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的美人》 第1章 良辰惊梦 功败垂成,在此一刻。 周以以蹲在房梁上,即使早已腰腿酸麻,也要将手死死抠住柱子,保持纹丝不动的姿势,与黑夜融为一色。 今日,她将在这一梁之上,为她作为天下第一盗的传奇人生落下圆满句点。 而梁下被翻红浪的旖旎气氛却丝毫不体谅她的难捱,迟迟不肯结束,甚至还未开始。 大床上极美的新娘将手抵在新郎的胸口,亲来她就闪,摸来她就躲。而那比她矮了一大截身量的新郎官怎么也无法越过这铜墙铁壁般的一掌柔夷,心急得火烧火燎,只能不停说着软话,求新娘行行好,与他这相公把正事圆上。 在新郎官许久的软磨硬泡中,新娘终于叹了口气,似是接受了这般命运造化,放下手,去解火红婚帔的霞带。 周以以也叹了口气,终于看到了希望。待他们脱了衣,进了帐,她就跳下去,从衣服里摸出嫁妆箱的钥匙,从此…… 然新娘却并未将脱下的衣带掷走,而是用那双芊芊玉手柔情万种地套在了新郎粗梗的脖子上。 新郎黝黑的面色有些发白,结巴道:“公、公主殿下这是何意呀?” “呵呵。”新娘捂唇轻嗤,笑靥如花。未及新郎反应过来,已经单手将布带掐住,死死勒住了新郎的脖颈! 新郎不可置信地将手抓住带子,因窒息而眼珠爆出,面色青紫。而他借了两只手的力却也无论如何都扳不过对面那女子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笑意盈盈地单手持带,悠然自得间将他最后一丝声息勒灭。 见新郎官彻底断了气,新娘这才方从梦中醒来般,倏忽现出一副又惊又怕的模样,伏在他矮瘦的身形上痛哭起来。 “可怜的大郎哟!好不容易考上状元,又蒙圣恩让你我喜结良缘,怎得就这样坏运,早早弃本宫而去了!” 在梁上最佳观赏位的周以以早已看得目瞪口呆,这一切似乎与她的预想差了十万八千里。现在这公主又是演起了哪一出? “演的是羊易牛死,李代桃僵。” 本哭的肝肠寸断的女人却忽而抬起了头,倾国之容上勾起意味不明的诡谲笑意,竟是直直望向了她。 - 遭遇这么一出惊吓,周以以再也维持不住扭曲的姿势,“噗通”从房梁上掉了下来,疼得龇牙咧嘴。她知道自己的收官之战已然彻底完蛋,只得颤颤巍巍地爬起,思考怎么才能死得不太难看。 女人一步步朝她走来,高挑的身形将周以以整个笼罩在烛火的阴影里,使她吓得更加两股战战。 女人低头挑起她下巴,将本就慵懒的声调拉长:“偷看本宫与驸马敦伦,真是好大的胆子啊。说说看,你都瞧见什么了?” 周以以立马高举双手以表诚心:“小的只是想偷点吃的供养家中老小,殿下勒死驸马的事可是一点没看到啊!” 而那秾艳美人依旧将刚勒死夫君的布带套在了她的脖子上,嗓音温柔:“真的?” “句句属实啊公主大人!”周以以热泪盈眶,“您若是大恩大德放小的一马,小的什么都愿意做啊!” 那女子似对她这话十分满意,终于抽开了布带。她一手紧攥着周以以的肩以防她逃跑,一边将驸马身上的绛红纱袍都剥了下来。 紧接着她将光溜溜的驸马踢到一边,又把衣裳都丢在周以以头上。 “今后,你就扮作公主驸马刘大郎。” “小的愿意!”周以以立即应道。 “帮本宫偷点东西,手脚利索点。” “小的愿意!” “现在,跟本宫上床圆房。” “小的……啊?” 周以以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胯.下,觉得自己应该担不下如此重任,而女人已经摁着她的肩膀,将她扑进了大红床幔里。 “嘘,别闹。”她低下头,将丰润朱唇印在周以以哆哆嗦嗦的唇瓣上,轻笑如温香入耳,“有人在外头盯着呢。” - 翌日,清晨明而不媚的阳光照耀在周以以青黑的眼窝上。这一夜,周以以头一次体会得累到腰酥腿麻,嗓音嘶哑的滋味。 因为女人为了显出她与驸马的恩爱,强迫她咯吱咯吱摇了一夜的木床。 直到窗外黑影总算满意飞去,周以以的徭役才被赦免,她立即瘫倒在地,就要睡死在梦乡里。梦中,她从未把算盘打到公主头上。 而女人却这般不近人情,一脚就将她从美梦中踢醒:“起来!你这懒虫,今日还要回宫归宁,怎在此呼呼大睡?” 周以以还在睡眼朦胧中便被强套上了绛纱单衣与白襦,布带子突地往胸前狠狠一勒,小山丘顿时就变成了平松岗。她并未来得及翻白眼,就又被女人拎着衣领腾空提起,丢在了梳妆台上。 她晕头转向地往面前的海兽铜镜中望去,只见镜中少女俏丽可人,虽不及公主沉鱼落雁,却也明眸皓齿,秀色可餐。 “殿下……”顾不得欣赏自己的相貌,周以以心惊肉跳地看着公主打开了一旁的螺钿漆盒,里头的铅粉却不是女人家喜爱的桃粉芍红,而是灰扑扑的煤土色,心中顿道不好。 而下一刻公主便已毫不留情地将粉扑摁在了她的脸颊上。四散开的粉尘呛得周以以睁不开眼来,等到她粗暴的动作终于停下,镜中的白皙少女已然变成了个黑脸钟馗。 正目瞪口呆间,公主又取黛墨给她涂上两笔一指粗的冲天眉,再照着角落里死不瞑目的刘大郎模样,画了满脸猥琐的褶子和痦子。 她左看右看,觉得和刘大郎有**分相似了,这才满意地丢了粉盒拍掌:“哎呀,郎君真是好生俊俏,叫本宫情难自禁呢。” 说着她就一把将从春杏变成干枣的周以以紧紧抱在怀中,倚在她肩窝处咯咯地调笑。而被她一双大手若有若无掐住脖颈的周以以一动不敢动,也只得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附和地呵呵起来。 镜中美人配大郎,正如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 周以以在皇城待过这么多年,王公贵族的车辇早已见过不少。各个都是极尽的奢华招展,恨不得叫天下人都艳羡,而从未见过眼下这般,明明是一朝公主归宁,却简陋得连普通望族都比不上。 莫说扈从和仪仗,只有一顶朱漆剥落的钿车,由一匹干瘦老马拉着,病恹恹地走在清晨空旷的行道上,一路进了深宫。 车上公主并不与她讲话,只神色漠然地看向帘外的深红宫墙。周以以自然也没胆子和她搭话,于是正好趁车马颠簸间眯上眼小憩会。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听见马夫沙哑中略带不耐的声音自前方响起:“到殿前了,殿下您自个下去吧。” 周以以这才从迷迷糊糊中往外看去,却见逼仄的宫墙已经被抛在了很远的后头,前方是一望不见边际的宽阔场地,地面由上好的砖石铺成,好似片灰白云海,却不知为何比方才在小道中慢行时更压抑几分。 对面静坐着的公主于是懒洋洋地动身,姿态袅娜地从这一笼车厢中踏了出去。她未与马夫说过一字,只是微微抬起媚态万千的凤眼,与他笑盈盈地一睇,便自顾自向前走去了。 而那马夫却被这若有若无的一眼把魂给勾了去,下腹也是立即发起了燥热。早就听说这长德公主是贱婢勾引圣上生下来的狐狸精,美艳无双素爱行淫.荡之事,难怪为世人不耻,真是徒有公主的名,没得公主的命。 他又看了眼紧接着因踩到朝服下摆而从车厢中滚出来的驸马爷,丑得简直人神共愤,真是糟蹋了,倒不如给他尝尝鲜呢…… 好不容易爬起来的周以以自然不会知道他的腌臜心思,她一边埋怨这皇家的衣服怎么这么难穿,一边踉踉跄跄地跟上已将她远远抛开的公主。 早晨方醒时的青郁天色已变得大亮,在巍峨步道上渡下华贵金光。 而只有在这样炽烈的光照下,她才能看清公主的全貌。昨晚就觉得她高了,这会才发现她竟高到得仰着才能对视的程度,比她见过最魁梧的男子也毫不逊色。 但她当然是不敢对视的,只鬼鬼祟祟地跟在后头,打量公主的背影。 一身殷红襦裙服,几乎没有花饰,如此朴素的款样穿在她身上却好似仙子献袍。头上也仅有一柄金簪别在松散偏梳髻中,再往下便是修长皓白的颈…… 周以以疑惑地挑眉,这京城风尚最爱品脖子,女人家都恨不得将雪颈整个露出给别人欣赏,可这公主却穿着罕见的高领,将脖颈严严实实地遮住了。 “可看够了?” 沉浸在美色中的周以以吓了一哆嗦,左右盼了一圈,这冷冷的一声确实是从公主那传来的。 可她根本也没回头啊? “小的不敢……”周以以结结巴巴地答。 “啧。”公主的嗓音愈发不耐,“还在小的小的,你是哪个山里来的喽啰?你现在既然当了本宫的驸马,就该自称‘臣’,明白了么?” “小的明白!”周以以立即大喊以表忠心。 “……”公主相当明显地叹了口气,又说,“一会我们要进的地方,是叫承香殿,就是前头……” 她往前那天边小小一个鸦点一指,却又忽而止住。 却见一辆赤身紫盖、镶金饰玉,由白马拉着的厌翟车,往这头滚着尘烟过来了。 饶是只跟在后头,周以以也感到公主周身的空气一瞬便冷下来,像是入了冬。 观前说明: 1.1v1,双洁,he放心看。 2.纯甜宠轻松向。女主小太阳佛系不强势非事业型但作用关键不是摄像头,男主女装大佬爱演阴湿又护食手段狠偏傲娇,介意请及时点叉[求你了]。 3.前期剧情偏多,男主掉马后走情感,追妻雄竞等经典环节都会有。 4.架空历史,参考唐朝,如有误处还请海涵。 (新人新书求收评!每日午12:00更,风雨无阻~) 推推次本预开《半仙不渡男鬼》,对病娇系感兴趣的朋友不要错过[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良辰惊梦 第2章 华殿归宁 “远远就看见,原来是妹妹回来了。” 一句含着笑意的男声自远方传来,而两人驻足等了许久,也没见来人从那行至跟前的车上下来。 周以以疑惑,这皇家人都爱这么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么? 又过了好一会,那讲话的男人终于分开珠帘,从中渐渐地蹁步下来。只见他身着九章朱紫缥裳,头戴远游三梁冠,面若冠玉,气质非凡,足见其身份高不可攀。 “方才在马车中坐得有些头晕,故下来晚了些。”男子目光在公主与驸马之间来回一圈,面上笑容更刺眼了几分,“妹妹怎么自己走过来了?也不带着侍从?” 公主面露喜悦之色,似也十分盼着与他相见:“承蒙四哥好意,之前那些图谋不轨的车夫侍从都被处死了。” 被称作四哥的男人闻言大笑,周以以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只觉得两人间气氛尤为诡异,像是和风中夹着刀子似的。 而她并未隔岸观火太久,男人便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轻蔑又愉悦地这么一抚过,继而再度笑道:“妹妹好福气,嫁了连中三元的状元郎。虽说是貌丑了点,但好在才情过人,不似某些空有皮囊不是?” 周以以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骂骂两头的说法,顿时一股无名火就窜到了脸上,然而再抬眼看公主神色,她却仿佛真空有皮囊般完全未听懂词中意,眉睫弯弯地谢道:“四哥过誉了,妹妹也很中意刘郎君。”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男人一时被噎住,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冷哼一声,自讨无趣地又踏上马车,喝声一驾,踏着尘烟走远了。 “这是哪位公子?”周以以等他消失不见,立马就埋怨起来,“说话好生刺耳。” 公主却噗嗤一笑,觉得这问题十分有趣:“这可是萧后的次子,岐王李灏。” 周以以大吃一惊,当了一辈子市井小民的她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子,难怪这样盛气凌人。 可是:“殿下说岐王名灏?” “是。”公主挑眉,“如何?” 周以以咽了口唾沫,从手心里翻出一块小小玉珏:“可是,这玉上刻的是‘晗’呀。” 公主嘴角始终噙着的淡笑滞住,嗓音徒然变得阴冷:“哪来的?” 周以以吓得又给手缩了回去:“俺拾的……” 在公主刀刮般的凝视下周以以终于崩溃,抱住她的手放声假哭:“臣招、臣全都招!是臣刚刚听岐王说臣貌丑又说您无德,气不过就给顺手偷来了,殿下恕罪啊!” “哭什么?本宫说要处置你了吗?”公主嫌弃地将她一把推开,语气忽而又变得有些自嘲,“再说,本宫也没本事叫人处置你。” 但你可以凭借体型优势直接勒死我啊。周以以心中腹诽道。 “岐王做事向来谨慎,竟被你不知不觉就把东西偷了去。”公主眯起眼眸,其中闪过意味不明的微光,“驸马也是好本事啊。” 周以以呵呵地陪笑,也不好意思细说。 其实是她刚要动手,就正好有一阵风吹过。岐王站得又近,就正好将他袍子上系着的荷包吹到她手边,然后里面虚虚塞着的东西就正好掉进她手心了。 但周以以是绝不会把自己之所以成为神盗的秘诀告诉别人的——那就是全凭一手好运。 好在公主也没再追究她擅自偷东西的事,只将那块不及半块巴掌大的玉珏擒在手中细细把玩。 “晗,是已出嫁的安平公主的字。” 她敛眸,若有所思。 - 被岐王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一通,两人不得不加快步调往承香殿赶去。若是叫龙椅上的那位等久了,可是大不敬的重罪。 周以以费了全身力气才在殿前台阶上追上公主。心中埋怨这腿长的就是不管腿短的死活。 守门的太监进去通报,她也终于得到片刻喘息,打量起面前的承香殿来。远看那么小一个黑点,靠近了却是如此巍峨磅礴,就是把头仰断也才能勉强看见那重檐庑殿顶,琉璃浇铸的鸱尾朝天冲去,无论梁柱斗拱都宏伟非凡。 “宣长德公主入殿觐见!” 一句尖细刺耳的长声后,殿门随之打开,其中辉煌光亮一瞬儿晃眼。但也没空闲细看,周以以就在目光触及华殿上首端坐的三位极尽威严之人时,便已经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然而在公主威胁的凝视下,昨天还蹲在贫民街啃半文一个的包子的周以以不得不提起所剩无几的胆量,跟在她身后慢慢挪入殿中,一边低着头用眼角余光猥猥琐琐地偷看起龙椅之上的九五之尊来。 而令她有些失望的是,椅上那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却是一副身姿佝偻,须发尽白,神色萎靡行将就木的模样,比她想象中那威严龙体相差甚远。 而他左右坐着的两位女子,一位满脸褶皱却目光凌厉,一位徐娘半老而笑容深不见底,都穿着雍容的华服,神色肃穆清明。此刻再看那中间的皇帝,倒像是一具破败的人偶,被左右两个女人用看不见的丝线提着,才不至于轰然倒塌下去。 她打量着人,人也同样打量着她。 右侧笑容和煦的女人见到这么一个面貌丑恶的矮细男子,却丝毫没有露出鄙夷之色,反而笑容更深了几分。 公主缓缓在殿中跪下,双手交叠于地,又以额触手反复两次,恭敬至极:“臣儿恭请陛下圣安,太后殿下金安,皇后殿下金安。” 周以以也连忙有样学样,手忙脚乱地跪下请安,一边压低了嗓音生怕被发现是女儿身。 “长德、驸马平身,赐坐。” 说话的不是皇帝,却是右侧稍年轻的华贵女人,约摸就是那皇后娘娘。 “谢主隆恩。”公主垂眸款款起身,仪态滴水不漏。 只不过一旁从没见过这世面的周以以可以说是漏成了筛子。但奇怪的是似乎她越是出丑,皇后面色就越是愉悦,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见公主初嫁回宫归宁,皇帝却始终神情颓糜一言不发,太后也只眯眼斜斜睇着,仿佛来人并不是他们的亲女亲孙。反倒是与公主并无血脉关系的皇后心疼她,急切地温声问起离宫后的状况来。 “长德,在清平府中住得可还习惯?之前那群大逆不道的奴才刚被治罪,叫你孤零零一个住进公主府,不曾委屈了你吧?” 公主低眉一笑,将似水的目光落在周以以身上,其中柔情万转:“回皇后娘娘的话,本来是有些寂寞,亏得驸马对臣儿十分体贴,叫臣儿一点也不觉得委屈。” 周以以被她这样脉脉含情地一瞧心都漏跳了半拍,结结巴巴地附和:“臣、臣应该的。” 皇后点头,又问:“驸马,公主身娇体贵,你对她可有怠慢?平日是如何相处的?” 周以以没想到问题这么快就轮到自己,憋了许久,却依旧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忽而想起前几日看的话本似乎有这么一相似的段,于是立即原模原样地背诵:“臣哪敢怠慢了公主,公主粉汗香融红袖拭,酥体横陈腻雪柔,臣愿为巫山云,朝朝暮暮行雨于台下,愿为清水鱼,日日夜夜欢游于莲房中!”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静默,众人神色也诡谲莫测。周以以正觉得窘迫,想着要不再背两句缓解气氛的时候,公主倒先呵呵捂嘴笑了起来,嗓音是说不出的妩媚轻浮:“是啊,郎君可真是疼臣儿,疼得叫臣儿连路都难走哩!” 皇后片刻呆怔后,也抚掌而笑:“之前本宫还怕驸马才高呆板,合不了长德的性子,如今看来也是放心了。” ……难怪这驸马爷面目可憎成这样,今早回来的探子还说他们恩爱了一整夜,原来是亏得床上那活儿厉害的功劳。 她看向长德那张糜艳的脸,方才还勉强装得的端庄仪态已全然不见了,依旧是那副上不了台面的骚浮模样,顿时感觉心舒体畅。 想着她笑容愈发和蔼,抚恤道:“本宫与掖庭局已点了招呼,今日就会安排新的侍婢和中使到清平府去,公主驸马可安住了。” 公主立刻谢恩,眼神若有若无地往周以以这边划了一眼,周以以因奋力摇床而酸痛不止的胳臂顿时一抖,有种不详的预感。 皇后又与公主和和气气地相谈了许久,语气关怀真切,怕是谁看了都要赞叹一句母女情深。直到一旁的公公说时辰到了,她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公主与驸马离开。 殿门重重合上,皇后不禁长叹道:“长德也是嫁了个好夫婿,虽说貌丑,对她也是关怀体贴。何昭仪若是泉下有知,也能安心瞑目了。” 而她自言自语着,却将目光窃窃投向身侧始终一言不发的人。 只见他听见那名字也依旧面无波澜,在殿内金兽炉吐出的瑞脑香中昏昏欲睡。 当年那个叫他爱到神魂颠倒、甚至要换后废储的女人,大概早已在帝王的薄情与岁月冲刷下,无人记得了。 真无人记得吗?皇后葱郁尖长的指甲陷入掌心,渗出血珠,又想起那梧桐凄雨,望眼欲穿的日日夜夜。 何月娥呀何月娥,幸亏你生的只是个皇女,才叫她留下一条性命。 但也要她代你,尝尽世间苦涩,为本宫做嫁衣。 第3章 落魄公主 今早拉两人入宫的只是从外头借来的钿车,没法再接两人回去。而走到殿外也无人安排接应,周以以只得紧跟着只管大步向前的公主,徒步出宫去。 然而眼前别无二致的深红宫墙却不知何时变得老旧泛白,脚下本来宽阔的步道也逼仄得勉强能够一车通行。七拐八拐间未到宫门,却见杂乱树丛中忽现出一间低矮破败的旧殿,垂在一片败叶中。 “安乐宫。”周以以读出开裂匾额上的字,就是没看出这萧索的旧屋和安乐有什么关联,“殿下怎么走到这种地方来了?看着该是有些年没住过人了。” 公主却不满地轻瞪了她一眼:“你真是没眼力见,前几日本宫还住在这呢。” 周以以闻言吃了一惊,傻傻地看着公主轻车熟路地走近了这间与皇宫格格不入的小殿,将门打开。她随那咯吱一声响动瞧去,只见殿内阳光中灰尘翩跹,里面器物也是一样简陋,却摆放地相当整齐干净。 公主走到床边,从底下抽出一个木盒,打开时声音窸窸窣窣的,周以以探头一瞧,原来是许多碎银子。 以为宫里贵人们都喜欢收藏珠钗宝玉的周以以惊讶道:“殿下怎么喜欢集些旧银钱?” 公主却白了她一眼:“不来拿钱要怎么回府去?” 脑子转了一路也没想到一切原因竟如此朴素的周以以再度目瞪口呆:“殿下您没有钱吗?” “没有。”公主丝毫不觉得窘迫,将盒中银子倒入荷包,有几颗落在地上,于是蹲下身仔细捡了起来。 周以以又问:“那您的十四箱嫁妆呢?” 那十四箱又大又宽,在车上晃晃悠悠了一路,令她垂涎欲滴心痒难耐、以至于将它当做收官之战目标的十四箱嫁妆呢? 公主偏头想了许久,而后终于记起来似的,不甚在意地笑道:“噢,里头是些木头石子,不然显得太寒酸。” “木头石子?”周以以失声喊道,声调都因为震惊而绕了十八个弯。 她就为了木头石子着了这辈子唯一一次道,并要无偿伺候公主直到死? 她呆若木鸡地看着公主忙前忙后将殿里所有还算值钱的东西通通搜刮了去,想起昨晚还安慰自己至少跟着公主吃穿不愁,顿时想就地撞墙归西的心都有了。 此时忽而听得外头马声悠扬,一坚毅男声紧跟着传来:“殿下。” 公主眯眼抬头,确认来人后便扯着步履虚浮的周以以出了殿门,又将两块碎银交在昳丽马车前笔直静立的男人手中。 那星眉剑目的年轻男子立即皱眉:“袁某承蒙殿下恩泽多时,怎可为这点小事收取报酬?” “无妨。”公主摆手,“之后还有他事要劳烦袁常侍。” 男子也就心领神会了般,将银子恭敬收好,而后拉开布帘,请二人入座。 “走。” 公主一声令下,拉车的黑马蹄子立即飞扬起来,很快就将那什么安乐殿抛在了身后。她阖上眼闭目养神,而周以以依旧未从打击中回过神来,只盯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不过一会,那宫中人们用脚丈量了一辈子也未曾走出的宫闱就在刹那间远去不见,经过一小段宁静的皇道,只见眼前阳光忽现,已经回到了属于京城普通百姓的街道上。 - 耳边喧响瞬间此起彼伏,是招呼声、吆喝声、吵嘴声,是孩提哭声、妇人笑声、商贩尖嘴油滑声。仿佛从一幅名家绘成的雍容仕女图落进了街边老头两文一张的随手涂鸦里。 周以以远远瞧着这片她生活了许多年的熙攘市井。大邺天子脚下草芥般的小人物们虽然贫苦,却也靠着勤劳朴实努力支撑起每一个平凡日夜。 只是连年的关东大旱与湟河泛滥使王朝折去了一大口气,到现在也没缓过来。 反而愈演愈烈。 一阵骚动打断她的思绪,只见路已行至草市口,而那暴戾的叫骂声正来自于粮仓前发放赈济粮的官兵,几人将挤上前来抢米的小孩推搡在地,就是好一顿拳打脚踢,直打得那矮瘦孩童口吐鲜血,在草地上抽搐打滚。 而瑟缩在后、满身灰土的难民们无一人敢上前去扶,眼睁睁看着官兵关上了仓门,即使里头还有过半的米面没有发完。 周以以看着,手越攥越紧。 公主见她看得目不转睛,便轻声笑道:“怎么,你看上了里头的白面?” “我只是在想。”许是心情低落,周以以直接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京城内尚且如此,京城外又会是怎样的景象。” 公主又神色怪异地瞧了她好一会,忽而讥讽开口:“驸马做了这么多年的江洋大盗,恐怕兜里好东西不少,怎还关心起贱民来了。” 讲到自己,周以以却嘿嘿一笑:“哪有。我只偷富贾权贵的东西,偷完就换成铜钱吃吃喝喝,剩下的就全丢给吃不上饭的了,不然也没地方搁。” 公主面露几分错愕,盯住她的目光锐利如针,像要把她的心都给看透似的,又噗嗤一笑,从荷包中掏出一大把刚才带出的银钱。 “本来说是谢你未在皇上面前揭发本宫的酬劳,既然如此,你就都拿去散了吧。” “啊?”周以以闻言呆住。 公主见她不动弹,便欺身凑近,嗓音诡谲:“还是说,驸马也只是嘴上冠冕堂皇呢?自然,你不散,本宫也不会怪你,毕竟是你应得的不是。” 虽然也挺想要报酬,但周以以还是未经犹豫便拉开布帘,趁着街上拥挤马车行得慢,将那碎银一个一个朝还未散开的难民丢去。 那群神色悲切,不知该如何捱过今夜的难民忽而听得背后呼喊,扭头一看,却见高头大马拉着的华辇中露出两个人儿,一个貌若天仙,一个丑如精怪,却都微微笑着,看得亲切。其中那个丑人将手中银钱向他们掷来,他们也顾不上那么多,立即扑上前接住,喜得双手发颤。 “米面粮油去东头巷子里买,那儿便宜。”那丑人又高声说道。 难民们感激不尽,纷纷跪下身来呼喊:“多谢官人!多谢官人救命啊!” 周以以觉得不好意思,这又不是她的钱。于是也不管公主面上惊愕,将她一把推上了前:“要谢,就谢长德公主罢!” 在车后众人对长德持续不断的千呼万谢声中,公主拍了拍刚才被她抓乱的衣角,冷哼道:“你就是给了他们银子,也不过是多活几天罢了,总归是饿死的命。” 周以以却依旧沉浸在发钱的心情舒畅中,与她分享自己闯荡多年的浅薄感悟:“能多活几天,就有几天的希望。谁知道明天又会有什么机缘,若是在今天放弃,不就白费吃了这么久的苦头?” 公主挑起弯月眉,不置可否。 沉默在车厢中蔓延。阳光透过厚重布帘,将两人映得影影绰绰,还有些闷热。 “赈灾一事,是萧相的职责。”公主忽然开口。 周以以好奇地抬头,想起之前她提到过萧后,莫非是一家人:“既然有人管,为何这么多年都还在闹灾呢?” 公主摇头轻叹:“自然是萧相得自个先吃一半,再吐一半。” 竟然是被人贪污去了。早就在市井间听过传闻的周以以气得一捶大腿:“真是大邺的蛀虫!就没有法子能治治他吗?” 公主却噗嗤一笑,俯身贴近了她。身上雪松的清香一瞬儿逼来,回神时一双猩红薄唇已附到了耳边。 “还真有。” - 马车朝南一拐,并未回清平府,而是朝一片繁华不输皇苑的宅邸奔去。 此处,是中书令萧蔺的居所。 周以以正手攥着公主给的图纸,小心翼翼地爬着那足有两三人高的围墙。 就在方才,公主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些朝中秘事。 中书省由两位中书令把控,即当朝左相萧蔺、右相张清正。而那萧蔺倚仗其胞妹萧佩环的皇后身份深得圣宠,把持朝政多年,早就引得另一位宰相张清正不满,而萧蔺借赈灾中饱私囊一事,正是他参上一本的好把柄,只是苦于萧蔺行事滴水不漏,没有证据向圣上检举。 若是能得到萧蔺与调粮的常平使间的书信,必可将他一军。 周以以听不懂这些朝堂的明争暗斗,也不知道公主是从哪得来的书信存放位置,更不知道这张无比清晰的宰相西府局图是谁画的,一切就在她脑子里浓缩成了六个字:偷信,有粮赈灾。 而这就是马车在宰相府停下,周以以开始爬墙的原因。 是时,公主远远地在树荫下扇着羽扇,督战。 只看那被并不合身的朝服裹成一团的小毛贼笨手笨脚地爬上了一旁的高树,又“咣”地扑上了围墙,最后僵着身子气喘吁吁翻过顶上的乌瓦,“咚”的一声巨响,约摸是掉在了地上。 她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越来越觉得自己委托错了人。 看那胆大毛贼毫无痕迹地偷走了李灏的玉珏,她竟然真以为她有什么本事,头脑一热间叫她去偷萧蔺的东西。 宰相府中侍卫众多,东西又藏得隐蔽,再看这小贼毛手毛脚的样子,怕是必要折在里头了。早知道先叫她换回女儿衣服吃了哑药再进去,这下可得牵连到她。 公主这边还正紧皱眉头,思索脱身的门路,却听还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又是“咚”一声巨响。 依旧是周以以,这回是掉到墙外头来了。她正用一只手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屁股,嘴里还骂骂咧咧些什么。 而在她另一只手里,攥着一叠旧纸。 第4章 清平府中 “不可能。”女人笃定道,“绝对不可能。” 要绕过三重守卫,在迷宫般的别园中找到秘书房,再从书海中寻得一沓信纸,就算周以以真有大盗的本事,也至少要花上半个时辰,怎么可能才一炷香就回来了。 但面前这几张盖着萧相与钱常平使印章的纸告诉她:就是有可能。 而一旁得手的周以以还在骂个不停呢,嘟嘟囔囔气愤得很:“那可恶的蠢狗!我不过摸它一下,它就追了我一路,差点没把我吓死!” “什么狗?”公主迷茫地问,“你没看见侍卫?” “侍卫?没有。”周以以歪头不解,将刚才的经历讲述来,“我翻进去,里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我刚要往里走,忽然看到旁边来了只长相乖巧的大狼狗,皮毛油光发亮的,就心痒想摸一摸。” “然后,那狗就狂叫起来,开始追着我跑!”她神色夸张地比划,语速渐快,“我快要吓死,哪里还顾得看殿下您给的图,死命往前跑,看到路就绕、看到水就淌,直到前头出现一间小屋,周围也没了其他的路,情急之下就从窗户里翻了进去。” “但那狗还在外头吠个不停呢,就跳窗也要进来,我急得满屋找想寻根棍子,可怎么也找不着!”说到这剧情**处,她愈发声调高昂,“我于是只得把桌上盒子一个个往外头扔,一个接一个,直到狗被打跑了才敢出去。” “出来后我想要不把盒子收拾一下,却看见其中一个被摔开了缝,打开一瞧,里面的纸上写着您刚说的那常什么平什么的,就给拿回来了。”或许是这段没有了狗在追,她语气一下子平淡,很快地略过并结尾了,“没了。” 公主盯着她,唇角发颤,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行,回府吧。” - 路上袁常侍讲到,方才萧相最溺爱的小嫡孙在东府被新买的狗咬了,所以将侍卫都叫去找狗,找了半晌,直到那狗自己跑回来才捉住。 这下西府没人的谜题解开了。 无论过程多么荒诞,这关键的证据也算拿到了手。公主淡淡扫过信件上两人勾结来往的文字,数十万石的米粮在纸上不过几点墨画,其中却是千千万万人的血泪与哭嚎。 萧家势大,即使有此罪证也必然扳不动根基,但能敲打敲打,收敛些动作也好。 她睇了眼一旁自言自语着有粮了有粮了眉开眼笑的周以以,唇角也禁不住勾起星点弧度。 傻人有傻福,那不妨也沾点福气。 一日辗转下来,不知觉间已到了日暮时分。马车淌过了拥挤的市井,来到无人的郊道,在愈发寂静的风声中踏着一地橘黄碎影,渐渐地看见杂草掩映中的古宅。 而周以以左右一看,却觉得与昨日潜入时有哪里不同,再一细瞧原来是点上了灯笼,还有些幢幢的人影,显得有了几分生气。 她想起皇后说掖庭局今日就会安排新的侍婢和中使来的事,想应该是人已经到位了。 那她这“驸马爷”不也就有人伺候了? 虽说公主没钱让她吃软饭,但能享受到主子的待遇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周以以想到这不禁喜笑颜开,车一停住,就急着往下跳,想去看看新来的丫头小生里有没有长得俊俏的,能给上手摸摸过点瘾也不错。 不同于她的性急,公主在袁常侍的搀扶下缓缓下了车,两手相叠间一张纸条便悄悄渡了过去。 袁常侍默不作声,在目送公主走近了府门后,才翻身上马,将马鞭用力拍在马腿上,急急驰走。 公主与他们交待事时,总用银钱暗示。一颗是无关紧要,二颗是切须注意,三颗是十万火急。虽说之前给的只是两颗碎银,但也丝毫怠慢不得。 话说这边周以以往里头跑得正欢,到府门边拿起兽首铜环便用力敲了起来。 “公主回府了!开门呐!” 可她大声喊了好几句,也没听得里头有人要过来的动静。 她心里疑惑,以为是自己声音太细穿不过这厚重木门,又想扯开嗓子喊两句,却被身后悠悠赶来的公主一扇子拍住了嘴。 “真是吵得本宫耳朵疼。”公主在黑暗中白了她一眼,随即也不管动作是否有**份,自个将腿抵在了门上,用力将那本该由两人推动的门扇向里推开。 周以以侧头往里瞧去,只见好几个身着素绢的侍婢仆役在院中忙碌。 她愈发疑惑,就这么几丈的距离,怎么没人听见她的呼喊来开门? 见两人都快要走到近前,那些只顾忙活自己手中事的婢子才起身行礼。不一会一个头梳双鬟髻,身着浅杏交领窄袖襦衫的侍女从侧屋的台阶下来,将一众奴仆笼在了身后。 她屈身行礼,语气恭敬中却带着些说不出的冷淡:“长德公主殿下,奴婢是掖庭局新分配来的女官,名唤素芸,奉皇后娘娘之命,今后照顾您与驸马在府中生活。” 未及公主应答,她已经将身后站着的两名女子叫上了前:“听梧、听桐。” 那两名盘髻素衣、一高一矮的年轻女子于是拜道:“公主殿下,驸马老爷,奴婢是负责您们贴身事务的听梧听桐,敬听吩咐。” 周以以瞧着她们面相唇红齿白,清秀可人,心里正要有些喜欢,但又总觉得她们面上也如素芸般透着几分漠然与不耐,令她有些不舒服,于是不自觉间隔远了些。 “好。”公主简短地答了一个字,又道,“本宫喜静,今后未得吩咐,莫到本宫院中来。” 而那听梧闻言却抬起头,咬唇浅浅驳道:“可是奴婢奉皇后娘娘的命,应当贴身照顾殿下。” 她本不卑不亢,却见公主面上原本轻飘飘的笑意,此刻慢慢冷寂下来,注视着她的上挑凤目中的潋滟水色也结了冰,顿时一股刺骨寒意就从脚底渗到了心头。 在长久的沉默中,她就快要抑制不住骨子里的奴性跪下求饶,忽而却听一声呵笑,只见公主捂唇轻嗤着,仿佛方才那般令人生惧的模样只不过幻觉,抬眼依旧是那副柔情绰态,媚意横生。 “罢了。”她将目光往人群中一扫,笑道,“就如皇后殿下所言。” 说罢她便抬步,携驸马缓缓朝寑院里去了,这庭中站立的奴仆们才放松下来。 “不过就是个不受宠的皇女,倒会使脸色。”其中一个婢女冷哼道。 旁边的男役舔着唇,目中透出贪欲之色:“长得倒是真像个狐狸精。” “看见了吗,那驸马爷真是丑得要命,又矮又黑,简直像个挑粪的奴才!”又一人哄笑道。 他们七嘴八舌地嘲笑着,全然忘记自己也是奴才了。只有方才与公主对视的听梧不发一语,额上冷汗未干。 素芸不满地拍手,止住众人:“都在胡说些什么?快去收拾!今后就在这公主府住下,莫逆了皇后娘娘的意!” 奴仆们这才不情不愿地动身,继续打扫清平府中沉积的落灰去了。 - 周以以跟在公主身后,越往这寂静的清平府里走,越觉得渗人。 昨晚黑灯瞎火地摸进来觉得没什么,今儿被灯笼照亮,才看见这砖石砌成的高墙上满是乌黑灼痕与晒白的森森血渍,庭院中也有许多烧焦的枯木与落瓦。 她之前打听消息时就听说,长德公主被御赐的清平府其实原是一位高官宅邸。那高官曾权势滔天,后因谋逆之事被诏令围捕,逃至府中负隅顽抗,最后杀了府中妻儿奴婢百余人,又放了一把大火**而死。那大火烧了三日三夜,后来再进去看时,已然是一副炼狱模样。 这样一所凶宅自然十几年来无人敢住,不知怎的现在却被赐给了新出嫁的公主当做府邸。 但看过一整天公主的境遇之后,周以以有点理解了。 两人走到寑院,依旧是昨夜那间屋子。上头血红的喜联还未摘下,在夜风中飘摇。 周以以想到里头还躺着货真价实的刘大郎,胳臂上顿时泛起了层鸡皮疙瘩。而公主将门打开时,里面却收拾得干干净净,更别说什么尸体了。 “咦?“她轻疑了一声,但见公主面色如常,也就明白大概是她找人清走了。 “小毛贼。”此刻无人在场,公主也就懒得再叫她驸马,换了个更顺口的称谓,“今后你就宿在那边的榻子上。” 周以以很不服气:“我不叫小毛贼,我有名字。” 公主闻言好整以暇地挑眉:“哦?你一贱民竟还能有名字?” “在你面前的可是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盗!怎么可能没名?”周以以被她轻蔑的语气激得面上泛红,忿忿地辩驳,“我叫周以以,是师傅起的名。已经用了十九年了!” “好、好。”公主被她认真的模样逗得花枝乱颤,“小毛贼,把妆擦了睡去吧。” 周以以张开嘴,还想和她理论几句,却又想起布带套在脖子上的触感,于是立即乖乖转身往角落里破烂的小榻走了。 而她忽然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来,便又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扭过脖颈,看着公主疑惑的神色,舔唇呵呵地假笑。 “那个……小的还不知道殿下名讳呢……” 见公主脸上笑容消失,她立即将话一扭大声摆手道:“当然,小的也知道自己不配问殿下名字……” “你把主意打到本宫头上来,却连本宫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公主冷笑着朝她逼近,“真是胆大包天,根本没把本宫放在眼里。” 周以以一边哭丧着脸往后挪动,一边在心中抽自己嘴巴子为何要多嘴,却见公主抓起了她的手,以冰冷指尖在掌心滑动,写下一个苍劲的字。 是一个“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清平府中 第5章 驸马官威 第二日起来用膳时,周以以眼底的青黑更明显了。 她在后室桌前坐下,盯着往里头进进出出端碗碟茶水的仆从,试图找出一个贴合的身影。 就是这身影昨夜到寑院的窗前来,害得她还没能闭上眼,就被公主李暄一手揪起,又给摇了一夜的木床。 她哆嗦着酸痛的胳臂,把茶水往嘴里倒。 又凉又馊的隔夜茶。 她又夹了一口炒白菜放入口中,咸得发齁,还有未洗净的沙石在齿缝咯咯作响。 好,这跟着窝囊公主,就是只能当个窝囊驸马。 一口接一口的折磨中,周以以实在食难下咽,忍不住抬头发问:“这菜是谁做的?” “回驸马爷的话。”听桐答得倒是恭敬,“是后厨的郭生,还未掌勺多久,许是不合您胃口。” 岂止是不合?简直是故意!周以以也知道他们是一伙的有意在刁难她和李暄,就是欺负李暄不受宠没法将他们处置。只是她现在不用研究温饱,闲着也是闲着:“未掌勺多久?那我便来教他一教。” 说着她便丢下了筷子,在李暄意味不明的视线下冲出了后室。 不一会她便穿过了破败不堪的回廊,来到了眼前这个或许是庖厨的垃圾窟。 看着面前满地菜叶上践踏过的泥巴印,各种胡乱堆在角落里而生出霉点的食材,沾满污垢的锅中还煮着什么直往下漏黏稠汤糊,湿漉漉的柴火堆旁还有老鼠的死尸,一股恶臭也便顺着各种**的坏菜烂肉钻进了鼻子。 周以以简直气到不行,这样的浪费,知不知道外头多少人吃不起饭。她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去,踢了一脚那睡得鼾声如雷的仆役正躺着的摇椅。 “起来!烧糊了!” 那名叫郭生的掌勺吓了一跳,睁开惺忪睡眼,看到面前怼着个狰狞面丑的恶鬼,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砰砰磕头:“鬼爷爷饶命!饶命啊!” 什么鬼爷爷?周以以左右看了一圈,也没见到什么鬼,于是又狠狠踢了一脚:“少在这插科打诨!我问你,为什么把吃的都丢在地上?” 郭生颤巍巍地抬起头来,眯着眼瞧了她好一会,才发现这人是昨晚见过的驸马爷,顿时又油嘴滑舌地敷衍起来:“这不没地方搁嘛。” “……”周以以无言以对,又往那锅中潲水一般的糊糊一指,“那你这锅里怎么回事?就给公主吃这个?” “哎,驸马爷,这食材就这样简陋,奴才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呀。”郭生又紧跟着答道,语气好是悠闲,“奴才是新来的,就这水平,您们也多包涵包涵吧。” 周以以听了,怒极反笑:“好啊,正好我对烹调略懂一二,你就听我指挥。” “啊?”郭生没想到她竟会扯到这一出,油光发亮的脸上芝麻大的眼睛顿时瞪圆了往她面上瞧。而周以以已经推搡着他到了案台前,冷冷命令道:“洗菜。” 郭生虽说百般不愿,但也不好明面上驳,于是磨磨蹭蹭地将菜叶子放入水中洗起来。 “谁叫你这么洗了?”周以以却拿了锅铲猛地拍在他手上,“叶子和梗子分开,叶上不能带一点梗、梗上不能带一点叶!” “这……”郭生心里不快,又被她狠狠瞪着,只好一点点将菜叶剥开,分别浸在水里又搓洗上一通。 “剁肉。”白菜叶子洗完,周以以又冷眼命令道。 郭生于是将猪肉放在案板上,取钝刀作势就要切,然而又被周以以一锅铲敲在手上,疼得哎哟一声。 “谁叫你这么切了?”周以以教训道,“精肉与肥肉分开,精上不能带一点肥、肥上不能带一点精!” “驸马爷莫是来消遣奴才的吧!”郭生总算是忍不住,撂了菜刀抱怨道。 “消遣的就是你!”周以以却从旁边锅里舀了一大碗发臭的汤糊,掰着他的脸就往嘴里灌,“叫你这么糟践粮食!” 那郭生被自己煮出来的东西糊满了嘴,吐也吐不出只得往下咽,被其中滋味腌得浑身抽搐。等被周以以放开后便立即趴在地上呕吐,但也只吐出一堆白沫子来。 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指着周以以愤愤骂道:“您自己也是奴才出的身,当了老爷却不体谅奴才的难处!迟早等着遭报应吧!” 说着他便趔趄跑远,许是找谁告状去了。然而周以以也管不得,只将身倚在墙壁上,脱力地叹了口气。 过一时瘾又如何,日子还得接着过。俗话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她这是既入错了行、又嫁错了郎,真是怎一个惨字了得。 但她很快就打起精神来,无他,实在是肚子饿了。 她打量了一圈后厨,虽说脏乱,但能吃的东西也不少,于是便动手翻整起来。将烂掉的菜肉与地上的老鼠都丢出去,剩余的整整,拢出一大篮还勉强过得去的食材,看着也够饱餐一顿。 周以以想了想,打算就做碗热粥喝。瞧着那一点小得可怜的肉,还是决定留着给公主吃了,于是只捡了菜叶、蘑菇、莲子,细细洗净,而后放入米中,加上一大勺沁凉井水,再缀上几滴酥油,之后便下锅大火煮沸,一边用铲勺细细搅动避免沉底。半刻钟后盖上锅盖转为小火慢熬,直到米粒开花、粥水交融时再开盖盛出,便是一碗清香扑鼻、细腻柔滑的家常米粥。 周以以眯眼吸了一口香味,不禁热泪盈眶,就像回到了曾经在师门受人关照的惬意好时光。 顾不得伤春悲秋,饿了两日的她迫不及待地蹲在门边,拿起勺便挖了一大口,一边品味一边满足地哼哼。丝毫没注意有一高挑的身影飘到了身后,一只冰冷的手就搭在了她的肩上,用力地一捏。 周以以差点没将刚吃进嘴里的粥全喷出来,转过眼去,含糊不清地结巴道:“殿……殿下?” 只见来人长叹一声,嗓音幽怨:“驸马自己在这偷吃得欢,倒是把本宫一人丢下受苦,叫本宫好生难过。” 周以以不好意思地咽了口唾沫,自己确实是把她给忘得一干二净了。然而礼数多少还得做全,于是非常舍不得地将手里的碗挪过去一点点:“那殿下您吃口?” 她以为公主这样的皇亲国戚肯定看不上如此一小碗青菜粥,却没想到李暄非常干脆地将碗拿过,动作优雅慢条斯理地就吃了起来,丝毫不在意那勺子被她刚刚舔过,一口接一口,很快就见了底。 “再盛一碗。”李暄将空了的破碗还给她,周以以只得又给她盛满一碗,接下来又是一碗。 这女人怎么这么能吃啊!周以以哭丧着脸,看本来满满的一锅越来越浅,最后就剩下薄薄一层了,李暄终于大发慈悲地将碗搁下,给她留了一点饱腹的口粮。 “下回莫再忘了本宫的那份。”大概因为合口味,李暄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又捏了捏她的肩,如来时一般化作一道红影,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只余下周以以拿着个空碗,蹲在一片狼藉中欲哭无泪。 - 勉强吃了顿饱饭的周以以本着知足常乐的精神,就要来一段饭后小走,在清平府烧干的花园中散散步。而一出回廊,就看见一架熟悉的厌翟车停在院中,前头依旧是那匹高头白马,正在埋头奋力吃着地上所剩无几的野草。 ……那人怎么又来了。对岐王毫无好印象的周以以摸了摸脸,确定胡子还好好地粘在脸上,这才往那大门敞开的前堂走去。 还未进屋,那股令人头昏的麝香味便飘进了过来,她下意识捂住鼻子;又听见那优雅做作的声音,可却没法分出第三只手来捂住耳朵。 “这宅邸比本王的王府还大上不少,七妹妹在这过得可是滋润。”李灏温和地笑道,依旧是些不痛不痒的话题起手。 “是啊。”李暄也笑,给他倒了杯绿幽幽的茶水,“就是有些冷清,亏得皇兄挂念,过来看我。” “哪里,本是一家人……”李灏应和道,接过茶杯顺势喝了一口,表情瞬时僵住,但很快又将笑容费力挤了出来。 连这府奴才泡的茶都能喝下去,看来是真有事相求了。周以以想着,清了清嗓子,弄出点声响表示自己的存在。 两人闻声看向门外,周以以就在他们意味不明的目光中一路清着嗓子坐了下来。 “既然驸马也来了,四哥有事,不妨明说。”李暄把目光从周以以身上移开,又看向李灏。许是见他方才那茶喝得中意,于是又善解人意地给他添了半杯。 李灏嘴角微微抽搐,将茶杯默默推远了几分,而后低头似乎十分苦恼地叹了口气,慢慢说来:“皇妹,驸马,你们却不知,前两日我落了件心爱之物。” “哦?四哥遗落了物件?”李暄面露困惑之色,又看向周以以,“驸马可有捡到?” 