显然已受过一番严刑拷打。
两人在狱吏的廷杖威压下跪倒,低着头不发一言。
“本官再问你们一遍。”方知侑厉声质问道,“铸私钱一案,可是你们二人谋划所为?”
两人颤巍巍抬起头来,往左侧立着的陈甫听看去,而后者只是抿着唇将视线移开了。
“看别人作甚?本官问你们话呢!陛下在上,再敢隐瞒,就将尔等千刀万剐!”方知侑见他们这样动作,心中几分惊慌,连忙呵斥道。
“……是。”两人于是应来,声音虚弱无力好似死人一般。
“哼。”萧蔺冷笑道,眯眼看他们死灰的面色,“江大人、胡大人,你们可要想好了。奉命同谋不过是死罪,但若要是主谋,可就要牵连一家老小了啊。”
二人闻言佝偻着的身子一颤,又抬头看向陈甫听,却依旧只得到威胁的瞪视。
前日被捕时,陈甫听曾到狱中暗访,说他们若将罪责自己担下,就会与韩侍中求情,不仅帮他们保下妻儿父母,还会给他们大笔钱财在京外养老。可现下看萧蔺的意思是要追查到底,甚至还捅到了皇上面前,恐怕陈甫听是没法兑现诺言了。
想着,他们心中都有了几分动摇。互相对视来去,都想对方先开口,举报京兆尹。
见情势再度僵持,方知侑心中焦急,踌躇着该说些什么才能将事态稳住莫牵连到韩党,而此时却有人站了出来,替他呵笑出声。
“不如由臣来审问吧,方大人。”出声者竟是大理寺丞沈璧。
方知侑一看是他,顿时松了口气,毕竟上回沈璧帮着检举刘仲达与皇后的事满朝都看在眼里,可见其与萧党不对付,于是便连忙许道:“好,那就劳烦沈寺丞了。”
萧蔺见状也皱紧眉头,只是没有由头去阻止大理寺官员审问犯人,只能万分警惕地观察事态,随时准备出手。
“你们既然说自己是主谋。”沈璧得允,于是慢悠悠走至二人面前,弯腰与他们对视,面上依旧是那和蔼到不寒而栗的笑容,“那不妨为臣解惑几件小事。”
在二人惊疑惶恐的目光中,他侧身转向胡桐,问道:“胡大人,你铸的这样多精妙规整的私钱,是从哪位监官处得来的雕母钱?”
胡桐闻言呆怔,这铸币的雕母钱是陈甫听给的,他又如何晓得?
沈璧微笑,也不等他答话,又转向江崇:“江大人,你在阴稽山设转运仓,是打算卖给哪些钱庄?”
江崇闻言也不发一语,下游的钱庄是陈甫听那边牵的线,他并不知晓。
沈璧笑容更深,又问:“那两位大人,你们既是铸钱的主使,一定悉知一枚伪钱的利润几何吧?”
而两人只知冷汗直冒,瑟瑟发抖,就连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沈璧见状,不禁摇头叹气,回身拱手道:“陛下,萧丞相、方正卿,这样的一问三不知,恐怕确非幕后主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