周以以摇头:“臣未曾捡到何物。” 未曾捡到,是主动摸的。 李暄闻言点头,也为李灏的白来一趟觉着难过,于是对李灏关切道:“许是掉在了别处。不知那遗落物是什么?妹妹也好帮四哥找找。” 李灏张开嘴,又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说。支吾间见两人一齐殷切地看着自己,便狠了心道:“是一块玉。” “玉?”李暄闻言顿时眼眸一亮,倾身向前,“可是王妃所赠的信物?” “这……”李灏被她这话打了个瞬雷不及掩耳,正不知怎么作答间,李暄又拍手笑道:“最近京中流行女子赠男子玉珏以表情意,没想到四哥成婚多年还与王妃如此情深。” “真是恩爱啊!”周以以立即附和赞道。 李灏被他们这妇唱夫随弄得手心冒汗,干脆就借坡下驴,呵呵一笑:“是啊,所以我才来寻……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无事本王便不打搅妹妹和驸马了。” “这么快就要走了?”李暄连忙站起身,不舍地张口挽留。 “是啊。”周以以也站了起来,将茶杯从桌上塞进了他手里,真诚道,“至少喝完再走吧。” 李灏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接过茶杯将其中不明液体一饮而尽,而后迅速地转身离开,不给旁人瞧见一点面上表情。只听他声音又苦又颤还带着点狠劲:“妹妹莫忘了好好准备三日后的太后寿宴。” “妹妹自会好好准备。”李暄笑意盈盈地扬声答道,等那身影趔趄着走远了,便一扭头将手中扇子拍在还在捂嘴发颤的周以以头上,“别笑了,去看看他有没有吐在院里。” “……诶。”周以以憋着笑应了一声,走出门去,决计若看见岐王真吐了出来,非收他二两清洗费不可。 第6章 金蝉脱壳 然而李灏并没有吐在院子里,依旧很好地捍卫了皇子的脸面。周以以也就只能默默站在庭中,凝望他那高大的身影一个踉跄扑进了马车,而后在小道尽头颤巍巍消失不见,目光恋恋不舍,好像尊望夫石一般。 因为她知道,岐王一走,唯一的乐子又消失了。 才不过一天,她便已经厌倦了待在清平府的日子。既不能到街上去闲逛,又不能看才子佳人的话本,更别说把手探进官人小姐的绸子口袋。除了在荒凉的府苑中瞎转,就是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发呆。 比不上李暄一直待在那阴暗的小屋里也闲然自趣,都不怕长霉了。 正叹息间,她已经又把清平府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路上偶尔碰见几个奴仆,就点点头回应他们敷衍的问候,并假装听不见走过之后背地传来的嗡嗡嗤笑。 “够了!”她一捶路边蔫垂的老树,许多片虫蛀的枯叶就扑簌簌掉在了她的头上。而周以以也不管,自顾自忿忿地起誓,“我得出去,今晚就走。” 原因是她想起今天正巧是逢八之日,也就是大慈兴寺开市的日子。这是京城街上每月最繁华的时候,商贾云集,游人如织,什么新奇玩意都能瞧见,就算是穷苦人家也不吝啬分出些时间来游集赏灯,在入夜后更是热闹非凡。 上一次集会因为在刻苦研究偷嫁妆的好计策遂没顾上去,这回她非得补上不可。听说红坊街新来了卖糖画的,买一串送一串呢。 但这事不和公主报备肯定行不通,毕竟自己就睡在她眼皮子底下。其实她也并非没有想过直接溜走不做这窝囊驸马爷了,但下意识就觉得后果会非常严重。 那就和她讲一声吧。经过两天的相处,周以以觉得李暄大概也并非是那么蛮不讲理的人,今早又给她煮了粥,兴许心情好就答应了呢…… “不行。” 李暄确实心情很好,她一边翻着书,一边笑意吟吟道。 “殿下您怎么这样……”周以以没想到自己才刚说了“我要出”三个字就被她一口回绝,立即耷拉了嘴角,开始软磨硬泡。 “驸马若是走了,留本宫一人独守空房多是寂寞。”李暄叹了口气,柔情似水地睇了她一眼,仿佛真把她当做亲卿夫君十分不舍似的。 而周以以明白她的意思,无非是没人陪她摇床演戏了而已,于是舔了舔唇,陪笑道:“我想驸马休息一日也是合乎情理的。” “合乎吗?”李暄敛眸,苦恼地思索,“本宫不觉得。” “那是你不懂男人!”周以以简直崩溃,这人就非要把她的狐媚子形象贯彻到底吗,那窗外的探子都该觉得驸马可怜了,“古人云,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看来你很懂男人?”李暄却直接给她把话头岔开。 简直鸡同鸭讲。周以以气得直跺脚:“我懂男人的机会已经全被您剥夺干净啦!” “呵呵。”李暄看着她皱成一团的表情掩唇笑弯了眉眼,似是终于拿她寻开心得过瘾了,便松口道,“小毛贼你若想出去,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得带本宫一起。” 周以以惊讶地睁圆了眼,看来公主的日子过得也并非那般心静如水。 - 这天夜里清平府内所有人都听见了长德公主高亢的骂声,以及看到驸马爷灰溜溜地滚出了寑院,到后头的野地里思过去了。而公主在门口叉腰大喊,今晚谁敢扰她清净,就直接拿绳子勒死了事。 虽说这公主就是个色厉内荏的花瓶,但眼下气成这样,也难保不会冲动做出什么人命事来。于是下人们都自觉地远远避开了寑院,想来今天她也就是自己怄着气睡下了。 可谁也料不得在这静谧月光下,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徘徊许久,最后又钻了回来,蹲在寝屋的后窗下,小声地喊。 “殿下快出来,要赶不及了。” 过了好一会,那猩红的倩影才在她的催促下袅袅娜娜地翻出了窗棂。 “您可真是……”周以以觉着那买一送一的糖人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就心浮气躁地不行,急急地先行一步跑到后院无人的矮墙边,“一会我先爬上去,再拉您上来。” 李暄点点头,事不关己般就站在旁边看她表演。 周以以闭眼运气,而后往手心用力哈了口,就又如昨日爬宰相府般故技重施,先蹿上了树,再咣当地往墙上猛扑。 摇摇欲坠间她总算骑上了墙檐,顾不得擦汗,她立刻向李暄伸出了手:“来,手给我。” 李暄再一次见识了她的“好身手”,盯着她直皱眉,一言难尽道:“你真的行吗?” “怎么不行?”周以以觉着自己神盗的名头遭到了严重侮辱,立刻开始哼气吹嘘,“我可是一口气拉过三个同伙的。” 李暄见她言之凿凿,这才半信半疑地将手递给了她。周以以将它们捉在手心,只见那双手比她的要大上许多,然而修长均匀、骨节分明,在月色下宛若白玉无瑕,不知不觉间有些移不开眼。 “你在干什么?” 底下人的催促使她回过神来,于是立即开始使出吃奶的劲往上拉。 但她似乎低估了公主的体格。 几番拉动无果,周以以心中浮起浅浅的窘迫,但又没法直接把公主丢下事了拂衣去,只能一次又一次咬牙切齿地尝试。 好在这两日摇床对她臂力锻炼得当,终于随着胳臂一个撕心裂肺的发力,满脸无奈的公主被她拉了起来。 “太好了,殿下您坐稳了,我先……”兴奋中周以以拍了拍斜坐在墙檐上的李暄,就打算自个先跳下去再接住公主,却没注意着这墙瓦年久松动,不慎脚下一滑,眼看马上就要头朝下地跌下去,便立马攥住了手边上的某物。 而那东西并未救她一命,反而随着她的动作也跟着掉了下来。周以以在空中翻滚了一圈,眼花缭乱间便直直坠在了地上。 “哎哟——”她立即龇牙咧嘴地朝自己屁股揉去,手却忽而一下子滞住。 诶,怎么好像不太痛……她掉在什么东西上了? 周以以心中顿时浮起了不好的预感,眼珠子慢慢往身下转去,只见此时她身下的并不是又干又硬的土地,而是一个柔软的肉垫。 她迅速放开了手里还攥着的裙摆,麻溜地在一旁跪下求饶:“殿、殿下!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李暄一点点从地上爬起来,她本就松散的偏梳髻这会儿全落了下去,披在肩上,满身也扑满了灰土与野草。这一刻周以以在她脸上看见了从未有过的剧烈表情。 “周!以!以!”李暄第一次喊出了她的全名,拳头攥得咯吱响,嗓音中压抑着滔天怒火,“你不是说你拉过三个同伙吗?” 周以以将脖子往衣领缩去,呵呵地赔笑:“是啊,只不过他们都是小鬼啦……” 李暄捂住胸口,就快要背过气去。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过了,纵使这些年一直在被欺凌,也从未像现下这般咬牙切齿过。 她闭眼深呼了好几口气,终于平静下来,决计暂且把仇记在心里,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也不管头发披散,温声道:“没事,走吧。” 周以以偷偷地抬眼瞥她,见好像确实不生气了,心想公主还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这才放心地爬起来,在前头领路。 “得走一会,到大道上去……”想起庙会上的新奇景象,她的声音就变得愉悦起来,在晚风中拉得细长…… - 还未走至那市街的世界,隐隐的灯光已在荒野那头亮起,如一层火雾朦胧了整片沉闷的夜空。愈是往那亮处走,耳边的喧响就愈是真切,不知何时眼前灯轮与彩饰渐渐地浮现,已经有些零星的小摊摆在了路边,卖的是零嘴赏玩、丝绸漆器,都整整齐齐摆着,静候有缘人驻足。 两人打一个个摊前走过,难免要被招呼。周以以觉着公主这样的高贵身份大咧咧走在路上给人瞧总归影响不好,于是将她拉到一个面具摊前,想给她挑个中意的,遮上脸才好往人多处去。 只见那小小一方面具摊好似戏台一般,高低错落的竹架上挂满了各式面具,有威严毕露的傩面,也有慈眉善目的神面;有粗犷豪放的胡戏面,也有细腻柔美的嫦娥面。众生百相与妖仙神鬼于光影流动间窃窃私语,令人经过时都不禁凝神屏气,生怕打搅。 摊主是个短白胡须的老头,听见脚步声靠近,便立即从高高的面具堆里抬起反光的秃头来,见到是个花容月貌的高挑女子,顿时眉开眼笑:“哎哟,您这相貌来买面具,也是可惜……” 而当他看到后头蹿出来的矮瘦男子时,立即改口道:“还是买个遮遮得好。” 周以以也不理他,径自拿了一旁粉白的嫦娥面,照李暄脸上比划:“这个好看,殿下不妨试试。” 李暄却一个眼神都懒得给那柔美的女面,自顾自伸手从角落里取出一个,戴在脸上:“吾要这个。” 周以以抬头朝她瞧去,只见昏暗灯光下一张狰狞猫脸将她那张美艳的面容完全遮住,面具上画着狡黠的笑容与锋利的尖牙,一双眯起的绿瞳中透出莫测的微光。 明明与公主原本的脸毫无似处,周以以却觉得这张脸好像本就该长在她身上似的,说不出的贴合。 只是不知为何,眼前人戴上了面具又披散着长发,再看那高挑挺拔的身材,简直就像是…… “小毛贼你就戴着这个好了。” 李暄不怀好意的笑声打断了周以以某种荒诞至极的想法,她回过神来,往李暄手里拿的可爱猪脸面具看去,顿时忿忿得口齿不清:“我才不是猪呢!摊家!把你这最凶猛的禽兽面具拿出来,什么老虎豹子之类的……” 摊主便在摊间灵活地蹿来蹿去,却压根也找不到什么老虎豹子,于是只得从里头捡了一个,吹掉上头厚厚的积灰,嘻嘻笑道:“对不住了客官,我这最威猛的只有这匹野狼,您不如就戴这个?” 而周以以拿过一看,那上头画的东西眼睛圆溜溜的,还吐着舌头,看起来又呆又傻,不满道:“这分明就是狗吧?” “诶。”摊主却立即露出内行人特有的高深表情,摇着手指解释道,“什么狗,这就是大野狼!您见过狗有这样长的鼻子?这样尖的耳朵?这样凶悍的瞳仁?” 周以以被他言之凿凿的模样唬得一愣一愣,虽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还是乖乖付了钱,戴上了那其实并没有画上鼻子耳朵瞳仁的野狼面具,与猫儿公主一同淹没在前方愈来愈拥挤的人潮中。 第7章 胧夜流灯 入夜不过多久,纵横交错的八十一坊便已被灯火重重笼罩,一场通宵达旦的盛宴从中满溢而出。平日的寻常巷陌仿佛也在这火树银花不夜天间变得无与伦比,正如那书中所说是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演绎着王朝最后的一抹余晖。 近年朝廷征收的苛捐杂税愈发沉重,天子城下的小民固然比起外头多些积攒的家底,却也在隐隐风声中感受到时代的暗潮涌动。但庙会是不该停的,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一天,就不该失去对繁华盛世的向往。 两人在人潮人海中费力地穿行,周以以即使牵着李暄的手也被冲散了好几回。在又一次费力地跟上后,她干脆拉过李暄的胳臂,与自己的缠在一起,这才满意地叹了口气:“这下总走不丢了吧。” 李暄侧过头,表情在猫脸面具下看不清楚,但也并未将她推开,似乎默许了这番僭越。 空气中弥漫着蜜蜡、香油与霜脂的柔腻香气,使人在青石板路上仅是漫步便生出几分醉意。首先入眼的是灯市。高低错落的铺子上缀满了千万盏缯彩灯笼,晚风摇曳中宛如层层叠叠的浪潮,两人便在这漫漫光河中浮游,为各式彩灯映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周以以的手在铺子上摸来摸去,十分地想买一盏,可又没有余钱,只能眼巴巴地盯着公主瞧。而李暄目不斜视,只管拽着她往前走,似是对这些浮华之物兴致缺缺。 行至城中河边,眼前蓦然出现许多穿红戴绿的女子,正在岸上放莲灯。朦胧夜色中,她们神色娇羞,执笔在莲瓣上轻落数点,而后小心翼翼地附身,将灯放入河中,深深地目送那一盏盏或大或小的莲花盛着烛火摇摇晃晃地随波远去。河水也便被这许多隐秘的心意染成炽红,流向无人知晓的天尽头。 “她们在写什么?”李暄忽而停下匆匆的脚步,转头问道。 “啊?殿下您这都不知道?”周以以颇感震惊地仰头,见她似乎确实困惑,便耐心解释道,“这是待嫁的女子在将对心爱之人说不出口的话写在灯上随河飘走,听说这样那人就会感受到她的心意了。这些年在京城年轻男女间非常流行呢。” “……无趣。”李暄一如既往地发表了她的评价,眼睛却一直盯着河中飘摇的灯盏瞧。 周以以挑眉,觉得奇怪,莫非这公主也有心动之人?虽然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但她还是扯了扯李暄的衣袖,无理取闹道:“我也想放,殿下给我买一个。” “啧,你可真是不懂当家的难处。”李暄无奈地叹气,然而捱不过她的软磨硬泡,只得掏出荷包,将一串铜钱交在她手里,“记着买最便宜的。” 周以以搪塞地诶诶两声,一溜烟就跑到了一旁卖莲灯的摊前,指着最上头她垂涎已久的那个玉白纸灯,喊道:“摊家,我要那个,多少钱?” 摊主扫了眼她身上做工精细的公袍:“二十文。” “二十文?”周以以大惊,“可我上回来问你说五文啊?” “上回?”摊主眯眼打量面前人矮小的身形,又戴着个狗脸面具,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先前见过这官老爷,但说起这声音倒确实…… 而周以以并没有给他仔细回忆的时间,已经大声嚷嚷了起来:“我读书多,你骗不了我!圣人常说、五是五,二十是二十,五绝不可能等于二十,你要多收我十五,别说孔孟,就是教书先生也得讲一句荒唐!……” 周围人听见动静,纷纷凑上来看热闹。那摊主本就心虚,怕她继续胡言乱语把自己生意搅黄,连忙从架子上摘下纸灯塞进她怀里:“行行行、就五文卖你了!” 周以以却不肯收,又将灯直直搁回桌上:“不行,我得与你讲明白五与二十的区别;孔子曰……” “送你了白送你了、赶紧走吧!”摊主简直气急,本以为套上了个阔绰老爷,没想到是个脑子缺筋的迂腐书生,赶紧将灯又扔了过去,一边抄起灯架上的细竹竿赶人,“别搅我做生意!” 周以以这才不满地一边念念叨叨一边走开,而转过头去时却噗嗤笑出了声,朝那离她站得一街远似乎不想与她扯上半点关系的人跑去。 “丢人。”李暄嫌弃地斜睨她。 “哎,这不是体谅您当家的难处。”周以以嬉皮笑脸地又将她刚说的话还了回去,手指飞快地在袖子下扣走了五文,而后将剩下的铜钱还给了她,“咱们快去河边吧!” 李暄也就假装没看见她的小动作,顺从地跟着她往桥下去。 周以以无比兴奋地一溜烟冲到了河边,噌地拿起一旁上位放灯人用过的笔,蘸了墨水就要往灯上写去,可气势汹汹间却又不知为何忽而僵住,面上逐渐露出惊讶而懊恼的神情。 “我好像没人可以写啊?”她如梦初醒,似乎现在才想起这桩事来似的。 “那怎么办?”她嗓音夹了哭腔,左顾右盼,最终只得将目光投向了李暄,十分不甘道,“没办法,只能您写了。” 说着她便强硬地将灯塞进了李暄的手里:“不准浪费,五文钱呢。” 李暄再度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小毛贼似乎傻得有点过头了。而她摩挲着手中朴素的纸灯,却并未露出往常般的鄙夷之色,只静悄悄地看着。 “快写吧,我还要去买糖人呢。”周以以催促道。 ……也罢。李暄拿起笔,在灯瓣上缓缓地写下几个小字,而后矮下身,如其他女子一般将灯放入这汇聚了人间万千思念的长河中。那盏素色小灯很快便在火光与水色的重重幻影中消失不见,去往另一个世界。 周以以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公主的动作轻得仿若湖中碎影,而她却感到某种悲哀而怀念的情绪随之缓缓流入心底,使她觉得这热闹的市集也在此刻寂静无声。 那大概并不是心慕的男人。周以以想。 但追问是不礼貌的,而且就没有时间去买糖人了。 身后正好擦过两个拿着糖画嬉闹的小孩,使她眼馋得不行,被公主传染的低落心绪瞬时一扫而空,拽着公主就往红坊街跑去。 “去晚了就没有啦!”她着急地喊。 - 而周以以最终还是没有买到糖人。她刚赶到摊上,最后一根就恰好被一个又矮又胖的小少爷买走。他手抓着糖人,看也不看,张大了嘴就囫囵塞了进去,只听“嘎嘣”一声,那精致的小人就和周以以的心一起被他咬了半截下来。 李暄拍了拍她的肩,开解道:“是你自己要去放灯,没买着也怪不得旁人。” 周以以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似乎更难过了,但也只能自认倒霉,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去。 李暄见她是真的难过了,托起手抚了抚下巴,打量起周围摊上卖的小玩意来,心中寻思要不随便买点什么打发一下,却忽然听得一声凄厉的叫喊划破了闹市闷热的夜空。 “抢钱了!” 正听着,紧接一道如风的高壮身影便撞开了攒动人群,动作粗暴地推搡路上行人,一边叫骂一边就往小巷里奔逃去。 再看背后地上摔倒着个佝偻妇人,衣着简陋,面容憔悴,手上还流着被抢走荷包时擦破的血痕。她自知追不上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是我小女治病的药钱……” 而此时却兀地又见一个矮细的人影扑上前去,身体重重跌在青石板路上,而他似乎并不觉得疼痛,即刻便顺着摔出的力气将那奔逃的贼人绔脚一把捉住,使那人也被拖得身形不稳、摔倒在地。 众人皆被这瞬息间的接连变故惊住,一时竟无人动弹,只呆呆看着那攥着荷包、五大三粗的抢贼与另一个矮小瘦弱、戴着狗脸面具的人纠缠在了一起。 那贼惊慌间想爬起来,又被那戴着面具的人死死拽住,动弹不得,于是扭头大骂道:“放开!” “不放!”那人却大声回喊,好像比他还生气似的,“偷穷苦妇孺的钱,你还是人吗?” “狗东西……”抢贼抬头,看前边骚动似是有官兵要过来了,更加气急败坏,一脚狠狠踹在他头上,“快放开!” “不放!” 纵使又挨了好几脚,幞头束着的长发已经完全散落在地,那人也固执不肯松手。剧烈动作间,那人戴着的狗脸面具随着抢贼的又一记重踹掉了下来。 众人目光触及那人脸面,顿时倒吸了口冷气。这般丑陋可怖的一张脸,让他们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谁才是歹徒。 “你们别光看着呀……”周以以能拉扯住这么一个体型几乎是自己两倍的人全凭心里一股怒气而已,根本支撑不了多久,眼下已是强弩之末,青筋都快要爆出瘦弱的手腕。而周围人还在犹犹豫豫,她也只能不甘地看自己手中拽着的布料越来越少,最后完全脱开。 那贼终于重得了自由,喘着粗气爬起狞笑。他得意洋洋地回头,还想往那丑怪脸上淬一口,却忽然瞟见一抹残影在眼前闪过,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阵剧痛就在他嘴上撕开! 他不可置信地颤着手摸去,摸到的却是一手脏污的腥血,他的上唇不知被什么利器切了下来。而又是一瞬,脚上也传来剧烈的疼痛,使他站立不稳,“砰咚”摔倒在地。 他眼见自己几乎生生被切成两截的脚筋,惊恐地大叫起来,嘴上的伤口被撕扯开,黑血流得满面满身都是,整个人看起来宛如地狱中爬来的恶鬼,毛骨悚然。 围观的许多胆细男女也跟着尖叫起来,互相推搡着四处奔逃。原本热闹欢快的集市顿时乱做一团,每一个角落都被恐惧与血味盈满。 而官兵此刻终于姗姗来迟,将地上鲜血淋漓地蠕动着的抢贼扯起拖走,一边大声叫骂命令周围人都不许随意跑动。 那抢贼在钻心的痛苦与不甘中抬头,视线逐渐模糊。而他于官兵与民众纷纷乱乱的幢影间,却忽而看见在那远处的墙边,有一个身量极高、戴着猫脸面具的人,竟是那般悠然自得,格格不入。 他搭在胸前的手中,有几点锋利的寒光。 “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引用自唐 李绅《宿扬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胧夜流灯 第8章 往事云烟 李暄将周以以头上粘着的灰毫不温柔地拍掉,冷冷道:“没被踢傻?” 周以以嘿嘿一笑:“谢谢殿下关心,小的没事。” “本宫关心你作甚?”李暄却厉声呵斥道,语调中压抑着的怒气更甚,“你自己要逞义气去就去罢,有没有想过你出事了本宫要如何与宫里头交代?” 周以以闻言顿时有些愧疚,她之前当窃贼的时候就是这般随心所欲,方才也是完全未经思考就扑了上去,全然忘记自己此时已经是与公主休戚与共的驸马了。 她讨好地扯了扯公主的袖子,又把刚刚私藏的五文钱塞了回去:“对不起,赔您的,这是我全身家当了。” 李暄更感到一股火气窜到了头顶,但似乎又并不只是怕被牵连这么简单。她并不想思索此时自己如此愤怒的缘由是什么,用力一把拂开了她的手,径自朝归去的路大步走去。 周以以连忙在后头鬼鬼祟祟地跟上,生怕发出一点动静惹得她又不高兴。脑中一边回想着刚才的事。 那个出手相助的人是谁?当时周围一片骚乱,人来人往间根本看不清动向,也不知是哪位义士掷出的暗器,帮她制住了贼人,虽说手段实在血腥了些。 但不管怎么说,抢贼都被抓住了,那妇人被抢的荷包也交还到了她的手上。那时她为了不惹上事迅速趁着人潮浑水摸鱼地溜走,但也还来得及看见那妇人面上喜极而泣的笑容,使她心里暖洋洋的,就连头上被踹了几脚的闷痛也一点儿感觉不到了。 离开喧闹的京城街头,隐入荒野小径的沉沉夜色。万籁俱寂间时间仿若也停止了流动,只听得两道一深一浅的脚步声在黑暗中静静地回响。 眼前清平府沉寂的轮廓渐渐浮现,像是只垂老的巨兽正在打盹。两人又如来时一般爬上了后院的矮墙,坐在陈旧乌瓦砌成的檐上,却谁都没有要立即下去的意思。 “月色真美……”周以以抬起头,失神地凝望中天高悬的那轮孤月。苍白清辉如薄纱落下山野与屋檐,像是月亮回以她寂寞的凝视。 “不想回去。”她又说。身下的清平府、又或者说整片土地都如同一个无形的牢笼,而唯有此刻能令她忘却自己的渺小与无能为力。 “你是哪里人?”李暄此刻也正看着天上月,墨色的眸中沉淀着无人知晓的暗絮。她忽然地发问。 “嗯?”周以以疑惑地扭头,没想到公主竟然对她这种贱民的身世感兴趣,可真是稀罕,“我从小就在京城,是师傅养大的。” 见李暄仰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周以以便费劲地搜索着脑海中早已褪色的过往回忆,从很久很久以前讲来。 - 周以以的爹娘是谁,她已经不记得了。自她有记忆起,就是在赫赫有名的神盗玉手的门下,当一个不起眼的小学徒。 而周以以并非从小就展露出如今“天下第一盗”的神韵。在同门师兄弟看来,这个又瘦又矮的小姑娘对吃饭睡觉可能很有天赋,偷东西却是半点门窍都不通。连开个最简单的弹子锁都要花上一个时辰,吹迷烟更是第一个先把自己迷倒。每回师门的考试都是垫底,走在路边都要被旁人取笑一番。 “那小傻子又来了!”早已学会妙手取物的某位同门拉了众人来看,“这么简单的一把锁,你还在开?” 周以以在他们的大笑中面不改色,又花了一个时辰,才将用作新人练手的同心锁拆开。 倒也不是因为她年少老成沉得住气,周以以只是单纯觉得,学不学得会,也没那么重要吧。 她又不是真想当小偷出名,只是待个地方混口饭吃而已。混饭嘛,受点折辱也是理所应当的。就算是话本子里写的主角们,前几页也总是平平无奇,应当予以宽容。 于是她依旧每天乐呵呵地,一直没心没肺长到了十六岁。 在那之前的事都是乏善可陈的清汤寡水,然却有同样乏善可陈的一日,忽而发生了一件事,将周以以平静的生活搅出涟漪,并由此改变了她的一生。 那天,神盗玉手将子弟们齐聚一堂,宣布了此次的试炼。 “你们在这一隅之内纸上谈兵这么多年,也该看看真本事了。”他捻着白胡须,缓缓道来。 “明日,太子巡南归来,他的游船中放着一卷失传已久的前朝名画,名叫钏山仕女图。你们谁能将它窃来,我就将衣钵传授与他。” 此言一出,堂下立即一阵骚动,众人都摩拳擦掌,挤上前跃跃欲试。而玉手却叹气摇头,继续说道:“因有太多人觊觎那古画,太子在船上设了禁兵二十四位,又将画藏在百余卷伪图当中,就算是为师出手,恐怕也难如登天啊。” 而这群操练多时又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新人自然不会退怯,于是第二日夜里便裹挟着其实很想退怯的周以以来到游船必经的岸边,打算趁船停下过夜时逐个动手。 不一会,就见那粼粼的水面上驶来一艘金丝楠木建成的巨船,船身雕梁画栋,极尽精巧,金箔贴饰云海仙山图样,华贵不可方物。船首立一尊青铜鎏金的螭龙破水,三重飞檐如凤凰展翅,船上金珠挂物亦随风而响,声动数里。 师门兄弟无不惊叹心驰神往。周以以也抬头看着这大船挪不开眼来。 这得花掉多少钱啊。 船在渡口靠岸,船上人物便在大群宫女侍官的簇拥下下船歇息去了,只余下一些看守留在船上,但也将每个角落都仔细覆盖住,不给别有用心之人留下丝毫破绽。 一见那船安静下来,身前的师兄师姐便各个眼红心急、争先恐后,生怕轮到晚了被前头的抢了先。争执许久后决定按辈分一个个过去,于是资历最老的大师兄便率先走了出来。 他神采飞扬,只一个踏步就悄无声息地爬上了船,潜入黑暗中不见了。寂静中众人都以为他必是得了手之时,却见那抹白影又跃入了水中,游回了岸边。 他懊恼道:“找不着。” 按规矩接下来便轮到其他人了。可这群平时飞檐走壁似乎无所不能的神偷却各个去时意气风发,回时垂头丧气,有些甚至还被船上守卫抓住,扭送官府去了。 渐渐的子弟间都没有了最初的兴奋与劲头,都瑟瑟缩缩地像是落水的鹌鹑。余下还未尝试过的都是些年纪小学艺不精的,更是全躲在后头,不敢上去了。 玉手见这群精心培养多年的弟子遇事竟都是这副怯懦模样,不禁勃然大怒:“下个到谁了?” 沉默中忽而一声响起:“到小傻子了!” 周以以惊讶地扭头,辩驳道:“没到我……” 可其他人却都七嘴八舌起来,纵使平时照顾她的小师兄有帮忙说话,也很快淹没在口水声中。众人将她一路推到前头:“就是你,快去快去!” 周以以无可奈何,只好一步步挪到岸边。玉手叹了口气,知道这位他最头疼的弟子必然只是个凑数的,大概连船都爬不上去,一会就掉下水里来了。 “你们去接应一下,她不会水。”他吩咐道。 师兄弟们都连声附和,其实各个都伸长了脖颈,准备看这小傻子的笑话。 却见周以以不仅摇摇晃晃地勉强顺船檐爬了上去。 还在不到一刻钟后,抱着个盒子又爬下来了。 “……” 在短暂的沉默后,人群中迸发出一阵大笑。 “小傻子,你怕不是跑进恭房把贵人的厕纸端出来了罢!” 玉手却面露凝色,正襟危坐。他将周以以抱来的盒子打开,只见里头静静盛着一张残破绢帛,再小心铺开看去,只见其上画着一位曲眉丰颊、高髻簪花的慵懒贵妇,正举着一朵娇艳红花凝神细赏。画面工笔重彩,敷色华丽典雅,只消一眼便知是出自名家的无价至宝。 玉手顿时大惊,捧着画的手都打起抖来,连忙发问:“这、你是怎么拿到的?” 周以以扭扭捏捏,其实不太想讲,因为过程实在有些无聊:“那些守卫都好吓人,我只能远远避着走,所以就迷路了。船上又太暗,我没注意脚下正好有块木板松动,便掉了下去,正好掉在一个全是盒子的小隔间里。我低头一瞧,正好有个盒子在我脚边,我捡起来试了试,正好扣着的旧锁一掰就断开了。我就给拿回来了。” 所有人听了都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狗屎运? 玉手清了清嗓子,打破人群间诡异的宁静:“那么按照之前所说,为师就将衣钵传给……” “不可、师傅万万不可呀!”第一个上去的大师兄立即上前劝阻道,“周以以能拿到古画全凭走运,一点真本事没有,怎么可以将衣钵托付给她呢?” 其他弟子也跟着连连附和。玉手拗不过这么多人反对,只能将传衣钵的事暂且搁置。 被他们又借机嘲讽了一通的周以以其实是无所谓的。什么衣钵不衣钵,能继续待着混吃就行,最好是能混到老死。 但没想到第二天她的美梦就泡了汤。 玉手找到在树下睡得正香的她,先是叹气,而后皱起眉头,露出不忍的神色,沉痛道:“以以,你已经可以出师了。” 周以以吓了一跳:“师傅,我可还什么都没学会呀!” 玉手叹道:“你的师兄弟,已经容不下你了。” 他将一些盘缠放在周以以手上:“答应传你的衣钵,为师不会反悔。等到你历练几年,成了名扬天下的女神偷时,再来找我罢。” 如此,周以以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逐出了师门,在世间独自闯荡。 可师傅他老人家绝对不会料到,周以以不仅做不了神偷。 她摸了摸头顶的幞头,心中流下热泪。 甚至连女的都做不成了。 但她当然没把最后几句悲恸心声当着公主的面说出来。周以以清了清嗓子,好像是发觉前头的讲述显得她有点窝囊,于是又挺起胸脯、言之凿凿地找补道:“但是!被逐出师门后,我痛定思痛、发奋图强,苦练技术,这才成就了如今百战百胜、名动京城的‘天下第一盗’。您就去街头巷尾里问问,谁不知道那神出鬼没、来去如风的侠女以儿姐?“ “真的?”李暄懒懒听着,好整以暇地挑眉。 “唔……当然。”周以以含糊答道,移开了视线。 “无聊。”而李暄却不仅对她如此励志的故事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还打了个哈欠,自顾自地跳下墙,进屋睡去了。 “欸你……”周以以没想到她竟如此敷衍,简直是瞧不起人,叫她白费口舌。她愤懑地嘟嘟囔囔着,也从墙上跳下来,可进屋去又要见着那张可恶的脸,于是决定在月光缥缈的庭院中再悠闲地逛上一会。 独自一人的时候,也别有一番宁静的惬意。枝条疏影横斜,水洼平和如镜,竹丛隐约簌簌之声,似乎轻风欲言又止。 万物各得其所间,她闲然漫步着,也朦朦胧胧地生出几分困意。 她于是在半截枯树旁坐下,缓缓地闭上了眼,想着在这微凉的夜风中先睡上一会也好…… “驸马爷?” 而一道温婉中含着羞怯的女声骤然响起,使她吓了一哆嗦,顿时睁圆了眼,睡意全无。 “谁?”周以以爬起来,左顾右盼,却没见着半个人影,冷汗一时顺着鬓角流了下来。 写一点女主的过往,男二出场了半句话,猜猜是谁(没有提名字)[坏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往事云烟 第9章 南山贺寿 “驸马爷。” 那声音又柔柔地自身后飘来,周以以连忙扭头一看,却见是一个穿着淡赭色窄袖襦裙的女子,头上只用朴素竹簪挽着两个简单的圆髻,面容清秀白皙,眉眼温婉恭顺,是与公主截然不同的小家碧玉之美,像沾着晨露的梨花瓣似的。 “奴婢是府内的绣娘,名唤织绮,听闻驸马今日在外头歇息,特来送件秋衣。”她屈膝行礼,垂眉顺目的样子令人不禁怜爱,再看怀中的确也抱着件厚实衣裳。 而周以以此刻却如临大敌般,厉声质问道:“你来多久了?” 没看到刚才她和公主翻墙的事吧? 织绮一怔,而后微颤着开口,声音含了些许委屈:“奴婢方才来不久,见您坐在树下,才斗胆与您讲话……” 周以以这才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语气确实有点咄咄逼人了。但她本来就打算一会回屋去睡的,于是放软声音道:“不用,你拿回去吧,我不怕冷。” “可是……奴婢怕您着凉。”织绮咬唇,但仍旧不肯走,低声说着,水眸渐渐有些泛红。 周以以立刻就感到了自己的罪大恶极,即使她还什么都没有做。这么一个善心的奴仆在清平府里可谓是罕见中的罕见,她于是决定莫辜负人家好意,伸手将衣裳拿了过来。 她装模作样地把衣服套在了身上,而后说:“好了,多谢,你去休息吧。” 织绮这才高兴起来,温和的眉眼染上星点笑意,看起来甚是温良无害:“如此奴婢也就放心了,驸马爷还请保重身体。” 周以以不免心生感动,找相好就该是这样善解人意的,而不是某种嘴不饶人还动不动就勒人的。 “那奴婢先行告退了。”织绮又是一阵姿态柔弱地曲身,似乎是准备离开了。 “慢走……”周以以正要抬手送客,却忽然见织绮一个不慎踩在了旁侧的枯枝上,顿时脚下不稳,眨眼间便向她直直倒来! 手比脑子先反应,周以以立即将她稳稳接住,只是也顺着惯力被压在了地上。一瞬儿温香软玉入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花香也随之钻入鼻尖。 织绮被她搂住,惊魂未定间转过头来,正对上周以以那张被李暄画成钟馗的黑脸。而她却并未如常人般惊惶地逃开,面颊上反而浮起了层浅粉的云霞。 她缓缓爬起来,襦裙因方才动作而散落,露出雪白的玉颈与前胸,在月光下极尽诱色,叫周以以一女子都有点挪不开眼。 “谢谢驸马大人。”她咬唇羞赧道,看见周以以正盯着自己瞧,脸更是红透了像个小柿子般,而后仿佛再也受不住似低头掩面,小步逃开。 留下周以以半躺在原地发呆。 刚刚发生了什么?她迷茫地眨了眨眼,要她一下子想明白这么多怪事还是太为难了。 她于是爬起来,打了个哈欠,回屋睡去了。明早还得给公主做饭呢。 - 要说这日子,无聊起来确实难捱,但一旦习惯起来,又觉得如流水一般,不知不觉就囫囵过去了,像是把许多日揉作了一天过似的。 今日是太后的寿宴之日,也就是说未隔几天又要入宫去。但对于不用再当主角被拷问的周以以来说,这就是有美味佳肴吃的梦中情日。 天知道为什么她当上公主驸马之后吃得比以前在街上流浪时还素净了。 就如回李灏时所说,李暄精心准备了礼物,盛在一个小巧华美的檀木盒子里,就是遮遮掩掩地不给旁人看到底是什么。 周以以当然也毫不在意。一到日落时分,她就兴奋地一路小跑出了清平府笨重的大门,极力地远眺,却见来接公主进宫的马车前依旧坐着之前的袁常侍。 他换了一席绣锦鸡绛紫朝服,腰配金玉带銙与鱼符,脚踩乌皮**靴,一身正装更显得他挺拔如松,正气浩然。 “驸马。”他曲身行礼,而后看向周以以空空如也的背后,“殿下呢?” “得走一会。”周以以有点尴尬地答,她心里只有大鱼大肉,所以把公主抛在脑后了。 “……好。”袁常侍沉闷地答了一声,而后在暮色中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尊石像。 周以以便只得默默无语地陪他站在原地,等待李暄姗姗来迟。寂静在空气中蔓延,天边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鸦鸣显得气氛更加黏滞,她实在觉得难以忍受,于是试探地发起话来:“您之前与公主熟识吗?” “吾曾蒙恩于公主。”他拘谨地答,而后又将嘴紧紧地闭上了。 什么大恩大德竟让正三品的散骑常侍跑来给一个落魄公主当马夫。周以以咽了口唾沫,又应承道:”您可真是忠义啊。“‘ “应有之义。”袁常侍淡声吐出四个字,又变回了石像。 就在周以以攥得手指头都快摸秃噜皮时,李暄终于拖着她长长的九翟青赤裙不紧不慢地出现在视线尽头。周以以这才解脱地长呼了口气,使劲朝她招手。 而见到公主身影,袁常侍的身形也立刻生动起来,面上浮现出恭敬的笑意,拉开珠帘,将李暄的手搭在自己腕上,轻轻一借力便将她送进了车厢,而后上前头赶马去了。 明明腿短了一截的周以以却只能自力更生地抓着木栏使劲往里跳,心道真是不要区别对待得太明显。她有点忿忿,以至于坐在了李暄旁边后便直接开口问道:“这小子是不是心悦您?” 李暄侧过头,拿某种看傻子的眼光睇了她一眼:“休要胡说。” 周以以冷哼一声,恶劣又幼稚地揶揄道:“心悦也没用,现在公主已经是本大郎的了。” “……”李暄又睇了她一眼,随后默默离她坐远了些。 马车行得平稳,沿着熟悉的步道,穿过荒野,驶过闹市,来到巍峨宫门,夹在许多同样前来贺寿的昳丽车辇中缓步前行。 夜幕中的皇宫丝毫没有萧条之色,数不尽的灯烛次第点燃,如熠熠金带勾勒出亭阁殿落连绵起伏的轮廓。飞檐斗拱上镶有兽首,其中衔着千万颗夜明珠,于黑暗中光华四射。宫人们手提绸锦宫灯步履轻盈地在大小宫道间穿行,宛若流动的萤火。丝竹管弦悠扬的音色在朱甍碧瓦间绵延不绝,却使这嵯峨宫殿更添几分安宁与虚幻。 行过用于朝事的前殿,繁华之色渐地愈发耀眼,氤氲在天边一所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上,远远看去仿若是一处蓬莱仙境。 那便是元宁太后今日寿宴所在的南山殿。 再往前处马车已不让通行,袁常侍便下了马,将公主小心扶出,周以以也在身后跟着跳了下去。 只见殿前的石阶上络绎不绝的来者尽是皇亲国戚、高官显贵。男子锦衣玉袍,女眷云鬓花颜,各种名贵香料的嗅味将湿润晚风盈满,全大邺最尊贵的人都汇集在这一阶之上。 而即使是这样,长德公主与驸马的存在在其中也是极其扎眼,一个美得极端,一个丑得过分,手挽在一起时更是彼此映衬了个彻底。 周以以却丝毫不在意旁人异样的眼光,心底甚至有一种当众玷污美人的诡异快.感。当然,这并非重点,重点是她已经闻到从里头溢出的肉香,使她馋得不行,于是在袖下偷偷地捏公主的手催促她快点往里走去。 南山殿的殿门大敞着,其中亮如白昼的辉光在这漆黑夜里格外刺目。而只有真的踏步进去了,才知道什么是华榱璧珰、穷侈极奢。雕梁画栋,漆金饰玉,鲛绡宝罗帐,翡翠金银屏。正所谓天上人间,竟比之前去过的承香殿还富丽堂皇几分。 就连一个个接连进来的大人物们都赞叹不已,看来王朝的穷工极技实在都浓缩在这一方天地里了。 周以以四处左顾右盼着,新奇得嘴都没合拢过,直到李暄将他拉到某个桌前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并非游在梦里。 殿上席位分明,将天下的亲贵分列几侧。宗亲皇嗣坐在东侧,功勋权臣坐在西侧,文武百官坐在南侧与廊庑,后殿则用帷幔遮掩,坐的是后宫内眷。此刻千百的席位已坐得满满当当,只有北面的高台尚还空荡荡,留着三把御榻,上铺明黄茵褥垫,所等何人一目了然。 两人的位置自然就在这大殿的东侧,前头是太子与另两位皇子,后头是四位皇女,而李暄作为年纪最小的一位,也就理所应当地分得了最角落里的雅座一间。 这被金柱投下的阴影遮了个严严实实,对于受邀的客人来说本该是很失脸面的事,但对于本就只想浑水摸鱼的两人来说就是天选之位。这还没开宴,周以以就已经放开了拘束抓起筷子大吃特吃,李暄也懒懒地支着脑袋,一口接一口地喝瓷瓶中的琼浆玉液。 周以以一边满嘴流油地吃着珍珠丸子,一边往前头打量。几位皇子都已娶妻,携王妃在中央端正坐着,即使只能看见一个背影,也可从那些花纹繁复的赭朱绛纱袍中看出不同凡人的贵气。 她一眼就认出来左边的岐王李灏,离他紧挨着的是一位身量娇俏的女子,穿的是泥金团花透罗襦,披着石榴红色的帔帛,又用数把金步摇钗束着高耸的半翻髻。即使未见正脸,也可想象是怎样一位大美人。 ——配岐王真是可惜了。周以以嘀咕着,她向来是怜香惜玉的。而她并未啧啧感叹多久,就忽而听得悠扬的笙箫乐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殿外沉闷庄重的钟磬之声,两侧静候多时的礼官随即高声唱引,殿首的屏风后便缓缓走出三个人影,正是当今天下最尊贵的几位人物。 第10章 节外生枝 太后在皇帝、皇后的搀扶下登上那九龙御台的正中央,或许是因为今日大寿而心情颇悦,向来凌厉的目光都和煦了不少,微微笑着地向殿下众人点头示意。帝后随即也在她两侧坐下,看起来倒是与上次见时相差无几,一个萎靡不振,一个温切可亲。 短暂的静默后,首先动身的是皇帝,他迟缓地走下台阶,在榻前跪拜。周以以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却是那般沙哑无力,像是从一口枯井中渗出来的几丝死水。 “臣,李缙,率百官,恭祝圣母元宁太后,千秋万寿,福禄永昌。” 尾音还未消散,他便已垂下了头,仿佛被这几个字耗尽了力气。身侧的太监连忙将他扶起,送回了御榻上。由此寿宴正式开启,在云韶雅乐的伴奏下,太子、亲王与公主按长幼亲疏纷纷走上前来,先是念出一大段晦涩难懂的吉祥话,而后将精心准备的寿礼献上。 太子李瀛献上的是一尊一人高的玉山子,由整块名贵和田玉雕成,上头栩栩如生地刻着寿星与仙鹤,光彩四射,令众人不禁啧啧称奇;相王李浚送的是一棵中原罕见的南海珊瑚树,通体赤红,晶莹剔透,宛若团凝结的烈火;岐王李灏呈上的则是把百年古琴,出自前朝名匠云偃之手,更是世间无二的珍奇。接下来的几位公主们虽比不上皇子气派,拿出的也都是玳瑁璎珞、织锦裘皮之类值普通百姓几辈子身家的名贵宝物。太后一件件观赏着,乐得布满细纹的脸都亮堂了起来,连连点头。 周以以在这南山殿的犄角旮旯里也看得津津有味,想着简直就像戏台上一个个丑角接连用力变起戏法一样有趣。而她才看到第六个,这戏法就戛然而止,使她不禁有些捉急,左顾右盼地在殿中寻找下一个。 而身边忽然传来“噌”的一道轻微风声,她循声看去,座位上此时却只剩下了她一人,再一转头,一位格外高挑、姿态袅娜、妆容艳丽的极美女子已经步步生莲地走上了台前。 她跪下,敛衽垂首,嗓音比寻常女子要低且冷些,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中异常清晰:“臣长德,恭祝圣母皇太后陛下,懿德配天,坤仪载物;慧灯明永,万寿无疆。” 言罢,她便从怀中呈出一个不过巴掌大的木盒,恭敬地举过头顶向太后献去。 这样简陋的寿礼在前头几位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寒酸,使殿侧的众人都不禁议论纷纷起来。太后本就不待见这位出身卑贱的皇女,见状更是嘴角下敛,眼中透出几分怒意。 她一挥手,命令身旁的公公将盒子打开。而等那盒盖落下,只见那里头绸布子上放着的不过是两粒细小的褪红石珠罢了,颜色黯淡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名贵珠宝。 殿中一时议论声更加喧杂,有的讶异于长德的狂妄无礼,竟拿这样的贱品敷衍太后;有的同情于长德的不受宠爱,掏不出更好的物件;还有的暗自嗤笑,满眼轻蔑地等着看长德要如何收场。 太后也猛地站了起来,而众人却并未在她面上看到意料之中的盛怒。然见她一瞬儿眉眼轻颤,似是为眼前这两颗寻常石珠而十分震惊般,轻声问道:“这……这可是那经中所说的佛骨舍利?” “回陛下的话。”李暄依旧埋着头,声音平静,“这是六刹慧空祖师遗留的舍利,臣寻遍大邺疆土,也只求得了这两粒而已。还望陛下宽恕臣礼薄之罪。” “善、善。”太后形容激动地将盒子接过,盯着其中石珠不舍得移开眼。殿中坐着的百官也立刻品出了风向,纷纷站起大声赞叹这佛骨的光彩非凡、功德圆满。 只有那开盒子的公公看着地上仍敬伏着波澜不惊的长德公主,面露疑色。这太后信佛的事一直不愿外露,连皇上都尚且不知,这长德怎么却如此恰好地献上了舍利子? 然而众人明显都已经沉浸在阿谀奉承老太君寻得至宝的嗡嗡附和中了,除此之外也不过是几道嫉妒长德歪打正着的促狭眼光。 见李暄回到了身旁,又看了一出精彩好戏的周以以兴奋不已,感叹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佛骨舍利?是小的我有眼无珠,咋看都是两颗路边捡的破石子。” 李暄别过眼,语气平淡:“这就是。” “啊?”周以以好像听见了什么无比惊悚的东西,扭头朝李暄看去,却见她已经半躺在椅上,又开始自顾自斟起酒来了,就像从未动过口一般。 一定是幻听。她艰难地想。 随着最后一位皇嗣献礼完毕,之后按流程便该由各位官员来使成群上前贺寿,晚宴至此也迎来**。殿内到处是笑语恭维、觥筹交错之声,乐舞也高扬了起来,不知是霓裳羽衣,还是惊鸿胡旋,时有翰林即席赋诗之声夹杂其中。宫女们如蝴蝶穿花般蹁步而来,将水陆八珍端上千百席座,本就光华如昼的南山殿内此刻可谓眼花缭乱、纸醉金迷。 周以以把只知道喝酒的李暄的筷子也拿了过来,左右开弓地一手往嘴里塞鹅鸭炙,一手夹着玉脍往瓷盘里蘸金齑,吃得不亦乐乎,眼睛也不忘盯着殿中央跳舞的窈窕丽人美美地瞧。 而在攒动的重重人影中,她却忽然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的前方站了起来,仔细一看却是岐王李灏。 她疑惑地皱眉,而周遭的人都只顾攀谈,似乎并未注意到同坐在较为偏僻位置的李灏的动作。 他身旁的王妃伸手轻抓住了他的衣袖,而李灏低头轻声安抚了些什么,王妃也便将手放下,由他紧挨着墙壁隐入了侧殿的珠帘。 ……大概是去恭房了罢。周以以想,低头又吃了一大口奶酥团,而一抬头,竟又看到一个人站了起来,这回是在李暄隔桌的皇女席位,一位粉面桃花的富态女子顺着小廊走开了,只是这样不起眼的动作在群情高涨的晚宴中就像是一滴水溶进了水里。 巧合?周以以扫了眼别处的台席,才发现许多位置上都有空缺,还有人员在殿内外进进出出,看来确实是她想多了,大概不过呆腻了出去透口气而已。 她正要抛开毫无意义的揣测,重新投入到满桌珍馐美味中时,胳膊肘忽而被人轻碰了一下。 她侧头,只见李暄正微微笑着看她。她已经喝完了好几壶的清酒,却依旧面色冷白,目光清明。她从不知哪儿掏出一个小玩意,一看却是上回周以以偷来的玉珏。 “正巧岐王妃在这。”李暄将玉珏放入她手中,“你去还给她吧,我看岐王寻这东西着急得紧,莫伤了人家夫妻感情。” “这……”周以以有几分犹豫,毕竟她对岐王很是不喜。可转念一想也是这个道理没错,“也好,叫他欠咱们一个人情。” “是啊。”李暄笑道,“快去吧。” 周以以总觉得她这笑容说不出得诡异,于是咽了口唾沫,决定行事谨慎些,别又给这女人耍了。 她贴着墙角挪动,动作不知为何就沾了点职业习惯的鬼鬼祟祟。但她忽然想到自己明明是在行善事没错,于是又理直气壮起来,昂首挺胸地走到岐王桌前,对孤身一人留在这儿的王妃笑眯眯地打招呼:“王妃,臣是长德公主驸马,冒昧前来,失礼了。” 她作完揖抬起头,终于看清方才那倩影的正脸。只见这岐王正妻面若银盘,眼似水杏,相貌就如她想象般甚是娇俏甜美。周以以心中正升腾起亲近的好感,却忽而见那张脸上蛾眉紧蹙,眼神也霎时尖利起来。 “你这丑鬼,是哪来的贱奴才?”她张开口,噼里啪啦地吐出好几个字,嗓音又高又细将周以以吓得一楞。 “我……”周以以一时语塞,往后退了些,“我方才说了,我是长德驸马,不是奴才。” “那个贱种的驸马?”王妃眉头皱得更紧,盯着她打量了好一会,而后发出讥讽的冷笑,“真是登对呀?” 饶是周以以向来脾气好,此时也有几分不爽了。难怪人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好心当作驴肝肺。“随便您怎么讲,王妃夫人。”她将玉珏用力砸在桌上。 “收好了,别叫你男人再弄掉了。”周以以同样回以冷笑,抬腿便要走。 “这是什么?别把你的脏东西放这!”而那王妃却丝毫不领情,抓起那块玉就要朝她扔回去,却不知为何在目光触及那玉上的字迹时忽而滞住。 周以以觉得好笑:“这不是您送给岐王殿下的情物?这么快就不记得了?真是贵人多忘事。” 而那王妃眼中似乎已经没有她了。她只死死盯着那块玉上的“晗”字,脸色阵青阵白,涂得殷红圆润的唇瓣也不知何时开始颤抖。 周以以不禁感到疑惑,于是停住脚步,转头看她,却见她忽而猛地站起,动作之大使桌上的瓷盘与酒壶都落了下来,剧烈的破碎声使周围人都止住了攀谈,惊讶地望向了她。 而王妃也丝毫不觉得窘迫,捂住脸直直穿过了大殿中翩跹的舞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到了西席,跑到了中央一位紫袍金带,面容瘦峋的半百男子面前。 只见她掩面与那人说着些什么,娇弱的身子仍在颤抖,似乎正一边低泣。而那官员听了未及两句,便也变得面色铁青,一双鹰目中翻涌起滔天怒意。 他猛地站起身来,朝服的广袖拂过桌面,碗碟再次坠了一地。他扯住王妃的手,将她护在身后,而后便快步与她往珠帘后的侧殿急急行去。 殿内顿时寂静,喧闹祥和的气氛戛然而止。无论文武百官,还是高台上的太后皇后,此刻都错愕地缄默,只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 最后还是太后先张了口:“去瞧瞧,韩侍中与岐王妃出了什么事。” 鉴于本文世界观大,出场人物多,又常埋伏笔,看文的朋友可能会记不清某些角色身份,故做一张人物缩略表,每十章更新一次。 以下仅为角色目前展现出的表面设定,非真实/隐藏人设↓ 【皇亲】 李缙:大邺皇帝,患病多年,不理朝政,神昏寡言 韩序宁:元宁太后,韩党之首,精明老辣 萧佩环:皇后,萧党之首,温和亲善 李瀛:大皇子,东宫太子,萧后长子 李浚:二皇子,相王 李晗:三皇女,安平公主(未出场) 李灏:四皇子,岐王,萧后次子,谦和伪善 李昀:五皇女,定阳公主(未出场) 李昕:六皇女,乐庆公主(未出场) 李暄:七皇女,长德公主,已故何昭仪之女,无依无势,媚艳花瓶〖本文男主〗 【权臣】 萧蔺:中书省中书令,左相,萧后之兄,萧党之首,精明沉稳 韩绩:门下省侍中,韩太后之弟,韩党之首 张清正:中书省中书令,右相,中间党之首,与萧蔺对立 郭仁璟:御史台台院侍御史(未出场) 袁偀:散骑常侍,李暄党羽,曾受恩于李暄,忠义肃正 沈璧:大理寺丞(未出场) 【其他】 周以以:原京城神偷,现公主李暄假驸马,胆小怕事,贪财好色,运气很好〖本文女主〗 玉手:神盗,周以以的师父,曾答应传衣钵给周以以,下落不明 周尔:原名周尔尔,周以以曾暗恋过的师兄,下落不明(未出场) 刘大郎:新科状元,奴籍出身,赐婚为长德驸马,新婚夜被李暄勒死 何月娥:昭仪,李暄生母,宫女出身,曾是皇帝的宠妃,逝世多年 【奴婢】 素芸:清平府掌事女官 听梧:贴身侍婢 听桐:贴身侍婢 织绮:绣娘 郭生:掌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节外生枝 第11章 皇廷艳事 太后身边的白面公公于是急匆匆地领着几个侍卫紧跟着那二人去了侧殿,几位大概是与那男子交好的官员也离席跟了上去。殿内又开始议论纷纷,声音越来越大,都互相揣测着其中变故,更有好事的站到了殿中伸长了脖子往前头瞪眼,而也无人上前规束。 一头雾水的周以以此刻也忘记了回席,就站在岐王桌前的极佳观赏位往那朦胧着昏黄光晕的珠帘后瞧。隐隐约约从旁人的议论声中,她了解到方才拉着王妃离开的是当今门下省的侍中韩绩,也是元宁太后的胞弟,故而权势丝毫不逊于萧张二位中书令。而岐王妃则是他的嫡长女,即太后的亲侄,也难怪在寿宴上这般唐突离席也无人敢制止。 “莫不是与岐王殿下有关?”已经有人发现了李灏的缺席,小声嘀咕道。 “怎会,我听闻王妃在岐王府是做主的那个。”又一人小声反驳道,“岐王殿下连侧室都不敢娶,怎可能忤逆王妃的意思?” 周围人都赞同地点头。看来岐王妃仗太后势竟真连皇子都能压上一头。 “啊——” 正嗡嗡议论间,珠帘后忽如其来的一瞬女子尖叫声却兀地划破了殿内躁动不安的空气。接下来便是碰撞声、扭打声、器皿掉落声,隐约还能听见女人歇斯底里的叫骂,使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瞠目结舌,动也不敢挪动半分。 “到底怎么回事!”太后忍无可忍,从御榻上站起来,不顾皇后的劝阻自行下了高台,脸上挂着寿宴被打断的盛怒。她走到侧殿前,就打算亲自进去看看是什么个情况,却有一人跌跌撞撞地从珠帘后扑了出来,挤在她身上,差点没把她撞倒在地。 太后扶着玉柱许久才站稳身子,顿时更加怒不可遏,反手扇了那不长眼的人一个巴掌:“混账东西!” 那人被扇得眼冒金星,慌慌张张地赶紧跪下来磕头谢罪。再仔细一看,却是刚才带人进去查看的公公,他此时一半脸被扇得高高肿起,另一半上还有几道鲜血淋漓的指甲抓痕,看起来既凄惨又滑稽。 “太后娘娘恕罪、恕罪……” 太后见到是他,气稍微消了些,厉声问道:“里头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是……”那太监却支支吾吾,见太后眉头再度皱紧,才畏缩地挤出一点蚊子大小的声音,“是岐王殿下和……” “和谁?”太后耐心烧了个干净,也不顾殿下文武百官仍在看着,一脚踢在了太监的膝盖上,“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叫你这贱奴才张不开嘴?” “是……“那太监被踢得往后一缩,也不敢喊疼。见再隐瞒就要脑袋落地了,便一咬牙,大声将方才所见报了出来,”是岐王殿下和安平公主在侧殿的假山后、衣衫不整地抱在一起了!” 此言一出,顿时哗然。任凭是素爱造谣诬陷的酷吏也想不出如此惊世骇俗之事。皇后闻言也终于安坐不住,面色苍白地站了起来。 “你这奴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走到太监身前,轻声道,威严却丝毫不输太后,“怎可如此诋毁岐王与安平,你可知这是死罪?” 太监知道自己如今已是一根筋两头堵,说什么都难逃一死,干脆埋下了头,一言不发只管抖如筛糠。而此时珠帘猛地散开,韩侍中面色极差地走了出来,一边用森严嗓音愠怒道:“刘公公看见了,臣与臣女看见了,诸位同僚也都看见了。皇后殿下,难道臣等都是为了构陷岐王、而在此故意搅乱太后寿宴么?” 方才跟着进去的人也都接连走了出来,满脸肃杀地充当了他的人证。岐王妃也被搀扶着走出,只见她衣衫凌乱、梨花带雨,哭得好不伤心,谁看了不为之揪心怜悯。 而周以以却忽然见着其中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使她惊讶地睁圆了眼。 袁常侍怎么在这里?方才也没见他进去啊……难道说他之前一直在里头不成? 而不及她多想,就见岐王妃噗通跪了下来,向着太后哭诉道:“太后娘娘、侄女不才,虽不能辅佐岐王成就功业,然成婚两年来也安分守己,相夫持家尽心尽责。谁知岐王不仅负了侄女的一片痴心,竟还与已婚的亲姐姐乱.伦,眼中可还有礼教纲常、可还有您与陛下在吗!” “简直一派胡言!”她话音刚落,先开口的却是皇后,她又气又怕,指尖颤抖地指着王妃喝道,“这世间怎可能有这样的事?你们如此合伙构陷,就不怕日后查处吗?” 席中的萧蔺也站起来,为其妹妹帮腔道:“岐王李灏是皇后嫡子、也是臣从小看管到大的外甥,为人向来端正磊落,断不可能行这般苟且之事!” 其党羽也立即起身附和,为岐王鸣冤。韩绩一派见状亦不甘示弱,与之争执起来。殿中顿时纷乱四起,俨然从一场寿宴变成了党争政辩。而北侧高台上最该发声定调的人此时却只垂着头,面容在十二旒珠的遮掩下晦暗不清。 “莫吵!”最后还是由太后出声,一锤定音。她本来盛怒,这会倒显得比周围人冷静许多,沉声道,“事实到底如何,将岐王与安平公主带出来查问便知。” 她一挥手,那方才挨了好一顿打的刘公公又从地上咕噜爬起来,得了大赦般连连应声,钻进去拿人了。不一会就将被侍卫看守着的岐王李灏和安平公主李晗带了出来。 两人被扯出了昏暗的侧殿,到了亮如白昼的南山正殿,也便如突然见了光的阴沟老鼠般,低着头畏畏缩缩,不发一言。然见他们确实衣衫不整、面红耳赤,安平公主的襦裙更是凌乱松散,帔带不知所踪,露出大片肌肤,画面看着甚是香艳。 如此一来,事实如何是一目了然了。皇后也再争辩不得,面色惨白地僵在原地。 “真是好大的胆子。”太后简直气得发抖,冷笑道,“在吾寿宴上行如此不伦之事。” “太后陛下,此事或还有隐情,还是不要如此快下论断为好。”萧蔺到底是混迹朝堂多年的老狐狸,见形势已十分不妙,便立刻进言道。 太后也知此事并非是处置一桩通奸案这么简单,关乎的可是皇室的脸目。如今天下有头有脸的人物都齐聚在此,凡事都不可轻举妄动。 “萧相所言如是。”她压抑下怒意,镇定道,“带下去,大理寺给吾彻查此事,胆敢歪曲懈怠者,斩。” 李灏和李晗被侍卫带出了殿,众人也都渐渐地回到了席上,闹剧至此算是结束。周以以也终于看完了这一出精彩大戏,合上了一直张圆的嘴,打算回身往李暄那去,却忽然又听得太后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方才,是谁揭发的此事?” “是他、长德驸马!”岐王妃尖利的嗓音传来,周以以立即就感到了许多道炽烈的目光,仿佛正午的太阳般直直照在了自己身上。 打死也没想到还有自己戏份的周以以缓缓转过身,额上流下冷汗,好声为自己开解道:“非也,臣只是捡到了岐王殿下的玉珏,以为是王妃所赠,于是还给她罢了……” 太后本就满腔的怒气无处发泄,一看竟是那上不得台面的长德的驸马,便凌步走上前去,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吾看你分明就是有意扰乱寿宴、该当何罪!” 周以以大惊失色,立马跪了下来谢罪,因为过度惊慌而浑身一抖,十分上不得台面地将身子蹭到了太后的手上,而后立即又惶恐地缩回了地面。 “臣心念太后陛下,故而对岐王妃也万万不敢怠慢,故而才献回玉珏。”她伏在地上,想起方才听说王妃是太后亲侄女之事,决定就豁出去一把,胡诌起来,“臣本是为表忠心,却不料引出此等祸事,可若是机缘巧合下能够为王妃揭露真情、还王妃与陛下您以公道,就是被治罪臣也心甘情愿了!” 太后闻言忽地一怔,似乎想到什么。而李暄不知何时也走到了她身边,同样跪下,低头声泪俱下道:“臣与驸马一直心向于您,陛下若执意要罚,臣愿与驸马一同领罪。只是怕您分出精力来处置杂事,怕要使真相一揭而过了。” 说着她的目光不经意朝皇后瞥去,太后见状,也终于想明白他们话中之意。若是将处罚的重点落在揭发者身上,不仅会叫其他忠于她的人见了寒心,还会令萧后一派模糊罪过,使通奸一事不了了之。 想着她便极快地露出笑容,像真是不计前嫌、世理通达似的,俯身将两人扶起,柔声安抚道:“是吾欠考虑了,长德与驸马如此忠心于吾,吾万不该迁怒才是。” “来人,赐钱千匹!“她甚是大度地赏道。 她想得明明白白,虽说长德夫妇势微,但若能叫他们对自己感恩戴德,日后总有用得上的时候。况且这次也亏得他们愚蠢行事,给了她压萧后一头的好把柄。 随着太监们拿出装钱的盒子交在驸马手上,殿内剑拔弩张的氛围也顿时缓和下来,众臣纷纷起身赞颂元宁太后的凤仪天下、宽厚仁心,一时殿中到处充满了嗡嗡的奉承之声,唯有皇后与萧蔺派一言不发。 虽说如此,此次寿宴也注定了戛然而止不欢而散。周以以拿了白得的赏钱,千恩万谢地又发了一百个毒誓死要效忠于太后圣慈,而后倒退着小心翼翼地混在人潮中撤离了南山殿。 等到走进了黑漆漆的深夜,闻见了晚风湿咸的气味,她终于有了劫后余生的实感,双腿也后怕地打起抖来。 “吓死我了。差点脑袋没了。”周以以摸着心口,夸张地大口喘气,“多亏您为我求情。” “非也,应当是亏得你自己啊。”李暄却呵呵笑道,只是看向她的墨眸中晦暗不明,没有丝毫笑意,“竟在生死之间想到装作太后忠臣,又暗指通奸为大不敬之由一事,驸马的城府真是在本宫意料之外。” 周以以闻言疑惑地歪头,她刚才有想到这么多弯弯绕绕吗,难道说:“难道说我是个被埋没的政治天才?” “……”李暄蹙眉,目光冷厉地又审视了她好一会,终于放弃了般,叹道,“罢了。” 她伸出手,说:“拿来。” 周以以一抖,装傻道:“什么?” 李暄勾起唇角,不怀好意道:“以为本宫没看见?” “你又偷了太后的好东西。” 第12章 公主醉酒 周以以几番抵赖不得,只能扁着嘴角,眼泪汪汪地把那本来打算藏作私房钱的东西交供了上去。 “你倒是好本事,众目睽睽之下也敢伸手。”李暄掂了掂那枚沉重的戒指,语气阴阳道。 “那还是不如您眼睛光亮啊。”周以以不甘地也怪声作答。她神偷生涯的第二次认栽又是折在这家伙手里了。 彼时她被太后的胡搅蛮缠气得憋不住,正好又见太后食指上戴着枚一看便价值不菲的戒指,于是趁下跪之际假装惊慌跌倒,衣袖一蹭而过,就将那戒指从正指她鼻子大骂的太后手上剥了下来。正巧这枚戒指宽大松落,摘得不费吹灰之力,无论太后还是这一殿的旁观者都未曾注意。 “这样的款式……”李暄打量着这一枚形状怪异、纹样罕见的琥珀戒指,戒面是醒目的盾形,上面阴刻着摩羯纹饰,工艺也与大邺工匠的技法迥异,不禁一时陷入沉默。 “这或是胡人的贡品。”袁常侍从后头追了上来,正巧看见公主拿着枚戒指面露疑色,便半是猜测地解释道,“家父多年前曾与北域商人有过往来,故有些遗留的物件在家中,正是这般的样式。” “胡人?”李暄抬起头,却似乎更加困惑。 袁常侍点头,继续说道:“是啊。这是方才太后赏给殿下的吧?本朝与北域交恶,已经近二十年未有往来了,没想到太后竟把此久以前的珍贵贡品赐予了您,看来终于对您有几分重视了。” 李暄敷衍地应了两声,而周以以看着他们,也没有说话。 凭她作为窃贼多年的眼光而言,一看便知这枚戒指的年头绝对没有二十年之久,无论棱角还是手感都很明显是新磨出来的物件。而李暄放在手中揣摩了这样久,多半也早已看出了这一点。那既然她想自己瞒着,周以以就没有戳破的必要。 两人坐进了马车,一片昏暗中李暄闭上眼养神,周以以的心思就窃窃地活络起来。 既然戒指都上贡给公主了,那她拿点小铜钱应该不过分吧?这么想着,她便悄无声息地将抱出来的盒子打开一条缝缝,而后迅雷不及掩耳地从里面摸走两枚铜钱,再一抬头,李暄并未睁眼。 周以以松了口气,一边心中哭泣自己竟落到如此卑微的地步。然而日子总是要过的,娶了个这么个斤斤计较的媳妇儿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虽说完全是李暄强迫的包办婚姻。为了避免被看出异样,她也闭上了眼,假装累极睡过去了。 - 在过了一段似乎要到天亮那样久的时间之后,周以以被车轮猛的一瞬颠簸惊醒,迷茫地左顾右盼,她原来真的睡过去了,而窗外却依旧是鸦羽般漆黑的深夜。 “怎么……”她迷迷糊糊地开口,“到了?” “殿下,门前有人。” 袁常侍沉闷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周以以往外头黑糊糊的一片使劲望去,勉强可以看见清平府的轮廓,而前头似乎确实站着两个矮小的人形。 李暄冷静道:“去问问。” 袁常侍于是翻身下马,拎着提灯走到那两人面前。借着那一抹如豆的昏暗灯光,总算看清楚来者是一位佝偻妇人与一个不及人腰高的小女孩。 周以以实在再没法辨清她们的面容,只觉得十分熟悉。不一会袁常侍就问完话归来,在窗边对李暄毕恭毕敬道:“殿下,她们说是之前受了长德驸马的恩情,特来感谢。” “啊。”周以以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叹,总算明白那妇人原来是庙会那晚被抢了钱的那位,那身边的女孩估摸就是她的女儿了。她连忙掀开了帘子,跳下车朝她们奔去。 见她赶到身前,妇人遍布皱纹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欣喜的笑容,热切地开口道:“驸马爷,总算等到您了。” “你们怎么在这?都这么晚了。”周以以顾不得喘气,连忙发问。 “草民不敢忘记您的大恩大德,故等小女病好了些,就带着她来见您了。”妇人说着,就拉住女孩一同朝她跪下,似乎还想要磕头,可把周以以吓坏,连忙用蛮力将她们扯了起来。 “这是干什么,我不过顺路出手而已。”周以以怕她们还要作礼,于是半是吹嘘半是安抚道,“那贼人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三两下就解决了,哪有什么大恩大德的。” 而那妇人却连连摇头,语气中仍盈满了感激之情:“您或许只是随意出手,却是救了小女的命了。那日小女突发恶疾,请了郎中来看,说是必须要服一味罕见的附子才行,草民便拿了家中全部积蓄去市集买药,怎料不慎被贼人抢了去。若不是您出手相救拿回了钱财,小女恐怕是要折在那日夜里了。” 周以以不知道自己无意间还做了这么大一件善事,顿时目瞪口呆,低头瞧瞧那小女孩,只见她唇红齿白肌肤细嫩,一看便被母亲养得极好,实在无法想象她忽而夭折的样子。 “啊……您和您女儿福大命大罢了。”她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不知该如何收场,毕竟她从来没有过被人这样答谢的经历,于是决定扯开话题,“对了,您们是怎么寻到我的?之前您应该未见过我吧。” 妇人便娓娓道来:“本来是不知的,小女病稳后我便到街上来寻恩人,正好听到有襄州来避难的短工说那晚面具下人是之前给过他银钱的长德驸马,草民便一路寻到这儿来了。方才敲门,里头的小姐告诉草民您与公主暂且不在,草民便在门前等候,还望未耽误到您才是。” 周以以刚想摇头,又忽然想起这耽不耽误也不是由她决定的,便立即吸了口凉气扭头朝公主看去。见她无聊地打着哈欠,倒没有不耐烦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与妇人好声好气道:“无事,您的感谢我也收到了,请快回去歇息吧。” 妇人也知道天色已晚不该继续纠缠,便点点头,将手中木篮送上,殷切道:“这是草民的一点心意,农家的东西拿不出手,还请不要嫌弃。” 周以以便将篮子拿过,隐约看见是一些菜与肉,心道在清平府这种东西都算稀罕货了哪还嫌弃得了,但嘴上还是得体道:“哪里哪里,我这就收下了,你们快回吧,就不送了。” 妇人虽说不舍,但也只能拉着女孩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分别时周以以忽而感到手中一沉,原来是那女孩将什么塞在了她手里,一看竟是一大块饴糖。 她些微愣神,抬头看去,只见那女孩朝她露出甜甜的笑容,一瞬间周身的黑夜都被照亮了般,使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或者是刹那,李暄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她轻拍了一下周以以的肩,催促道:“来帮本宫开门。” 周以以这才如梦初醒,赶忙跟着她跑上前去。自己开门好像已经成了清平府的惯例,两人费劲地将厚重木门推开,才得以进入静悄悄的院落。 回来了。周以以好像这才终于有了点回家的实感,而后又是一惊,发现自己竟然才不过几日就把这破地方当家了。 ……简直荒谬。 - 回到寝殿,当然也没得人伺候。等到公主自己打水沐浴完进屋去了,周以以才也得了机会去浴房收拾自己,洗干净脸上黑黢黢的妆和身上黏腻腻的汗水,顿时心情都轻松了不少。 屋内漆黑一片,为免打搅公主休息,她蹑手蹑脚地避开桌椅,穿过缝隙,朝自己的小榻摸去。 ……应该就是这儿了吧。她记着是走过拐角后往前三步的位置,伸手一摸,确实摸到了柔软的被褥,这才放心地掀开,全身放松地躺了下去。 深秋的夜还是有几分凉了。然而被被褥包裹住时却是如此温暖,甚至还有几分炽热…… 炽热?她缓缓阖上的眼皮忽而掀开,而那炽热已经逼了上来,将她整个人紧紧禁锢在了怀里。 周以以立刻就尖叫出声:“殿下救救我!” “休吵……”李暄确实回应了,却不是在远处的大床上,而是近在耳边。 湿热的气息侵入耳孔,夹杂着浓烈的酒气,周以以身子猛地僵住,一动也不敢动。 如果这声音确实是公主的、那现在正抱着她的就是公主。可公主为什么会在她的榻上?酒味还这么浓,对了她好像刚在寿宴上喝了好几壶…… “殿下,您喝醉了。”周以以哭笑不得,“这不是您的床,您的床在那边。” “好热……”公主却不肯将她放开,反而又搂紧了几分,嗓音低迷沙哑,“你身上凉快。” 周以以快要给她勒死,好不容易才顺过气来。她刚沐浴完身上当然凉快,但她并没有给人家当冰囊的打算:“殿下您回去睡吧,我给您端水喝。” 而公主非但没有挪身,还似乎觉得她喋喋不休得烦了,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周以以说话不得,又感到她滚烫的脸在自己脸颊上磨蹭来磨蹭去,顿时感到一阵崩溃。 ……饶了我吧。她心中哭嚎,正想着要不要攒口气最后挣扎一把,却忽而听见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细碎的呻|吟。 那是李暄的声音。她凝神听了许久,终于听清她一直哝语的字。 那字比焚香的灰烟还轻,一转瞬就消弥。那日放灯时熟悉的哀伤又濡湿了沉寂的空气。 这东西周以以是不能理解的,她从小由师傅带大。或许是方才那母亲对女儿的情深触动了什么遥远的回忆,使李暄在醉酒时忘记了那些隐忍与欺瞒,将那已经从她的世界中消失许久的东西吐了出来。 娘。 第13章 何人之责 周以以最后决定就给公主当一晚的冰囊,一是因为她这人向来胸襟宽广宰相肚里能撑船,二是公主长得美又不吃亏,算算好像还是她占了便宜。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经青葱地大亮。而公主早已先她一步起床,画好了浓艳妆容,没事人一样一如既往地坐在窗边看书。 周以以不禁感到一阵恍惚,难道说昨晚的种种都只是她做的一场梦而已吗? “……殿下?”她试探地开口。 “怎么。”李暄答道,目光未往她侧一分,语气依旧是毫无波澜。 周以以呼了口气,果然是场梦啊。就说这只精明的老狐狸怎么可能干出抱着她胡蹭的事情来…… “昨晚的事,你要敢与人提起本宫就勒死你。”李暄又平静地补充道。 “啊?”周以以睁圆眼,不可思议,“原来是真的?” 李暄朝她扔去一个眼刀:“想死你就继续说。” 见周以以连忙捂嘴点头以表忠心,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太久没喝酒了还是如何,不过才饮了七壶就着了道。本来在南山殿中时还头脑清明,回来沐浴后就感到头昏脑涨,意识模糊,不知不觉间竟上错了床——天知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紧紧搂着周以以有多惊悚。 ……虽说那毛贼的睡脸看着还挺憨态可掬。 李暄立即将这个荒谬的想法抛到脑后,细细整理起自己昨夜所剩无几的回忆,认为她应该不会松懈到醉后说出机密,于是也懒得再追究,只要这毛贼嘴闭得够紧,她可以暂时当做无事发生。 以后再新仇旧恨一起算。 周以以趁着她低头沉思之际,赶紧贴着墙角溜出了房门,生怕她回过味来给她灭口了:“殿下您忙,我去做早膳了。” 而直到关上了门,她才想起自己昨晚把妆都给擦掉,今天又还没来得及找公主重画。但再进去是不可能的,她正好想到外头树上挂着一把不知何人的斗笠,于是便跑到院中将它摘了下来,吹掉厚厚的灰尘后戴在头上,用黑纱将脸整个遮住。 往后厨走去的一路上也免不了遇上好几个奴仆,他们看到这大白天却遮住脸面的人自然讶异,但一见那人熟悉的绛色公服时也就明白身份了,甚至觉得还是把脸遮上看着舒服些。 “昨夜宴会上犯了食忌,所以面上生了些疮。”偶尔有人问到,周以以便一本正经地胡诌。 这满脸的胡须褶子痦子间竟还有空隙用来生疮,令听者无不觉得是件神奇的事,而又生怕斗笠掉下来骇到自己的眼睛,于是都嗯嗯地应声快步走开了,倒令周以以十分顺畅地走到了目的地。 一脚将又在瞌睡的郭生踢开后,她将昨晚那母女带来的木篮打开,里头果然是一些新鲜蔬菜和猪羊肉,还有几个滚圆的鸡蛋。吃了好几日烂菜叶的周以以高兴得很,连忙将它们拿出来洗净,趁还水分饱满的时候烹调成一道道简单却香味扑鼻的农家菜肴。 将剩下的食材藏好后,她将菜碟卡着缝各个摆在托盘上,又拎了一大桶蒸米饭,摇摇晃晃地回屋去。黑纱的不便这就体现出来了,前头的光亮被遮了个严严实实,叫她好几回都差点没摔个人仰马翻,前功尽弃。 好一番折腾后,周以以终于挪动到了寝屋门口。用脚勾开木门,把东西搁在了桌上,她终于能抽出手来扔掉斗笠,擦一擦额上闷热的汗水。 “殿下,您……”她正打算招呼窗边看书的李暄过来吃饭,却见她满脸倦容地揉着眉心,似乎还在昨晚那场烂醉的余韵中。 而周以以实在不爱看人难受的样子,于是忍不住出声劝道:“殿下,以后还是莫喝那么多酒了,烧心又伤胃。” 李暄或许确是没什么力气,竟十分乖巧地应了下来,只是说道:“宫里的东西,本宫吃不习惯。” 那样的好东西吃不习惯?周以以只觉得不可理喻,心想这公主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不爱享这口腹之欲。 而李暄已经在桌前坐下,把碗里的饭就着她做的陋菜吃了一大半。 ……好吧,或许只是口味异于常人。 她也跟着坐下,夹了一块煎鸡蛋放入口中,鲜香酥滑,就是和昨晚吃的珍馐比不了一点。碗筷碰撞的沉默间,周以以问起昨晚一直好奇的事来:“岐王妃昨天说……那块玉原来是另一位公主的?” “是。”李暄答。 “那人是岐王的亲姐?”她又紧接着问。 “是。同父异母,安平公主李晗是皇帝曾经的结发妻窦贵妃之女。”李暄却似乎并不对这惊世骇俗的乱|伦之事感到惊讶,淡声解释道,“只是窦贵妃已经卧病多年,在朝中早失了声势。” 难怪昨晚都没人肯为安平公主说一句话。周以以觉得有些可怜,说不准都是被李灏那伪君子诱骗的呢:“那还是别叫窦贵妃知道了,不然说不准要气死。” 李暄沉默不语,许久才轻轻叹道:“那个女人啊。” “什么?”周以以抬起头,而李暄好像不过是自言自语,又自顾自地吃起了第三碗饭。 - 与此同时,鸾宸宫中。 李灏跪于殿下,叩头不起。萧后满脸怒容,焦急地在殿中踱来踱去。 “你千不该万不该,怎么能在这时候生出事来?还是与自己的亲姐妹行不伦之事,这叫本宫和哥哥|日后在京中要怎么抬得起头?”昏暗殿中此时只有他们二人,她也就不再装作那副慈祥模样,大声对她的次子呵斥道。 李灏也知自己酿成大祸,但仍想为自己辩解一番:“娘您也知道,韩玉赜那女人泼辣善妒,这些年在王府中作威作福,把儿臣当奴仆使唤。儿臣实在忍耐不得,而安平又时常到府上来,对儿臣照顾有加,儿臣便不禁……” “混账!”萧后却又出声将他打断,嗓音中怒气更甚,“早说要你忍耐、你就再忍不了几日?等皇帝一去,你哥哥登基,本宫和萧相便可把太后一党连根拔除,到时候莫说是休了韩玉赜,就是让她给你为奴做小,不都是随你心意?” 李灏连忙将头埋低,恸哭认错道:“儿臣知错了!万不该肆意妄为,丢母后和舅父的脸面……还望母后怜悯儿臣,保儿臣一回吧……” 萧后在榻上坐下,顺了好几口气,方才平静下来,沉声道:“罢了,此事,本宫会交待大理寺,将罪责都推到安平身上。你今后一定莫要再恣意妄为,若是扰了你哥哥的皇位,谁也保不了你。” 李灏听了这话,便知道自己已经得救,连忙又叩了几个响头,呵呵抽笑道:“儿臣不敢、多谢母后!多谢母后!就都说是安平勾引儿臣便好!况且那日就是她写信给儿臣、叫儿臣去侧殿相聚,不是水性杨花是什么!” 他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在府中被韩后侄女欺压而苦闷时,李晗是如何关切安抚他的了。他只知道这个背后无人撑腰的女人现在是一个极好的替罪羊,可替他挨下一切责罚。 高枕无忧后,他又想起另一件令他耿耿于怀的事来,恨恨道:“那长德驸马明明捡到了安平赠给儿臣的玉珏,却不还给儿臣,反而在太后宴上交给韩玉赜,分明就是包藏祸心,有意叫儿臣出丑!” 萧后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她对长德之恨分毫不比李灏少,但是:“看样子长德已投靠了太后,这节骨眼上本宫若直接动手,恐怕会再落人把柄。” “那难道就任他们不了了之吗?”李灏不甘地喊道。 “莫急。”萧后抚着手上指轮,敛眸冷笑道,“不如叫他们巢倾卵破,自取灭亡。” - 李暄也不知是去了哪里,一转眼就在周以以眼皮底下消失了。 “奇怪。”周以以自言自语着,这么大个的人,刚才还在桌前写字,却不过一个恍神的功夫,桌上就只剩几张空白信纸了。 “此人有神盗之天赋。”周以以点头肯定道,心想李暄若是愿意,她就屈尊收这么一个徒弟也未尝不可。 距寿宴之事已经过去了好几日。这些天过得又是毫无波澜,闲得快要长毛。明明她逛庙会都会带着公主一起,公主出门却不愿捎上她,真是令人寒心。 她叹了一大口气,站起身,打算进行对清平府的第一百零八次巡察,可一想到那些光秃秃的枯树,白惨惨的砖墙,又立刻无聊地坐了下来。 怎叫一个坐立不安,闲得发慌。 这时要是有本带插画的话本看看该有多美。她越是想着,心里就越是发痒,像有只猫儿在里头挠。尤其想到她确实有许多未看完的话本,还记得封皮上写的是寡妇艳事、皇家野史、花魁选夫等等,里头画的图说不准得有多勾人,只是搁在了外头看不着,顿时就更觉得如芒在背了。 于是周以以“蹭”地站起身,一握拳头,决定不忍了。 她走到桌前,用李暄用剩的毛笔在纸上留下字条,大意是她就回家取点东西,如果没有这个东西她马上就会死掉,请公主万万海涵。 她又仔细检查了三遍,确定自己的语气足够恳切与卑微,这才放心地把纸放下,还生怕公主不信,又在后面添了一句一定会在午膳前回来,并留下了此行的地址。 ……这样公主应该就不会误会她是逃跑了然后追上来把她勒死了吧。 说服了自己后,周以以跑到水盆边将脸上的胡须妆面通通洗掉,而后久违地换上了一身女儿装,确定外头无人后便翻出了窗,又鬼鬼祟祟地爬出了清平府的后墙。 第14章 恶人无报 周以以此行的目的地,是京城东街巷口的一间小香料铺。由于她曾经借钱给铺主林大娘救急的缘故,林大娘也就对她心怀感激,答应居无定所的周以以把杂物都堆在她家阁楼里,其中就包括她心心念念的一大沓话本。 而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铺子前时,却发现大门紧闭着,并未开业,与周围卖力吆喝着抢生意的店家格格不入。 “咦?”周以以觉得奇怪,以前林大娘的香料铺生意都极好,她也就每天都雷打不动地从早忙到晚上,从没有歇业过。 出门了?还是生病了?带着诸多不详的揣测,周以以心生焦急,于是伸手开始敲门。 然而敲了好几声也无人来应,她便皱着眉头大喊起来:“林大娘!在家吗?” “别喊了,这户好几日都没人了。”旁边卖包子的胡子大叔探出头来,一边揉面一边对她讲道。 “什么?”周以以一惊,连忙问,“您知道她去哪了吗?” “不知道,你也别问了,快走吧。”大叔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像是很不想她接近似的。 周以以心有不甘,又跑去左右几家店铺都问了问,可没想到这家家户户都是随口回绝。她没得办法,无奈间只好转身打算回去,却在眼角余光中忽然瞥见那香料铺子的楼上伸出来一块破布,朝她挥了挥。 她也就心领神会,绕过了巷口,往铺子的后门溜了过去。 门后伸出一只生满茧子的苍老手掌来,将她扯进了屋内,又左右仔细打量了一圈,确定无其他人在看,才又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周以以见到拉她进来的正是熟悉的林大娘,这才松了口气,高兴道:“您在啊,方才旁边铺子的人还说您走好几天了呢。” 林大娘却叹了口气,嗓音沙哑中夹着几分悲戚:“不怪他们,他们也是顾着我,为我圆谎罢了。” 周以以一怔,这才注意到她面容憔悴,头发花白,仿佛在这未见面的这一个月里老了十岁,连忙问道:“您怎么了?” “不是我……哎,你过来看吧。”林大娘没有直接回答,像是有事说不出口。她眼角湿润,愁容满面,又是叹了口气,领着她往楼上去。 周以以满心好奇,随着她踩着老旧的木楼梯,来到了满地积灰的二层。她印象中林大娘素来勤快又爱干净,现在这儿却一片狼藉,看来确实是出了什么难捱之事。 林大娘走到一扇门前,犹豫了许久,才缓缓将门打开。而里头的人见到光亮,立即就是一阵畏惧的瑟缩,浑身发颤地往角落里躲去。 林大娘连忙上前,抱住了那蜷缩在墙角的人,带着哭腔安抚道:“巧儿别怕……是娘,娘来了,还有你以儿妹妹……” “巧儿姐?”周以以惊讶中不禁失声喊了出来,怎么也想不到面前这个狼狈畏缩的佝偻小人是记忆中那个明媚又大方、一笑就露出一排大白牙的赵巧儿。 “到底怎么回事?”她心中着急,往两人走近。林大娘将屋内的油灯点上,借着光亮周以以这才发现赵巧儿衣物脏污,到处是被撕开的破口。裸露出来的皮肤上也有许多青紫淤痕,那张曾经十分讨喜的脸也是此般惨不忍睹,脸颊高高肿起,还有许多指甲抓痕,最可怖的是她脖子上那两道发黑的指印,明显是被人往死里掐过的痕迹。 周以以不禁攥紧了拳头,愤懑道:“谁干的?” “是……钱屠户。”林大娘犹豫地说道,而赵巧儿听见这名字又是害怕地一抖,往母亲的怀里缩去了。 周以以想起来,她说的这钱屠户是赵巧儿前年新嫁的丈夫,名叫钱万。这人虽说相貌普通又家境贫寒,但好在为人老实又肯卖力气,所以周围人对他还都挺满意,赵巧儿之前还给她看过钱万送她的金镯子,满脸幸色地说自己嫁了个好人家,而怎么才不过几日回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林大娘看出她心中疑惑,便悲叹着解释道:“他本来是老实,和巧儿一起这两年起早贪黑地也挣了些积蓄,可前个月却不知从哪带回来个女人,不顾巧儿反对强要纳做小妾。他非要纳,也便罢了,可之后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对新妾十分宠爱,对巧儿却冷眼相待,稍有不满便拳脚相加,前几日更是过分,那新妾污蔑巧儿偷了她的簪子,钱万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巧儿关在屋里打了快半日,还是四邻听见动静,才把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巧儿给救了出来。” 说着她不禁潸然泪下:“钱万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扬言迟早要把巧儿杀了。我害怕他找上门来,所以才把巧儿藏在铺子中,又叫左邻右舍帮忙隐瞒,眼下也不知道还能藏到什么时候。” 周以以听了简直气得浑身发抖,这世界上竟还有这样伤天害理令人发指之事:“简直是惨无人道、丧尽天良!你们可有去报官?” 林大娘摇头:“钱万常去衙门给捕头县官送肉,恐怕老爷们不会给巧儿做主。” 周以以闻言失语,她也知道京城道上的官衙是什么德行,清白全看谁的关系硬,公道全看谁的供钱多。 但这事岂能就这么放着不管?且不说钱万会不会找上门来继续行凶,就说这母女俩一直藏在铺子里没有生意进账又能撑到几时呢? “我去叫钱万写和离书,让他不敢再来找你们麻烦。”她狠狠地一跺脚,一阵风儿似的就冲出了门,也不顾身后母女出声阻拦。 而等一口气冲到了铺子外头,见到惨白的日光,周以以这才有些冷静下来,明白自己不过是逞一时风头。钱万那么五大三粗的个子,她怎么可能拗得过?若是不想点法子,恐怕她的下场不会比赵巧儿好看到哪去。 怎么办、怎么办……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街道上走来走去,苦苦思索着能让钱万认错的方法,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走到了那猪肉铺子上。 这两年钱万与赵巧儿确实将日子经营地很好,曾经寒酸破旧的一个小摊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家有模有样的小店户,还请了帮工忙里忙外,生意甚是不错。 她蹑手蹑脚地躲在树后,观察铺子里的情况。只见钱万正在案板前剁肉,依旧板着那张看似老实的粗黑面孔,就是这会怎么瞧怎么令人作呕。而里头还坐着个没见过的美娇娘,正在打着算盘,估摸着就是那新纳的妾室,俨然一副老板娘的模样,完全已经雀占鸠巢。 周以以越看越气,铺子能经营得这般红火完全是巧儿姐的功劳,结果如今却被赶了出去,还落得个半死不活的下场,这世上还有天理吗。她攥紧了拳头,目光在四处游移,试图想出什么能整他们一顿的好点子。 而她忽而看到柜台上放着一尊小佛像,她可不记得钱万或是赵巧儿信佛,再一看佛珠在那小妾手上戴着呢。 灵光一闪间,周以以的身影已消失在人来人往中。 - 钱万新娶的妾室名叫白莹,接替赵巧儿帮肉铺干一会算账的活就觉得劳累了,于是站起身,一步一摇地攥着绢帕上楼歇息去。 而等她走到楼上的卧房前,却发现地上平铺着一件白衣,仔细一看却是赵巧儿的,顿觉晦气。 “钱万怎么把她的衣裳丢在地上?”她抱怨道,可又想起方才她离开时并未见地上有过什么衣服,而钱万一直在楼下忙碌,一时心中有些瘆得发慌。 白莹快步往屋里走去,打算倒杯茶喝稳稳心神,却发现茶桌旁有一块脏污,再定神一看、竟是一个未干的血手印! “啊!”她不禁尖叫出声,往后退去,跌在床上,却发现这床柱、床幔上也布满了淋漓血痕,一抬头,还有血珠自天顶漏下,在地上汇聚成黏稠的血洼,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蜷缩在角落里捻动手上佛珠哆哆嗦嗦地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我死得好惨呐……” 而一阵幽幽的女子悲鸣随着阴风渗进了屋子,在屋内萦绕不绝。令她一时更加悚惧,浑身抖如筛糠,挤出细蚊般的声音问道:“你是、是谁?” “我是赵巧儿,你把我害死了……” 那女声又响起来,其中夹着浓稠的愤恨与怨毒,把白莹吓得半死,裤子湿了一片,都顾不上辨别那是否真是赵巧儿的声音。 “不是我、我没有!我不过是随口说了两句,都是钱万、都是钱万打的你!菩萨救我、菩萨救我啊!”她尖叫着,哭得涕泗横流,好不丑陋。 “呵呵……呵呵呵……” 而那森森的冷笑声似乎并不相信,白莹也只能如惊弓之鸟般哆嗦着直直盯着门外,目眦欲裂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心中不断念叨着各位大慈大悲菩萨的名讳乞求保佑。而大概佛祖从不为恶人敛眸,那女鬼并未退却,只见一只惨白的手一点点从门外的地上蠕动了进来,漆黑的指甲刮在木板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咯吱”声。 “啊——”白莹大声尖叫起来,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那身穿白裙、披头散发的鬼魂爬进了屋,在地面上拖出长长一道血痕。 “我要你偿命!”那女鬼说着,便伸长了血淋淋的手,就向她掐来。 白莹此刻再也坚持不住,两眼一翻,晕厥了过去。 女鬼的手僵住半空中,忽而尬住。 ……青天白日的,这小妾胆子也太小了吧。 她的计划还没执行到一半呢,怎么就晕过去了。 女鬼在一旁头大地转了好几个圈,最终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来,只能爬上床,抓着白莹的肩膀将她用力地摇醒。 白莹被迫地掀开半耷拉眼皮,却见那抓着自己的依旧是那被头发遮住面目的女鬼,一吸气又要晕过去,这回却被女鬼眼疾手快地掐住了人中,没能顺利地去见自己的老祖宗。 “我死后仍是钱万的妻,所以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女鬼生怕她再晕倒,连忙急匆匆地把剩下的词念完,“除非叫钱万与我和离!” 第15章 仗义出拳 “好、好……”白莹这会哪里还顾得上这的那的,就差没跪下来给她磕头了,连忙哭着喊着答应下来,“我这就去叫钱万给姑奶奶写……饶我一命吧姑奶奶……” 那女鬼这才心满意足地将她松开,跳下了床,手往门外一指,呵道:“快给我去!” 白莹于是屁滚尿流地爬了下来,下楼找钱万去了。路上跌了好几个跤,把自己也整得鼻青脸肿的,好不狼狈又滑稽。 见她背影消失,女鬼总算松了口气,伸手把那挡住视线的头发扒开,露出一张清秀可人的白皙面容来。周以以擦了擦满脸的汗,心想还真是一帆风顺。本来还以为能把赵巧儿挤兑走的女人能有多大本事,结果也就是个色厉内荏的罢了。但她也多耽搁不得,连忙跑到布帘后藏了起来,只透过上头一个破开的小口观察外头的动静。 不过片刻后,一道焦急的、一道沉闷的脚步声就一前一后地逼近了,来者正是白莹与钱万。白莹死死扒在钱万身上,声泪俱下地哭诉着,催促他赶紧写和离书,钱万面色看来明显是不信,但也拗不过她,于是只能安抚地摸了摸她凌乱的发髻,到书桌前扑开纸来。 不一会,一封和离书就写好。他无奈地哄道:“一会我就拿到那女人老母那去,别哭了,你一哭我心肝儿都颤……” 白莹这才满意了,捻着佛珠破涕为笑:“还是郎君疼奴家。” 经了这么一件怪事,他们之间却仿佛愈发郎情妾意,眼看就要搂抱着亲在一起了,周以以心底顿时泛出一阵恶心,差点没吐出来,连忙移开了眼。 “狗男女……”她暗自嘀咕,想着反正和离书也写好了,钱万两人也以为赵巧儿已经被打死,她也就可以回去圆满交差了。于是打算等他们调|情完了出去,就翻窗离开。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世上哪有这么完满的事。正当她以为大功告成神经松懈下来之时,窗外忽而吹来一阵阴风,将遮挡着她的布帘倏地吹开! 纵使周以以迅速地把布帘扯了回来,也无异于掩耳盗铃。正对着她的两人依旧看见了那一瞬她的白裙黑发,白莹立即害怕地再度惊叫起来。 “郎君!那就是赵巧儿的鬼魂呀!她还没走、还想要杀我!”她又开始大哭,扑在钱万怀里瑟瑟发抖。 钱万皱起眉头,他本就不信鬼神,更何况现在还是光天化日。于是便怕了怕白莹颤抖的背,说道:“莹妹莫怕,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周以以知道要露馅了,立即就要拉开窗往外翻去,谁料祸不单行,这木窗年久失修,卡在了框格里,情急之下竟怎么也扯不开。她也只能转过头,眼睁睁看着钱万板着那张凶厉的横脸朝自己越走越近。 “是你?” 他掀开布帘,觉得面前这女鬼眼熟得很,再一瞧,这不是之前经常与赵巧儿厮混在一起的那个周以以么? 他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中气得不行,面上也凶相毕露:“好啊,就是你伙同赵巧儿跑来耍我们夫妇不是?” 白莹这才从他怀里抬起眼来,看见这打扮骇人的女鬼竟生着一张昳丽温良的脸,顿时也回过味来,知道自己是被诈了,立刻横眉竖目地跳起怒骂道:“真是好大的胆子!也叫你和赵巧儿一块被打死才好!” 见两人的拳头就要向自己挥来,周以以哪里还顾得上争辩,立马就使出当毛贼多年的浑身解数,一个矮身接翻滚就从他们中间钻了过去,好像只滑溜溜的泥鳅,三步作两步地跳下了楼,在大街上狂奔起来。 “快追呀!别让她跑了!”白莹尖厉的叫声在背后追来,钱万也就发了狠劲追着这个身段灵活的不要命女人跑去。 她跑他就追、他追她就跑,街上行人太多,两人步速都不算太快,也总是就差那么两步的距离。听着钱万粗粝的叫骂声越来越近,周以以猛地一个侧身往身旁空旷的小巷子躲去,却好死不死地在这千钧一发的一刻撞上了某个东西,噗通一下跌倒在地。 她抬起头来,正对上刺目的阳光,一时恍地睁不开眼,只模模糊糊地看见是个异常高挑的人形。 “不知驸马的午膳,原来是在申时吃的呀。” 那人阴阳怪气的嗓音传来,周以以也不用再看,立刻就明白了她的身份,这才想起自己留的那张发誓午膳前一定回去的字条,心底随之浮起一层窘迫。但此刻比起窘迫,她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找到靠山的狂喜,也不管视线还恍恍惚惚,立刻一骨碌爬起抓住了公主的衣袖:“殿下!您帮我打他!” “谁?” 周以以于是将皱眉不解的李暄推到巷子的拐角,偷偷摸摸地指向不远处那个丢失目标而左顾右盼的粗壮男人:“他!” “本宫为什么要打他?”李暄侧目看她。 “因为、因为他打女人!”周以以憋了一会,最终言简意赅地总结道。 “那又和本宫有什么关系?”李暄神色却更加疑惑,抱着手一副要看戏看到底的模样。 周以以都急得不行了:“因为我打不过他啊!” “那本宫就打得过了?” “当然!”周以以忿忿地跺脚,越来越觉得公主又在拿她寻开心,“您勒死刘大郎的时候可是连气都没喘啊!” 李暄只觉得好笑,冷冷道:“你想得倒是好,若是本宫被他伤了手脚,被人看见是要叫本宫变成皇城笑柄吗?” 周以以闻言,一瞬儿也冷静下来,知道自己是头脑不清又在无理取闹了,便乖乖闭上了嘴。然而又不甘心就这么不了了之,只能用委屈的眼神看着公主欲言又止。 而公主丝毫没有一点人情味,就像看不见她乞求的可怜模样般,揪住她就往外朝回清平府的路走去。情急之下,周以以大喊了出来做最后一搏:“殿下!你若是能救救巧儿姐,我今后就是为您豁出命去也绝无怨言!” 李暄挑眉,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似乎在掂量她这条命到底值几个银子。 惴惴不安中,周以以听到一声轻笑,再一抬眼,公主的背影已经姿态妩娜地走在了前面,却是朝着来时大街的方向。 明白公主这是答应了她的要求,她顿时高兴起来,手攀着巷角的土墙,偷偷往外看去。只见公主缓缓走近了那仍在四处打听自己去向的钱万,脚下忽而一崴,跌在了地上,柔声痛呼了起来。 “官人,奴家脚伤了……” 钱万本来找不到人,急得满头大汗,却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柔情似水的呼声,转头看去,竟见到是一个妩媚鲜妍、绝色倾城的女子,正可怜楚楚地凝望着他。 他的魂一瞬儿就被她如丝的媚眼勾去,哪里还记得什么周以以什么白莹,结结巴巴道:“你、你要我帮忙吗。” “是。”那女子连声应道,语气中满是得救的欣喜,“官人送我回家去便好。” “好……好……”钱万又是一阵结结巴巴,将女子从地上扶了起来,这才发现她身量竟比自己都高出几寸。但女子柔弱无骨的依附与若有若无的香气使他脑子早已迷成了一堆浆糊,色迷心窍地就答应下来,“小、小姐家住哪里?” 那女人便风情万种地往旁边小巷一指。 钱万于是想也不想,就搀着她往那无人的小巷走去。而往前走了许久也没看见人家,直到眼前出现一堵脏污的墙,除此之外再无去处。 他终于觉得不对劲起来,于是小心问道:“小姐……这也没有人家啊?” “没有吗?”女子眨了眨眼,诚实道,“我也不知道呢。” “什么?”钱万一怔,正要说些什么,却在此时忽而感到脖子上一重,有什么细长的东西勒住了他的喉管,把他往地上拖去! 一瞬间他呼吸不得,抓住脖颈上套着的麻绳使劲挣扎,扭过头去一看那偷袭他的人,不是之前那逃跑的周以以是谁? 而再看那诱骗他进来的女子此刻正慵懒地倚在墙边,似笑非笑地扇着扇子,哪里还有半点崴到脚的样子,顿时就明白自己是被他们合起伙来设诈了。 钱万不禁心生暴怒,揪住麻绳就往前甩去。周以以毕竟个子小又是个女人,很快就被他用蛮力挣开,还因为惯力反被摔在了地上。钱万大口喘着粗气,一边狞笑着揪起她衣领,一边举起拳头就要朝她砸去,却忽然感到手上一紧,似乎被谁捏住了手腕。 他扭头一看,原来是那个高个女人,便暴呵道:“松开!我打完她也要收拾你!” 而女人依旧笑眯眯地,动也不动。钱万气急,就要再使蛮力将她甩开,却发现这回无论如何都拗不过分毫,浑身剁肉练成的力气竟被一个女子用两根手指如此悠闲地制住,全然动弹不得。 “松开!”他又喊了一声,眼睛赤红宛如急要跳墙的野狗。 “哼。”女子掩唇一笑,眼中温情如春水似的,只是手上微微使力,就听得一阵清脆的“喀嚓”声,钱万那粗壮的腕子刹那间就被掐扁了下去! “啊——”手骨被捏得粉碎的钱万立即杀猪般嚎叫起来,倒在地上痛得打滚。周以以也趁机脱开,站起来往他脸上狠狠踹了好几脚,直踹得他眼眶青黑、口鼻汩汩流血才解气。 “狗东西,快给老子爬起来写和离书!”她仗着公主就在身旁,踩着他狐假虎威地嚣张骂道。 第16章 束手伏诛 那钱万心有不甘还想挣扎,又被周以以好一顿暴揍,这才老实了,想哭又不敢哭地嚎道:“我的手被这位姑奶奶掐断了,写不了字啊!” 周以以闻言一怔,心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于是幽怨地瞥了李暄一眼,心想这人怎么就不能换只手捏。可如今也只能另寻他法了。她叫李暄看好钱万别叫他跑了,自己一溜烟跑到熟识的铺子上借来纸笔和印泥,而后又跑回巷子蹲在地上呼呼生风地写起来。 “本人宵小钱万,曾与赵氏结为夫妻,而本人贪财好色、移心别恋,结缘不合,辜负赵氏心意,甚至出手责打,毫无男子气度。今痛悔思过,决各还本道,解怨释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为作补偿,本人情愿拿出铜钱五贯,赠与赵氏,乞请原谅。” 行云流水地写完,周以以将纸掼在了钱万面前,又将印泥踢了过去,命令道:“画押。” 钱万粗略地一读,眼睛都差点没从眼眶里暴凸出来,连忙喊道:“五贯?我全部身家也就这些啊!” “嫌少了?那就十贯。”周以以笑道。 钱万立即在纸上按下了手印,生怕她要抢去改写:“不少!不少!就五贯!” 他面上赔笑似乎低头认错,其实心里恨得牙痒痒,想着等她们走了,别说五贯,就是一文也不会给赵巧儿那贱货。 而周以以却看出他龌龊心思,一脚踢在他膝盖上将他踹起,推怂催促:“既然如此,你现在就与我们取钱去罢。” “什么?”钱万闻言心里顿时怒火中烧,“你这般嚣张、就不怕衙门来人捉你!” 趁恢复了些力气,他又想暴起反抗,却忽然瞟见一旁另一位沉默不语的女子正淡淡地盯着他瞧,眼神柔和却宛若腊月寒风,令他禁不住浑身一哆嗦,又瘫软下去。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女子于是矮下身,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摆在他面前,十分贴心地为他解惑。 而钱万却在目光触及上头“长德公主”四个小字时便已魂飞魄散。 他一介草民,哪里见过皇宫里的人物?他所倚仗的衙门老爷此刻就渺小得像地里的沙子似的,使他立马爬了起来,连连下跪磕头。 “公主殿下饶命!公主殿下饶命!草民也是一时糊涂才酿成大错、这就把和离书和铜钱给赵巧儿送去……”他卑躬屈膝、拼命求饶道。 那女子这才勾起意味不明的笑容,站起身收回了玉佩,转头对周以以说道:“你和他去吧。” 见李暄没有一起走的意思,周以以点点头,反正谅钱万这下也不敢再反悔,便恶狠狠地朝他后颈一推,催促道:“走!” 两人于是顺着街道缓缓回猪肉铺子去。一路上熙攘行人都不由得侧目,看那平时老实寡言的钱屠户竟不知为何满脸淤青,走路也踉踉跄跄,被一个女人抓着肩膀好似牢里犯人般垂头丧气。 “钱屠户这是怎么了?”有人突然问道。 周以以便高声作答:“他打了自己的娘子,被娘子家里人追上来揍了!” 路边人闻言都不禁啧啧起来,议论纷纷,没想到钱屠户竟是这般表里不一的人。京城街上的男女老少日子本就无聊,这点儿背德事估计不过半天就要顺着风声搞到人尽皆知了,也不知钱万以后要怎么抬得起头来。 等到进了铺子,钱万便上楼将藏在碗柜后的家当全掏了出来,叮叮啷啷地撒了一地。他斤斤计较地一个个数着,数好一串周以以就抢走一串。白莹从房里走出来,看他们这幅摸样,也顿感到了事情不妙,大声质问道:“你们在干什么?钱万你做甚么把钱给她!” “妇人休吵!”出声暴呵回应她的却是钱万,“这位是公主身边的贵人,我把钱给她、与你何干!” “什么叫与我何干!”白莹气得发抖,上前去就给了他一个巴掌,“不是为了钱,谁嫁给你一个又丑又臭的屠户!你凭什么把钱都拿走!” 钱万心中也早就憋了一大股怒气,治不了周以以、还治不了你个白莹么!他暴起身子,反手也扇了白莹一耳刮,将她狠狠掼在了地上:“滚开!” 白莹被打得眼冒金星,原本保养得水润润的脸顿时肿得如猴屁股一般。她哭哭啼啼地跑回屋去,把眼里能见着的簪子镯子全部卷走,跑出铺子去了。 周以以冷眼看着这对奸夫淫|妇互相打骂,心里好不畅快。等钱万把五串铜钱都收拾好,又一刻不停地押着他往赵巧儿所在的香料铺子去。 - 两个铺子其实隔得并不算远,不过是三四条街的距离。在太阳落山之前,周以以便踏着最后一抹余晖敲响了破败的铺门。 “林大娘!巧儿姐!我带和离书回来了!”她知道她们不敢来开门,于是高声喊道。 听见声响,左邻右舍都从门后探出头来,见到她身后跟着的竟是钱万,一时又都畏缩地把头又缩了回去,只留许多双眼睛滴溜溜地往外看。 见他们都害怕,那娘两估计也是在楼上观望,周以以有些心急,知道是钱万的大个子往这一杵将他们骇住了的缘故,便用力推了一把钱万,狠狠道:“你给我跪在这儿。” “这……”钱万很是为难,之前已经被人看了一路笑话,这下又在众目睽睽之中下跪,怕不是要把男儿的脸面都给丢尽了。 见他不愿动弹,周以以立即叉起腰,吓唬道:“你不跪?那我一会就禀报公主,你就等着日后到牢里跪着去吧!” 钱万给她这一通狐假虎威吓得半死,连忙砰咚跪下,还顺带磕了两个响头:“跪跪跪……草民跪就是了……” 旁边铺子的大爷大娘见那五大三粗的钱万竟然三言两语就给一个小女子跪下了,于是都提起胆子走了出来。观望片刻确定钱万是真的不敢乱动,便都指着钱万的鼻子好一顿痛骂起来。 “平时看你老实巴交的,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畜生东西!” “我呸!连跟着你吃苦的结发妻都打,简直是丢男人的脸!” “猪狗不如!” …… 嘈杂间,香料铺子的门逐渐开了一条小缝,林大娘领着赵巧儿侧身往外走了些许。赵巧儿见到曾经丈夫那张狰狞面孔,即使是跪着也觉得害怕,瑟缩着又想回门里去。而钱万见到她,却并未露出一如既往的凶戾之色,反而痛哭流涕,伏在地上蠕动着狠狠扇自己嘴巴:“巧儿!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见色忘义,辜负你一片真心,我给你送和离书来了,你以后就再找一户好人家吧……这是赔你的钱,你也收下吧……” 赵巧儿仍如受惊之雀般躲在母亲身后,不肯上去拿纸和钱。直到周以以代她拿过递在手里,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上头的白纸黑字,她才相信眼前一切并且钱万与白莹的陷阱。 缓缓地,她露出这几月来头一回的笑容,虽说只有一个小小的弧度,也使她满是伤痕的脸光辉四射起来。 她走到钱万面前,往他头上啐了一口,骂道:“滚吧。” 钱万小心地看了周以以一眼,见她冷着脸点头,这才如临大赦般踉跄跑走,口里还连连谢着公主大恩大德。 “真是个势利东西。”周以以瞧着他逃跑不及的背影,眯眼嘲讽道,而耳边忽然传来两声闷响,回头一看竟是林赵母女两朝她跪了下来。 又一次被人下跪的周以以吓了一跳,连忙将她们扶起:“这是干什么……” “谢谢以儿救我们孤儿寡母一命啊!”林大娘泪流满面,泪水积在她满脸的沟壑中,随着嘴唇轻颤而簌簌落下。 “谢谢以儿妹妹!”赵巧儿也说道,感激不尽地攥住了她的手。 周以以只能窘迫地呵呵一笑,一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救救我我不想再当甚么救命恩人了,此时正好眼角余光见着一抹猩红闪过,便顿时如同看到救星般跑了过去,将那人揪了出来:“不是我、都是长德公主的功劳!没她钱万哪会听我的呀!” 本来只是想来看看这毛贼怎么还不回去给她做饭的李暄就被她这么抓住,暴露在这群贫贱草民的面前,一时不禁恼羞成怒,就要给她甩开,而这么一大群大爷大娘已经围了上来,大概因为周以以的话而把她当做了什么温柔好人,于是口无遮拦地叽叽咕咕又是打量又是夸赞起来。 “这位就是当朝公主?真是漂亮又贵气啊!” “一看就和咱们这群泥里长出的土包子不一样!” “也不晓得便宜了哪个小子……” “大胆!公主的夫婿也是你这死老头能妄议的!” 李暄额上青筋直跳,又不好当众发作,于是只好又深吸了一口气,秉持着忍者为王的一贯箴言,拉住周以以就往外走,打算等到没人的地方好好给这没规矩的小毛贼一点教训。 “您们留下来吃完晚膳再走吧!”林大娘却在身后盛情挽留道。 一听着“晚膳”两个字,好久没吃饭的周以以的肚子立即咕噜噜叫起来,又想起自己本来是来拿话本的,这会儿还手里空空,便可怜巴巴地扯了扯李暄的手,看着她直眨眼睛。 李暄感觉实在忍无可忍,厉声道:“你今天倒是长本事了是吧?” “我……”周以以咬了咬唇,不敢说话。 “公主娘娘,您就留下随便吃点吧。”赵巧儿见她被训得像只淋雨的鹌鹑似的,便上来帮腔,“以儿妹妹也是为我们着想。” “是啊是啊。”这包子铺小米铺香油铺衣料铺的长舌市民们也围着她们附和个不停。 “行啊。”李暄气极反笑,“要是不好吃,本宫就把你们的头都砍下来。” 众人听着都把脑袋往衣领里一缩,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都立即动身,拿出浑身解数准备能让宫里贵人满意的美味佳肴去了。 和离书部分内容参考自唐 《放妻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束手伏诛 第17章 旧事重提 等到油灯一盏盏地点起来,铺子仿佛也就一瞬儿变得鲜活。林大娘把四处的灰尘清扫干净,湿甜的晚风从窗里拂来,一切便都焕然一新似的,空气中氤氲着寻常人家平凡而幸福的味道。 赵巧儿已经换上了新衣裳,把身上的伤也都处理好,又变回了那个落落大方的漂亮姑娘。她将一道道大家在后厨齐力做好的菜端上了桌,满满地将每个缝隙都堆满,都是京城百年风味的家常菜,炒的是蔓菁莴苣韭葱蒜,鸡鸭鱼羊鲜猪肉,蒸煮烤脍,调以盐酱豆豉,还有许多凉菜与乳酪,看着或许不甚精致,却色香味俱全。 “公主娘娘您先吃吧。”她怕公主觉得与人同席脏污,便与其他人一起站在了客房外头,等公主先吃完。 李暄也未推辞,先夹了一块秋葵放入口中,皱着眉细细品尝。所有人都惴惴不安手脚冒汗地看着,生怕公主一个不满意给他们都抓起来杀头。 周以以瞧见他们无比紧张的神情只觉得好笑,他们不知道,惹到这位长德公主,就算是惹得全大邺皇室最软的柿子了。 “一般。”李暄轻描淡写道。 众人也就立即垮了脸,觉得沮丧,只有周以以晓得这已经是公主的最高评价了。 “你们坐吧。”李暄说道。周以以不禁惊讶地朝她看去,却见她面色淡淡,好像真不在意与草市贱民同席。 周以以觉得这实在是件稀罕事,于是卖力地宣扬道:“长德公主可是个与民同乐的大善人,你们也别客气,一起来吃吧!” 众人皆惊,没想到这公主不仅愿意出手帮他们这群贱民的忙,还一点架子都不摆,简直与他们见过的那些老爷小姐们天上地下的不同,便都纷纷坐在了席位上,一边盛饭与她们热切地寒暄起来。 “周以以,你是怎么认识公主娘娘的呀?”衣料铺的大姐率先发问。 “呃……”周以以一下子被噎住,许久才想出话来糊弄道,“公主大婚宴上认识的。” “你还被邀请去公主婚宴了?”她眼睛一亮,不可思议,“没想到你还挺有出息。” 周以以窘迫地呵呵笑了两声,下一问题由香油铺的大娘提起,向李暄讲道:“公主娘娘竟已经婚配,我们这些市井小民完全没有听闻呢。” “嗯。”李暄冷淡地应了一声。 看气氛有些冷场,周以以连忙替她补充道:“公主的驸马爷可是今年连中三元的状元郎、连皇上皇后都赞口不绝呢!” 众人听了纷纷艳羡地祝贺起来,周以以也就陪着假笑不止。 “那你也得抓紧了呀以以,今年都快二十了吧。”人群中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啊?”周以以防不胜防,有些发懵地眨了眨眼。 “对呀对呀,多好的姑娘啊。”众人一听这话题,立马来了兴趣,各个都化身说媒的好手,七嘴八舌起各家适龄的小子来。 “莫吵莫吵,你们说的那些小伙子以儿妹妹可不喜欢。”赵巧儿却打住了他们的话头,摇着手指眯着眼,满脸神秘地揶揄道,“以儿妹妹喜欢的是街后边那私塾先生的小儿子,是不是呀?” 周以以顿时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 “我都看到你给人家写的情书啦!”赵巧儿呵呵地捂嘴笑着,一干人的眼神也立即暧昧不清起来。 “你早说啊,我与那小子的爹认识,就由我来搭桥。”包子铺大爷立马一拍胸脯,将这桩好事揽了过去,“包你下个月就成。” “诶,我也认识不如我来说,你嘴这么笨别把事说跑喽。”先前讲话的大妈不甘示弱。 见众人叽叽喳喳地似乎想明天就给她塞进那私塾给人家当新娘了,周以以脸都红透,连忙大声解释道:“没、没有!那都好久以前的事了,我现在对他没、没兴趣……” “这是害羞呢。”林大娘笃定道。 “是啊。”赵巧儿帮腔。 众人于是立即把她的辩解都抛在脑后,继续沉浸在说媒技巧的争论中面红耳赤去了。而话题中心的周以以反倒被晾在一旁,窘得脚趾扣地,不知怎么插话进去,总不能说她现在是公主驸马不能嫁人吧。 说到公主,她总觉得身侧冷得发瘆,使她一边胳臂上都泛起了鸡皮疙瘩,可一转头,李暄又不过是神色平淡地自顾自吃着饭罢了。 好不容易熬到把碗里的饭塞完,她噌地一下站起来,呵呵笑道:“时间不早了,公主也要回去歇息了,我们先走了啊。” “就走了?”聊得热火朝天的众人都侧头看她,十分不舍,“再聊会呗?” 周以以怕再聊会她与私塾小生的儿子的名字都被定好了,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您们聊、您们聊,下回有空我再来。” 众人又是好一阵唏嘘,最终还是将她们送到了门口,挥手告别。 林大娘将周以以交待她的话本子都给搬了下来,交在她手里,叮嘱道:“你一定要来啊,我们去与那家说好,下回就让他们直接上门来提亲。” 周以以哭笑不得,为了脱身只能敷衍地猛猛点头,抱着那快比她头高的一大沓书,倒退着在一片叽叽喳喳的送别声中离开了香料铺子的院落。 这条回清平府的荒郊野道已经走过许多次,说来也巧,每回都是在夜里。 星子稀稀落落地点缀于穹隆,四野皆沉沦于墨色中。风掠过树梢发出声声呜咽,应和着草木的沙沙、寒鸦的悲啼,窸窣作响,又不过一刹归于宁寂。 公主快步走在前面,周以以看不见她的脸,却觉得她这会气压低得很,就连步调都不再袅娜,只挺直了身子如男子般肃杀地大步向前。 周以以费力地在身后跟着,想她生气的理由。想来想去也只能是怪她把自己拉进了贱民堆里,折损了她的身份。 “对不起。”她也不是什么拉不下脸的倔驴,于是爽快地认错道。 公主脚步一滞,反问道,声音莫名有些别扭:“你何错之有?” “我不该把您拉扯进来的。”周以以诚恳地张口,“僭越了您。您应该是在意这件事吧。” 而一瞬间她感到公主周身更冷了,甚至还能隐约听到指骨攥紧的咯吱声。 “是啊。”李暄倏忽冷笑,“本宫就是气不过这个。” 周以以浑身一抖,不明白自己哪里又惹到她了。可若不是因为僭越,公主还能有什么生气的理由,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人都说多说多错,她于是索性把嘴紧紧闭上了。 一直在窒息的沉默中走到府前,李暄也并未如往常般叫她一起来开门,自己一使力就将那门踢开,消失在回廊那边的暗夜中了。 周以以正也要跟上,却在一只脚踏进门槛时忽而僵住,想起自己现在是周以以,而不是刘大郎。 可抱着这么多书又没法翻过墙去,她在门口徘徊许久,最后只得决定将书先藏在外头,孤身翻进屋换了装再出来搬。 于是她又气喘吁吁地跑到后院的矮墙处,好一番折腾,最后换上了熟悉的绛红驸马公服,又用斗笠挡住为数不多的光线,这才装模作样地从正路往府外赶去。 由于视线实在太暗的缘故,她不得不摸索着墙壁才不至于一头撞在某个柱子或者木栏上。几乎是挪动地走过几截回廊,她记得前面就是小花园,路要宽敞许多,于是神经松懈下来,步子也迈大了些。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她即将踏入花园小径的拐角处时,还是不慎着了道,撞到了什么与她一般高矮粗细的柱子上。可当那东西在自己怀里动起来时,她才明白这不是什么柱子,分明是一个活物! 周以以立马就要毫无形象地尖叫起来,幸亏在那之前这活物张开口,将她的蓄力打断。 “驸马爷?” 熟悉的娇怯嗓音响起,熟悉的不知名花香也随之钻入了鼻尖,周以以反应过来这活物的身份,不确定地发问:“织绮?” “是奴婢,冲撞到驸马,还望驸马恕罪。”织绮从她怀中起来,神色愧疚地温温行了个礼。 周以以这才把吓出嗓子眼的心吞回肚子里。随口说了两句没事,就要越过她继续往花园里走。 “驸马有事要出门吗?”织绮见她步履匆匆,疑惑道,“都这么晚了……” “有东西落在外头了,我搬了就回来。”周以以只得解释道。 “那我来帮您搬吧,莫累了身子。”织绮闻言,十分热心地上前来一步,语气中满是关切。 “啊……不用……”周以以连忙摆手,“我自己能行,你快去睡吧。” “可您是奴婢的主子……”织绮却不依不饶,嗓音中逐渐染了几分委屈,若是掀开斗笠看看,大概也红了眼眶。 周以以庆幸于自己看不见,不然又要被负罪感压垮了。她清了清嗓子,再度推诿道:“无事,我自己便好。” 未免尴尬,话一说完她便立即往前疾走去,也亏得地上没点木头石子,不然得给摔个半死。 ……而等到把那又高又重的话本抱在了怀里,周以以才明白盲人摸象是什么意思。 这下是真的一点路都看不见了。 她比方才更加谨慎地迈出脚步试探,在平地上一点点蠕动,撞到东西就掉头。在清平府多日闲逛的经历竟然派上了用场,使她不至于走着走着掉进沟里去。 前面就是刚才路过的小花园了,只要踩着沙石走就不会走到路外头去,比别处要简单许多。她第二次放松了警惕,然后不出意外地第二次着了道。 “啊呀!”那被她撞倒的人发出一声娇弱的惊呼,而周以以也一个重心不稳,倒在了地上。 半人高的话本如同雪花在黑夜中纷飞,呼啦啦地飘向各处。而周以以并不觉得唯美,只听到了自己的心滴血的声音。 “怎么还是你啊?”她崩溃地说道。 第18章 左右逢源 “奴婢知错……”织绮跪在地上,颤巍巍地向她道歉,好像只怯生生的小山雀。 周以以给自己狠狠顺了口气,闭上眼:“没事。” 是的,没事,都没事,跟着李暄,她也是学到忍的精髓了。 “你一直站在这吗?”看着努力帮她捡书弥补过错的织绮,她不禁问道。 “是。”织绮露出窘迫又羞怯的神色,“奴婢原来是想,如果驸马不方便搬动,奴婢也好搭把手。” 听到她也是出于好心,周以以深感无奈。觉着再背她的心意又得费一番口舌,再加上自己一个搬起来确实费劲,于是叹了口气,松口道:“行,那你与我一起搬吧。” 织绮立即高兴起来,巴掌大的小脸上透出熠熠的光彩:“太好了,奴婢终于能帮上驸马爷的忙了。” 周以以便将话本削了一小半给她抱着,这回总算空出了眼前的视野,可以平稳点地慢慢往寑院走去。 “驸马面上疮口还未好吗?”脚步交织的沉默间,织绮向她搭话。 周以以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于是含糊道:“没呢。” “奴婢家里是开医馆的,所以还有好些药带在身边,其中有一味五香膏方,治面疮十分有效。”织绮闻言殷切道来,对刘大郎的病仿佛生在自己身上般上心,“驸马爷若不嫌弃,一会奴婢就去拿来给您。” 而话音刚落,她又微微低下了头,面露羞赧:“当然,驸马爷就算不治这疮口,奴婢也是喜欢的。” 周以以顿时浑身一抖,差点没把手里抱着的本子又都散成漫天雪花。她不可置信地侧头,觉得方才应该是自己的幻听,于是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奴婢说……”织绮将唇咬了又咬,脸色已然红透,在黑漆漆的夜色里也格外显眼。她支支吾吾,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将自己隐藏多日的心意吐了出来,“奴婢心水驸马大人!” 周以以顿时睁圆了眼和嘴,语无伦次,不可思议,又肃然起敬:“你……您是眼神不好,还是癖好特别?” 而织绮已经将手里话本搁在了一边,抱住她的胳臂,将脸埋在她肩窝,大声诉说着炽热心意:“奴婢不嫌您丑!您才华四溢,又温柔体贴,奴婢第一天见您,便再也忘不掉您的身影。” “奴婢虽然不及公主殿下貌美,但却有一腔心意,一定会好好伺候您、每天都让您过得舒坦!”她越说越急,生怕自己没能将情意传达到驸马心里,禁不住小声哭了起来,“只求您放织绮待在身边,做不了妾室,就是当个通房也好,织绮这辈子也别无所求了……” 周以以的震惊已经不能用震惊两个字来形容了,她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任凭织绮在她怀中哭泣乞求,不知过了多久才吐出一个字来。 “我……”她说,并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织绮也就抬起头,期待地看着她黑纱遮掩下的脸。 “我觉得……”周以以又憋出几个字。 织绮的眼睛更亮了。 周以以呆滞地望着前方,好像是在思索,又好像是在发呆。而忽然一抹秾艳的鲜红自视野尽头一闪而过,使她猛地清醒过来。 织绮明显也看见了那标志性的色调,两人瞬时都露出了各异的诡谲神色。 周以以如梦初醒,立即将她推开,严肃沉声道:“你的心意,我都了解了。但我如今是公主驸马,一切都应以服饰公主为主,恕不能回应你的好意。” 说着她便将被织绮搁下的话本捡起,又摞在自己怀里,步履坚决地走开了。 织绮没有再追上来,她站在原地,面上的红霞褪下去,含着泪花的眼眸也愈来愈沉冷。 - 周以以蹑手蹑脚地回了屋,把书都放在角落里,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屋内就像墨汁一样黢黑,也安静得令人心尖发痒。 李暄似乎早就睡了,就像方才外头闪过的是别人一般。周以以也就干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静悄悄地上了小榻,将被子裹在身上。 就在她将要阖上眼的一刻,一道幽幽的嗓音却冷不丁地从不远处传来。 “看不出来,驸马还是男女通吃啊。” 周以以一惊,坐起身,对着声音来源的一团漆黑眨眼睛,有些费力地思索她这话里的意思。她果然是看见她刚才在外头和织绮的拉拉扯扯了?那男又是什么什么意思呢? 她忽而灵光一闪,想起之前在林大娘香料铺子说起和私塾先生儿子的事。 难道、难道说李暄之前生气也是因为这个? 虽说百思不得其解李暄对其在意的缘由,周以以还是诚恳解释道:“我写情诗给那个私塾的小生都是很久很久前的事了,现在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记得。” ……差不多两个月前那么久的事吧。但她是肯定不会细说的。 李暄沉默良久,方才开口,语气稍微缓和了些:“谁知你是否与他余情未了,看来是本宫阻拦了你的好姻缘啊。” 你知道就好。周以以立刻就想,但鉴于白天刚撂过给公主搭命的狠话,于是嘻嘻笑道:“哪有,我现在心中只有公主殿下,哪还顾得上什么野男人的。” “哼。”黑暗中李暄冷哼了一声,似是不信,但明显是心舒了许多,“那刚才那婢子又是如何?” 这就触及到周以以的认识盲区了,她还想找人问问呢:“那丫鬟……或许是有什么特殊的恋丑癖好。” “非也。”李暄却笑,“她是皇后的人罢了。” “咦?”周以以惊呼出声,脑子转了九九八十一个弯,终于回过味来。 她早就觉得皇后是个笑面虎,府内这些奴仆、之前每晚监视她们的人果然都是皇后的耳目。而织绮突然出现勾引刘大郎想要做他的妾,怕不是受命故意要挑拨公主与驸马的关系。 如此一来,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皇后真不愧是岐王的亲娘。”她不禁感叹,“表里不一也是一脉相承的天性。” 而她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不是,您既然知道是织绮不怀好意,又责怪我干什么?” 李暄冷笑道:“她勾引你,你却在那傻站着犹犹豫豫,怕不是忖度着就要答应了吧!” “什么啊!”周以以简直崩溃,她那时真的只是被震撼冲昏了头而已,“我怎么可能喜欢女人!” 然而这一时嘴快的脱口而出,却令她顿觉不妙,又立即捂上了嘴。 ……她忘记公主也是女人了。李暄不会以为她在暗示自己很讨厌她吧。 然而李暄非但未恼,反而呵出满意而愉悦的轻笑:“你若敢骗本宫,下场你自己清楚。” 周以以连忙点着还在脖颈上的头,迅速缩回被子里,假装睡着了。 而她闭上眼,越想越不对劲。 她说她不喜欢女人,就是也不喜欢公主的意思。而公主却这么高兴。 意思不就是公主很讨厌她? 周以以顿时感觉心中闷闷,连梦也蒙上层忧郁的青色。 - 翌日,日光刚刚惨淡地洒下未过几分,公主便已经梳妆打扮精致,打开门往外走了。 周以以连忙从里头探出头来,问道:“殿下,您去哪儿?” “出门。”李暄丢下一句废话,继续往前走着。 “也带我一起去吧!”周以以又急匆匆地喊,不想被她丢下。 经过昨晚一夜的沉思,她决计一定要和公主打好关系,不能再被她更讨厌了。好像也不是怕被勒脖子的事,她就是觉得,以后估摸着也要凑合搭伙很久,两看生厌可不太行。 李暄停下脚步,似是思索了一会,而后无所谓道:“你想,就自己跟着。” “诶好嘞!”周以以顿时眉开眼笑,像山大王的小喽啰一样紧紧贴在她身后,仰望她高挑的背影,“保证不打扰您。” 李暄不置可否,径自往府外行去。两人出了大门,往荒凉小道上缓缓走了一段,就听得前头马蹄与嘶鸣之声席卷而来,惊起一地寒鸦。 周以以往那朝她们奔袭来的马车看去,却见赶车的不是熟悉的袁常侍,而是一个粗衣粗面的壮汉,这回是真的马夫了。 马车在她们面前停下,车厢后布帘随之拉开。周以以紧跟着李暄跳上了车,只见给她们拉帘的是一个瘦削男子,身穿深青绛纱省服,头戴素色黑幞头,遮住大半花白的发。看服饰大概是个品级不大的小官员,神色也很疲惫萎靡。 “殿下。”那人拱手,恭敬而拘谨道,一边用惴惴不安的神色偷瞟着李暄。 李暄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作礼。男子住了嘴,几人一时也都没有说话,就在诡异的缄默中一路走着,也不知此行是向何方。 马车颠簸了许久,使里头的人都有些昏昏欲睡。以至于到了地方,前头马夫喊了好几声,男子才惊醒过来,如惊弓之鸟般目光惊惶地左顾右盼,直到想起这是在他自己的车里,才微微安下心来。 “长德殿下,寒舍到了。”他弯着腰,对李暄轻声道。 李暄睁开眼,眼睫下还迷蒙着一层水雾,大概也有些刚醒的恍惚:“好。” 几人接连走下了车,面前是一座别院。虽不像男子所说是间寒舍,但确也矮小破旧,除了一个满眼疮痍的小苑外,也就是三两间褪色厢房罢了。 男子领着李暄与周以以走至了最里一间,他在门前站定,头低下又抬起,脚步也踌躇地左右踱来踱去,最后还是抬起手,轻轻叩响了木门。 未过多久,木门便被其中人拉开。那是一个略显富态的女子,容貌生的十分好看,却因长久的哭泣与心忧而显得苍老憔悴。她勉强地挤出一个凄惨笑容,招呼道:“妹妹来了。” 周以以看见她面容,不由地讶异地倒吸了口凉气。 这不是那安平公主李晗是谁? 单机作者沉浸在自己的艺术里了[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左右逢源 第19章 姐妹相聚 李晗打开门,引三人进来。瘦削男子走在最后,将门关紧,而后开始帮她们沏茶。大概因为焦虑的缘故,他干枯的手不住发抖,茶水在杯外撒出来不少。 李暄静静地打量了这两位一轮,而后安抚地笑道:“无事,吾此行来,就是帮你们平事的,无需忧虑。” 男子点点头,面上不安之色稍有缓解,也在桌旁坐下。 “这位可是驸马?”男子向好似个局外人满脸迷茫的周以以问道。 “是,鄙人长德驸马刘大郎。”周以以连忙作揖行礼。 男子便拘谨地回道:“幸会。吾姓窦,名天恩,不过是本朝的一个八品拾遗。但其实吾亦是窦贵妃的兄长,晗儿的舅父。” 周以以若有所悟地点头。 “吾妹窦鸢虽是陛下仍是亲王时的第一位妃子,但奈何命数不好,待入宫封贵妃后就落了顽疾,许多年卧病在床。”窦天恩叹了口气,继续说明道,“晗儿是她与陛下之女,也不受宠爱,这些年一直是由吾照看。” “三年前,晗儿被萧后指婚给了护国将军陈徵,但那陈徵自恃功高,根本看不上晗儿,娶了许多房侧室,对晗儿不管不顾。”窦天恩看了一眼面露郁色的李晗,不禁心疼,“这些年,晗儿真是吃了不少苦了。” “后边的事,我自己来说吧,舅父。”李晗纵然心中苦痛,但依旧坐直了身,故作坚强道。 见窦天恩点头,她便咬住牙关,紧接着将那一桩丑事说来:“是我自己耐不住寂寞,受不了夜夜独守空房的苦,于是总想着将军府外的热闹。” “一年前的某日,我到岐王府上去拜访。见岐王贵为皇后之子,竟被王妃折辱,我不禁想到自己这些日子里遭遇的不公,便对岐王心生了怜悯,之后总到府上去看他。” “以前在宫内时我与岐王交流甚少,可出了宫后,我与岐王交心,才知他是个恭敬温和的君子,却如我一般遭遇欺凌,终日苦闷。于是我们瞒着各自的家眷,偷偷相会,花前月下,互诉衷肠,全然忘记我们的身份竟是亲生兄妹。”她缓缓说着,面上几分怀念,几分愧悔。 这位心思单纯的女子在寂寞中误入歧途也情有可原,更何况李灏表面功夫确实做的很好。周以以听着,不禁感到同情。 “半月前,我们又一次月下相会,我赠予了他一块刻有我名的玉珏以表心意,他也收下了,还笑意盈盈道,他一定会想出法子让我们名正言顺地在一起。”李晗怜眸,自嘲地苦笑,“我信了,以为日子终于有了盼头。之后每日夜里看向天上月,想到的都是往后的美好,连蒙受夫君的冷眼都不再觉得难过。” “可谁知……” 她低着头,偷偷去擦眼角的泪水,周以以知道是说寿宴上被揭发的事,顿时感到十分的愧疚,毕竟她可就是那个直接泄密者,简直罪大恶极,毁人一生。 “真是万分抱歉,我不该冒昧行事。”她站起身,沉声道。 “不是驸马的错。”出声答她的却是窦天恩,他听着李晗的描述,眼中早已沉积了愤愤怒火,“李灏是萧后之子,岂可能是什么好东西?他承诺得漂亮,肯定从未想过兑现。就算今日未揭露,明日也定会东窗事发,还应多谢驸马点破,不然再隐瞒下去,酿成大错,真不知该要如何收场!” 周以以听了,不禁肃然起敬,连连点头。这拾遗不愧是谏官之职,看事就是耳清目明一针见血。 “吾早知你与他人有心思,却因可怜你日子难捱而未阻拦。”窦天恩凝望着李晗,语气中透出几分责怪,但终究不舍,“吾若知是与那李灏,就是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将你们分开!” “舅父!”李晗也是知自己天真行事才惹出这般丑闻,掩面痛哭道,“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母亲……” 窦天恩被她哭得心软,又叹了口气:“我晗儿性子单纯,是被那李灏诱骗了呀!” 见他们舅侄哭作一团,周以以心中唏嘘,可她有一件事一直想不明白:“可是你们为何非要在太后寿宴里相会呢?不是很容易出事吗?” 李晗抬起头,神色也忽而变得不解:“因为前一日岐王寄信给我,说有急事要当面详谈,就定在太后宴中喧乱的时候。可那日我紧跟着他进了侧殿,他却说是我寄信给他要他过来,为此我们还争辩了好一会,直到现在也不知为何。” 闻言屋中人皆露出讶异之色,这又是怎么回事? “……怕不是谁人做的局。”窦天恩率先反应过来,皱眉道。 周以以想也确是此理,准是有人设计故意要让岐王安平在宴上出丑。可虽说如此,但总有哪里不合逻辑:“可若我不将玉珏拿出来,这事又该如何开头呢?我又不知晓……” 而她忽然一哆嗦,噤声看向身侧端得满脸疑惑的人。 是她让自己去还玉珏的。 周以以不再说话,低下了头。 “罢了,事到如今,原因如何已无关紧要。”窦天恩苦恼叹道,“陈徵虽还未休妻,将军府也已容不下晗儿。吾便将她暂时接济在自己舍内,等候大理寺查处,只是恐怕结果凶多吉少。” 李暄点头,替他分析道:“岐王背靠萧后,必定领不得罚,届时必会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安平头上。” 李晗听了,不禁又开始抹泪。窦天恩站起身,对李暄万分郑重地行了个礼,一字一顿道:“我们舅侄二人无依无靠,央求多处都无人肯助,已然走投无路。昨日接到殿下您的来信,愿意加以援手,实是雪中送炭,令吾感激无以言表。您若能助晗儿脱离苦海,吾今后就算是赴火蹈刃,也必要死不旋踵地追随于殿下!” 李暄按手以示安抚:“您先坐下吧。” 等到几人都情绪稳定下来,围坐在这小桌两侧,李暄这才小声开口。 “吾身后亦无人倚靠,此事,还只能看您。” “吾不过一从八品的小官,人微言轻又有何作用呢?”窦天恩疑惑道。 李暄唇角却勾起神秘莫测的弧度:“人道是,四两拨千斤。” “昨日与你们寄信时,吾还与太后写过一封。”她无视几人面上的疑惑,自顾自站起身,“窦拾遗,与吾进宫一趟罢。” 窦天恩虽说不解,但也迅速起身跟她向前,紧紧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李晗似乎意识到此去凶险,连忙呼道:“舅父!切莫为了我、害了自身性命!” 窦天恩回过头,向她强挤出一个无力的笑容:“那是自然。” - 第三次进宫,或许是气氛最压抑的一回。带着沉重的目的与不安,几人在逼仄的车厢中相对而坐,依旧无人开口。此时已近正午时分,天气逐渐变得闷热,空气凝滞在车中,凌人喘息不得。 提前交待过的缘故,马车很顺利地经过了一道道宫禁,驶入这死气沉沉的深宫之中,来到一座肃穆大殿之前。 几人下了马车,只见那大殿匾额上写着“长生宫”三字,极尽苍劲嵯峨。殿门前立着一公公,手持拂尘,见到三人,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挤出尖细嗓音来:“长德公主,长德驸马,窦拾遗,太后娘娘已等候您们多时了。” 李暄点头,塞给他一锭银子:“今后也劳烦余公公了。” 那太监一瞬儿便将银两隐入了宽袖,面上笑容更加刺眼,将满脸的皮褶子都皱作一团:“请进吧,太后娘娘今个心情好。” 他推开了门,几人便绷直了身缓缓走了进去。门又在身后关上,将日光也彻底隔绝在外头。 殿内依旧是华美宛如天宫,许多盏长明灯点在角落,金光四射仿若灵山佛堂。沉沉的檀香缭绕中,太后半躺于榻上,见他们进来,便拂手命退了正给她捶腿的宫女。 “你们来了。”太后渐渐地坐起身,精明的目中透出几分笑意,“不必行礼,坐。” 几人也就满口道谢,在一旁的椅上分列坐下。 “长德还愿入宫来看老身,令吾甚是欣喜。”太后先看向了李暄。 李暄笑容滴水不漏:“臣儿嫁与驸马后一直未得空闲,故今日才入宫来见皇奶奶,还请陛下恕罪。” 太后点头以示理解,又转向了窦天恩:“窦拾遗,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回太后陛下的话。”窦天恩连忙拱手,恭敬道,“蒙太后赐福,臣仕途通畅,万事皆宜。” “哎。”太后却叹气,垂怜道,“你妹妹窦贵妃品行贤淑,吾甚是喜爱,却可惜这病……近来安平又出了事,真是为难你了。” “臣不觉得难。”窦天恩却坚定答曰,“臣自知人微命贱,若能倾尽全力为太后陛下、为窦贵妃、安平公主效犬马之劳,则死也无憾矣。” “好。”太后大笑拍手,看来窦天恩此话甚得她心,“即然如此,吾便开门见山,不耽误诸位时间了。” 她终于结束虚伪而必要的寒暄,恢复一如往常的凌厉神色,直入正题:“现大理寺卿刘仲达,是萧后一系的重臣,然却纵权妄为,贪赃枉法,指黑为白,吾甚是不喜。” “可满朝文武明知如此,却碍于萧后与萧相威势,不敢揭发。”她痛心疾首道,似乎正为大邺江山而满心忧虑,“如此以往,要弄出多少桩冤委错案,错杀个多少大邺良臣,安平一案怕是也要遭他毒手了!” 窦天恩听懂她话中之意,立即离座,跪倒在地高声呼道:“臣愿死谏!” 太后面露惊讶之色,连忙起身将他扶起:“窦拾遗这是何意?你虽为谏官,但也不必为此豁出性命。检举萧氏党羽,怕是要遭报复的呀!” “臣身为大邺谏臣、未有圣上与太后您的荫泽不会有今天。今朝中奸佞当道,臣又岂能坐视不管!”而窦天恩目光灼灼,面目紧绷,声音铿锵有力,“若是图一时安逸苟且偷生,臣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善!”太后闻言,甚是感动,握住他的手,郑重承诺道,“吾与窦拾遗共进退,定要匡扶朝政、还大邺朗朗乾坤!” “来人!”她喊道,方才的余公公便立刻上前,将一大沓文书交在窦天恩手中,“这是那刘仲达多年来贪赃枉法的罪证,明日,吾会请皇帝召开常参,命诸位要臣前来,你便在其上劝谏陛下,若有人敢不顾朝纪加害于你,吾必出言相助!” 窦天恩将文书接过,郑声赌誓道:“臣定不辱使命!” 第20章 各怀鬼胎 群情激愤中,几人从长生宫中退了出来。太后对窦天恩这忠义之士十分赏识,临行时还赐了他许多钱贯,就是怎么看怎么像买命钱。 “您当真要谏?”上了马车,周以以不忍地看向窦天恩。她在说书人那听过许多类似的情节,谏官的话皇帝一个不满,就给拉下去砍头了。更何况还是悖逆萧相的意,皇帝又怎么会选择去听他一个小小拾遗的话呢。 “怎能不谏。”窦天恩面露悲切,“若不谏,那刘仲达必要将罪责都判在晗儿身上。她不过一无人关照的女孩人家,日后又要如何过活呢?” 周以以失语。确实已经无路可退,只能舍命一搏了。 “无妨。”看气氛凝重,李暄笑道,“明日本宫也将到场。若真有事,本宫也不会坐视不管。” 窦天恩闻言讶异:“殿下怎也……” “本宫于太后另有用处。”李暄神色淡淡,其他也不愿再多解释。 窦天恩了然地点头。他们都只是太后与皇后两党朝争棋盘上的一枚小棋子,就算是随手就会被舍弃,能有一刻被挪动,便已是天大的赐福。 ……真是这样吗? 周以以看着他们,就像在看京城入夜时分的一团迷雾。 回到清平府中,周以以有些话想问,但又不好说得太直白,于是拐弯抹角道:“您说,那晚袁常侍在侧殿干什么呢?” “他的事,本宫又何从知晓。”李暄懒洋洋地答,似乎毫不在意。 看出她是一定要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了,周以以也没法再说下去,于是移开了眼:“好吧,那明天我要去吗?” “你想,就自己跟着。”李暄又抛出了同方才出门时一模一样的话。 “只是你若跟着,就莫想再退了。”她抬起眼,向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周以以浑身一哆嗦:“那我不去了。” “呵呵。”李暄却捂唇眯眼一笑,气氛也随之缓和下来,“逗你玩的。” 周以以这才松了口气,抚着心口:“殿下您可真是……” “你已经无路可退了。”李暄却再度开口,嗓音平静而冷漠。 大起大落间,周以以抿唇。是啊,是她太天真,从穿上驸马公服的那日起,自己便已与公主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是逃不脱的造化弄人。她只要依公主之言行事便好,顺从一天,便多活一天。 可若公主真非善类,她也要助纣为虐么? “我倒像是第一天认识您似的。”她心不在焉地说道。 - 众人皆不知皇帝忽然下诏,将他们聚集在这紫仪殿中面面相觑意欲何为。龙椅中人还未到场,他们便已自行分列两侧,各自交头接耳。 自圣上得了那不知名的昏病之后,大邺已经十数年未上过早朝。只在遇见大灾、谋逆等要事时才会召开常参,而几乎也都只由几位领头的权臣商议对策。而今日并未听说有什么变故,怎么却将他们都唤来了。 再看这一殿中来的几乎都是五品以上的权臣,却有好几个七八品的补阙拾遗在场,使他们不禁揣测,莫不是圣上病情好转,终于决心打理朝事,于是要听起谏官的意见来了。 而过了许久,直到日上杆头时,殿外才传来鸣鞭报时之声,皇帝携着仪仗乘舆而来,在贴身太监的搀扶下缓缓升上御座,只是依旧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他们也就愈发地不解,隐隐还有几分庆幸。 “陛下……”就连通报的御史都不知这是何情况,于是走出了列,小心翼翼地问话。 可应答并非来自座上,那威严之声竟自身后响起。 “是予昨日听司天监报,太白昼见,是谓朝政有失、奸佞纂逆之凶兆。” 众人闻声纷纷扭头看去,见来者竟是太后,顿时噤声不敢言语,将头低了下去。 只见太后身着深青织翚翟祎衣,头戴花树宝钿钗襢配博鬓,腰饰白玉双配,手中还持着玉珪,极是庄严郑重。她走上殿前,在皇帝身后的凤座上坐下,用精利目光扫视其下众臣,接着凌厉道:“予与皇帝商议,概是朝中有人图谋不轨,欲害我大邺国祚,故将各位召集前来,以肃正听。” 此言一出,殿中诸位精于城府的权臣立马就听懂其中含义。今日,怕是有人要遭殃了。 “柳补阙、阮拾遗,还有尔等谏臣。”太后眯起眼,看向因品级低贱而站在殿末的几人,嗓音不怒自威,“可知陛下为何将你们也召来!” 几位平时都不配参议的小官哪里见过这场面,立即打着哆嗦跪在地上。其中一人抖着声音答道:“因臣等空拿了俸禄,这些年却从未向陛下进谏,真是罪该万死!” 他们便立刻一齐磕起头来,磕得殿上血流如注。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怪不得他们,毕竟帝王不理朝政多年,他们哪有出声的机会。现下太后又不知在打什么心思,竟要拿他们开刀。 “罢了。”太后喝道,阻止他们继续在朝堂之上丢人现眼。她紧接着厉声命令道,“予给你们这群无用之人一个补过的机会,将现朝中的奸佞之人通通举报来、以息天怒!” 话音一落,欲意昭然若揭。朝臣顿时都缩紧了颈项,人人自危。而比他们更慌张的毫无疑问是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几位谏官。 要说找出奸佞之人,那倒简单,殿中各位无人不是;可要说能报上去的,可就一人都没有了。 说,难逃报复;不说,当场就要人头落地。谏官们支支吾吾,你看我我看你,竟许久都无人敢出声。 “混账!”见他们这副摸样,太后简直气得发抖,“我大邺难道就连一位敢劾臣邪议朝政的能臣都没有吗!” “太后陛下。"见气氛僵持不下,韩侍中出声劝道,”您莫动气,许是各位谏官人微言轻,怕直言遭来祸端,故不敢发声罢了。您不如令他们风闻论事,有误概不追责如何。” 太后一思忖,确是此理,便放缓语气道:“那便如侍中所言,言者无罪,被检举者若敢仗势欺人,便直接按有罪论。” 听到太后都这样说了,各位谏官也都受了鼓励,胆子逐渐大了起来,眼神窃窃地在殿内扫来扫去,想找几个软柿子捏。 “臣检举工部侍郎洪钊!前月臣听闻其子强占民女,还将那女子长兄打死,却令衙官包庇脱罪!”柳补阙率先发声,举报道。 那洪钊是不属萧韩的中间派,没想到竟第一个被盯上,顿时抖如筛糠,颤巍巍地指着他大骂:“你……你一派胡言!” “你有无罪过,一查便知!若当真无罪,予也不会冤枉了你。”太后呵止了他的反驳,挥手命人将他带了下去。 见太后当真护着他们,谏官们便七嘴八舌、争先恐后起来,检举一些没靠山的低等官员,还为自己搏一个出头的机会,百年难遇的买卖。不一会,殿中省副监、户部郎中等人的丑事便都被揭发了出来,一个个带下去审查了。 见殿中仍立着的人越来越少,太后面上的怒色却并未减轻。在几位谏官还在争抢着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时,她一拍桌案,猛地站起。 “怎么皆是些少权的次官,怎可能是凶兆所示的奸佞!”她怒不可遏,肃穆嗓音穿透了整个紫仪殿,“予命你们报上朝中要臣的姓名来!” 谏官顿时都被镇住,噤若寒蝉,又像长脚秧鸡一样缩回了地上。那些大人物若要提起名来,恐怕无人打得住秤。 静默中不知过了多久,殿中忽而响起一道沙哑而坚定的声音,划破了凝滞的死寂。 “臣检举大理寺正卿,刘仲达。”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嘶声四起。 谁不知道这大理寺卿刘仲达是当今朝廷的核心要员,属正三品,掌管全朝上下的司法刑狱,更是萧相的左膀右臂之一,权势之盛就是挥挥手都会引得朝中动荡。现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检举到他头上来,是嫌命太长了么? 众人皆向那大胆狂徒看去,却见是方才一直未有发声的窦拾遗。 而那站在殿前的刘仲达本人听了,不怒反笑,对那跪在殿中,却腰板笔直的瘦削之人冷哼道:“窦拾遗可得想好了再说话呀,若空口无凭,最后查处起来,还得过微臣之手不是?” “臣并非空口无凭。”而窦拾遗仿佛听不出他的威胁一般,抬起头不卑不亢道,“臣这些年一直在搜集刘正卿的罪证,今终于等到圣上与太后陛下开明纳谏,使臣有机会诉诸真相,将这极恶之人的罪行公之于众!” 言罢,他便从怀中布袋里拿出一大沓纸张,大声念诵道:“刘仲达,官拜正三品大理寺正卿,本应秉公执法,却久居要津,渐生骄纵之意,犯下数桩弥天大罪而欺上瞒下、闭塞圣听。一是操纵判决、收受贿赂。前江南富商曲氏犯杀人之罪,以五千金上贿,刘仲达便授意下属司直判其无罪;二是罗织罪名、构陷忠良。前史官白仟便是被其诬陷结党私营诽谤朝政,并屈打成招,最后被判流放三千里;三是积压案卷、昏聩渎职。刘仲达沉迷酒宴,手下大量州县死刑案卷未有复核,导致各地死囚长期羁押不得判决……” 铿锵有力的判词在殿中久久回响、那般言之凿凿,使满朝文武都被骇住,就连那刘仲达本人一时都无可辩驳,脸上冷汗直流。 这罪状写得是半真半假,却极其清晰有据,他要再明白不过来就枉弄权这么些年了:这场煞有介事的常参就是冲着他一人来的。 事至如今,再辩驳何桩罪行他未犯过也已无济于事。刘仲达知道自己求生仅剩下一条门路,于是迅速看向了萧蔺:“萧大人……” 第21章 棋差一着 “……太后陛下。”萧蔺上前一步,十分冷静地发声道,“大理寺卿上任十余年来勤勤恳恳,于大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众卿都看在眼里。若仅凭一张口肆意诋毁,便要下狱刑审,岂不荒谬,说出去也令人耻笑,笑我大邺高官如同儿戏。” 在场的萧蔺派连忙附和。正所谓三人成虎,一时反对声这样嘈杂,本就不占多少理的太后也不好直接以威压人,她需要一个人把场面安静下来。 而很快这个人就站了出来,依旧是那窦拾遗。 只见他听萧蔺及其党羽这样包庇佞臣,气得脸色铁青,目中喷出愤恨灼灼的火花,手指着头顶苍天,大声喝道。 “今奸佞当道,官官相护,欲毁我大邺根基,然忠义之士口不能言、昔桀纣便以此亡国,陛下奈何效之?即便如此,愿赐诛戮以谢天下!” 言罢,他便仰面眦目,一头向殿旁的梁柱撞去!一道砰声巨响之下,鲜血顷刻四溅,染红了肃穆的紫仪殿。 殿中一瞬静默下来,此举实在出乎意料,所有人都惊骇地盯着他的身影一点点倒下,在地上没了动静。 先反应过来的是太后。她站起身,浑身发抖,眼中流下热泪,又是感怀,又是盛怒:“我大邺多少年未有过死谏之士,窦拾遗实乃至烈忠臣,予与圣上又岂可辜负!来人!将刘正卿带下彻查!” 立即就有侍卫从四面八方的阴影中涌来,揪住了刘仲达的肩臂各处,往殿外拖拽。刘仲达不敢挣扎,只不可置信地看向众人,见太后党志得意满,萧蔺等人也低头不语,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冤枉啊!”他最后不甘地大喊一声,像无数的贱民跪倒在他堂下时最后的呼喊,但结局终究不会改变。 但他终究也不是贱民。 “好、好,死谏?真是好手段!” 就在这尘埃即将落定的一刻,一道平静而隐含着怒意与讥讽的声音自殿外响起。 众人目光都被吸引去,见来人竟是皇后。她走得极快,独自一人来到了这殿中,直走到太后面前,呵呵笑道:“臣妾听闻这常参上起了争执,故来看看,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出闹剧。” “此事与皇后你一后宫之人无关。”突生的变故令太后捏紧了御座的扶柄,冷眼道。 “太后来得,臣妾来不得?”皇后也不甘示弱地冷笑,针锋相对。 皇后的到来无疑是为萧派加了沉重的一码,刘仲达也立即将抓着他的侍卫挣开,摸爬滚打地在地上跪下,砰砰磕头:“皇后殿下!臣实在冤枉啊!您万万为臣做主啊!” “若是将头往柱上一磕、做的鲜血直流,便可陷害忠良,那臣妾不妨也去磕它一回,为我大邺忠臣申冤如何!”皇后厉声道,做势就也要向一旁的梁柱撞去。 众人顿时大惊失色,乱作一团,急急将她拉住,一边劝道:“殿下万万不可啊!莫伤了凤体!” “松开!”皇后满脸都是泪水,而依旧忠贞不屈,“本宫若连一忠义臣子都保不下来,还做这皇后作甚!不如死了去见先帝谢罪罢!” 诸臣便又是一顿苦苦相劝,早已忘了还倒在堂下血泊中不省人事的窦拾遗,沉浸在与皇后的逢场作戏中了。 太后立在一旁,插话不得,指甲恨恨地掐入掌心。 难道就如此棋差一着、前功尽弃? 就在紫仪殿这一团哄闹中,守门的太监穿过大堂默默走上前来,为这场闹剧的烈火添上最后一把干柴。 “长德公主与驸马求见。”他禀报道。 “一无关女子入朝堂作甚?有事日后再报!”萧蔺许是隐约感到了一丝不对味,立即出声喝退了太监。 “罢了,予与皇后既都到场,再多她一个也无妨。”太后却显得格外宽容,挥手命道,“让他们进来。” 太监闻言,便勾着身子一边应和一边退出去了。再过一会,那与朝争格格不入的两人就自顾自走了进来。 - 周以以陪李暄在紫仪殿外的隐蔽处观望了许久,看殿中人各自争执得面红耳赤,窦天恩撞得头破血流,而李暄也没有要掺和的意思。直到看见皇后入了场,在台上将戏份唱完,她才不紧不慢地通报门前的公公,说有要事要禀报圣上。 两人缓缓走入殿中,众人不解的目光投在他们身上,似是不解一个不起眼的末公主和一个空职的驸马都尉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长德此来欲言何事?”见他二人行礼下跪,太后便威严问道。皇后也收敛了动作,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长德,紧蹙眉头。 “臣听闻窦拾遗欲舍身检举大理寺卿,故按捺不住良心,也要将一罪证奉上。”李暄将头扣下,嗓音如啼血般轻颤而坚定。 “哦?”太后面露讶异之色,“你一刚出嫁的公主,又是从何得来的罪证?” “臣嫁与驸马后被赐婚的清平府,正是前大理寺卿、柳行止的旧宅。”李暄便娓娓解释道。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前大理寺卿柳行止不是十几年前犯下谋逆之惊天大恶却拒不认罪,最终在府中引火**的那位么!而刘仲达正是在他倒台后方上的位,难道说…… “是的。”李暄并未抬头,却似对他们的惊疑揣测一清二楚,笃定道,“臣前几日在清平府寑院的地下暗格中,找到了柳行止未被焚毁的遗笔,还请陛下明鉴!” 语毕,在她身旁的驸马便拿出一张纤黄旧纸,将上头血泪之书字字读来。 “臣柳行止,三十载宦海沉浮,由一县县令,至一州刺史,再至如今大理寺卿,皆因皇恩浩荡荫泽。吾心思报,多少年来尽心职守、秉公执法,未尝取人一线一粟,更未尝有一分一毫叛逆之心。谁料今日却被奸人刘仲达及其爪牙构陷,以谋逆之罪加诸吾身,臣铁骨铮铮,不认此污! 而今吾被困府中,无处申辩。若求生无门、但求以死明志!臣所惧者,非污名加身,乃奸谋祸国也!现将此书埋于地下,待后世来者掘之,便知臣非叛国之徒,也请奏明圣上,铲除奸党,则臣死也瞑目! 天地共鉴,臣无负大邺社稷矣!” 如此一封泣血绝笔,将殿中所有人都镇住,就连那在龙椅之上始终一言不发的皇帝都抬起了眼,浑浊的目微微颤动。 这一刻他在想什么呢?会想到那个他还意气风发时陪他共守海晏河清、又在他神智昏聩后忽然销声匿迹的过往旧臣吗? 但他张开了口,轻飘飘地吐出一个极其沉重的字。 “查。” 众人皆抬起头来,满目不可置信,知道此事已经上了称,再无法平稳收场了。 萧蔺见势不妙,立即上前,抢先自荐道:“陛下,不如由臣来彻查此案,臣必洞察隐微、守正不阿,将前柳正卿之案查至水落石出!” “不可,此案时年已久,案情迷糊,查起来耗时耗力。萧相平日本职繁忙,怕是无暇一人兼顾。”太后却并不赞同,“不如由门下侍中韩绩、中书令萧蔺、张清正三人一同查办,也好互相督看,免得再生差错。” 众人闻言脸色一变,都读懂了其中含义。由韩萧加上无派属的张三人督察,看似互相牵制十分公平,然张与萧的明争暗斗谁人不知,前段日子还参了萧一本贪污赈灾粮之事,现下必然会站在韩一边。 “好。”皇帝闭上眼,一锤定音。 至此,闹剧终于落幕。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桩刘仲达诬柳行止案,还未开始,便已判决结束了。 - 常参议罢,李暄与周以以二人再度入了长生宫。 “善!赐茶!”大获全胜扯掉萧氏羽翼的太后凤颜大悦,对这关键时刻反转局势的长德也是顺眼了许多,叫她们都挨近了坐下,喝上南边进贡的蒙顶石花。 “老身原不知长德竟如此聪慧。”太后笑道,抚着手上新换的戒指,目光慈爱而深不见底,“想到借安平事迫使窦天恩死谏,又编纂柳行止遗笔,将刘仲达逼入绝境。之后老身便要劝谏皇帝,将大理寺正卿之位换与他人,息了萧蔺党人在案狱刑法一端的兴风作浪。” 李暄微微一笑,垂眉顺目道:“臣儿心中顾念皇奶奶,被皇后赐入那凶宅后,便想到了这出将计就计,打击其气焰,也向您效一点微薄忠心。” 太后闻言更是喜悦,她哪里不知长德不过是巴结附会的小心思,但能得到这么一枚好用的棋子,对正为想不出如何扳倒萧后而心烦的她而言无疑是件极好的事。 “好,长德心顾老身,老身也不会亏待了你。”她抚手叹道,又是赐了李暄许多金银珠宝。 等到周以以抱着沉甸甸的盒子,跟在密谈结束的李暄身后出来,门口停着的马车上车夫又变回了熟悉的面孔。袁常侍禀报道窦天恩已被送去就医,目前已无大碍,她也就放下心来。 这件事除了萧后一党无疑是多方的共赢。李晗脱离苦海免去责罚,窦天恩虽磕破了头但涨了名气,太后也顺利将大理寺掌权者换成了自己人。而获利最大的非长德公主本人莫属,一下子从不得势的贫寒公主,变成几方另眼相待的恩人。 但她看着李暄波澜不惊,似乎毫不在意事情结果的容颜,忽然又想到那张柳行止的绝笔。 那字字啼血、力透纸背的墨迹,那被泪水濡湿又风干的一条条褶皱,真的如太后所说只是编撰出来的吗? ——所以李暄绕了这么一大圈、费了这么多心机算计,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报复皇后和岐王? 为了巴结太后? 为了在朝堂上抛头露面? 还是说……只是为了帮一个冤死了十数年的大邺忠臣平反呢。 一切的初心,大概也只有公主本人知道了。 第22章 清纯皇女 乾延十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前大理寺正卿柳行止谋逆案重审结毕。经查柳行止并未参与谋逆,此系一桩冤假错案,故追复柳行止生前官爵,并赐谥号“忠”,移葬京畿。 刘仲达构陷一事因证据错漏不可定罪,然其受贿渎职属实,贬为江州司马,罚赃二千贯。 这便是三方拉锯后勉强得出的结果。 至于这空出来的大理寺卿的肥差,很快便由太后举荐的原门下省给事中方知侑升任。 这方知侑新官上任三把火,几日内便雷厉风行地处理了许多桩积压的未决案,其中就包括前些天闹得沸沸扬扬的岐王安平通奸案。 而判决结果却十分出人意料。其竟判定此案为岐王主责,诱骗安平公主与之私会,品行恶劣有失皇室体面,经皇帝首肯,降其爵位为岐国公,削减封户三百户,禁足半年;安平公主受其裹挟,然也不守贞洁,削减年俸二百贯,并经其夫护国将军陈徵要求解去夫妻关系,不得异议。 是日,清平府中。 今日日光格外慷慨,暖阳泻玉,满院生辉,照得屋中人也镀了层金光,光影交错间眉眼柔和且明媚。 “实在是非常感谢殿下您与驸马,微臣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窦天恩头上仍裹着治伤的绸布,配上满脸喜不自胜又龇牙咧嘴的表情,显得颇为滑稽。 李暄随意摆了摆手,笑道:“亏得是您,那日在殿上愤慨疏言,忠烈之态真是将吾都给镇住。” 周以以听两人带来的判决结果,也替他们感到高兴,可还是觉得有些不公:“明明是那陈徵未尽到人夫的职责冷落了你,怎么却说是你不守贞洁?还休妻不准异议,谁想和他继续过似的。” 李晗却颇不在意地呵呵一笑,这会儿她面上郁色全无,国色天香的美貌在阳光下完全舒展开来:“名声如何吾也不在意了,能从那个吃人的地方出来便好。” “现在吾和舅父住在一起,平时替他打理打理院中花草,闲时就满京城地闲逛,比以前不知道自在多少。”她看了眼窦天恩,后者也回了她一个满是欢欣的笑容。 “这次由舅父来给你指夫婿。”窦天恩定定握拳,给自己定好了入土前的目标,“一定要挑一个才貌双全、品行端正的良人才行。” 李晗闻言脸上微微泛粉,看来几经波折并未磨损她对良缘的向往:“哪用什么才貌双全啊……” “哦,那你想要怎样的?”窦天恩一听,便打趣地问。 李晗这便更加害羞,将脸埋在袖子里:“像长德驸马这样,与妻子同心同德,又一心一意的就好……” 周以以猛地一咳嗽,打死也没想到自己还有被封为模范夫婿的一天。但她觉得在死亡的胁迫下,同心同德一心一意是必然会具备的品质。 “呵呵。”李暄也觉得好笑,说道,“那是你不懂管教。” “嗯?”李晗顿时眼前一亮,抓住她手臂使劲摇晃撒娇,“那暄妹妹教教我,怎么管男人,教教我教教我……” 李暄没想到她真会追着往下问,揶揄的表情顿时僵住,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周以以见她窘迫,想着是自己表现的好机会了,于是挺身而出,摆手解围道:“哪有管教,是我自己愿意顺着殿下的。” 她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开始胡编:“你们不知道,殿下这人啊,虽然看着处处留情,却对我专一得很;虽然有时说话刻薄,却都是为我着想;虽然会耍小性子,却实在非常可靠。这叫我怎能不甘为其裙下之臣呢!” 说完这么一大堆吹捧的漂亮话,周以以立马讨赏地朝李暄看去,想着这下这家伙该明白她还有帮她宣传光辉形象的巨大价值了吧,然却见李暄并未如她所想般露出一如既往嫌弃而受用的神色,她只定定地看着周以以,目光甚至有些呆滞。 见周以以侧目望来,她立即将眼眸移开了,不知怎么竟有几分慌乱的意思。 “哼,你倒也不是那般愚钝。”李暄评价道,那副嫌弃而受用的神色总算回到了脸上。 窦天恩一直盯着她们瞧,笑容愈发慈祥:“吾亡妻还在的时候……哎,要晗儿能寻得你们这样的良缘,吾是死也无憾了呀。” 额,要不咱还是别了吧。周以以很真诚地想。 - 将二人送走后,院落中又重归寂静。清平府极少有热闹的时候,使周以以孤零零地站在阳光漏过的斑驳树影下,不禁感到一分怅然若失。 她果然还是怀念以前在街头人潮中游荡的日子。 但若要她抛下公主离开的话,周以以在心中想象了一番,也觉得不自在。 得到了这个,立马又会想要那个,可又什么都放不下,什么都想拥有。人生哪有这么多完满的事,多半是缺憾,多半是妥协,但无论何种选择,都会通向同样的苦乐交织,又何尝不是一种无谓的自由。 想着,她脚步坚定,回到了公主身边。 今天剩下的时间,就在看话本中悠闲度过吧。 她从那一大沓书中精心挑选了一本上错花轿嫁错郎的故事,这样由错误展开的故事总是令人心潮澎湃,但是绝不准发生在自己身上。 将这本子一翻开,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副糜艳的插画,使她不禁眼前一亮,啧啧,看着风华绝代的新娘,再看这瘦矮丑黑……不对是英俊潇洒的新郎官…… 而无论她怎么努力,那李暄勒死刘大郎的该死画面却总是浮现在脑海中来,使她一瞬就出戏,啥情节也看不下去了。正想着要不伸手去换一本,却忽然感到小腹深处传来一阵坠痛。 作为一个年近二十的女子,周以以立即就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了,但同时也不禁皱紧了眉。 ……她可没有带月事带过来。 害怕弄脏衣袍,她立刻向屋内另外一名女子求助:“殿下!您可有月事带么?” “什么?”李暄抬起头,满脸疑惑好像第一次听见这三个字似的。 “就月事带啊。”周以以有点着急,夹紧大腿,“您们宫里人难道不叫这个?” “月事……”李暄将这几个字怔怔地放在嘴里一嚼,忽而脸色一红,表情躲闪地答道,“啊……本宫……暂且……” “暂且什么?”感觉到有热流渗出的胀意,周以以急得都快哭了,“您就先借我一条吧!我换上了就出去买新的,赔您三条、不十条!” 李暄蹭地站起,别过眼去,嗓音十分怪异:“本宫暂且没有,去找人借你一条。” 说罢,也不等周以以回应,她便化作一道红风夺门而去,简直如同落荒而逃般。 周以以不解地歪头,公主要是新从宫里搬来,没带进府内直说就好了,怎么反应却这样大。 而她并没有得空思考多久,李暄就已经闪现了回来,一手遮着脸,一手将那白净的绸布袋子远远地丢给她。 “啊!谢谢您,救大命了。”周以以眼睛发亮,伸手接住连忙谢道,“您哪借来的?” “……听桐。”李暄答道,语气依旧十分不自然,似乎生怕她听出异端般,急急催促道,“你快去换!” 周以以连连应声,跑到恭房去了。 片刻之后,她神清气爽地回来,坐在榻上就开始卸妆脱衣服。 “……你做什么。”李暄往她那瞥了一眼,正巧撞见她扯起衣领、露出白皙平坦小腹的时候,立刻又将眼睛移了回去,看着窗外目不斜视地问道。 “换我自己的衣服呀,我得出去买新的月事带。”周以以理所当然地解释。 “本宫刚才听……咳咳本宫知道女人那时候身子不舒服,你还出去折腾干什么。”李暄又说。 周以以闻言,不禁心中感动,她就知道公主不管城府多深都是个大大的好人。从没被关心过肚子疼不疼的她一时竟有点鼻酸,于是朝李暄猛地扑去,抱住她的手眼泪汪汪:“谢谢殿下您关心,之后您来月事了、小的也一定会好好照顾您!” 闻言李暄身体一僵,转头看见她衣服还未穿好,露出大片胸口时就更僵了。 “放开。”她慢慢地将眼珠子挪到了另一边,面无表情道。 周以以这下子总算是明白过来了:这公主在人前总装作一副久经人事的狐媚相,内心原来竟是个如此清纯守旧的姑娘,不禁令她生出一分类似于对妹妹的怜爱与责任来。 “没事,以后我教你。”她于是深沉道,下定了决心。 李暄不知道她又在发什么癫,她也并不想去思考,只努力把意识聚集在手下的书上,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但我还是要出去,让府里的人去买的话,说不准又给皇后露出什么破绽。”周以以煞有介事地分析道,一副深谋远虑的样子。 其实她只是不想错过这个出去玩的好机会罢了。 而李暄依旧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并未阻拦。周以以于是得以顺利地换上女子襦裙,镜中清秀明艳的女子对着自己眯眼微笑。 很好,京城的小市民们,我周以以又回来啦! 第23章 来兮去也 无论在京城街上走过多少次,每一回再来都会为其中洋溢的烟火气而迷醉。许多条宽阔笔直的天街将市坊画作一个巨大的棋盘,每一根线条旁都店铺林立,旌旗招展,绸缎行、珠宝行、鞧辔行争奇斗艳,线条上摩肩接踵的人流亦如百川入海。 周以以不急着去买妇人用品,打算先在店铺间好好地逛一逛。刚李晗来时腰上系了个熏球,说是这两个月才流行起来的新奇东西,令她也心痒难耐,这下非得去看一看不可。 要说这市井间商贩的鼻子最是灵敏,闻到一点儿风潮,就恨不得将铺子都直接换个面。所以周以以并未花多少功夫,就在这街头巷尾看见了许多卖熏球的店铺,都各个用彩线挂在最门边,风一吹过便叮叮当当地甚是显眼。 周以以仰着头,一路瞧那些形状各异、材质多样、还标着不同香型的金属小球,一时眼花缭乱,不知买哪个好。直走到街尾,她才在脑中仔细比较起来,觉得还是最初看见的那个桃形镂空缠枝纹的青铜球最讨喜,于是打算再走回去。 而她刚要抬步,身后忽然响起的一阵骚乱却分走了她的注意。周以以回过头去,看见似曾相识的场景,才意识到自己穿过商肆云集的西街,走到菜市口来了。 此处拐角立着的是京城用于发放赈灾粮的集散点之一,名叫留仓。留仓前依旧是排着队有气无力的难民,依旧是满脸横肉叫骂不止的官兵。 而此刻却有难民被他们从队伍中揪了出来,肆意推搡在地。难民还想上前乞求,就被那群仗势欺人的官兵用棍子猛打本就瘦弱不堪的脊背,倒在地上痛呻不止。 周以以气得将牙咬到咯吱响,怎么回事?上次萧蔺贪污之事被检举后,不是说有所收敛了吗? 她实在气不过,便直直走上前质问:“为什么不给他们发?” “这批粮是发给关东旱灾饥民的,可他们是从北边来的刁民,凭什么给?”被她问话的官兵没好气地冷哼道。 周以以闻言一怔,北边?北边又出什么事了? 而那官兵已经将她撇在一边,又走到排队等粮的队伍旁将一个衣着与中原人不同的饥民揪了出来,大声骂道:“说多少遍了幽州的不给发,听不懂人话吗?” 那被他扯出来的苍老男子跪在地上,低声哀求:“官老爷……小民家还有两个孩子,就快要饿死了,您就给通融通融吧……” “说没有就没有!有意见、找宰相说去,又不是我定的规矩!”官兵吹胡子瞪眼,一脚把他给踹开。 “诶,你别这样粗暴。”又一个官兵走上前来,制止了他挥棍打人的动作。他看起来比先前这位和善许多,使在周围徘徊的幽州难民都围了上去,乞求他能给一条活路。 “上头的规定,我们确实也不好违反。”他也无奈,却又忽然想到什么好主意似,宽解笑道,“不过我知道在那边的和春街上,有一个叫‘来兮去也’的小栈,专门给人介绍活计的,你们不妨到那边去瞧瞧,自食其力也好多活几年不是?” 难民一听,因饥饿而惨黄的脸顿时放出光彩来,连连感谢官老爷的指路,纷纷朝他所说的和春街走去了。 而见他们走远,方才动手打人的官兵冷哼一声:“你倒是会做生意。” 貌似好心的官兵也笑:“你可知道,越能贪赃的老爷面相越善?” 而一直在旁看着的周以以并未能听到他们最后的对话。她急匆匆地向前跑去,想要追上那群难民。 关于这“来兮去也”,外地来的不知道,她这在京城街上混了十几年的能不知道?那可不是什么介绍活计的好地方,分明是个吃人的魔窟! 在街间的巷子里,周以以总算拦在了他们前边,顾不得多说什么,便气喘吁吁地大声喊道:“那家店去不得!” “什么?”这群饥民被挡住了生路,顿时都面露不快。 “那家店根本不是帮你们找正经活的,你们去了,就得签卖身契!”周以以连忙解释道,手脚并用地比划,生怕他们不信,“男的就卖做苦力,女的就卖做奴婢,小孩就卖给别人做儿子童养媳,不仅几乎拿不到报酬,下半生还得任人凌辱、脸面全无!” 难民们听了,表情不禁几分浮动,但又很快平静下来,悲切道:“我们都快要死了,哪还顾得上卖不卖身?能有一条命留下就行了!” 又一人颤声应和:“看您这衣服,也是好人家的小姐,怎么会知道脸面对我们这些家破人亡的孤魂来说,已经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 周以以闻言错愕,缓缓闭嘴抿唇。他们说的没错,对于她这种衣食无忧的人来说,又怎么能理解濒死之人需求的卑贱呢。他们只是想活到明天啊。 竟是她何不食肉糜了。 周以以默默地站着,不再出声阻拦。而难民们也就绕过她,继续往和春街行去。 而她心里总觉得难受,于是依旧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看他们走进了那二层小楼的店铺里,由一男一女招呼着,在一排排木凳上拘谨坐下。 那两人生得是身材精瘦,面颊高耸,小如豆的眼睛里透出老鼠般狡黠又锐利的光。此时眼珠子正滴溜溜地转着,给新来的一大票好生意都安排好了价格和去处。 周以以藏在一街之隔的巷口,借着树叶遮掩往那头窃窃地偷窥。她知道那两人不过是请来专门处理“牲口”的帮工。“来兮去也”真正的老板是贾氏夫妇,平日都待在楼上守着赚来的黑钱。他们会用极低的价格逼迫“牲口”签订卖身契,再卖到大邺各州甚至深山里去,赚取差价,从而赚得盆满钵满。 每年贾氏夫妇还会贿赂街上管事官员大量供钱,于是不仅多年来无人约束,甚至还有官兵故意引诱急需用钱的民众到铺上去以求分利。 “一百文,把这个契签了。”男帮工丢给坐在前头的一个年轻难民一张薄纸。 “一百文?”即使早有心理准备,那难民也没想到自己的命会这么不值钱,“这可就是半匹绢的价啊。” “那还是看你能卖力气才有这些!”男帮工凶神恶煞地喝道,看众人都吓得一哆嗦,又假模假样地将面色放缓了些,笑道,“你又在担心什么呢?虽说这卖身的钱是少了些,但之后去了磨场,每日都有工钱领,还管你吃喝,可不是好日子还在后头?” 他说得挺美,让那年轻力壮的男难民放下心来,在纸上签字画押。 之后的其他人也按照这个流程,由年龄力气相貌不等将自己换做几十到几百文的铜钱,在两个帮工的花言巧语下把下半辈子卖到了恶鬼手里。 周以以在树后躲着,越看越心急。可她毫无办法,除了在心中呐喊你们这两畜生多给点啊之外,就只剩下干瞪眼了。 有小孩在后面攥住她裙摆摇晃,她也无暇顾及,心烦意乱地将他手一把拍开:“忙着呢!” “喂,你挡住我路了!” 可那小孩不但没走,还盛气凌人地开口说道。 听见这么小的人竟这么大的口气,周以以不禁回头,想看看是谁家的少爷。却在看到那小子长相时,不禁嘴角一撇,更生气了。 这不是之前庙会上给她最后一根糖人抢了的胖小子吗? “不会侧着过去啊,小鬼!”她叉着腰,瞪着那小孩教训道。 那胖小子听了,恍然大悟,把身子侧了过来,竟然正好可以填上周以以与墙壁间的空隙,从那狭窄的小巷中通过。 他顿时觉得好玩,于是又来来回回地穿了好几次,嘻嘻笑得脸上肥肉都挤成一团。感觉自己被他当成了玩具的周以以额上青筋越跳越快,一把就这玩得忘乎所以的小子后颈掐住:“上别地玩去,别妨碍姐姐干大事!” 那小子听了,立马露出不服气的表情,也学她叉着腰,努起嘴打鼻孔里哼气:“你命令我?知道我是谁吗?” 周以以左右看了一圈,周围除了他两空无一人,便没好气地反问道:“谁啊?” “我叫庞源,我爹可是西京县令!”胖小子哼哼地吹嘘道,语气十分得意,“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周以以一听,恍然大悟。这京城分为东西两半,各设一县令,统辖杂政,属正五品,是京兆尹的左膀右臂,权势确实不小,也难怪这小鬼头说话这样有底气。 可她连皇子太后的东西都敢摸,还会怕你个县令?更何况这会周围也没人看着,就是她直接给这人如其名又胖又圆的傻小子揍一顿也没人找得到她。 想着她便仰起头,冷哼道:“你这么厉害,出门都没个丫鬟陪着?肯定是在唬我,我看你就是个街边讨饭的臭小鬼吧。” 那庞源听了,一时气急地跺脚,竟一股脑把事全给她交待了:“才不是呢!是因为我爹逼我背圣人书、我觉得烦,才自己偷偷溜出来玩了!” “啊~”周以以一听,顿时眯起眼,意味深长地呵呵笑道,“偷溜出来的啊。” 庞源立即将自己的嘴捂上,然而为时已晚。 “我这就找你爹告状去。”周以以转过身,作势就要往西京县廨走。 庞源吓得赶紧抱住了她的大腿,脸上眼泪鼻涕呼噜噜直冒:“不要啊姐姐!求你了!” “现在知道叫姐姐了?”周以以也看出这小子就是面上装横,心里还是相当单纯的,也没打算继续吓唬他,于是挥挥手,不耐烦道:“行了,快滚蛋吧,别耽误姐姐我干正事。” 而后她便继续蹲伏在巷口,看着“来兮去也”里那一个个签下纸契的人发愁。 庞源本来是要溜走,却见她这副愁容满面的模样,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好奇,于是学着她也鬼鬼祟祟地在巷子后蹲了下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呀?”他捏着嗓音,小声问道。 感谢各位看到这里的宝们[哈哈大笑]!卑微求个收藏! 前期大概剧情偏多?因为要同时展开朝堂线和百姓线呢……等到男主掉马后就偏向情感流了,会有喜闻乐见的他追她逃狗血剧情吧(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来兮去也 第24章 重操旧业 “你怎么还没走?”周以以皱眉,“这不是你们小孩该看的。” “我可不是普通小孩,我爹可是西京县令!”庞源又鼓着脸重复了一遍,“什么事我都能叫我爹摆平!” “真的?”周以以挑眉。 ”……假的。“庞源却又迅速泄下气去,像只被戳破的皮球,”我爹根本不在意我,每天都在外头忙,从来不陪我,一看到我就板起脸。还不准我出府,一直叫几个丫鬟看着。” 周以以听了,不禁觉得可怜,心软病又犯了:“你想蹲着就蹲着吧,别出声就是了。” 庞源急忙地点头,嗯嗯嗯个不停。 周以以便叹了口,将事情简化了说来:“那边那家铺子是人贩子窝,现在里头那些穿破衣服的都是要被卖的人。明天他们就会被卖掉,一辈子被人打骂使唤。那个像你一样大的小孩还会被卖到山窝窝里,每天吃糠咽菜、下地干活,给不认识的人养老,你明白吗?” 庞源从来不知道竟有这样可怕的事,他经常溜出来在京城街上闲逛,看到的都是美好的东西,顿时手脚都有些发抖:“不可以叫人把他们抓起来吗?” 周以以又叹了一口气,她指望这么个十岁小娃能懂什么呢:“不行,那些坏东西和官府是一家的。” 大概和你爹就是一起吃人肉喝人血的好友。 但她没有说,不想伤了这孩子的心。在他懂事之前,还是先度过一段天真无邪的好时光吧。 “要是我爹喜欢我就好了。”庞源没有理解她的意思,但听懂了她语气中的绝望,也难过地低下了头,“我就可以叫我爹把他们抓起来了。” 而周以以并没有空暇去安抚他的心情,始终将注意放在那群可怜人身上。这么久的左思右想下,似乎也只剩一个办法了。她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那便只好……” “什么?”庞源懵懂地看着她,白胖的大脸蛋上小小的黑眼珠闪闪发光。 “没什么。”周以以挤出敷衍的慈祥笑容,一瞬间跑远,声音落在后头,“你快回去吧!别被抓到啦!” - 还能有什么办法?她一没权二没钱,当然是只能干回老本行,一个字——“偷”咯。 把贾氏夫妇的钱偷点来分给被他们贱卖的灾民,虽说治标不治本,但多少也能将这不公的世道掰回来些许吧。 周以以想着,飞奔到了驿站处,把本要用于买月事带的钱都换成了一封信寄回清平府去,写的是有要事在外,并发誓四更前一定回去。 也顾不上想自己的信用在公主那还剩多少,她便急匆匆地开始了劫富济贫前的准备。 暮鼓声声中,八十一坊的坊门缓缓闭合,像吞金兽阖上了血盆大口。白日的喧嚣仿佛一瞬间戛然而止,夜晚的帷幕降临了。 除了节日与庙会,京城夜里照规定是应有宵禁的。月光刚如水银泻地,这一座座屋坊商肆间就只剩下隐约几点晚归的马蹄声与来自深巷的犬吠。空气中弥漫着金桂与泥土的清冷气息,守更人咚咚的敲梆声由远及近又飘远,终于融入无边的寂静里。 空无一人的天街衬得只是风吹草动都格外显眼,更别说顺着屋墙往上爬的人了。但是不要紧,没人会在这深更半夜里探头往外看的。 周以以费劲地爬着这“来兮去也”的二楼,心中暗骂这墙壁为何如此之光滑,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叫她只能抓着几个破损处拼命地磨蹭。 还差一点……她使劲地向上伸手,离那二楼的窗檐就剩一指的距离…… “你在干什么?” 骤然响起的声音使她心脏顿时停跳了一拍,手也随之一抖,好不容易爬到顶的身子又往下滑了一大截。 她回头看去,却见来人又胖又矮,在黑夜中简直像一个吹胀的皮球。 “你怎么还没回去?”周以以气急败坏,又不敢大声呵斥,只能捏着嗓子远远地小声喊道。 “不想回去。”庞源无所谓地耸起那和脖子浑然一体的肩。周以以这才发现他了身衣服,竟然把那富人公子的团花锦缎胡服换成了朴素的麻布衣,因尺寸不合而紧紧绷着,看起来颇为滑稽可笑。 她于是讶异地问:”你衣服怎么换了?” “我爹派丫鬟来找我了,我怕被抓到就和别人换了衣服。”他理直气壮地解释,而后又绕回最初的问题,“你爬人家房子干什么?” “我……”周以以欲言又止,最终一本正经地搪塞道,“我给人家修窗户呢。” “这么晚来修吗?”庞源又好奇地问。 “我白天有别的事不行啊!”周以以被他没完没了的追问弄得几分不耐,没好气地继续胡编,“小少爷,你每天在府里作威作福,是不懂我们普通百姓日夜都要干活的辛苦啊!” 见庞源信服又愧疚地点头,周以以颇不自然地咳嗽了一下,而后继续往上爬去了。 终于在胳臂一个使力下,她翻进了并未关紧的小窗,蹑手蹑脚地落在地上,如只野猫儿般未发出一点声响。 听见卧房里传出的如雷鼾声,她略微放下了心,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借着那一星半点的火光在屋内翻找起来。 可在这几个小室与前堂仔细巡视了好一通,却只看见积灰的桌椅、未洗的碗碟、发臭的酒肉等等,值钱东西的踪影是一点没见到。 如此一来,剩下未搜查过的地方,就只剩下贾氏夫妇正在睡着的卧房了。 她于是小心翼翼地将卧房的木门打开一条小缝,而后又慢慢地拉开一个身位的宽度,如一条泥鳅般就从这缝隙里滑了进去。 这夫妇两也是身宽体胖的,在大床上鼓起两个好大的包,也亏得如此睡得又香又沉。周以以屏住呼吸,在每个角落、抽匣、木柜间仔细翻看,却依旧一个铜子都没见着。 怎么回事?她心中顿生疑惑。 难不成这两人根本就没把钱放在铺子里? 但她依旧觉得不对劲,就算这夫妇俩先见之明地把钱都存在了钱庄,多少也该留几个子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吧。而现下这二楼干净得就像有人抢在她前头洗劫过一般,怎么想怎么诡异。 她蹲在阴影里,费劲地思索。而使周以以感到诡异的事并不止这一桩,还有什么在记忆深处里,令她觉得十分违和…… 她在外头看时明明这铺子还有个小阁楼,可为什么到二层里头来却并未看见向上的楼梯? 周以以猛地站起,脑子飞快地运转,是了,那阁楼的位置在外头看时就是在这卧房的正上方,所以说这屋子里必定有什么机关,通向那不存在的地方。 想明白之后,她开始在这地上墙上摸索起来,几乎是立刻就在大床腿柱后摸到一个暗格。 她对自己的狗屎运早已见怪不怪,深吸一口气后,她轻轻将那暗格中的石制方块往里推去。 随着石块被逐渐推到了底,房间微微颤动起来,从门侧的屏风后裂开一条缝隙,又随着轰隆隆一阵闷响,一个漆黑的门洞便从缝隙中缓缓展开。 周以以简直魂都要被吓飞,所幸这夫妇两睡得和猪一样沉,听见这样大的动静都没被吵醒,只是翻了个身,咂咂嘴继续鼾声震天地睡死过去了。 花了一会抚平狂跳不止的胸口后,周以以再次点亮了火折,顺着那门洞里的楼梯向上走去。 这木梯又窄又旧,每踩一下都会发出轻轻的咯吱声,周以以觉着自己的心也被踩得咯吱咯吱的,不过几步的距离像走了一个时辰那么长。 终于来到平地之上,周以以将手中火折左右照去,只见这逼仄的阁楼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箱子,熟悉的铜臭味扑鼻而来。 她心中大喜,拿了一个在手中轻轻摇上一摇,窸窸窣窣的银钱碰撞声便如涓涓细流般在四壁间回荡。 眼珠骨碌碌一转,周以以立刻就决定先抱两个下去,应该也够散财一趟了。 她于是挑拣了两个不大不小、盒子牢固的,夹在手里,就打算原路轻手轻脚地下去。 而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此时外头的木梯上又传来了那“咯吱咯吱”的摇晃声! 这回是真的魂飞魄散了。周以以心中焦急,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这腿都伸不直的阁楼里转来转去。下去必定会与来人撞个正着,但又没个他地能出去——她这下是真要被瓮中捉鳖了。 来人似乎也是因漆黑而看不清路般,走得很慢。那咯吱挠人的声响断断续续,许久也没到顶上来。 情急之下,周以以吹熄了火折,藏在入口的墙后,又是深吸了一大口气,打算等那人一探头,就用箱子狠狠砸他个灵魂出窍。 许久、又或是一瞬之后,脚步声终于平稳地落在了近于咫尺之处。周以以脑中绷紧的弦随之断开,立即挥手,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方与自己脑袋齐平的位置死命砸去! 随着呼啦一声凌厉的破风之声,周以以成功将箱子砸在了空气上。 震惊中她被惯力带着向前扑去,眼看就要摔在木梯上一路滚下去,黑暗中忽然伸出一只小胖手将她裙角拽住,并小声惊呼道:“姐姐!” 周以以被他用力拽着总算没有滚下去弄得一地鸡毛,惊魂未定中下意识就谢道:“多谢多谢。” 而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不是这家伙吓她,她怎么会摔倒? 气急败坏中,她点亮火折,指着那个不到她胸口高所以无法被箱子选中的死小鬼,崩溃地发问:“你怎么在这?” “我跟着你上来的。”庞源理直气壮道。 “这不可能!”周以以脑子一片混乱,“你肥成这样能爬得上来?” 庞源感觉自己幼小的自尊心受到了沉重一击,不服气地嘟囔:“我看旁边人家门前放着木梯,就搬来爬了。” 周以以一下子梗住,没想到他肥胖的身体竟还挺灵活,但她还是得找点由头训他一顿来解受惊之气:“你怎么偷人家梯子?小小年纪不学好,被人抓住了给你屁股打开花!” 庞源眼神躲闪,嘟着嘴狡辩:“我一会就给放回去,不算偷……” 而他看着周以以手里抱着的两箱子,奇怪地反问道:“姐姐你又在干什么呢?” “……”周以以咽了口唾沫,“帮人家搬箱子。” 第25章 阿呆阿瓜 “那我也来搬吧。”庞源看了看满屋的箱子,大概觉得很新奇,于是“嘿哟”一声搬起一个比他腿还高半截的大箱子,呵呵傻笑着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地就往外走。 周以以简直没给他吓死,连忙拦住了他,让他把那沉重的木箱放下:“这家主人说搬我手里这两就够了,你别瞎掺和。” “诶?为什么啊。”庞源觉得十分扫兴,沮丧地耷拉了脸,这下眼睛是藏在肥肉的褶皱里一点也看不见了。 “哎。”周以以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总这样打击小孩纯洁的心灵也不好,于是尽量缓和了语气说道,“接下来我要把箱子里的东西给楼下的穷人,你也来帮我发,行吗?” 庞源听到有这样好玩的事,眼睛立马又长出来了,并闪耀着亮晶晶的光:“好好,快下去快下去!” 说着他便一步做两步地往木梯下跳去,沉重的体型压得木头“咚咚”作响,好像有谁在打擂鼓似的,捶得周以以的心突突直跳。 她再一次感谢上苍赐予了这夫妇两极佳的睡眠品质,这么一通折腾下来竟还没睁开眼。 庞源先顺着他搬来的梯子笨拙又莫名灵活地爬了下去,周以以将钱箱子丢给他接着,而后也开始向下爬。 直到脚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地上,她才终于长舒了口气。 大功告成,天衣额……勉强无缝。 总之接下来去把钱偷偷塞进难民的衣服里就可以了。她领着庞源一溜烟跑到“来兮去也”的一楼后,知道签完卖身契等待被送到买家那去的人会暂时睡在后边的一个小厢房里,而眼前这个窗户翻着倒是毫不费劲。 厢房内,数十个人如同牲口般七零八落地挤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也没有水或者吃食,空气中弥漫着股刺鼻的味道。 他们大概从幽州行至京城累极了,此刻也都睡得黑沉,丝毫未注意到有一胖一瘦两个人影溜了进来。 “好臭。”庞源捏着鼻子直扇风。 “嫌臭就回家去。”周以以瞪了他一眼,见他连忙捂住嘴表示再也不说话了,才有条不紊地开始撬起箱子来。 这贾氏夫妇抠门,钱箱子也不肯配点好锁,又老又旧的款式叫她这个学艺不精的小贼都能在半炷香不到的功夫里用铁丝稳稳撬开。 庞源看见箱子里满满的铜钱,瞪圆了眼:“竟然是钱!” “是啊。”周以以慈爱地假笑,“一会姐姐去给他们塞钱,你就在窗边望风,好吗?” 庞源一听,立马就不乐意了,扁嘴嘟囔:“方才还说让我一起发,现在又让我看窗户,我又不是什么木桩子……” 比起木桩子你比较像石墩子。周以以无奈,指着地上蜷缩着身子才不至于互相交叠的人们,解释道:“你看,这里能落脚的地方这么少,你又这么胖,走过去会把人家吵醒的。” “我可以踮着脚走!”庞源还要挣扎。 周以以实在没得法子,为了让这祖宗安静点,只得应和道:“行行行,那你塞窗边上这几个,我去塞里面的。” 见庞源拼命点头摩拳擦掌,她又冷眼加上一句威胁:“你要是把人吵醒了,我就找你爹举报去。” 庞源顿时露出害怕的表情,赶紧承诺:“我一定小心!” “——哎。”周以以又是叹了好大一口气,不明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这小鬼黏上。她摊开钱箱,放在地上,往怀里兜了一大把,而后掂起脚尖蹭着人与人间的缝隙,如蜻蜓点水般灵活地跳到了厢房最里头,开始往那些因寒冷而蜷缩成一团的人衣袋里塞钱。 由于有亮白月光从窗外漏下的缘故,屋里视线还算清晰。她一边发着,一边回头看,只见庞源也像模像样地学着她踮脚在空地上行走,撅着屁股把铜钱努力往灾民口袋里塞,没发出半点声响。 她不禁感到一分欣慰,这小子要不是县令的大胖儿子,她都想传点真本事给他了。 窗外传来打更人沉闷的梆子声,断断续续的一共是三下重三下轻,离她承诺的回府时间只剩下不到半个时辰了。 她顿时有些心急,加快了手上动作。只是这人人都紧紧卷着手脚,往口袋里塞东西甚是不方便,又害怕动作大了将人惊扰。 火急火燎间本就易出错,更不料正在此时,不远处一与庞源一般年纪的孩子哝咕着梦话,身子翻来动去,似乎快要醒来,而他身边大概是母亲的女人被他吵醒,开始迷迷糊糊地揉眼睛。 周以以心中顿道不好,赶紧伸手招呼庞源躺下。好在这小子脑袋机灵,也可能是和老爹玩躲猫猫玩惯了,立马就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一骨碌躺倒在地一动不动,混进满地七零八落的难民里。 就在周以以躺倒后的一瞬间,那母亲坐起来了。她拍了拍孩子的肩,口里呢喃着哄他继续睡下,丝毫没发现这厢房里多了两个格格不入的人。 孩子呼吸逐渐平稳,女人也就困乏地打了个哈欠,准备继续睡了。而当她就要躺下来时,却倏地听到从她的衣服里掉出什么东西,叮叮咚咚在地上滚着。借着月光一看,竟是块碎银钱! 女人吓了一跳,她非常确定自己身上本来并没有什么银子,那店里的男女还没有将卖身的钱给她。她左顾右盼,见所有人都沉稳地睡着,一时拿不准主意,于是轻轻摇动躺在她身旁的丈夫。 “怎么了?”那男子被她吵醒,有些不满地哼道。 女人便凑到他耳边,小声地问道:“是你往我兜里放的银子吗?” 男子看见她手掌心那枚闪闪发光的东西,也面露疑色:“不是,我怎么会有银子呢。” 而他忽然感到腰下有些硬硌,于是往那处的破口袋摸去,将那石子样的东西掏出一瞧,竟也是一枚碎银! 夫妇两大吃一惊,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男人又将他身边的另一个年轻些的男子推醒:“喂,小叔子,你袋里也有钱吗?” 那男子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被他拉着稀里糊涂往袋子里一摸,在触碰到那冰冷玩意时猛地清醒。 几人将前因后果那么一对,怎么也对不出个原因来。最后那小叔子兴奋地喊道:“我知道了,都是天意!是苍天怜悯我们这些可怜人,所以散银子给我们啊!” 躺在地上装睡的周以以在心里猛猛点头,啊对对对都是天意,你们想明白就赶紧睡吧,我再不回去就要完蛋啦。 然而几人却越说越兴奋,觉得是上天暗示他们日子要好起来了,反正就是不肯躺下。叫周以以简直要崩溃。 几人欢喜几人忧之间,这倾泻在身上的皎白月光忽而被咬去了一块,使这一家子扭过头去,却在看到窗外探进来的那张长脸时吃了一惊,连忙将手里银钱藏在了身后。 本来只是出来上恭房,却听见厢房里动响于是到窗边来查看的男帮工瞧见他们这般鬼鬼祟祟,愈发心疑,便皱紧了粗眉,质问道:“你们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干什么?” 女子支支吾吾地答:“没……没什么。” 她将手更往后缩了些,而这在人精一般的帮工眼里无疑是欲盖弥彰。 男帮工懒得与她再费口舌,直接开门走了进来,揪住她的手,用力往上拽去! 女子立即被拽了个趔趄,咚地摔在地上。而男帮工在看到她手中紧紧攥着的东西竟是枚银钱时,顿时惊讶地睁圆了眼。 “你们几个,手里藏的都是钱吗?”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这几个本该一贫如洗的牲口,“哪来的?” 几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男帮工于是呵呵冷笑一声,指着他们鼻子大骂道:“我知道了,是你们偷的吧!” 周围的难民都被他这一声暴呵吵醒,慢慢坐了起来,懵懂地看着几人不明状况。周以以也混在其中起了身,额上冷汗直冒。 她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啊。 被帮工这样污蔑,那小叔子有些生气,于是顶嘴道:“你不要血口喷人!这是上天施予我们的,怎么说是偷?你问问大家是不是都得到了!” 其他难民闻言也掏起口袋来,很多人确实也得了碎银或者铜钱,不禁都发出惊异的唏嘘声。 男帮工见此状况,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不简单。但他可不信什么狗屁上天,眼珠子往逼仄厢房四处一剜,立刻就看到窗边打开的两个箱子,里面还有几枚剩余的银钱。 他勾起嘴角,又是一声冷笑,高耸的颧骨挤得眼睛都只剩下一条缝,从中渗出狡猾而阴冷的光:“我知道了,你们中有菩萨啊。” 女帮工此时已经闻声提灯赶到了厢房中,弄清状况后,也是发出一声刺耳尖锐的笑声,像只老鼠在吱吱磨牙似的:“什么菩萨,等我揪出来,也要给他标个价钱。” 见他们在厢房中一个一个人地排查起来,周以以知道已经大事不好,心想绝不可坐以待毙,于是趁他们背身查问之际,迅速从地上跃起,一个大跳便从厢房的里侧跳到了窗边,拉住还在瑟瑟发抖不知所措的庞源,大喊一声:“走!” 可这庞源毕竟腿短,没跑两步就被旁边的人不慎绊住,跌倒在地,被反应过来的男帮工一把扯住了胳臂。 “姐姐!”他看着已经跳到了窗外的周以以,发出一声绝望的凄厉呼喊。 第26章 及时救难 周以以见庞源被抓住,顿时心急如焚,又翻窗跳了回去,对着那紧紧揪着庞源不放的男帮工胯|下就是阴险的一脚。 “啊——” 男帮工吃痛惨叫一声,连忙松开了手去捂下|体。而周以以刚想去拽庞源,另一只精瘦的手却抢先扯住了他的衣领。 见那得手的女帮工满脸得意,周以以气急败坏,抬起手对着她眼窝就是狠狠一拳! 可那女帮工刚也吃痛松手,男帮工又缓过劲来将庞源死死抓住。纵然周以以作为汪洋大道身手灵活,这两帮工常年与人周旋也不是吃素的。三人将庞源夹在中间,扯过来扯过去,庞源也就像个大胖汤圆一样一会拉长一会挤扁,想哭又不敢哭,只一个劲地喊:“我爹是西京县令!我爹是西京县令!” “县令的少爷穿这破烂衣裳?”女帮工显然是不信,轻蔑地怪笑,掐着庞源大胖脸的手更重,庞源于是老实地把嘴闭上了。 周以以双拳难敌四手,动作越来越吃力。而周围的难民不明情况也不知到底该帮谁好,于是都远远站着踌躇观望。 “干什么干什么!” 正棋逢对手打得热火朝天间,此刻却有一道尖细的嗓音从屋外传来,而后一个饱满多汁的肥肉球就从黑暗中油腻腻地滚进了门。看来底下动静实在闹得太大,把楼上的猪都给震醒了。 “贾老爷!他们两个毛贼偷了铺子的钱散给这群牲口!”女帮工连忙举报道。 被称作贾老爷的肉球眯眼打量着那一个小胖子和一个瘦矮女人,再看了看两个帮工一个捂着裆部面色惨白,一个右眼上肿了个硕大的青紫黑圈,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你们两个废物,这种小毛贼都打不过?” “让开!”他一把推开了那两猴瘦的帮工,揉着被肥肉挤成一截一截的手腕,就打算亲自上阵给这毛贼一点教训。 周以以眼看着这挪动到面前的一大坨肉山,不禁有些心里发毛,紧紧绷着神经看他如何出招。 “哼,怕也没用!”贾老爷看出她心虚,便狞笑着抬起拳头朝她砸来! 周以以觉着这一拳应该能把她脑浆砸出来,于是立即伸手抱住了头,想着断只手总比直接没命好。 而她闭着眼等了半天,也没感受到那想象中的钝痛。她哆嗦着睁开一丝眼皮,却发现那贾老爷还在一脸洋洋得意、慢慢地转动他水桶粗细的手肘,往下砸拳头呢。 额……周以以额上顿时落下几道黑线,非常轻松地躲开了那九十岁老奶都不如的动作,并反手抓住他的胳臂,就往地上掼去! 贾老爷顿时便像一摊烂肉被她借力砸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最后还得是帮工上前将他扶起,而后气喘吁吁满头是汗地指着周以以,气急败坏地大骂:“算你小子厉害!你们两个,给我拿刀砍她!拿榔头砸她!” 这两帮工这才想起来,他们不是原始人,他们有工具,于是纷纷从地上抄起树杈石块之类,就拿出吃奶的劲向周以以挥去。 此时窗外也传来了打更人四声沉重的梆木闷响。 一瞬间,周以以就做出了决定。 她一骨碌翻过了窗,如道闪光般眨眼间就蹦出去老远,声音远远地抛在后头。 “庞源你坚持住!我一会就找人来救你!” “我爹是西京县令。”庞源看着她变成一个黑点的背影,呆滞地嘟囔。 - 周以以在夜半空无一人的西京天街中狂奔,朝清平府的方向而去。 虽说一捅出篓子就去找公主实在不厚道,但她确实想不出比李暄更可靠的人了。 不再是花花世界迷人眼的时候,一片空旷与萧瑟中周以以才意识到京城八十一坊是多么大的一块地皮。纵使她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火烧一样疼,也还没跑至坊门。 她的步速也在劳累中逐渐放缓下来,不得不停在某间店铺旁撑着墙皮喘气。而下腹此时却后知后觉地传来坠痛,她方才想起现在还是该静养的特殊时候,可这么一番剧烈动作下来,就算歇息一小会也止不住这闷疼,使她面色渐渐变得惨白,咬住无血色的唇冷汗直冒。 “该死……”她暗暗骂了一声,但就算身子再不适,也得回清平府去,不然庞源可就要遭殃了。 她正要抬腿勉强自己继续跑动时,忽而看到眼前闪过几点星星灯火,还有谁人焦急的嘈杂声隐约传来。 她于是眯起眼眸,往远处看去,只见是几个丫鬟和小厮,正一边四处探寻着什么,逐渐往这头走来了。 周以以脑中顿时灵光一闪,伸出手大声招呼起来:“喂!这里这里!” 几人听见声音,都惊疑地围了上来,见眼前竟是个身着浅青襦裙、相貌甚是秀丽的女子,便开口疑问道:“姑娘怎么这么晚还在街上?” 周以以顾不上答他们,喘着气就直接反问:“你们是在找庞源吧?” 几人又是一惊:“正是,你怎么知道?” 周以以便随口胡诌道:“我也是恰巧看见他经过‘来兮去也’的铺子,然后被里头的人抓去了。” 这几个丫鬟小厮一听,顿时脸色发白:“来兮去也?” 他们也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于是顾不上和周以以道谢,连忙抬步急急往那儿赶去。 周以以这才松了口气,瘫软地坐在地上。这么多人一齐过去,贾氏夫妇应该也抵抗不得了吧。 而以防万一,她只歇息了一小会,觉着肚子没那么疼了,便又起身折返回去,要亲眼看见庞源被救出才放心。 可等她快步走到“来兮去也”的门口,却发现那两帮工站在门前,正神态自若地与不速而来的几个奴婢争辩。 “我们可没看见小少爷啊。”女帮工无辜道,似乎比他们还不解。 男帮工也跟着帮腔:“要是见着县令大人的公子,咱肯定就给送回去了,怎么可能还给扣下呢?” 周以以知道他们是见自己抓错了不该抓的人物,为了避免责罚下定决心要嘴硬到底了,顿时气上心头,冲上前去指着他们大骂:“少在这装傻充愣,我可全都看见了!” 两帮工见到是她,脸色顿时一变,透出几分心虚。但他们很快又镇定下来,反咬一口地怒骂道:“你才是少在这血口喷人!谁见过你这丑女人?官人们,你们要是不信,就问问里头的灾民,有没有见过小少爷?” 闻言几人目光于是都向厢房里投去,却见那群难民畏畏缩缩,眼神躲闪,竟都摇了头。 周以以顿觉心底发寒,她与庞源冒着如此危险给他们散财,他们却连出声做个证都不肯么? 见她沉默,两帮工更是得意洋洋,抱着手嚷道:“都说你们寻错地了,赶紧去别地找找罢!别耽误了时辰,饿着少爷喽!” 那几人无奈,也觉得自己是被周以以骗了,毕竟也想不到这京城里谁这么大胆子连县令儿子都敢抓。于是纷纷地散开,去别地寻那叫人头疼的小少爷去了。 只有那周以以依旧不死心,异常冷静地打量着这间吃人的店铺。 庞源不在关难民的厢房里,多半是在楼上。 而上去的梯子已经被人给搬走了,大概就是这两帮工。再凭一双手干爬难保不会被发现,总之靠她一个还是不够。 那就还是只剩下那个办法,回去找公主了…… “你还寻他做什么呢?我看庞源当贾氏的儿子也挺配的。” 正思忖间,一道讥讽含笑的熟稔嗓音却忽而从身后传来,周以以心下一惊,转过身去时已是眼泪汪汪,猛地抱住了来人。 “殿下!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周以以越说越感动,抱着公主窄瘦的腰身不肯松手。 李暄被她抱得身体一僵,语气也带了些微的不自然:“谁想管你?只是见你又不守承诺,气得睡不着出来教训你一顿罢了。” 她话音刚落,打更人也恰到好处地出现,将木梆子咣咣地敲了五下。 “……呵呵。”周以以闻言窘迫一笑,但现下要事在身,之后公主要杀要剐也就随她去了,“殿下!那庞源被他们抓了还死不承认,怕是打算要给灭口了呀!” 李暄本来是不想管这桩麻烦事,但想到庞士德那张古板的老脸,又觉得费上一会力气也未尝不可,于是笑道:“好啊。” 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快,都已经想好胡搅蛮缠话术的周以以不禁为之一怔。而李暄已经步履悠悠地往铺前走去:“还傻站着?” 她也就立刻抬起腿,一溜烟满脸媚笑地跟上去了。 - 见那县令官邸来的人都走远,空旷的和春街又重归寂静,帮工便终于放下心来,打算在日头升起前再睡上一会。 而不远处由远及近的骂声却将他们的动作打断,两人于是又不满地朝街对边瞧去,倒要看看又是何方神圣。 “你这小贱人,手脚总是不干净,这会又偷到别人家里来了!” 却见一极其高挑的女子站在那头,揪着另一个矮小许多的女人耳朵使劲叫骂,神色似乎气极,两只手都在不住地哆嗦。 “快去给店家道歉!”她又是一声尖哑的呵斥,那被她训得垂头丧气的丫头就立即灰溜溜地朝这边滚过来了。 而等她走到月光下,抬起白皙的正脸一看,不是方才那大胆毛贼是谁? 两帮工立即如临大敌般,往后退了一步:“你怎么又来了?” “我……”却见这毛贼眼睛一红,哭了出来,弯着腰哭哭啼啼道,“对不起……我不该偷老爷夫人的东西……” 帮工弄不清状况,两双眼睛在眼眶里惊疑地打转,而那高个女人也已经走了上来,拱手赔笑道:“真是对不住,这是吾府上的婢子,向来有些偷窃的怪癖,不想今日竟偷到贾老爷头上来了。” 男帮工见她长得极美,衣品端正也不似凡人,于是恭敬了些态度问道:“您是?” “吾乃工部员外郎魏祖之妻李氏。”李暄又笑。她向来是扯谎也脸不红心不跳的主,语气相当镇定自若。 “员外郎夫人怎么大晚上亲自来寻奴婢?”两帮工听了,顿时有些被骇住,但仍将信将疑。 “不瞒您们说。”李暄便略微抬起头,颇有些为难地娓娓道来,“员外郎手下有许多落闲的工匠役夫,安顿起来银饷又不够,叫他甚是头疼。一直听闻贵铺周转人力路子许多,便想要与贾老爷合作,只是没得个好契机。今夜听说吾这丫鬟竟然偷到了铺子上,吾想着人道正是不打不相识,就亲自过来了。” 她说的言辞十分顺畅,有理有据,帮工找不出纰漏,未免得罪了贵人,只能先满脸谄媚地将她们请了进来:“哪里哪里,您们先进来吧。” 之前也常有各路官员管事来找他们卖牲口分利,只是从没有过工部员外郎这样的六品大老爷,想必手下有许多好货。生怕这样一桩美生意溜走,两帮工便立即又招呼二人上楼:“您们上楼来谈吧,老爷夫人就在上头。” 二人首肯,而后便拘谨地攥着帕子,慢慢跟随他们的脚步,走上漆黑一片的木梯。 第27章 搬石砸脚 将屋内的油灯点上后,就由女帮工招呼二人坐下喝茶,男帮工进卧房去将贾氏夫妇叫醒。 不一会屋里就传来打雷一般的怒骂声,看来有人对再度被吵醒而猪颜大怒。而当男帮工报出来人的身份时,雷声也就一瞬间停下来了。 又不一会,两坨一般大小的肥肉球滚了出来。 这两人小山一样的身体在木凳上一屁股坐下,木凳便立即发出吱嘎一声脆响,仿佛绝望的哭嚎。贾老爷看到左边坐着的竟是刚才那把他戏耍一通的女人,面色顿时有些不悦,但他向来人情通达,这点小矛盾在大局面前算个鸟事,于是立即又挤出灿烂的笑容,将眼睛鼻子都缩进肥肉褶子里:“员外郎夫人,深夜前来,有失远迎了。” 李暄点点头,热切道:“哪里,是吾冒昧前来,打扰您们休息了。” “没事没事。”贾氏夫妇又立刻挥舞起了熊掌,嘴唇都快咧到耳朵边上。 见他们一直互相恭维打着哈哈,周以以觉得心烦,于是催促道:“夫人,赶紧把老爷交代的事说了吧!” “就你不懂事。”李暄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而后扭头对贾氏夫妇讪笑道,“既然如此,吾也不拐弯抹角了。” 她清了清嗓子,倾身坐近了些,又确认四下无人,这才十分谨慎地小声道来:“我家魏老爷,负责的是新修京城与皇宫里的土木,每月都会有数十只苦役退下来,又因为老家受灾无处可去,上头便要魏老爷负责安置。” “可魏老爷又没有钱,到哪儿安置他们这群只会张口吃饭的牲口?”李暄讲道,满脸难色。 “是是。”贾老爷连忙应和,“难不成叫魏大人自掏腰包吗,那真是倒反天罡了。” “所以嘛。”李暄便笑,图穷匕见,“老爷听说你这门路多,就想把那些苦役卖到你这来,你再转手卖出去。咱们互相配合,也好一起挣点散钱不是?” “好!”贾老爷一听,绿豆大小的眼睛顿时发出幽光来,喜不自胜,“魏大人给的好机会,贾某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知大人要卖多少钱一只呢?” “五百文。”李暄也不跟他多装,张口就来。 “五百文?”贾老爷闻言一惊,“这也太贵了吧?” “诶~”李暄却笑,神色好不揶揄,“您真当老爷不知道,您转手卖一只就是七八百文,品相好的要收一贯,就是卖我五百文,不也有得赚么?” 贾老爷闻言犹豫,在心中精精算计着,鼻子上都淌下油亮亮的汗。 “您若不愿意,老爷也不会强求。”李暄看出他不乐意,神色瞬间变得冷淡,站起身就要走,“吾再去找他人问问吧。” 一听此言,贾夫人立即站起将她拉住,一边怒瞪还在算个不停的贾老爷,嘻嘻赔笑道:“夫人您莫冲动,我这相公就是吝啬,一会他就想明白了。” 贾老爷又在脑子里好想了一通,觉着虽说利润低,但好在每月供的货多,算下来也能赚上不少。更何况若能巴结上工部员外郎,还愁今后没得赚钱门路么?想到这他豁然开朗,哈哈地假笑,一边装模作样地扇自己嘴巴:“是、是!是草民太抠门,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这事没得说,就算是五百文一只,也必须听魏大人的命令!” 李暄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又坐下与他们详谈交易的事宜。 而就在她们攀谈得火热的同时,周以以一言不发,只半睁着眼睛,假装不经意地往那大门敞开的卧房里打量。 方才上楼时她趁机在各处转了一圈,并未看到庞源,难不成是在卧房里面? 恰巧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扑通扑通的几道闷响,像有什么东西在撞击地面,仔细一听,竟是从头顶的方向传来的。 李暄停下了谈话,疑惑地朝上头看去。贾氏夫妇明显也是听见了动静,表情一瞬间都变得僵硬,呵呵笑道:“没、没什么,老鼠而已。” 而李暄一听到老鼠两字,立即吓得花容失色,从木椅上跳了起来,失声尖叫。 贾氏夫妇被她忽然这么一吓,顿时浑身一个哆嗦,眼珠转来转去不知所措。身旁的周以以连忙站起,轻拍李暄肩背以作安抚,一边扭头就对那呆若木鸡的两个骂道:“夫人最怕老鼠,你们两个该死的邋遢鬼却在阁楼里养了老鼠,还不快去把它们赶走!” 由于两个帮工已经回楼下去,这夫妇俩只能自己起身,又咕噜噜滚回卧房去了,慌乱间竟忘记了关门,就在两人眼皮子底下打开阁楼的机关,而后踩着那可怜的木楼梯咚咚地上去。 很快上面就传来了呵斥“老鼠”的叫骂声,而那“老鼠”也真就被训老实了,不敢再继续动弹。 贾氏夫妇这才松了口气,就打算要下来接着聊生意,却在转过身时发现下头变得漆黑一片,外头点着的油灯竟不知被谁熄灭了。 伸手不见五指间,他们心中有些发毛,于是颤着嗓子喊道:“魏夫人?您还在吗?” “在呢。”李暄笑道,嗓音如沐春风般令人心安。 两人于是放下心来,摸索着墙壁慢慢往下蠕动。 心惊胆颤间,走在前头的贾老爷终于脚挨在了平地上,便将心吃回了肚子。昂首挺胸地就要往前继续迈去,却忽然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于是向前迅速栽倒去! 他倒在地上,轰隆一声巨响,动静不亚于惊雷落地。痛得龇牙咧嘴间他正要爬起,却又被不知道什么东西踢中了撑地的手,惊雷于是又响了第二声。 紧接着是第三声,但这声要稍闷一些,却见是那贾夫人也着了道,从木梯上滚落下来,直直砸在趴在地面的贾老爷身上! “哎哟!” 如此一个泰山压顶,无异于是被投石车的砲弹砸中。贾老爷立刻就感到自己全身骨头传来碎裂的声响,疼得眼前一黑,当然,眼前本来就是黑的。 一片浓稠的漆黑中贾夫人连忙将他拉起,不敢再随意动弹,警惕地用四只小眼睛探寻黑暗中那看不见的脏手。 “哎哟!”此时不远处也传来李暄的痛呼,“吾也被打了!” 贾老爷人还怪好的嘞,自己全身散架还不忘巴结下她:“夫人小心啊!” “啊,谢谢您了。”李暄谢道,只是那含笑的嗓音竟一瞬间闪到了耳边,清香随之侵入鼻尖。 “什……”贾老爷惊惶间张口,却在这一瞬立即被塞了什么东西在嘴里,下一秒又被踢倒在地,双手拉扯在后,用力一拽、竟就被生生绑了起来! 他口不能言,又惊又愤地从喉咙里哼出呜呜声,而同样的呜呜声也从他身侧传来:贾夫人也被如法炮制了。 屋中油灯忽而倏地点燃,晃得他们不禁一瞬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却发现那“魏夫人”依旧端端地在堂中桌前坐着品茶,仿佛从未移动过。而那个该死的婢女正站在他们身边,手里还拿着麻绳和破布,脸上满是小人得志的愉悦笑容。 “呜呜呜!”这夫妇两总算是回过味来,但除了呜呜呜也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噗嗤。”看着他们两个像两条肥胖的蛆一样在地上蠕动,李暄不禁发笑,“真是对不住,吾并非员外郎夫人。” 周以以已经爬上阁楼将被捆住手脚和嘴的庞源放了下来,这小子重获自由,一下楼就是给这夫妇的大饼脸咣咣两拳:“都说了我爹是西京县令!” 见这一个小肉球在两个大肉球间拳打脚踢大逞威风,周以以总算明白李暄为什么说庞源当贾氏的儿子也挺配的了。 而屋外忽而传来嘈杂之声,一瞬儿灯火通明,像是提前天亮了似的。两帮工尖利的挣扎求饶声随之响起,但很快便被止住,似乎还有几声棍棒砸在身上的闷响。 “真是拖拉。”不同于其他几位的惊疑,李暄面色平静,倒像是早有预料,又自顾自呷了口冷茶。 不一会,木梯上传来几道急匆匆的脚步声,是方才见过的丫鬟小厮。最前头一个倒是面生,穿着绯色圆领袍衫,头戴幞头,脚蹬黑靴,相貌看起来估约半百,胡髭黑白相间,神色疲惫而焦急。 他一看见庞源,就连忙朝他大步奔来。 而庞源见了他却立刻露出害怕的样子,蹲在地上抱住头,嘴里嘟嘟囔囔:“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那男子也矮下身,伸出手,却并未落在他脸上,反而将庞源紧紧抱住,浑身发颤地哭道:“源儿你没事就好……” 庞源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眨着眼问:“您不怪我偷偷跑出来还被坏人抓住?” “公主在信中都和我讲了。”那男子转头感激涕零地看了李暄一眼,又说道,“你是行侠仗义去了,源儿比爹爹强,爹爹真为你高兴。” 闻言周以以也讶异地朝李暄看去,她是怎么知道庞源和她去劫贫济富的事?又是何时给庞源他爹寄的信? 周以以又想起自己并未在送给清平府的信里写明自己的位置,而李暄却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了“来兮去也”的附近,顿时寒毛倒竖。 ——她不会其实一直都在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搬石砸脚 第28章 将功赎罪 经男人自我介绍,他就是那个庞源一直挂在嘴边的西京县令爹,名叫庞士德。 他指挥仆从将地上一直呜呜蛄蛹的两个人带去楼下,等一会回县衙问审,而后请李暄在桌前坐下。 他目光犹豫地在两人间游移,最后看向这多出来的周以以,不太确定地开口:“这位是……” “她的丫鬟。” “吾的友人。” 两道回音同时响起,周以以惊讶地看向李暄,没想到自己还能在她心里扮个友人的位置,顿时更加感动:“对对,我和公主是好友。” “您这般正气勇为,也难怪公主与您交近。”闻言,庞士德古板的马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而后切入正题,“这回的事,真是感谢您们了。” 他长叹了口气,低头反省道:“是臣平日只顾着政事,罔顾了源儿的情绪。臣也知道他总是自己偷溜出去,但也从未有安抚,反而总是责罚。会有今日之事,完全是臣自食恶果、真是愧为人父母啊!” 李暄显然对他们父子间的别扭感情兴致缺缺,敷衍地应声安抚,而后便直截问道:“您既然焦急,又为何这么晚才赶到?” “不瞒殿下您说。”庞士德却忽而露出为难的神色,思忖片刻,似乎是觉得公主值得信任,于是如实说来,“臣昨夜被京兆尹大人叫去议事,故而将近四更才回到府中,看到您的书信。” “哦?看来京兆尹倒是很看重您啊。”李暄闻言,意味深长地笑道,”庞大人,前途无量?” 本是一句夸赞的话,庞士德却仿佛一瞬被戳中了痛处般,低头不语,面有菜色。 而李暄却始终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非要他说些什么不可。庞士德心知她大概早已了解了一切,便叹息而道:“臣……臣本也不想助纣为虐。” “京兆尹陈甫听不过是把臣等当牛马使唤。”他闷声说来,压低的语气中逐渐染上怒色,似乎积怨已久,“他媚上欺下,阴奉阳违,一面装作克己奉公骗取名声,一面命令我们这些手下官员盘剥百姓,每月都要给他交纳‘奉钱’。” “稍有不从,他便以弹劾检举作威胁,不仅官职难保,还要牵连家中老小。臣实无办法,只能对他言听计从。”言至此处,庞士德痛心疾首地闭上了眼,“臣心中常有愧疚,于是每日在县廨中处理辖区政事,夙兴夜寐,想着就是能做点什么、救一救西京百姓也好……” 周以以听着,有几分同情地点头。难怪她总觉得西京比东都风气好上许多,原来是有一位清官顶着的缘故。 想来庞源虽是官家公子,却并不如她所见的其他少爷小姐自私跋扈,是受了他父亲的影响。 “爹爹这样冷落了你,源儿怪我也是应当。”庞士德低头看向身旁的小儿子,懊悔道,“不让你出府,也是怕你被外头的人带坏。” 他本来以为,将孩子放在府里,吃喝玩乐不愁,他就可以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却忘记了孩子也有心,也会感到孤独。 昨夜听家中奴仆来报,说是庞源深夜未归,又接到公主来信道他被贾氏捉了去,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此刻方知自己错得彻底。 想到这他便恨不得往墙上撞去以死谢罪,而庞源却忽然抱住了他的胳臂。 他低头看去,只见庞源肥嫩的脸上绽开明媚无暇的笑容,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不由心中一颤。 “我不怪爹爹,爹爹是好官。”庞源十分懂事地说道,嗓音清甜,“是我不应该到处乱跑,叫爹爹担心。” “源儿……”庞士德不禁眼含热泪,紧紧抱住了他唯一的骨肉。 周以以在旁边看着他们父子两重归于好,也有些动容,想他们多抱一会,太阳晚升起一会,父亲多陪伴孩子一会。 而总有人不解风情,甚至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你既然标榜心系百姓,又为何纵容这样吃人的铺子在和春街上开了这么多年?”李暄冷眼质问道,打破了屋内温馨的氛围。 庞士德闻言周身一颤,愧色又爬满了皱纹密布的面庞。他将庞源放下,端正了身姿,垂首谢罪道:“因为‘来兮去也’交的供钱多,又与许多官员有勾连,臣以为麻烦,便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倦怠虚伪,实在是愧对圣上、愧对西京百姓!如今遭此报应,也是自食恶果!” 说着他便要下跪叩头,周以以连忙将他拉起:“庞大人,殿下并非指责你的意思。” 跟着公主这么些天了,周以以也算弄清楚李暄的脾性。她根本不在意他人过去做了什么、又是什么品行,她所为一切只是要得到一个结果。 “贾氏夫妇的事,您可要好好处理。”她于是又对庞士德提醒道。 庞士德连连点头,郑声道:“请您们放心,今日臣就会查封此店,并重判贾氏夫妇及其帮凶,将被困的难民放归。” 但周以以思来想去,又觉得这样虽然解气,但并非完美之策。毕竟“来兮去也”一倒,京城里可就再也没有这样便捷的生计介绍所了。 想着她便笑道:“您不如再给贾氏夫妇一个机会如何?” “什么?”庞士德讶异开口。 “您就叫贾氏把之前赚的昧心钱都上缴,以后继续经营这家铺子。”周以以便耐心解释道,“利用他们多年积累的人脉与客源,给京中无业的游民介绍活计,只准收半成的利,饿不死就好。” 庞士德一听,眼前顿时一亮,觉得这实在是个多方共利的好主意,还能顺带解决西京流民的问题,连连答好:“好好,就如您所言!” 说着他站起身,叫楼下侍从把贾氏夫妇带上来。不一会那两个吓得全身是汗的肥肉球就又被推搡着滚上楼来了。 庞士德威严地将处置决定与他们一讲,这两人听说自己不仅有得命活,还能继续留下经营生意,顿时激动地呜呜直叫,在地上像两条蛆样爬来爬去。 庞士德嫌弃地将他们嘴里脏布抽开,贾老爷便立即伏在地上连声道谢:“谢谢庞大人!谢谢庞大人!小民今后一定兢兢业业给西京百姓谋福,绝不敢再赚黑心钱了!” 庞士德摇头,侧身将后头两位女人的身影漏了出来:“你们该谢长德公主和她的友人,要不是她们宽宏大量饶你们一命,本官今日就要将你们下狱问斩!” 两人一听,连忙朝那边看去,见竟是这两个之前将他们好一顿捉弄的人,立即惊讶地张圆了嘴。 “您是公主?”贾老爷额头上油津津的汗流得更多了,像下雨一般,“之前多有得罪,小民真是该死、该死!今后一定好好改过、不辜负您的宽恕啊!” 贾夫人也赶紧附和:“之后咱就将铺子名改做‘来兮去也长德恩赐”,每次给人介绍活计,就歌颂一遍您的大恩大德!” 李暄被他们叽叽喳喳的恭维声吵得心烦,挥手叫他们赶紧闭嘴,站起身便对庞士德说道:“庞大人,此事既已了结,本宫也该回府了。您不介意送我们一程吧?” 庞士德也立即起身,拉起庞源笑道:“那是自然。” 而几人走至楼下,却见之前那群幽州难民依旧围在铺子边,踌躇徘徊着似乎有事要讲。 庞士德奇怪道:“你们怎么还在这?” 他们却都看着周以以,欲言又止。周以以想起之前他们帮着那两帮工做伪证的事,心里别扭,于是别开了眼。 “是我们对不起小姐……”其中一个难民终于开口,是最初发现银钱的女人。她愧疚地低下头,嗫嚅道,“那两人威胁我们,若说出真相就把契约收回,我们饿怕了,于是便一时鬼迷心窍说了谎话……” 她的丈夫紧接着致歉道:“这样恩将仇报,实在对不住您的好意!” 说着那一群孤魂一样游荡的人就都要给她下跪认错,周以以又一次连忙将他们拉起,心中芥蒂也就随之解开。 “无事,我也体谅你们难处。”她摆摆手,真诚地笑道,“今后你们再到这间铺子来寻生计,他们不敢再那般不公行事。” 难民们闻言,连连道谢。周以以又想起一件一直困惑于心的事来,于是问道:“对了,说起来你们是从幽州来的?北边出什么事了吗?” 说到这伤心事,难民纷纷叹气:“是胡人又南下了,劫掠我们的家产牲畜,烧毁我们的田地房屋,而朝廷不仅不管不顾,就连那刺史都投胡而去。我们活不下去,只能四处逃难,听说京城有赈济,便一路讨饭过来了。” 周以以闻言唏嘘,她这辈子未出过京城,不知道外头已经变成了这番人间炼狱。 庞士德也不禁感叹:“真是内忧外患。” 但他们又有何法呢?若不能将跗骨之蛆剔除,说其他也不过是隔靴搔痒罢了。 - 周以以踏上了第四辆马车,打量着车厢装扮大概是介于袁常侍与窦天恩之间的水平,就是平平无奇差强人意的意思。看来庞士德平日确实如他自述廉洁简朴。 庞源由贴身的丫鬟簇拥着回县廨去了。只有庞士德陪着两人去清平府。三个大人坐在车厢中,彼此间似乎都想说些什么,但却诡异地没人愿先开口。 此时已经快要到天明时分。曙光初现,京城的八十一坊仍朦胧在青灰色的晓雾中,而晨鼓已在远方隐隐约约地敲响。各家铺子也都缓缓开启了同样睡眼惺忪的木门,装满货物的太平车碾过青石板路,磕碰出咕噜噜的声响。这座喧嚣的城随着红日逐渐浮出云际而悄然苏醒,炊烟与早茶的香气也在空气中渐渐氤氲。 周以以这才如梦初醒地想起来自己出门的最初目的还没完成,于是又舔着脸找李暄讨了几个钱,跳下车往小巷子里买月事带去了。 马车停在巷口等她。车厢内总算只剩下各怀心思的两人,庞士德方才谨慎地开口试探:“今日臣与您讲的事,还请您保密。” “自然。”李暄浅笑,“只是庞大人还打算要做那陈甫听多久的鬣狗?” 庞士德闻言色变,咬牙恨声道:“若有机会,臣巴不得将他伪善面皮撕下、看着他斩头抄家才好!可臣背无靠山,除了为虎作伥,竟一分反抗也不得。” “诶,也不见得。”李暄却勾起唇角,面容在青灰的晨光中模糊不清,”只差一个机缘而已。” 庞士德惊疑地看向她,却见她就此闭了嘴,不再言语。 他于是低下头,兀自揣摩许久,终于醒悟过来,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喜悦,拱手承诺道:“殿下今后若有何事,尽管吩咐!” “好。”李暄这就睁开眼来,漆黑凤眸中闪烁着精明的寒光,像就在等他这句话似的,“那你可告诉本宫,昨夜陈甫听与你说了什么?” 庞士德没想到她的要求来得这样快,可昨晚京兆尹与他说的事实在太过机密,叫他一时无法畅快讲来。 他为难地开口:“这……” 李暄见状,也知道他心里犹豫,于是不甚在意地摆手笑道:“本宫不过随口一问,庞大人若难以启齿,本宫也不强求。” 庞士德心不在焉地点头,怀着这事继续纠结去了。正巧周以以拿着一个大布袋子回来,三步作两步地咚咚跳上了车。 “我还给您买了呢。”她讨赏地呵呵直笑。 阴影中李暄脸色骤变,而谁也没有看见。人既然到齐,车便又挪动起来,趁大清早人潮未至,不紧不慢地朝清平府驶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将功赎罪 第29章 血染清平 从西京坊门到清平府大约要两刻钟的车程。几人都是一夜未眠,现下放松下来,都有些昏昏欲睡。 周以以怕一会到地方醒不来出丑,于是努力左顾右盼,一会瞧瞧两人,一会看看窗外来强打精神。却见庞士德胡须下薄薄的唇一会张开一会又紧紧崩上,反反复复也不知道在酝酿什么。 而直到车行至清平府前,他也没能说出口。 马车逐渐停稳,坐在最外侧的周以以便率先拉开布帘,眯眼深吸了一口清晨沾着露水湿气的野草芳香,心情颇好地从里头跳了出来。 李暄最后深深看了庞士德沮丧的脸一眼,而后搭上周以以伸来的手,弯身向外走去。 而就在她双脚踏在地上,即将离去之时,庞士德却又忽然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衣袖。 “殿下!”他喊道,青褐色的瞳孔中暗光闪烁不定,片刻踌躇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咬唇说道,“昨夜京兆尹与臣说的是……” 周以以见他们还有事要谈,便识趣地乖乖站在一旁等待。想着估摸又是那些晦涩难懂的朝堂算计,她便无聊地四处张望,看哪棵树上叶子黄了,哪棵树上又结了新巢,却在某转瞬即逝的一息间,忽而感到有一点寒光自眼角闪过。 她于是疑惑地扭头望去,却见是一个用黑布罩住全身的人,正蹲伏在清平府东侧的墙头——而那点寒光,正是从他手中那柄掣张弩中散出来的! 她顿时吃了一惊,尤其看到那绷紧的弩箭正是对着车厢前被庞士德拉住衣袖、于是对周围浑然不觉的李暄时,更是一瞬心都跳出了嗓子眼。 “殿下小心!”她立刻惊呼伸手。 李暄闻声回头,看向面色惨白的周以以,疑惑不解。 手比脑子更快动作,见那弓弦已然放松,一道刺目寒光随之笔直射出,簌簌的破空风声就快逼至眼前,周以以脑海中已然一片空白,只知道心中有什么刹那间喷涌而出,驱使着她扑上前去,将李暄压入了车厢里。 千钧一发之际,弩箭射进了皮肉里。周以以感受到背后剧痛,但却觉得如此舒心。 “答应殿下的……”她勾起一点苍白的笑容,声音断断续续,“为您豁出命去……” 李暄依旧满脸呆怔,并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抱住压在她身上的周以以,冰凉的手却忽而摸到了什么潮湿温暖的东西,越来越多,如雨水般落在地上,在耳边滴答作响。 她不愿相信,而抬起手时,却依旧在惨淡日光下看见了满掌的猩红。她又看向周以以的脸,她的眼睛安静地闭上了,一声不吭。好像那个人啊。多久以前的事了呢,是十二年前,还是十一年前呢? 现在呢?现在为她而死的人是谁?她手上是谁的血? “啊——”恍惚中,她失声尖叫起来,嗓音低沉嘶哑。 尖锐如针的耳鸣间她终于也看到了墙头上的那人。那被黑布遮掩不愿露出脸面的人见射错了目标,眼中露出懊恼之色,正仓皇打算逃离。而李暄是不会允许的。她抬高了手,其中寒光一闪,黑衣人似乎被击中,但并未感到疼痛,于是满不在乎,继续沿着墙檐逃去。 而他未走几步,却忽而呼吸一窒,摸上脖颈,才发现自己的喉管已经完全被割断,冰冷的铁片嵌在颈骨里。 鲜血喷涌,他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身躯掉入了清平府中。 “快去医馆!”顾不得看那人下场,李暄对惊骇中仍在发怔的庞士德竭力嘶吼。 马鞭狠狠地拍下,那老马便如发疯了一般,仰天长嘶一声,随即带着车厢掉头疾驰而去。 - 鹤发苍颜的老大夫解释了无数遍这人死不了,才终于被放走,大汗淋漓地提灯出门去。 狭窄的医室重归寂静,连一丝呼吸声都听不见,令人心里麻麻地发慌。 屋内拉着布帘,在清晨时刻显得十分昏暗。李暄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于是去将那布帘拉开。而惨白的日光照在女子毫无血色的面与唇上时,却令她感到更加气闷,于是又将帘子拉上了。 她回到床边,颤着手去摸女子的脸,感到一丝温暖,使她烫地又将手骤缩回袖中。 李暄于是只怔怔地望着她,视线逐渐模糊。 幢幢碎影中,她看见一个美貌为世间罕见的苍白女子躺在床上。 “您还活着吗?”李暄问。 那极美的女子睁开眼,露出一丝哀伤而安抚的浅笑。 “忘了我吧。”她说。 李暄猛地惊醒,床上躺着的女人并不及记忆中美丽,也要年轻许多,此刻正安稳地睡着。 她咬住唇,忽而感到心如刀绞。她于是踉跄地站起身,逃也似离开了医室。 李暄找到外头她安插在这间离清平府最近的医馆中的耳目,对他急匆匆吩咐道:“去将袁偀找来。” 那正在杵药的男子便立即动身,寻人去了。 几乎是立刻袁常侍便从住处赶来,听李暄讲到遇刺的事,顿时吓得面色青白。 “本宫要进宫一趟,你守着那女人。”李暄神色看起来极差,吐字也异常冰凉且清晰,“千万莫叫她再出事。” 袁偀立即拱手应道:“是。” 李暄便命方才去喊人的男子为她赶车,逃不及似奔离了医馆。 - 日上三竿,明媚而刺眼的阳光从窗棂间倾泻而下,使人刚睁开一点眼皮,就不由得又给闭上了。 许久她才勉勉强强地眯起眼往前看去,却见站在窗边一动不动赏景的人竟是袁常侍,顿时吃惊地抖了一下,又扯到背上的伤口,不禁疼地龇牙咧嘴,闷哼出声。 袁偀听见动静,转过头来,见是她醒了,想到是救公主一命的恩人,虽说素不相识,也十分恭谨道:“姑娘您醒了。” 周以以刚想开口作答,又想起自己的声音与刘大郎一模一样,于是立刻闭上了嘴,只扑扑地点头。 袁偀便与她将大夫刚说过的话讲来,大意就是箭伤虽深但避过了要害,故并无性命之虞,静养上一月每日换药便好。 周以以听着却迅速涣散了目光,这是要她一个月躺床上不准下地去玩的意思?那她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袁偀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低落,只急着将刚才未来得及问公主的话向她问来:“殿下她没事吧?” 周以以于是摇头。 袁偀吊着的那口气总算松下,又问:“今日的刺客,是藏在清平府中?” 周以以于是点头。 袁偀沉思片刻,眉头紧皱。暂时把疑问压在心中,当前的任务是谨遵公主吩咐照顾面前这位女子。 “您与长德殿下是何关系?”他总算想起来问与她相关的问题。 周以以发觉这问题好像不能用点头或摇头来表示,涨红了脸,最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怪声“啊啊”了两下。 意思是我是哑巴你快别问了,再问我要露馅了。 袁偀一怔,反应过来,面上逐渐露出几分歉意与同情,朝她点了点头,又走回窗前赏景去了。 周以以也就终于得了清净,在一个极其别扭的侧躺姿势下,为了不再扯到伤口而一动不敢动地继续阖上了眼。 与此同时,长生宫中。 太后没想到长德未经通报就到了门前,疑惑不解中命余公公将她放了进来。 李暄大步走入殿中,面上惯常的笑容此刻竟分毫不见,她紧蹙眉头,满脸肃杀地走至凤榻前便扑通跪下,直截说道:“皇奶奶,今早萧氏派人来刺杀臣儿。” “什么?”太后不禁一惊。 宫内朝堂明争暗斗她早看得烦腻,但直接刺杀皇嗣之事却是闻所未闻。 她于是正襟危坐,严肃问道:“此话当真?” “是。”李暄一字一句道来,嗓音无比坚定,“今日晨臣在府门口时遭人用弩箭暗杀,那刺客却错射了旁人,臣才勉强逃过一劫。此事送臣回府的西京县令庞士德可以作证。” 太后闻言,目光渐深,不知在思忖何事。许久才又开口,问道:“那你又怎可确定是萧氏所为?” “那刺客逃跑时被击中,尸身掉入了清平府中。而臣命人去验尸时却只找到一地血迹,尸首必是被府中奴仆藏匿起来了。”李暄便条理清晰地解释道,“清平府中的奴婢都是皇后指派来的耳目,故刺杀者的身份也一目了然。” 太后颔首,心中飞快地算计。 没想到萧后精明多年,竟在这时候露出破绽。大理寺卿刚换成她的人,竟还敢在风口上动手,动的还是皇帝与那人的独女…… 无论如何,这对她都是极好的机会。想着太后便立刻露出慈爱而安抚的微笑,柔声抚慰呼吸不稳的李暄道:“长德莫气,此事老身必为你主持公道,叫那幕后之人付出代价。” “谢谢皇奶奶。”李暄闭眼吐了口浊气,终于肯站起身。 “你先莫要声张。”太后毕竟久经世事,只是这么片刻间已想好一盘好棋,于是对其中最关键的一枚棋子细细吩咐道,“先将证据拢好,再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李暄点头,再度道谢行礼,退出了长生宫。 宫门不远处站着另一位白面男子,她假装不经意地擦身而过,却在经由他耳边时轻声言道。 “无论用什么手段,撬开他们的嘴。” 第30章 切盼妻归 而周以以并没有睡着,背上开的口子依旧一阵连一阵的剧痛,又没法在床上打滚,只能冷汗直流地硬挺着,咬得干燥起皮的唇都快要出血。 她想找人说说话分散注意力,可是公主依旧没有回来。只有袁常侍一直站在窗前凝望,从烈日当空到夕阳西下,夜色暗沉,大概也是在等那人。 于是这一男一女,便宛如两个怨夫怨妇一般在屋中化为石像,等不来一个不念家的负心人。 门一响,周以以不免兴奋,可又不能转过身往那处看去,只能竖起耳朵听背后的动静,却听那人发出一声沙哑的男声,顿时失望地又瘫软下去。 “殿下不在吗?”庞士德总算得了空闲,直接就往这处来了。 “她有事出去,还未回来。”袁偀答他。 “嗯。”庞士德应了一声,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大概打算就在这等李暄回来。闲来无事中,他向袁偀发问,“您是殿下的亲信?” “……算是。”袁偀警惕地答。今日公主就是在面前这人车上遇刺的,目前还无法排除他与这桩谋害的嫌疑。 庞士德点头,未在意他的疏远,只自顾自忧心忡忡道:“今日殿下问吾之事,吾还未来得及作答。方才又听到了些风声,必须得告知殿下,不然怕是要为时已晚了。” 袁偀打量着他,此人面相与语调倒似乎诚恳,但他见过京中太多伪善的君子,于是只淡淡应道:“好,您等殿下来与她讲罢。” 两人对话到此算是结束。空气一下子再度安静,显出几分窘迫,庞士德便站起身,打算看一看那位女侠的情况。 未免吵醒人家休息,他脚步放得很轻,以至于都走到了侧边来,周以以才发现他的意图,赶紧将眼睛闭上,只是已经无异于掩耳盗铃了。 “姑娘您醒着?”庞士德有些意外。 周以以也只好又睁开眼,无奈地点头。 庞士德便笑道:“您没事真是太好了,昨夜救了我儿,今日又救下公主,真是仗义之士!令我堂堂一名男子都自惭形秽啊!” 周以以又是一阵猛猛点头,心想你可别再说了,再说我就要穿帮了。 “吾还不知姑娘姓甚名谁?”而他好死不死地又继续问道。 周以以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涨红了脸差点没给自己憋死。 袁偀于是帮她解释道:“庞大大,这位姑娘天生口不能言,还请见谅。” “口不能言?”庞士德想起昨晚那个叽里呱啦伶牙俐齿的女人,顿时感到一阵错乱,“这不对吧?” “什么?”袁偀困惑道。 “就是昨夜明明……” 算了,大邺毁灭吧,我先睡了。周以以尴尬到最后竟感到一丝平静,干脆闭上眼破罐破摔了。 而此时正巧一阵推门而入声打断了二人你来我往的双簧,他们见到来人,同时发出一声喜悦的呼喊:“长德殿下!” 周以以此时也打心眼喜悦地呼喊了一声,要不怎么说李暄是她见过最可靠的人呢,永远出现得恰到好处。 李暄却没有理睬他们,径自走到装睡的周以以面前,看她脸色比早上离开时红润,才又些许安心地快步走了回去。 “袁常侍,你且回去歇息,明日沈璧会到府上见你。”她冷冰冰地三言两语就给这对她翘首以盼的两人划好了去处,“庞大人,有话请说罢。” 见到袁偀背影离去,庞士德方才招呼李暄站到窗边,确定外头无人窃听,小声说来。 “昨夜……陈甫听与臣说的,是铸私币的事。” 李暄闻言,平静的面色也不禁一变。 私铸钱币,可是夷三族的极重罪。 “陈甫听与蒲州刺史勾连,欲用蒲州新挖出的铜矿铸伪钱。”庞士德紧接着说道,“于是命臣在西京设置转运仓,将冶好的伪钱在京城流散给钱庄,偷换真币。” “臣本想拖延行事,不料今日他又将臣叫去,说已经选好一处隐蔽地块,就在西京西侧的落石山谷,命臣一月内就要造成。” “这样株连全族的重罪,臣岂敢再为虎作伥?”庞士德言至此处,便曲身下跪,苦苦央求道,“昨夜听殿下一言,臣已决定不再助纣为虐。臣最近听闻您与太后走得近,不知可否向太后反应此事……” 李暄默默闻言,却忽而噗嗤一笑。似乎是觉得他这话十分有趣般,越笑越愉悦,使庞士德都渐渐内心不安起来。 “殿下?”他有些惶然地开口。 “你可知陈甫听是谁的人?”李暄依旧掩唇笑着,好像许久未听到过这样滑稽的笑话。 “什么?”庞士德为陈甫听做走狗多年,只知他处事圆滑,与许多权臣都交好,却不知他头上竟也有主子。 “韩后的妹婿便是姓陈,看你不知,便与你说一声。”李暄意味深长地勾唇。 庞士德蜡黄的脸色一瞬变得煞白,腿一软瘫倒在地上,不自觉往后退缩了几分。 陈甫听是太后的亲室?那铸私币一事莫不是还有太后与韩侍中的授意。而他竟还天真地想要太后主持公道,无异于与虎谋皮、自投罗网。可若这长德也是太后的人,他这不是已经…… 见他对自己露出惊恐畏惧之色,李暄又笑,连忙安抚道:“庞大人请起吧,本宫并非太后亲信。” “当真?”庞士德依旧不敢动弹,只盯着她冷汗直流。 “本宫若是太后的走狗,昨夜便不会帮你查那间铺子,断韩氏的财路。”李暄轻叹了口气,仔细解释以打消他的疑虑,“本宫若是太后的走狗,也不会将陈甫听之事告知与你,只直接将你告密了换功劳便是。” 庞士德这才微微放下心来,从地上爬起,语气依旧谨小慎微:“那……那如今要如何才好?” 李暄支着下巴沉思片刻,似乎一时半会也没想出什么好提议来,只说道:“你便按他说法,先建仓库罢。之后本宫来想办法。” 庞士德连连点头。他之前在朝中听闻这位年轻的末公主名声不好也无权势,然而见到真面,却觉得她相当沉稳,只是一句空头承诺,竟就令他感到无比安心,好像无所顾忌了一般。 “那臣就先告退了,再有要事,与您联络。”他不禁心中生喜,拱手告辞。 见李暄点头同意,庞士德便急匆匆地退出了医室,并将门关紧。 屋内终于只剩下两个安静的人,与一地同样安静的月光。 “你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李暄冷冰冰的嗓音传来,周以以也便立刻睁开眼,讪讪赔笑道:“这不是免得打扰到您和庞大人议事吗。” “哼。”李暄又是冷冷地嗤了一声,快步走到她面前,极高的身量将月光完全遮住,极具压迫之势。 “吾问你为本宫挡什么?你是觉得本宫躲不开那一箭吗?”她呵斥道,嗓音不怒自威。 周以以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于是又扯到了伤口,疼得脸色一白,只是不敢痛呼,并迅速挤出笑容,好声好气道:“哎呀……我这不是总控制不住自己吗……” “乱动什么!不知道身上有伤吗?”李暄可没有看漏她表情一瞬的狰狞,面上怒色更甚,“管好你自己,别显得和本宫很亲近一样,在这擅自决定本宫的事。” 周以以被她训得顿时脑子发懵,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想的。她忽而感到一阵鼻酸,有一阵委屈与失落从心底渗出,使她感觉很难过,比背后火烧一样的痛感还难以忍受。 她想的是一定要忍住,不能被公主看扁了,但做的却是眼泪流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李暄没想到她竟然会哭,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手僵硬地抬起又放下,最后抹在她眼下胡乱地擦,可那湿润怎么也擦不完。 “你又哭什么?我叫你不用再卖命了,你还不高兴了?”李暄心急,又是呵斥道,嗓音几分怪异,几分慌乱,竟连自称都忘了用。而见周以以闻言哭得越厉害了,又只能手忙脚乱地把声音放缓,“行了行了,你哪不开心和我说,我听着还不行吗?” “殿下就这么不喜欢我吗……”而周以以却诉道,哭得眼睛都肿了起来。 李暄一愣,问:“我哪儿说了?” “您叫我不要装得和您很亲近。”周以以又是一阵抽泣。 “我……”李暄想起刚才自己好像是说了这么一句,可她那时不是正在气头上。想来想去也不知怎么解释,于是嘴硬道,“我没说过,你听错了。” “你现在是我最亲近的人。”怕周以以不信,她又生硬地补充了一句。 周以以一听,眼睛顿时发出如星的亮色,连带着脸上纵横的眼泪鼻涕都闪闪发光,看起来颇为滑稽又纯真。 能听到公主对她的心意,这一箭,值了! 想着她心里渐渐甜腻起来,像生吞了一大块饴糖。 李暄看她好不容易不哭了,面上却又浮现出诡异的傻笑,不自觉害怕地后退了一步,觉着自己又说错了话。 “殿下,我现在有事想找您帮忙。”或许是觉得她们感情正浓,周以以羞涩地得寸进尺道。 “什么。”李暄打起十二分警惕。 “就是……您看这医馆全是男人。”周以以伸手捂住脸,想着她与公主都这么亲近了,还都是女人,于是提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请求。 “我这条月事带穿一天了,您能不能帮我换一下?” 十万字留念[比心] 一帆风顺 推推次本预开《半仙不渡男鬼》,对病娇系感兴趣的朋友不要错过[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切盼妻归 第31章 难得温情 而不料她话音刚落,李暄脸色刹那间骤变,常年微眯的凤眸竟一瞬睁得浑圆,涂脂抹粉的脸愈发惨白,这样夸张的神色令周以以都不禁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李暄大概是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哆嗦着手和嗓子又问了一遍。 周以以觉得有点难为情,但两腿间又湿又重的感觉实在难受,于是又诚恳地再说了一遍:“请您帮我换一下月事带,感激不尽。” 李暄一瞬间跳了起来,她本来就高,这下简直要蹦到房梁上去。 “你、你……”她表情扭曲到模糊,惊讶、愤怒、恐惧、茫然,许多情绪杂糅其中,令她脸阵青阵白,最终归于一大片通红。 她嘴张了又张,终于没能吐出半个字来。这般苦苦挣扎,令周以以都怀疑她正在纠结的不是要不要帮她换,而是要不要去死。 许久她纠结完毕:“我宁愿去死!” “干什么呀。”周以以被她这般浮夸的反应无语住,便忿忿哼道,“不愿意算了,公主殿下还是架子大啊,是草民僭越咯。” 李暄这才想起自己还是公主来了,自称也终于回到了嘴上,只是依旧支支吾吾:“本宫并非……” 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在摆架子,也许只是单纯脑子在震惊下变成了浆糊,李暄竟真的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掀开了一点盖在周以以身上的薄被。 而她发抖的手在周以以腰腹处隔空摸了又摸,许久终于才碰到半身裙的边缘。只是刚一触碰到一抹温热的肌肤,就又立刻地缩回去了。 “……本宫找人来。” 狠狠撂下一句话后,她猛地站起身,木凳都被震到了一边,随即落荒而逃。只是一抬脚又被方才踢倒的木凳绊住,磕到了腿上,使她只能动作一瘸一拐、趔趔趄趄表情狰狞地扶墙而出。 周以以全程没能说上一句话,她此刻满头都是问号,左顾右盼,想找个空气中的谁来解释解释困惑。 大邺民风开放,妇人用品都能拿到集市上卖了,互相讨论起来也不觉得污秽。怎么这公主反应却大成这样? 世界上真有这么清纯的女人吗? - 月色皎白,似轻薄银绢铺在屋中。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外头寂寞的院落,深秋桂影婆娑,只听鸦声续断。 不知过了多久,门再度打开,一道轻而稳的脚步声缓缓走了进来。 周以以又一次竖耳倾听,却辨不出这陌生的声响。许久那人终于走到身前,轻声说道:“奴婢来服饰您。” 月色背光的阴翳中,周以以抬起头,顿时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织绮? 不对……这人……真的是织绮吗? 女人的面容是与织绮一模一样的美丽,连嗓音都分毫不差。而她面上丝毫没有之前遇见时那股扑面而来的娇柔情意,只是温温地皮笑肉不笑着,画着织绮的皮。 “你……是织绮?”她不确定地问,盯住她不敢眨眼。 “奴婢当然是。”而女人沉静地微笑着,抬起深不见底的眸反问,“您之前见过奴婢吗?” 周以以顿时噎住,对啊,她现在不是刘大郎了。所以织绮神色这么奇怪,会不会因为面前不是她“心上人”的缘故。 “啊……之前在清平府远远见过你一眼而已。”她刻意地捏起嗓音,说道。 织绮点头,不再言语,专心为她换月事带。这下反而周以以觉得有些扭捏起来,毕竟不管真情还是假意,织绮以前都是跟她表过白的。而幸好此时的织绮并没有任何将她当做情人的心思,事实上她好像是把她当成了什么猫狗,手下动作毫无感情,干脆利落。 身下的黏腻变得清爽,周以以心情也好了许多,向她道谢道:“谢谢你,织绮。” 织绮毫无波动地温婉笑道:“奴婢的职责。”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脚步依旧如提线人偶般又轻又稳。而月光照耀在她柔美的背影上,却使周以以心中的违和感愈发强烈。 “你后颈上的痣怎么不见了?”她终于想起来那感觉是什么,于是问道。 织绮脚步一滞,而后迅速将发髻压低,遮住后颈的位置,冷声道:“您看错了。” 旋即立即离开了狭小的医室。 百思不得其解中,周以以侧躺在床上发呆。睡意逐渐朦胧,背上伤痛比起白日也缓和了许多,她想公主大抵是已经回府休息去了,于是自顾自闭上了眼,陷入黑甜的梦乡。 - 灰白雾气中,窗外的一角天空是浅青色,像一块过洗的旧布。破晓时分,最是露重,风一缕缕游走,携着湿腻的寒意钻入衣中,使刚醒的人下意识裹紧了薄被。 而当她看见坐在床边,支着头一动不动的人时,还是吓了一跳。 “殿下?”周以以惊讶地喊。 浅眠的李暄被她吵醒,却只微微掀开一点眼皮,似乎并不想言语。 “多冷啊。”周以以看她身上穿的薄薄褶裙,甚至连披帛都没有搭,“您一直在这儿吗?” 李暄神色看起来颇为疲倦,只敷衍地应道:“嗯。” 周以以觉得感动,但又几分担忧:“您这样冻坏了身子怎么办?清平府可不能同时有两个病患。” “……无妨。”李暄只是这么随口一答,又闭上了眼。 周以以无奈,只好将自己身上的被子扯过去些,搭在她肩上,可这样自己又四面漏风,于是将身子往她那边使劲地靠,最终索性紧紧贴在一起。 经过一天的休息,这样较大的动作也不是很痛了。她于是安心地也闭上眼想再睡个回笼觉,而李暄此刻却一激灵惊醒,厉声喝道:“你在干什么?谁叫你把被子给本宫的?” 周以以没想到她这样一惊一乍,便好声好气地解释:“我怕您着凉啊。” “不必。”李暄干脆利落地起身,将被子又丢回了她身上并严严实实地裹好,叮嘱道,“本宫要出去半晌,过会回来,你不要再乱动。” 周以以有些发懵地点头,看她高挑的身影依旧疲惫地慢慢走出去了,心中便浮出一股负罪感来,觉得是自己让她没法继续安睡,于是暗自决定等李暄回来与她好好道个歉。 可她左等右等,等来的却不是李暄,而是清平府的奴仆,为首的正是听梧。 “殿下吩咐,将您送到清平府中静养。” 她一开口,似乎稀松平常,却令周以以不知为何眉头微皱。 ……她是、听梧? 不久前看到织绮时的那股违和感又涌上心头。明明是一般恭敬的语调,面前的听梧却没有那股本该暗藏的嫌恶感。 难道真只是因为她现在不是驸马,所以态度有所不同吗? 疑虑中,周以以忽然开口,用与驸马一模一样的嗓音:“听梧,前几日我让驸马转交一盏桌灯给你,你可安置好了?” 听梧闻言微滞,而后恭谨笑道:“奴婢都安置好了。” “……”周以以失语,许久忽然自己伸手拉开被褥,“我自己到清平府去,不用劳烦各位了。” “这怎么可行?您有伤在身呢。”也许是听梧的人连忙上前,拦住了她。 “那我就在这等公主过来。”周以以倔强道,就是不肯跟她们动作。 几位奴仆面露难色,与她僵持许久,而周以以怎么也不肯松口,非要在这见到公主人再动身。她们也是无奈,只好在屋内团团转地窃窃私语,似乎是在互相想着主意。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李暄推门而入。 她满脸怒色,一进门便厉声呵斥道:“你们几个没用的东西,叫你们把人带回府去,竟连本宫都回来了,还在此处磨蹭,是听不进本宫的话了么?” 这群婢子都连忙下跪,也不辩解,只沉声认错道:“奴婢知错,请殿下责罚。” 周以以依旧没看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对李暄的态度怎么也变了如此之多。但既然她们确实是李暄派来的,那就是她的不对了,于是赶紧开解道:“不怪她们,是我自己不肯走的。” “哦?”李暄扭过头来,看着她呵呵冷笑,“怎么,嫌弃本宫府上的床榻,更喜欢这儿不足三尺的破木板?” “没有没有。”周以以连忙摆手假笑,掀开被子就想跳下床去。 李暄被她如此狂放的动作吓到,一步跃上去迅速抓住了她的肩,怒目圆睁:“你是不是一刻不叫本宫生气就难受?” 周以以无辜地眨了眨眼,她可从没这么想过啊,她明明最体贴公主了:“哪有,我背上现在已经不痛了。” 然而她依旧在李暄的强迫下被两个奴婢护豆腐一样护着搀扶出了简陋的医馆,坐上宽敞的马车,并以慢似乌龟的速度平稳地朝清平府蠕动去。 周以以真觉得李暄有点小题大做了,她又不是什么闺阁里长大的娇花,在京城摸爬滚打十多年,什么伤伤病病的挺一挺再睡一觉不就好了嘛。 但她每次想提出异议时,就会被李暄狠狠一记眼刀刮回来。 ……随便您得了。她无语地偷偷翻了个白眼。 然而当李暄再度强迫她趴在了自己的大床上,并要求她这一天什么也不准做时,她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崩溃。 “至少给我看看话本吧。”她努力挤出几点眼泪。 “不行。”李暄坚决道,目光一直落在自己手中的纸笔上不给她一点表演可怜的机会,“会压到伤口。” “……”周以以感到难过,随即感到委屈,最后感到愤怒,这就决计若要我无聊死的话,你也别想好过。 “那您念话本子给我听吧。”她威胁道,虽然也不知道自己这威胁的底气是从哪来的,“不然我现在就下床去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难得温情 第32章 怪人齐聚 李暄闻言手骤然一紧,其中信纸顿时皱成一团。她不可思议地盯着周以以,似乎正在思索该如何处置这个竟敢胁迫她的大胆毛贼。 她最终猛地站起,冷笑一声,靠近了周以以,高大的身形将她压在阴影里,空气也一瞬变得窒息无比。她伸出手,好像想将周以以脖颈捏碎。 “哪一本?”她将手一转,指向角落厚厚一沓本子,阴鸷地开口。 “最上头一本。”周以以得寸进尺地指挥道。 李暄又给自己顺了一大口气,而后走到角落,将最上面那发黄打卷的薄话本拿了起来,并在看到上头“无能相公卖药娘”的七个大字时开始发起了呆。 “快点啊。”周以以见她对着墙角一动不动不知在干什么,于是催促道。 李暄第三次闭眼吸气,认命地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按周以以的要求从折角处开始读了起来。 “相公。” 她念完第一个词就给自己呛住,许久才终于停下咳嗽,半死不活地继续往下念道,“之前那八副药都没用,妾身这回为你从慧灵大师那寻回了第九副,这次你肯定能行了。” “嗯嗯。”周以以听了,期待地不住点头。 “……娘子。”李暄又是好一阵咳嗽。 “谢谢你一直念着为夫,就算为夫没有那个本事,这么多年也不离不弃……” “嗯嗯!”周以以更兴奋了,眼睛都开始闪闪发光。 而李暄眼里已经彻底失去了光芒,只剩嘴还在动着:“他们于是各自动作起来,又是煎药,又是铺床。” “田秀才将付药娘煎好的这第九副灵药服下,几乎是立刻就感到了全身燥热,令他狂喜不已,心中笃定:是了,这回肯定是能行了,他不再是无能的相公……” “嗯嗯嗯!” “他于是雄风大振,将付药娘压进床铺中,手上一使劲,就剥下了那薄薄的纱衣……” “嗯嗯嗯嗯!之后呢?” 之后是李暄将本子狠狠往地上一摔,鹅蛋脸涨得比外头盛开的秋海棠还红。她指着周以以清纯的面目,瞪圆眼哆嗦着质问:“你怎可看这样的污秽之物?” 周以以也涨红脸,受不得她这样的污蔑:“您不要乱讲!现在京城街上书摊审得可严,脖颈以下都不准写,有嫌疑的词都要谐音与隔断,怎么可能是您说的什么银|秽读物?” 见李暄不信,她便又冷哼道:“不信您就往后瞧瞧,有没有您想的那些东西?” 李暄于是将话本捡起来再往后一翻,只见剧情到这就戛然而止了,后面都是整齐划一的小方格,再出现下一段文字时,已经生硬地转场到了付药娘在医馆的工作景象。 意识到是自己想多了,李暄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义正言辞地声明道:“本宫并没有在想那些东西。” 为证清白,她再度坐下,冷脸大声朗读了起来。后面也难免还有这样难以言喻的情节,她起初还支支吾吾,后来就只剩下庄严与肃穆,仿佛在读的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一般。 周以以非常满意而慈祥地凝望着她,不住点头。并非是因为这话本的剧情讨她喜欢,而是李暄终于变得不那么死板,敢于直面世俗情感了。 之前就承诺过,要带李暄见见世面。不然以后他们散伙,她面对真正的心上人该怎么办。这是迟早的事,毕竟她没有那个东西,给不了公主幸福。 想着她心中不由得渗出一分忧伤,这大概是母亲嫁女、徒弟出师时必然会有的情感。 见她面上笑容褪去,李暄觉得奇怪,便停下了朗诵:“怎么了?” 周以以抹了抹眼角的湿润:“没什么。” 李暄又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慌乱:“不喜欢?那本宫换一本。” 周以以连忙摆手,笑道:“不是不是,您去忙吧,我听够了。” 李暄将信将疑地起身,坐回了书桌上,只是眼光依旧时不时地往她这边瞟。 周以以将脸埋进被子里。心里依旧觉得难过。但这难过似乎并不来自于母亲嫁女、徒弟出师,说不清道不明,怪异得很。 她只知道,自己似乎很不想看见公主再嫁人。 李暄费力凝神读起桌上方才被自己揉皱的信,却依旧心神不宁,不自觉开始回想周以以忽然心绪低落的缘由。 而她下一刻又忽地愤怒起来,怒这人竟然敢给她甩脸子,更怒自己竟然真的在意她为什么甩脸子。 手中信纸越攥越紧,直到传来一声清脆的哗啦声响,她才恍然看向那张被扯成了两半的纸,清醒过来。 现在不是和周以以猜哑谜的时候。 门外传来闷闷的敲门声,而后竟是听桐恭谨的嗓音。 “殿下,袁大人与沈大人来了。” 李暄于是迅速收拾好表情,并将一桌狼藉拢去一边,镇定道:“进。” 门吱呀打开,两道脚步声先后走进屋来。 - 听见声响,周以以也不禁从被子里悄悄露出一只眼睛,偷看外头的情况。 只见来人是袁常侍,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的高瘦男子。 他穿着与袁常侍相似的绯色锦缎公袍,头戴进贤冠,腰间用束金带系着银鱼符,大抵也是位显赫的高官。然他的相貌远不及袁常侍俊朗,甚至可以说平平无奇,但却异常惨白阴柔,血红的唇勾起极深的弧度,像是用朱笔画上去似的,眯起的桃花眼中露出一点深不见底的黑瞳,令人没由来地不寒而栗。 “殿下、殿下。”他一进门来,就热切地大喊,嗓音也如面目般令人不适,“您府上的奴仆,真是好骨气啊!” “什么?”李暄微微皱眉。 那男子于是拿腔作势地描绘起来,手上还不停比划着,像说书一般生动,只是这书的内容十分血腥可怖:“臣将他们抽得皮开肉绽,又把身上的皮都灌以水银一层层剥下,有几个还不小心千刀万剐死了……可就是嘴硬说没见过刺客呢。您说,是不是好骨气?” 被窝里躲着的周以以听见这鲜血淋漓的描述,不禁惊地瞪圆了眼,他说什么?府上的奴仆? 府上的奴仆不是都在这吗? “真是野蛮。”李暄厌恶道,“你就不能直接抓了他们的亲属,在面前一个个杀了,还怕他们张不开嘴?” 男子闻言一怔,随即喜悦地敬佩点头道:“哎呀、还是殿下您有好办法!臣回去便将剩下的再好好‘问问’,莫耽误了您的事。” “哼。”李暄对他要用什么手段毫不在意,只漠然开口,“无论如何,明日之前本宫要一个能张口的人。” “那是自然。”男子应道,面上笑容更深了。 见他们谈话结束,袁偀便立即向前一步,禀报道:“殿下,陈甫听一事,臣已查清。庞士德所言非虚,蒲州南确有新挖的私矿。” 李暄却不置可否,只神色淡淡地摇头:“此事牵扯甚多,若无良机,则暂且搁置。” 面生男子闻言立刻露出失望的表情,浮夸道:“啊~臣还以为又有人可审了呢。” “说起来呀,殿下。”而他忽然又话锋一转,轻摇的折扇遮住意味不明的笑靥,“您对那位救命恩人很是信任呢。” “这些机密事,竟给她就这么听着?”他倏地向周以以看来,正对上她露出被外的瞳孔。 周以以被他鹰隼一般尖锐的眼神一震,知道再装睡也没用,于是一咬牙,干脆将被子扯了下来,正大光明地盯着他们瞧。 “哎呀呀,没想到您醒着呀。”那男子见状似乎十分讶异,惊喜地叹道,而周以以打赌他早就发现自己在偷看了。 周以以朝他点头,挤出一个勉强礼貌的微笑,心中对他印象可以说是差到了极点。 “与她无关。”李暄冷冷地插话道,“当她是只猫狗便好。” 周以以正要不满地向她瞪去,就被男子抢先替她打抱了不平:“啧,殿下您这么说,可真是伤美人心。臣才发觉这位恩人相貌也是可人得紧、令臣都不禁心动呢。” 被他毒蛇信子一样的目光舔在脸上,周以以浑身一阵恶寒,这会倒巴不得自己是只猫狗了。 “沈璧!”李暄被他肆无忌惮的举动激怒,美眸怒瞪盯住他大声呵斥道,“本宫的话,你听不懂吗?” 袁偀闻言立即将那被叫做沈璧的男子反手扭住,用腿紧压着脊背逼迫他跪倒在地上。 “哎哟!”沈璧吃痛地一呼,迅速又换上一副无比示弱而谄媚的面孔,“殿下恕罪,臣再也不敢了!” “……滚出去。”李暄明显心情极差,嗓音中仿佛淬了冰渣,连再看他一眼都觉得厌恶。 袁偀于是又立刻将他拎起,狠狠推搡着赶到外头去。 寝屋的门重重关上,屋内就剩下她与公主两个人时,周以以便马上憋不住地抱怨道:“这人是谁,好恶心。” “大理寺丞沈璧。”李暄简短地说明。 周以以并不解气,继续絮絮叨叨地讲他坏话:“长得像公公,声音像公公,阴阳怪气得也像公公,还能在大理寺任职?” “……”李暄沉默片刻,而后淡淡讲道,“他早年想进宫,故自己去了势,但并未被选中,才转而去考了功名。” 周以以闻言,顿时心生怜悯与敬佩,方才的不满也立即烟消云散了。 难怪是个变|态。 - 与此同时,院中。 袁偀依旧用力推搡着沈璧,压着他的头走了一路。 沈璧背上骨头都要被他摁断,连忙往前一跳,用折扇挡住了他的手,不满道:“啧,袁大人这是公报私仇呢?” “你为何总顶殿下的嘴,是忘记我们曾发誓效忠于殿下了吗?”袁偀面色铁青,十分严厉地质问。 “诶~袁大人。”沈璧却扬起细不可见的眉,避开他的问题打起了哈哈,“你这样呆板愚忠,可讨不来殿下欢心啊。” 见他沉默不语,沈璧无奈地叹了口气,循循善诱道:“你注意到殿下对那个女人的态度吗?” “殿下明知她在装睡,还将她护在身后,我一往她那看,就拿要杀人的眼光剜我。”他语调意味深长,“好像把那女人当做自己的心肝似的,谁也不准碰。” 袁偀闻言回想起方才的场景,也开始觉得异样,但依旧呵斥道:“你又在瞎揣测殿下的心思,那是个女人,难道还能有什么僭越的关系么?殿下不过是照顾救命恩人罢了!” 沈璧听他竟呆傻到这般程度,无语地眯起眼,将扇子用力敲在他的榆木脑袋上。 “哎!就是轮着个女人、也轮不到你这傻子呀!”他恨铁不成钢道,而后兀自摇着折扇悠闲走远。 只余下袁偀僵硬地站在原地,心中也渐渐生出一分怀疑与苦恼。 本文没有任何bl、gl成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怪人齐聚 第33章 飞来横祸 长德公主遇刺第三日,晨,细雨如雾。 正道是一场秋雨一场寒,朔风凛冽中,宫人们都纷纷穿上了絮袄,各个殿内也都点起火地,冬日冷寂的气息已经近在鼻尖。 而紫仪殿内此刻却温暖如春,熏炉中缓缓氤氲开厚重的麝香味,令人昏昏欲睡。 只是这一殿的官员并无人敢睡,各自默立,心中皆是惊疑。 为何才不过几日,圣上又将他们叫来,莫不是又有人要步刘仲达后尘? 想着他们不禁面面相觑,都在彼此脸上看见了惊惶之色。 此次前来参会的官员比前次更少,不过是三省一台一寺的正副要员而已。 “不知母后陛下,将臣等召来是为何事?” 率先打破一殿沉寂的竟是皇后,她也被邀参与此次常参,令她嗅到几丝不详之意。 而太后稳居于最高台之上,神色不怒自威,闻言便是冷笑道:“萧皇后当真不知?” “……臣不知。”萧后向来温和沉静的面目上都罕见地染上了几分焦躁。 最近的事,似乎正在不可遏止地脱离掌控。先是萧蔺被参,后是刘仲达被贬,再是李灏被重罚,使她近些日子总是心神不宁。 太后又是意味不明地冷冷一笑,对她不再理睬,却对身旁弯腰候着的余公公说道:“传她进来。” 余公公领命,于是捏长了尖细的声线,对殿外喊道:“宣长德进殿——” 殿中众人听闻这名字,面色都是一变。又是长德,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动作是不是太多了些。 然而他们也知长德已经攀附上了太后,此次上奏,怕不又是冲着萧氏而来。 长德依旧穿着削薄的九翟青赤裙,未曾披上一件厚衣裳,甚至未曾打伞。细雨濡湿她松散发髻,自苍白妆容滴下,显得她不再如前妩媚鲜妍,却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她一进殿,便重重地在堂前跪下,将全身倒伏在地上叩头。 她张开口,嗓音颤抖,竟是字字啼血:“臣要告皇后殿下前日命人刺杀臣下!”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一片哗然。 “荒唐!”被她这般控诉的萧后即刻拍案而起,即使早有准备也觉得不可置信,双眼血红地厉声质问,“本宫派人杀你?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本宫有何要杀你的理由!” “臣……臣不知。”李暄被她这样怒喝,不禁瑟缩地后退了些,细长的墨眸中水光浮动,甚是令人不忍。 “哼。”太后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替她讲道,“无非是怪长德夫妇参告了刘仲达罢了,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呢?萧后?” 而她目光却不知为何向正闭目养神的帝王掠去,使皇后忽然想到什么似,脸色一变。 知道那件事的人,宫中已经不剩下几个,而太后正在其中。 皇后知道李暄当了太后的好狗,今日非要咬下她一块肉不可。她于是轻吐了口浊气,镇静下来,又在凤椅上沉稳坐下了。 她闭眼,随即缓缓睁开,露出惯常的温和笑容:“刘仲达既已查明罪有应得,本宫又何有记恨长德的道理。长德如此肯定是本宫要刺杀你,可有证据?” 而李暄却仿佛早在等她这句话似,这便抬起头来,嫣然一笑,不紧不慢道:“此事臣已托大理寺丞查证,不如请他进来详谈吧。” 在太后首肯下,绯衣瘦削的沈璧便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依旧是那副笑容满面的模样。 “免去礼数,直说无妨。”皇后见到竟是这人,手顿时攥得更紧,强装镇定道。 此人是出了名的手段狠辣、笑里藏刀,萧家曾多次拉拢未果,如今竟归了韩氏么? “哎呀,那可真是谢谢皇后娘娘了。”沈璧于是奉承笑道,“殿下果真宽宏大量,凤仪天下。” “那臣便直说了。”也不管皇后面色难看,他立在殿中,侃侃而谈,“三日前辰时,长德公主在府邸前遇刺,为友人所救幸未受伤,后随行侍卫重伤意欲脱逃的刺客,那刺客便落入了清平府中,此事西京县令庞士德大人可做人证。” 庞士德?殿中众人听到这名字都若有所思。此人作风向来清正不阿,若他做人证,看来长德所言并非杜撰。 “然而当臣闻报命人进府搜查时,却只见一地血迹,未见刺客踪影。各位可要知那刺客伤在颈项,即使未当场毙命,要自行出府也是无稽之谈,由此可见,必定是有人在府中与之接应,将他送出了府。”沈璧滴水不漏地推理着,却又忽而苦恼,叹道,“可当臣查问府中奴仆时,他们却一口咬定并未见过什么刺客。” “这怎么可能呢?诸位大臣、太后皇后。”他浮夸地举起了手,四处张望,“青天白日之下,一个半死不活的八尺男儿就在几十位家仆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您们倒想想,是不是这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奴婢在说谎?” 在场诸位人闻言一想,如果他所说前提属实,那确实也是这个道理。 “可是这群奴仆是受您的命,才到清平府去的啊。掖庭局所有人皆可作证。”沈璧这又接着摇头长叹,尖锐的目光向皇后刺去,终于图穷匕见,“所以是为什么呢?皇后殿下?” 皇后怒极而笑,紧攥扶柄的手微微颤抖:“哦?就凭此,就可将本宫打作幕后主使了?” “那自然不是。”沈璧见她紧张,于是缓和地笑笑,嘴都快要咧到耳边去,只是看起来更叫人毛骨悚然。 “臣也只是这么想想,没想到那些奴仆里,真就有人指控了殿下您,那臣也不好当做没听见不是?” 语罢他忽然拍手,两个侍兵便拖着一团好像是女人的东西,快步走进了殿中。 那女人被他们押着,重重跪在了地上,上身便立刻无力地垂落。 众人侧目,触见她浑身模样,顿时都露出不忍且嫌恶的神情。只见女人一身白色囚服破败不堪,被鲜血浸染,漏出的皮肤上满是烙铁烫过的焦黑,头发也被生生拽去了一半,以至于遮不住青肿不堪的面庞。 “奴婢……素芸……陛下……殿下。”她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冒着血泡,吐字模糊不清。 皇后闻言大惊,不禁猛地站了起来,素芸不是今早不久前刚到宫中汇报过长德府里情况么?怎么可能以这副模样出现在这里? “皇后娘娘莫不是在想这是臣随便哪找来的戏子?”沈璧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于是贴心地替她打消疑虑,“臣已经叫掖庭局的掌事帮忙验身,这位就是深受您信赖的女官素芸没错啊。” 说罢他猛然挑起素芸额前的乱发,露出那刀痕似的一点胎记,使皇后彻底死心,她确实是自己派到清平府监视长德的素芸。 “说吧,事情真相到底如何。”李暄就跪在不远处,侧目冷声命令道。 素芸沉默片刻,而后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 “是……皇后指示奴婢,接应行刺的人。”她断断续续地说。 “你可确定?”沈璧蹲下身,逼近了她,笑容依旧亲切,却令素芸浑身战栗不已,“陷害皇后娘娘,可是死罪中的死罪呀。” “奴婢确定!”素芸嘶声竭力地大喊了一声,泪流满面。 “啧。”沈璧失望地站起身,摇摇头,不忍地转身,而对皇后叹道,“连清平府掌事的女官都这么说了,殿下,您也不能怪臣、怪长德公主指认您啊。” 皇后早已不能维持最初的沉稳,满眼注满了不可置信。素芸是她从萧家带来、绝对信任又受过训锻的人,所以才安心将她插入长德府中,怎么可能背叛她?难道说确有其事……她不禁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萧蔺。 而萧蔺也神色晦暗地摇了摇头,表示此事也非他所为。 “真是荒唐。”她额上落下冷汗,暂且将疑问压在心中,强装镇定地冷笑道,“沈大人,素芸这模样明显是被你屈打成招了,所说的证词又有何意义?” “若您非要这么讲,自然也没什么意义。”沈璧笑道,静静站在一旁,不再言语。 见事态已经发展到满意的程度,李暄也笑,颇为大度地宽解道:“许是这奴婢被打伤了头胡言乱语,误指认了皇后殿下。臣毕竟也未受伤,此事就不再追究了罢。” 他们本来也未想过能凭这事就一举扳倒皇后,路要一步一步走,今日撕开皇后伪善的面皮,不过是为之后的计划铺垫罢了。 看台阶递了过来,虽不明白李暄为何又忽然松口,但毕竟现下状况已对她十分不利,皇后于是连忙和气笑道,装作与她十分亲近般:“本宫也理解长德遇刺心慌想讨个公道,但此事确非本宫所为,本宫有何理由非要杀你不可?本宫在心中可是一直将你当做自己亲女……” “……皇后,禁足三月。” 这一切闹剧随着李暄让步,本该走向一团和气的结局,而谁也未曾料到,此时忽然有人开口,将诡异的平衡打破。 众人皆惊,循声望去,而那说话的人,竟然是座上的帝王。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往前无论是奸佞谋反,还是诸地大灾,皇帝都只由大臣们自行争辩,间或皇后或太后施令,从未有过言语,以至于众人早已把他当做了一具傀儡。而短短数日间,他竟亲自下了两道令,若之前是因为想起曾经共患难的旧臣柳行止,那这次又是为何?长德只是个母妃早亡、毫无权势、也不得圣宠的末公主啊。 就连李暄本人都骤然抬起了头,始终运筹帷幄的神色露出几分怪异。 皇后侧目看向皇帝,面色苍白,宛如一具死尸。 她却忽然不再觉得惶然、觉得愠怒、觉得惊骇。此刻她倒变成了殿中最平静的人。 因为只有她知道是为何。 皇帝果然没有忘记那个女人,这些年的冷漠不过是极好的伪装。如今见她要害他们唯一的孩子,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摘下了假面。 皇后又看向眉头紧锁的长德。 她没有派人刺杀李暄,而她在这一刻却忽然意识到,李暄真的不能再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飞来横祸 第34章 义薄云天 有人在外头敲门,周以以听出是素芸的嗓音,于是便放她进来。 “素芸”依旧是那般沉稳可靠的形容举止,不愧是一府的掌事。她恭敬地屈膝行礼,禀报道:“周姑娘,庞家少爷来了。” 哦对了,她为了顺理成章入住清平府,于是给自己现取了一个名字,叫周小娘。府中奴仆也很快都接受了她的存在,只是竟然没人问起刘大郎去了哪里。 “让他进来吧。”周以以用比平常更尖细的音调答道。 很快一个肥墩墩的肉球就裹着华丽锦袍、吧唧着糖油果大咧咧进来了。 “姐姐,你好点了没?”他一边说,一边吃得满嘴是焦黄的糖浆,还在黏答答地往下流。 周以以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他漏到刚擦过的毛毯上,于是赶紧把帕子丢给他:“我好得很,快擦嘴!” 庞源还在咯咯地傻笑:“那就好。我听爹爹说你受伤了,吓死我了。” 他噗通地坐到床边,李暄柔软的大床随之迅速下沉了几分,并满脸骄傲地跟她讲话:“你那天是不是其实没有在帮人搬箱子,而是在偷坏蛋的钱给穷人啊?别骗我,我想了两天就想明白了。” 这小鬼竟然想两天才反应过来?周以以简直无语:“对呀对呀,你真聪明。” 得了她的赞赏,庞源更加高兴,在床边上又蹦又跳:“我爹请的教书先生还说我傻,他才傻呢!回去我要在他的书上尿尿!” 周以以不禁对那位飞来横祸的教书先生心生愧疚,但也只愧疚了一瞬。她在意的是几日前在医馆听到的事,正巧庞源自己送上门来,便急忙问道:“这几天你爹怎么样?” “他心情很好。”庞源似乎因为他爹的心情好,自己心情也好得不行,“背不出书也不骂我了,还带我去集市玩了呢!” 周以以一怔:“为什么?” 庞源想了想,而后说道:“我爹说什么,公主肯定有办法,不用着急之类的……总之、不用着急!公主肯定有办法!” 周以以闻言失语。庞士德果然将希望都压在李暄身上了,指望她替自己解决陈甫听命他帮铸私币的事。 可她又听公主与袁偀说,若无良机就要暂且搁置,恐怕庞士德要白高兴一场了。 她倒是懂李暄的意思。或许有办法,但没必要。毕竟她现在主要的目的是联合太后除掉皇后,又何必在这节骨眼上去得罪自己的盟友,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徒增阻碍。 但周以以却始终放不下这事。不仅仅是担忧若被揭发庞士德和庞源都要人头落地,更是担忧一旦伪钱通过钱庄大肆流入民间,京城的百姓日子会更加艰难。 “姐姐,你不开心吗?”庞源看出她情绪低落,于是伸出胖乎乎的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小心说道,“背上疼吗?” 周以以蓦然回神,眼珠子转向他担忧的圆脸,连忙假笑摆手:“啊……没有没有。你能去厨房叫人帮我端碗粥来嘛?我饿了。” 庞源一听,立刻就明白她为什么难过了,毕竟肚子饿可是全世界最痛苦的事。于是他迅速地点头,跳下床一步一癫地往庖厨跑去了。 见他圆滚滚的身形消失在视线尽头,周以以便立即也跳下了床,趁李暄一大早进宫去还未回来,偷偷用她的纸笔开始龙飞凤舞地写起了字。 在庞源端着一大碗白粥回来时,她已经将信封好,端端地坐在了桌前。 “姐姐你快喝吧,我把锅里的都打来了。”庞源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说。 周以以看着这白花花的一片稀粥实在没有胃口,再说这本就是她随口编的借口,于是手一撇就将粥碗推去了角落,又将刚写好的信递在了庞源面前。 “再帮我个忙。”她理直气壮地要求道。 “什么?”庞源接过,顺势就要拆,吓得周以以连忙将他衣袖拽住。 “不是写给你的!”她手忙脚乱地拍开了庞源的肉包子手,“是让你一会去西京的长夏街普济坊,找一个叫瘦虎的,把信给他,他就会给你糖橘子吃。” 一听说有糖橘子领,庞源立刻眼中放光,浑身充满了干劲,拿着信就往外跑,甚至顾不上道别。 周以以目送他笨拙的背影一刹那就不见,简直哭笑不得。这怎么说也是县令大人捧在手心的好大儿,怎么总像个饿死鬼一样。 - 话说这庞源一跑出了清平府,也不管天上还在下着细雨,就催促带他来这的男仆赶紧再带他到长夏街去。 男仆面露难色:“可是县令大人命奴带您拜访过公主后就回县廨去。” 庞源闻言一叉腰,瞪圆眼,忿忿骂道:“笨蛋!你不说,我爹怎么知道我去别地了?” 见男仆还是犹犹豫豫,他就狠狠踩在了男仆的布鞋上。男仆吃痛抬起脚哎哟哎哟地左右横跳起来,庞源就顺势绕过他直接去扯马夫:“快去长夏街,一刻都不准停,不然叫我爹罚你薪钱。” 车于是立刻就开起来,朝与县廨相反的哄乱大街上颠簸而去。 话说这长夏街普济坊,二百年前曾是关中赫赫有名的普济寺。大邺高祖伐前朝之战乱中寺院的方丈收养了数百名孤儿,故而后来庙宇拆建改名普济坊,也依旧用作收养无父无母的孤儿之用,如今已是京城内最大的孤儿收养所。而如今这群聚集的孤儿的头儿,就是个这叫“瘦虎”的。 但庞源并不知道,他只知道里面有糖橘子吃,于是傻楞楞地就破门闯了进去,而后被正在地上打瞌睡的两个小孩跳起来一左一右地擒拿住。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稀里糊涂地押进了一个暗房,其中点着火把,许多与他一般年纪的小孩穿着粗麻衣服站在两侧,护卫着前方破木桌旁的另一个小孩。 只见那小孩又高又瘦,裸露着半边上身,后背上用染料潦草地画着一条可能是青龙的条状物,正背对着堂下,直直立着用毛笔在草纸上鬼画符。 “老大!有敌兵闯进来了!”抓着庞源左臂的小孩随即怪声喊道。 庞源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正新奇地左顾右盼。只见这群小孩各个怒目圆睁,模仿着县衙里那些官兵的骇人模样,就是七扭八拐,左搔右挠,显得十分滑稽。 “我不是什么敌兵!”这场景叫他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于是抱着手,仰头大声地哼起来,“我爹是西京县令!” “好大的胆子!这样和老大说话!”站在屋前、可能职位很高的另一个小孩被他气笑,“打!” 立即一群小孩就抄着破破烂烂的扫把藤条之类拍了过来,只是由于挤得乱哄哄,基本都拍在了友军身上。而庞源立刻就认了怂,在地上缩成一团,哆嗦地大喊:“别打别打!我是来送信的送信的!” “哦?” 那堂上始终背身写字装高深的小孩转过身来,制止了趁此机会互相攻击打闹的小兵们。他生着一张同身形一样细长的脸,看着很是沉稳:“拿来。” 一个小孩便迅速夺过了庞源手里的信纸,走上前去,一边读着信封上的字:“老大!是云鹤寄来的!” 瘦虎点头,将信纸拆开,就着昏暗灯光垂眼读起里头的讯息,若有所思。 庞源见没人揍自己了,顿时又自信起来,站起身,没好气地喊道:“信我送来了,糖橘子呢?” 瘦虎看见云鹤的文末还加了一句“请给送信的胖墩一个糖橘子”,不禁觉得好笑。但他向来对自己的小弟有求必应:“黑狼,给他一个糖橘子。” 一个皮肤黝黑、毛发旺盛的小孩便从屋旁的皮口袋里拿出一个橘子,远远地丢进庞源手里。庞源连忙抓稳一瞧,只见这橘子也不知是什么品种,又圆又亮,剥开薄薄一层皮放入口中,汁水四溢那叫一个甜彻心扉,叫他吃的心花怒放涎水直流。 “能再给我一个吗?”他得寸进尺地问,眼里没有一丝尊严,全是对橘子的渴望。 瘦虎冷笑,又叫黑狼赏他几个,却没想到这小子越吃越上瘾,三两口就快把普济坊的橘子存货都给吃光了。 “……”瘦虎波澜不惊的脸色渐渐现出几分裂纹。之前叫人揍庞源的男孩诨名“跛狐”,他生来腿脚不好,但是很会察言观色,见瘦虎不高兴了,立即跳起来,指挥道:“把这不要脸的馋小子赶出去!” 于是一群乌合之众又稀稀拉拉地动身,拿扫帚把庞源往屋外赶。庞源不得不倒退着往外,眼睛还十分不舍地巴巴盯着那装橘子的大口袋瞧。 “罢了。”瘦虎很是稳重地眯眼,制止了他们乱糟糟的动作,对满脸清澈的渴望的庞源讲道,“你若是想吃,就加入我‘义云帮’如何?” 庞源闻言立即把头点成拨浪鼓。 旁边的小孩拿扫帚柄一戳他屁股:“叫老大!” “老大老大老大!”庞源立即上道地喊。 瘦虎欣慰地点头,走下堂来,慈爱地抚摸这个大概和他差不了几岁的小孩圆咕隆咚的脑袋:“以后,你就叫圆蛙吧。” 庞源一听,不高兴了,嘟囔道:“他们都叫云鹤黑狼,怎么就我叫圆蛙这种名字,一点都不霸气……” “啧。”瘦虎无奈地叹气,解释道,“我们义云帮的人起名,都是照外貌来的,你这矮胖圆的样子,不是很像田里的□□么?” 见庞源还不服气,他又指了指屋前挂着的那几个破布口袋:“你若加入义云帮,帮里的东西随便吃。” 庞源这就立刻拱手作揖,将头发拢成大人模样,坚定不移道:“老大在上,受圆蛙一拜!” 瘦虎连忙将他扶起,满屋的小孩也都高兴地叽叽咕咕呱呱地吵闹起来,要为新弟兄的加入举办拜把仪式。庞源就一边被这群人裹挟着学猴子叫、跳猴子舞,一边听瘦虎介绍他义云帮在京城内有上百个好弟兄,立志要匡扶正义、还天下太平。当然他并没有听,他已经沉浸在以前从未吃过的普济坊自制美食的海洋里无尽徜徉了。 等到他终于被坊外等着忍无可忍的男仆拽走,跛狐清点了一地狼藉,哭丧着脸报告道:“这家伙几乎把普济坊所有的零嘴都吃完啦!” 而瘦虎却甚是大度地挥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云鹤所托之事才是当务之急,诸位好汉都上前来。” 等到满屋群魔乱舞的小鬼都凑上前去听命,他才神神秘秘地道来。 “传出去,西京落石山谷里,长着一味肉苁蓉,有固精壮阳之效。” 第35章 暴雨倾盆 不似清晨时分的沥沥细雨,此刻雨势愈大,到傍晚时分,天色便已沉黯如夜。成片的雨幕经狂风席卷,似天河决堤般冲过宫墙殿宇,白茫茫的水汽在地面上四溅升腾,模糊了世间一切色彩,只剩下寒冷彻骨的黑与白。 无止息的混沌喧嚣中,有一人裹在漆黑油帔之中,持着宫灯,悄悄隐入了同样漆黑的鸾宸宫。 “这样冷的天,你也不知点个暖炉。”那人将油帔脱下,雨水不慎漏进了领口,使他打了个寒颤。 殿内烛灯燃起,映照出一张沧桑的老脸,赫然是宰相萧蔺。 萧佩环倚在榻边,只看窗外白茫茫的雨,神色平静:“身子冷,犹可暖。心冷,又该如何暖呢。” 萧蔺知她是仍在意被皇帝禁足的事,叹了口气:“这事,也得怪你不慎。刘仲达刚被贬,韩绩掌控了大理寺,正要对萧家下手,你却在这节骨眼上去动公主,行为还如此粗糙叫人抓住把柄,怎能不出事呢。” “我没有命人刺杀李暄。”萧佩环冷冷辩道。 萧蔺闻言一惊,不是萧佩环?若是如此……他心中即刻开始飞快算计,几乎是一瞬就想明白了幕后主使:“素芸不是你从萧家带去的人,她难道也倒靠了韩氏么?” “呵呵。”萧佩环冷笑,“我方才听于平报,是沈璧找到了她失散多年的妹妹,而后素芸便改了口,构陷刺杀一事乃我所为。之后沈璧还替她脱了奴籍,放归老家去了。真是吃里扒外的贱货,将萧家当年抬举她的恩情忘得一干二净。” 刘仲达虽被贬出京城,萧家这百足之虫在刑狱之端也并未被连根拔起,大理寺中仍残留着许多萧党。大理寺主簿于平便是其中一位,依旧充当着皇后的耳目。 萧蔺一听竟有此理,也心中生怒,但这一小卒并非重点,重点是现下形势已十分不利,萧韩二家的天平不知何时,已经开始失衡了。 “素芸之事,吾会替你处置。你与瀛儿切莫轻举妄动。”萧蔺深知此时多做多错,最好的办法便是暂且蛰伏,静候良机,于是叮嘱皇后与太子绝不要再主动挑起事端。 萧佩环闻言不置可否,只缓缓低头,抚弄尖长的指甲。上面画的是鸳鸯比翼、连理枝缠。耳边暴雨坠地的声响吞没世间一切或喜或哀,她于是失神,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同样暴雨滂沱、鲜血淋漓的夜晚,听见了孩童嘶声的哭喊,使她莫名有些害怕,但又强使自己镇定下来。 “本宫等何月娥的死,等了那样久。如今不过是再等等她留于世间的孽种,又有何难捱的呢。” “李暄以为攀附上了太后,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伴君如伴虎,本宫倒想瞧瞧,她能风光上几时。” - 雨实在下得太大,而公主还是没有回来,叫周以以不禁有些担忧,怕她没带伞具,要被淋成落汤鸡。 所幸在夜幕降临前,那抹血红色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尽头,正披开马车的布帘,往雨中探手。 周以以心中一急,连忙呼喊着撑伞向她跑去。终于在李暄被大雨打湿前,踏水而过,大喘着气将伞撑在了她的头顶。 李暄见到她这样飞快地蹿过来,眉头都皱成一个川字,大声呵斥盖过噼啪雨声:“谁叫你这样跑的?伤口再扯开怎么办?” 周以以嘻嘻一笑,要知道她恢复能力极好,这会已经一点痛感也没有了。但跟李暄争起来肯定没完没了,于是转移话题道:“听说您今天进宫去指控皇后了?有结果吗?” 李暄点头,抹掉她发上滴落的水珠:“萧后被禁足三月。” 周以以闻言惊讶,没想到竟然真能掰动皇后,顿时喜不自胜:“真的?那我中这一箭也值了!” “说什么呢?”李暄又是一眼刀隔着雨帘刮在她身上,嗔怪道,“没你鲁莽行事挨这一下,本宫就奈何不了皇后了?” 见周以以无言以对地讪笑讨好,她又勾起一抹冷笑:“皇后还是着急了,她这般心思缜密,不该露出如此拙劣的破绽。” “她可能很自信能将您一击毙命?”周以以也觉得奇怪,怎么说把刺杀地点设在清平府内都还是太狂妄了,“所以也没想过善后的事吧。” 李暄不置可否,与她一同顶着瓢泼大雨走至寝屋前。此刻天顶正好炸开一道响雷,剧烈的白光闪过,将两人的面庞都一瞬照得惨白。雨也随之落得更大,整个世界都在它的重击下战栗,宛若神罚已至。 周以以并不害怕打雷,但她却不知为何心中浮起几丝不安,于是定定向李暄望去。 眼中的李暄正望着这雨,目光冷寂,似乎开始回忆些什么,任凭雨水被狂风卷起,打湿她的长发,顺着面庞流下。 “本宫出去走走,你回去吧。”李暄淡淡开口,拿过伞,低哑的嗓音被暴雨完全吞没。 而周以以却如此清晰地听见,使她下意识伸出手,用力抱住了她的胳膊:“我陪您去。” “周以以。”李暄严厉地凝视着她倔强的脸,“回屋去。” “不!”周以以大喊了一声,手脚都因雨夜的寒冷而哆嗦,而她十分坚定,无论如何也不愿挪动一步。 两人在重重雨幕中对视许久,谁也不肯让步。 “您心里有事吧。”周以以毫无依据地说道,又软软地乞求,“请不要离开我。我害怕。” 我害怕你被这暴雨吞没,再也回不了头。 在她卑微又坚毅的目光中,李暄沉默良久,终于叹道:“你是不是被本宫宠坏了?” 她应当感到无奈或者厌烦,但这无奈和厌烦还未到达眼底,某种奇异的热流却先触动了她的心弦。李暄抬起头,眼前被雨水扭曲的世界似乎清晰了些。 她开始懊悔自己总为省事而由她乱来,倒不如最开始被她撞破杀夫那晚就将她灭口。 免得如今心乱如麻。 “走吧。”她又一次让了步,将这柄小小的油纸伞撑在两人的头顶,并向周以以倾斜了些。 周以以注意到她的偏心,又怕她淋雨着凉,于是向她紧紧靠去,揪住她的衣角。 李暄感受到身侧暖热的温度,身子一僵,而后犹豫地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腰。 这样她们就再也不会淋雨,也再也不会冷了。 - 偌大的清平府中,一切都被暴雨溶解。闪电时不时撕裂天幕 ,雷声翻滚咆哮,震得脚下青石板路不住颤抖。湿透的晃动的树影后,几点幽灯似乎漂浮于冥河彼岸的鬼火。虚无的喧响在天地间蔓延,也似某种寂静,使狂风骤雨凝固于此刻此间。 两人在这巨大而湿冷的牢笼中漫步,周以以却奇怪地不觉得可怖,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在四肢百骸涌动,使她心尖发痒。 “你喜欢雨?”李暄忽然发问,大概是想知道她非得跟出来的原因。 “嗯嗯。”周以以点头。她确实喜欢在细雨中闲逛,聆听雨珠敲打在伞面时淅淅沥沥的脆响。但这样的大雨,其实还是窝在被子里睡觉比较惬意。 “我不喜欢。”李暄却笑,她抬起头,眼中水光隐隐浮动,也许是大雨的倒影。 周以以看向她,而她就此闭口,不再言语。 周以以知道她又忆起了某段往事,但不愿开口分享。她忽然想起李暄喝醉那晚抱着她时说的话,这回忆或许与那人有关。 公主与她的母亲之间,大概曾在暴雨中有过什么刻骨铭心的过往。 打断他人的感怀是失礼的。周以以于是也没有出声,只陪着她在雨中慢慢走着,鞋底轻轻重重地踏过水洼,濡湿裙摆。 她们一路从寝屋,走过回廊,走过花园,走过庭院,走过荒凉野地。由于没有提灯,她们走得很慢,互相紧紧握着手,生怕在夜色中走丢,又再孤身一人。 周以以觉得总该说点高兴的事,将李暄拉回现实才好。于是犹豫中想了想,决定就聊今早的事:“您知道吗?庞源那小鬼今天来府上了。” 李暄点头:“你还叫他去普济坊送信。” 周以以大吃一惊:“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若是什么都不知道,要怎么活到今天?”李暄淡淡道,多少辛酸在几个字中轻飘飘一语带过。 “皇后与萧相暂时不会有动作。”她敛眸,说起今后的打算,“分心处理太后的事,倒也无妨。” 周以以听出她是打算要对陈甫听的事出手了,顿时高兴起来:“殿下您一百个放心,这事就由我去办,绝不把您牵扯进来得罪太后。” “哦?”李暄闻言眯眼看她,揶揄道,“你叫普济坊那群孤儿去办的,就是这件事?” “对呀对呀。”周以以一拍胸脯,气势十足地许诺道,“我办事,您放心。” 李暄又不是没见过她的行事风格,确实放心,非常放心她一定会出事。但也无所谓,随她折腾去吧。 反正摆平起来也没多困难。 闲聊间,两人已走至清平府的尽头。眼前就是府邸的木门,以及高耸沉默的围墙。 “那天刺客就是潜伏在那里吧。”周以以指了指远处被树影遮住的一处偏僻角落,捏着李暄的掌心,踮起脚笑道。 由于没有人因此大碍的缘故,刺杀一事显得并不沉重。李暄也眯着眼透过雨幕往那儿看去:“是。” 两人于是又百无聊赖地走至那处墙下,青砖上头本该糊着刺客重伤跌落时飞溅的淋漓鲜血,此刻却已被暴雨冲刷得几乎一干二净,只余下几道浅浅的血痕,草地上的血渍更是在一片湿漉漉中无迹可寻。 “刺客要是摔在这的话,应该是被府里的内应送出去了吧。”周以以指着血痕正下方的草地,又顺着青石路一路指到大门处,划出一道有些距离的弧线。 而李暄却看着这弧线,几不可见地皱起了眉。 周以以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自顾自瞧着干干净净的石路感叹道:“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厉害,要我来拖,包拖得满地是血。” 李暄往血痕侧方走了约摸一人高的距离,忽而抬头,看见正上方有一处缺口,几片墙瓦不翼而飞。 她低头张望,似乎在找什么,却又无果,于是又急匆匆扯着周以以走出府外,赶到那缺口处下方,终于在荒芜的杂草中拾起几片破碎的墙瓦。 再看那缺口之上,一道磨得发亮的勒痕在雨水中闪着阴森的微光。 “怎么了?”周以以一路跟着她跑来跑去,满头雾水地发问。 而李暄没有回答。她沉默良久,终于沉声道。 “刺杀的主使,并非萧后。” 第36章 壮阳神药 若墙瓦是刺客跌落时带下的,那理应落在清平府墙内而非墙外。若说是被风吹落的,那定然不会如此整齐地就落下相邻的几片。那只余下一种可能,有人故意将它们掀下,要无阻的墙头另有他用。再看那绳索磨过的一道向外拖拽的深深痕迹,必定曾吊过什么重物。 如此,当时发生了什么便可想象:接应刺客的人见刺客跌落并很快就断了气,无奈之下只能爬上墙头掀掉几块砖瓦,露出刚好够一人的空挡,而后用绳索把尸体脚部系住,将它拖出了府墙。所以缺口正好距离飞溅血痕一人脖颈到脚踝的距离。所以青石板路上即使犄角旮旯也干干净净。 而刺客的帮凶即使大费周章,也并不想从府门其他人眼皮底下大大方方地离开,可见他并不是府中奴仆。 那么,刺客就必定不是萧氏派来的人。 周以以在李暄的暗示下,逐渐也编织出了那日慌乱之中的真相,不由得自指尖渗起一股寒气。 “除了萧家人,还有谁要害您?”她脸色极差,望向李暄。 李暄神情凝重,摇了摇头。 阴影中潜伏的腌臜东西,比她想象的还要多。 - 拱护西京的落石山发现了肉苁蓉一事,很快便在京城传开了。 这可是一味补肾益精的极好药材,却因性喜干凉而在京城一带很少生长,需从西北运入,到药房里可就卖到了数百文的价格。如今竟然在附近的山谷里就能挖到,可真是天上掉下的馅饼。 于是京中人群蜂拥而至,曾经万径人踪灭、仅有几座坟头的荒凉山谷顿时成了人尽皆知的抢手宝地,白天一堆人拿着铲子挖挖掘掘,晚上一堆人提着油灯继续挖挖掘掘。 人都说几家欢喜几家愁,但这应该是万家欢喜一家愁的变故了。 庞士德愁眉苦脸,向京兆尹陈甫听禀报道:“大人,那落石山谷如今人群密集,恐怕不适宜暗建钱仓啊。” 陈甫听也听说了最近街上疯传的肉苁蓉一事,不禁怒火中烧,即刻吹着胡须呵斥道:“你的辖地,怎可容许这群贱民以讹传讹?将他们全都驱走,莫耽误了事!” 可庞士德还是满脸难色:“京中贱民刁蛮不化,您也是知道的。只怕就算下令驱逐,他们也要偷摸过来。届时要有人发现钱仓的事,可就不妙了呀。” “废物!”陈甫听也知是这个道理,可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只能将气统统撒在庞士德身上,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庞士德也就顺从地跪下,面色煞白地低着头不发一词,似是畏缩极了。 在一旁同样参与机密议事的东都县令江崇见状冷笑,他本就对京兆尹将倒币捞油水的好事交给了庞士德颇有微词,这下可不是他的好机会来了。 江崇于是上前一步,恭敬道:“陈大人,不如将钱仓建在东都南的阴稽山中,那处也是人迹罕至的乱石岗,届时臣命重兵把守,必然不会被人发现。” 陈甫听闻言颔首,可又仍有顾忌:“蒲州位于京城西侧,要将铸好的钱运到东都,难免要经过京城主道,恐生变故。” 而这也是他原本要将钱仓设在西京西的缘故,最大程度减少被发现的风险,而并非是更亲近庞士德。事实上庞士德三番两次对他的命令有抗拒之言,早令他心生不悦。 江崇便立即出声为他打消顾虑:“京城南至阴稽山正好有一条偏僻货道,平日便是专供拉货的车马通行,若叫运钱的车辆混在其中,又岂能有人生疑?臣再关照沿途官兵多加看护,必定可将铸钱平安拉到仓内。” 听见他这样自信,陈甫听在心中仔细一琢磨,觉得此法确实可行,更何况当前蒲州已有一大批私钱铸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使并非万全之策,将转运仓设在东都也已是最佳的选择。 “好,那此事便交由你来办。”陈甫听了结了这桩烦心事,顿时心情舒畅,于是和颜悦色地对江崇吩咐道。而再低头看向地上仍跪着发抖不成气候的庞士德,他又面露失望厌弃之色,呵斥道,“你要尽力配合江崇,不可叫事情在西京出了岔子,不然后果你自己掂量掂量。” 此番威胁之下,庞士德只得连连应好。江崇一下子从平级变成了他的长官,便得意洋洋,阴阳怪气道:“日后,还请庞大人多担待了?” “自然、自然。”庞士德忙奉承道,仿佛真是胆小怕事,不堪大用。 - 在清平府养病的大半个月,日子倒似乎并不像周以以本以为的那样无聊。 雀占鸠巢了公主的大床,每日早上医馆来人换药,洗浴都有奴婢服饰;也不用再自己做饭,郭生大概是梦中觉醒了厨艺,端上桌的饭菜比之前可口许多。白日在屋中看话本与公主闲聊,晚上也靠胡搅蛮缠得了在府内散步的许可。 而间或也有人来访,有时是袁偀沈璧,有时是李晗窦天恩,有时是庞源庞士德,使平淡的日子增添了许多光彩。他们有时也会问及驸马去了哪儿,只是都被李暄三言两语敷衍过去了。 心情舒畅下,周以以的伤愈合得更快,基本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痛感是分毫没有了,就是有时痒得厉害,李暄又坚决不准她挠,真是毫无人性。 是日,庞士德又带着他的大胖儿子到府上来访,汇报当前的情况。 “之前您们叫人放出假消息扰乱视听,真是声东击西的好计策,钱仓不建在西京,至少臣可以安睡几日了。”庞士德对二人钦佩地道谢道。 李暄摇头,指了指周以以,意思是与我无关都是她的主意。周以以也摇头,指了指庞源,意思是这事你儿子也有出力。而庞源被她一指使劲点头,将功劳都揽了过来:“是我是我!是我把消息给老大的!” 庞士德闻言便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欣慰道:“我儿有出息了。” “陈甫听将建仓之事交由东都县令江崇操办,他为巴结陈甫听调遣建造得极快,半月不到已经将钱仓于阴稽山北建好。”夸赞完满脸写着骄傲的儿子后,他又紧接着严肃报来,“前夜,从蒲州来的第一批伪钱已经经过城南的货道,运入仓中。陈甫听见行事顺利,便命江崇今夜做好第二批伪钱的接应。” 周以以与李暄点头,了然于心。 庞士德又叹,似乎这个结果并不让他满意:“臣虽说暂且从铸钱之罪中脱身,但这些伪钱若流入民间,必将引发动乱。届时民不聊生,臣却知情不报,实在良心难安!现下也不知如何是好!” 周以以却笑:“庞大人不必担心,这事很快就会有个结果。” “哦?”庞士德讶异地抬头看她,而周以以却不再解释,只向李暄露出一个讨赏的笑,而后者很快就把目光移开了,神色颇有些不自然。 庞士德虽说一头雾水,但心知二人可靠,这样一说,便是打算帮他到底了,于是心喜起来,将带做礼物的几盒子金银珠宝都递了过去。 周以以也就很不客气地伸手一扒全收下了。毕竟她可最喜欢坑富人的钱。 - 这前脚刚送走眉开眼笑的庞家父子,后脚板着张俊脸的袁偀就快步走进了屋,手里攥着两团黑布。 “这种事,臣去便好,何必您亲自冒险?”他显然是心中十分不快,于是连行礼都给略过,直截问道。 李暄勾起轻笑,抬手安抚道:“此事差池不得,且本宫也正好想再入一次府查看情况。” 袁偀依旧紧皱眉头,又看向一旁的周以以:“即便如此,您也该与有能之人一同前去,现在这般不是如同儿戏么?” 周以以简直要被他如此直截了当的鄙视气死,没想到自己无论是刘大郎还是周小娘都要被看扁,可又苦于自己的“哑女”人设不能破口大骂,憋得脸都通红。 李暄看她这副有苦说不出的模样,不禁噗嗤笑出了声。见周以以又向自己瞪来,便强忍住笑意,替她辩解道:“非也,这位周姑娘可是京城有名的侠盗,虽说看着痴傻愚钝,但还勉强可靠。” 周以以总感觉自己又被骂了一顿,但袁偀听李暄这样讲,也不再反驳了,只依旧神色不佳地将黑布搁在桌上,沉声道:“届时臣会守在府外,护您安全。” 周以以觉得这老古板实在畏手畏脚,区区一个公主,有她周以以大人护着还不够吗?她纵横京城多年,什么时候失手过? 她甚至觉得都不用公主,自己一个出手就够了。可奈何李暄非要跟着她,理由是怕她被人抓住后把她供出来,她要在旁边第一时间灭口。 ……其实只是怕她出事吧。周以以知道李暄又在口是心非,但她已经习惯,并且觉得可爱了。 等袁偀气闷地走开,屋里都仿佛一瞬间亮敞了许多,周以以于是立马将黑布摊开,只见那是一大一小两件黑衣,从头脸到脚趾都设计了当,可将人严严实实遮住。 其实在庞士德来之前,公主便已收到陈甫听今夜要运钱的消息,并做好了安排。 周以以率先脱掉身上衣物换了起来,不一会一个身材娇俏、只余下一双水灵灵大眼睛在外的黑衣女毛贼就横空出世。随着职业装束的换上,她的动作不自觉就沾了点鬼鬼祟祟,轻轻推了推从她开始脱衣服起就把身背过去了的李暄:“殿下,您也赶紧换吧,一会咱就得出发了。” “你到那边去,不准往这看。”李暄语气生硬地命令道,并加上威胁,“不然本宫就把你勒死。” 虽说这威胁对周以以早已没了半点杀伤力,但她还是十分正人君子地允许了公主作为良家女子的矜持,跑到寝屋屏风那头,望着窗外渐暗的天空开始发呆。 不一会,她身后的屏风就被拉开。微风拂过面颊的轻柔触感下,周以以下意识转头,却在看见那人时倏地睁圆了眼睛。 只见一位高挑清瘦,长身玉立,只露出一双微眯深邃凤眸的人站在她面前,气质出尘,清冷绝伦。 周以以忽而莫名觉得紧张,连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她咽了口唾沫,想不出词来评价,半晌只讪笑出声:“您真是……比男子还标致。” ……为什么她忽然心跳地这么快啊。 第37章 夫妻双盗 夜色滤去了人群的喧嚷,滤去了车马的辚辚。残缺的弦月静静泼洒着浅青的辉光,坊间街道似乎条条凝固的河流。 深秋的夜降临得尤其快,上一瞬还能看见晚霞炽烈的余晖,一眨眼就只剩下夜晚厚重的缄默。沿街的坊门早已关闭,路上几乎已不见行人,只有微风中树枝轻慢地摇曳着细影,透过月光,碎成片片流动的泼墨。 而在这泼墨中,有两抹却浮游得尤其迅速。 其中一个瘦高的往后头一招手,另一个瘦矮的就踉踉跄跄地跟上来了。 “歇会、歇会……”她将手撑在砖墙上,顺势蹲下,大口喘气。 “……”瘦高的人没有答话,只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而她也只能隐入墙边阴影中站定,陪另一人休息的同时,机警地四处打量。 再往前不远处,默立着一幢明显不同凡响的巍峨府邸,朱漆墨瓦于夜色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贵气。此处她们之前来过,赫然是萧蔺所居的宰相府。 矮些的黑衣人这会总算歇够了,于是重新站起身,揪住另一人的手,细细吩咐道:“一会咱们到府墙侧边,就像我上回那样从树上跳进去,你学着点,别掉链子。” 而高些的黑衣人闻言明显更加无语了,丢下她迅速向府邸西侧的暗角潜去,几乎是瞬间就在黑夜中消失不见。 “诶?”还站在原地的人迷茫地左顾右盼,这才发现那人已经侧身坐在了足有两人多高的墙檐。顾不上想她是怎么上去的,赶紧拔腿跑过去跟上。 等到她也费劲地爬上了墙头,与自己叛逆的同伴汇合,周以以立即进行了下一步行动部署:“我们摸到萧蔺的寝屋去,看到值钱的东西都卷走,场面一定要弄大。” 李暄几不可见地点头,而后如只野猫般悄无声息地落地。周以以急忙也跟着跳了下去,虽然总有种自己才是跟班的错觉,但还是铆足了劲紧紧跟在她疾驰的背影之后,生怕被落下然后走迷了路。 府内侍卫仆役众多,即使已是夜深人静,也有好些训练有素的持刀侍从站在各个庭阁楼宇间,两人一队,手持灯笼穿梭巡视着府中每一个角落。 不比上回走运哨卫都被调走,此次潜行要想绕过萧蔺走狗的耳目显然十分艰难。所幸李暄似乎对宰相府内地形与巡察路线十分熟悉,带着她在墙边阴影中左弯右绕地极速穿行,就如两只无比灵活的野獾般,未被发觉半点风吹草动。 不一会,两人便穿过奇石罗列、花木扶疏的庭苑,来到府邸中央的一处悬山楼阁处。此处拱护着的侍卫更加密集,都如石像般一动不动地铸在原地,里头睡着的人物身份可见一斑。 观察过周围的形势后,周以以觉得此处的看守毫无死角,无论从哪里潜入都难免要暴露,最好的方法就是等谁开始打瞌睡——至少以前她每回都等到了。 而她刚想回头,对李暄发出指令,却见她已经自顾自站了起来,对着楼阁后方的两个侍兵直直跃去! “什——”周以以大惊失色,而她还没从惊骇中回神,李暄已经如一道漆黑的闪影般挪移到了侍兵的身后,一手一个地掐住了他们的后颈,也不知是按中了哪个穴位,叫侍卫未来得及发出一声呼喊,便就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周以以下一次眨眼时,李暄已将两人一动不动的身体静悄悄地放在了地上,仿佛他们本就睡在地上似的。 ……震惊与迷茫中周以以咽了口唾沫,公主好像并不只是脑子好使。 总之托李暄的福,周以以不用蹲在草丛里和侍卫比拼谁更能熬夜了。她连忙也跟了上去,在李暄之后翻进了后窗,稳稳落在这间古朴精致的厢房内。 屋主人既已经睡着,自然没有必要留灯。两人摸黑在四处摸索,还是周以以偷鸡摸狗的经验老道,不一会就在竹架上找到了许多精心雕刻的金银器与玉石器摆件,心中喜不自胜,一件一件就往带来的布口袋里争先恐后地丢。 而李暄只在屋中走来走去,也不知在找些什么,最终停在了某张桌前。 萧蔺这老爷子实在懂得享受,这一屋的文玩字画多如牛马。周以以捡得手都酸了,也还是没能把这些宝贝都给卷走。见她沉浸在偷窃的老本行里不亦乐乎,李暄便捡起旁边的纸扇拍在她头上,不满道:“干正事!” 周以以这才如梦初醒,恋恋不舍地看了那堆还未能捡走的宝物一眼。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她也只得将口袋扎好,背在背上,而后走到屋中央高大昳丽的花梨寝帐旁。 拂开光滑如水的纱绫,露出锦被中拱起的阴影,那人仍在安睡,呼吸平稳。 而就在这一片沉静的安宁中,周以以却忽然抓起了桌上的青瓷茶杯、狠狠往地上掷去! 精致而脆弱的瓷器触到坚硬的地面,立即粉身碎骨,其中未喝完的茶水也飞溅开来,将清雅的竹色高墙濡湿。巨响如同惊雷划破夜幕的寂静,床上人为之惊醒,立即爬起了身,惊惶而严厉地大喝道:“谁!” 周以以便发出一声似乎十分意外的惊呼:“不好!我们吵醒他了、快跑!” 说着两人就向后窗趔趄着逃窜去。萧蔺反应过来,立即对门外大喊道:“有刺客!快追!” 屋外昏昏欲睡的侍卫们总算清醒过来,面面相觑。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慌乱之下都立即抬起了脚,朝两人漆黑的背影追去。 而那两个贼人仓皇逃窜、踉踉跄跄,身形看似笨拙,速度却极快,纵使追击的侍卫拼命追逐,也总是差着一个身位的距离,伸出手似乎要拽住衣角,却一眨眼又被绕着什么阻碍物躲开,于是扑了个空。 寝屋内此刻已灯火通明。总管府内事的家老已经赶来,急急清点屋内物品,报有大量金银玉翡的玩物失窃,使萧蔺气得浑身哆嗦,简直要晕厥过去。 “好大的胆子,敢偷到这儿来。”他从未受过这样的折辱,更后怕于竟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就靠近了他的卧榻。萧蔺披上公服,咬牙切齿 ,肃声令道:“贼人为一高一矮,一男一女。遣巡院武侯、夜哨暗卫五十人,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们缉捕归案!” 家老便迅速应声,传令去也。 话说这头,大胆贼人周以以已经跑得体力不支,气都喘不上来了。而一回头,竟发现追她们的侍卫比先前翻了几番,密密麻麻,手里火把将漆黑街道照得亮如白昼,脚步声也似一道道闷雷将地面震得微颤。 她吓得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妈呀怎么来了这么多?萧老头你至于吗?” “哼。”李暄却冷笑,“人多才好。” 言罢她将周以以背上沉重的包裹扯下,搭在了自己肩上,而后拽着周以以的手臂,加快步速向前跑去。 宰相府位于东都偏南的位置。两人拉扯着一大群叫骂不止的侍卫穿过寂静空旷的大街小巷,一路上惊醒多少人家探头观望,追逐来去,已经被逼至最南边的货道旁,再逃,可就要跳进数丈深的护城河里了。 “他们无处可逃了!快追!”带头的侍卫长对京城地形十分熟悉,于是大喊道。 而两个贼人似也知晓这一点,于是更加跑得脚下生风,在从巷角拐入货道后,便一眨眼不见了踪影。 侍兵如潮水涌出了巷口,而此时空旷的货道上只余下几匹瘦马拉着货车慢悠悠地通行,哪里还见得那一高一矮的两个黑影。 他们于是站在原地,迷惘地左顾右盼,口中纷纷发出困惑的嘀咕。 而忽然其中一人大喊:“在那!” 众人便立即往那处望去,只见是那稍矮的贼人正坐在一辆货车的棚顶,悠闲地晃荡着双脚,向他们招手挑衅! 侍卫长气急败坏,立即抬刀下令:“给我抓住她!” 众人于是立即蜂拥而上,围住了那辆高大的马车,将哆嗦打抖的车夫从马上拽下,而后纷纷向棚顶爬去试图抓住女贼的脚。 可就在他们快要爬上去时,女贼又忽而跳起,极其灵活地踩着马头飞到了地上。旁侧侍卫见状急忙手忙脚乱地去抓,然不料那瘦马被踩头受了惊,发了狂地往前顶撞去,将扑在前方的侍兵撞出去一丈远。而它身后拉着的货箱本就沉重,又多添了几个八尺壮汉的重量,颠簸之下顿时重心不稳,向一旁侧翻去! 木质的货箱受到如此撞击,轰然散开,其中装载的东西也随之泼洒,哗哗啦啦地流了一地,再定眼一瞧、竟是一枚枚崭新的乾元通宝! “什么……”周边侍卫立即惊讶地瞪圆了眼,僵在原地,甚至忘记了动弹。 还是街旁两侧听见打斗声探出头来看热闹的市民率先反应过来,纷纷地惊呼:“钱!是钱啊!” 侍卫长固然也心中惊奇,但他得的命令是擒住贼人,于是迅速制止住手下弯腰捡钱往兜里塞的动作,暴呵道:“都愣着干什么?继续抓那两个贼!” 而先前的女贼人已经跳到了前方另一辆货车上,众人便又乌乌泱泱地围上去,但怕她故技重施,一时竟没人敢往上爬。 “用弩箭!”侍卫长只得跳着脚大喊。 带着弩箭的几名哨兵于是急匆匆地开始向那黑影瞄准。周以以见他们竟如此不讲武德,不禁失望地摇头,又往车前跳去。弩箭一齐射出,将货箱射成了筛子,木板支撑不住猛地断裂开,一时又是许多铜钱从中如水瀑般倾泻出来! 楼上市民再度大喊:“钱!还是钱啊!” 侍卫长此刻总算起了疑心,这两货箱里如此多的钱,少说也有几千贯,京城谁家的富人竟要在半夜搬动么?而他正想着,前方又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忖,只见那女贼已经钻进了再前面一辆货车的车厢中,一边往地上扔从宰相府盗来的宝物,一边挑衅地扮起了鬼脸! 见状他简直气到怒发冲冠、火冒三丈:“都给我拦下那辆车!把人拖出来碎尸万段!” 众人便又一次一拥而上,将马车的车辕与缰绳悉数砍断,只余一孤零零的车厢在原地,而后严阵以待,将刀在四壁一通乱戳。货箱轰然倒塌,里头却只有白花花的铜板在月光下幽幽闪光,哪里见半个人影? 市民们第三次嘶声竭力地呼喊:“钱!好多钱啊!” 侍卫长喝令手下停下动作,紧皱眉头。 “去报萧大人,请他亲自来一趟。”他小声对身旁的一个哨卫吩咐道。 第38章 借刀杀人 而女贼此刻已经闪现在了第四辆马车的棚顶,正得意洋洋地扬着头,大笑不止。 她手里抛着一个刚捡来的铜钱,放在嘴里一咬,却忽而面露愠色,呸地吐了口唾沫,瞪眼骂道:“假的?” 侍卫长再度追至车前,他总算反应过来,这该死的女贼就是纯在耍弄自己,顿时耐心尽失。 “你们五个,去前面包抄。你们五个,从后面逼近。你们七个,从侧边弧卫。你们三个,在后面准备放箭。”他不再轻敌,严密地布置道,将那身量娇小的女贼当做恶虎豺狼对抗。 得令的侍兵立即提起森森长刀,眼中杀气升腾,快速向那辆马车逼近,将整辆车呈月牙状围了个滴水不漏。 拉车的马夫吓得裆下湿热,哆哆嗦嗦地喊:“官人……” “贼人就在你们车顶,为何还要前行不肯停车!我看你们分明就与他俩是同伙!”侍卫长向他发出一声暴雷般的怒斥。 马夫一句话也不敢说,只顾两股战战抖如筛糠。他又何尝不想停车?只是他受了别的命令,不敢停下啊。 侍卫长狠狠剜了他一眼,撂下一句等会再收拾你,随即大声命令道:“给我砍!” 包围的侍兵立即抬起长刀,向车顶砍戳来。刀蹭蹭地砍在脚边木板上,带起漫天木屑,周以以见势不妙,便又想往车下跳去,却见前方也有几名侍卫严阵以待,再看后方,另有三个侍卫正抬起了弩,对准她。 ——惨了。周以以意识到自己玩过了头,这下是要去见自己可能存在的列祖列宗了。 而忽而几道猎猎破风之声传来,众人眼珠转动间还未看清来物的影子,就听几个持弩的侍兵几声痛呼,手中弩箭随之落地。再看他们的手腕,分明是被什么东西砸中,肿起大块青紫,更有的甚至直接被砸折了骨头,手掌无力地垂落下来。 而地上凭空散落着几枚宰相府中的金银器物,似乎就是方才的暗器。 侍卫长心中惊骇,立即反应过来:“小心另一个贼!他会使暗器!” 侍卫们闻言迅速挤在一起呈防卫之势,警惕地抬刀四处张望。棚顶上的周以以于是得以喘息片刻,一脚往眼前一个正左顾右盼的侍卫脑袋踹去,将他踹翻在地,而后便从这一缺口处一跃而下。可不料旁侧的侍卫反应极快,挥刀就向她砍去! 未来得及思考,周以以反射性地捡起地上正捂脑袋打滚的侍卫的大刀,瞬时将那刀锋“锃”地抵住,才没有被当场劈成两半。而这也仅仅是解了一时危难,其他几个侍卫见状也纷纷持刀,向她劈砍过来。 利器破空的风声中,周以以不禁闭上了眼。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一道黑影似乎是从夜幕中闪现而出,一侧掌便向那与周以以对峙的侍卫脖颈劈去,只听一响清脆的骨裂之声后,那侍卫便只来得及张圆不可思议的嘴,便轰然倒塌。那高瘦的黑影紧接着夺过他的刀,向围过来的其他侍卫砍去,电光火石间血花四溅,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只知一恍神后,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捂着伤口痛呼的侍兵。 其他还未来得及上前的侍卫顿时都被骇住,停在原地刀把都握不稳了,纵使侍卫长气急地呵斥也不敢再靠近那个满身煞气的男人一步。 僵持的死寂中,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嚣响,仿佛已经到了开市之刻,漫天火光亦如同烧着了般,有许多人往这边赶来了。 两个贼人见事态已不可收拾,便持刀用力劈开身后货箱,在陈木爆裂、铜钱飞射的混乱中闪身而去,再也不见了踪影。 楼上围观市民最后一次捧场:“钱!全是钱啊!” “怎么回事?”萧蔺在府中暗卫的簇拥下淌过铜钱倾洒的河流,鞋底踩过满地钱币咯吱作响,简直像是刚下过一场钱雨,数量之多令他都不禁心惊胆颤。 “……回丞相,那两贼人跑了。”侍卫长跪倒在地,谢罪道。 萧蔺哪里还顾得上那两个小贼的事,他已经敏锐地嗅到这一地铜钱背后定有一桩惊天秘事,于是沉声命令道:“莫管那贼人,去将此条道上所有货车拦下,检查箱中物件。” “是!”侍卫长领命,迅速带着还能动弹的府兵向前方还想继续赶路的马车奔去了。 而当他将那十数辆货车拦下一查,发现其中满满盛着的,竟都是崭新的乾元通宝! 惊讶的嘶声此起彼伏,这群府兵哪里见过这么多钱?都趁着夜色往怀里拼命地卷,直到侍卫长喝令,才磨蹭地扯着几个马夫推搡到萧蔺面前。 “跪下!”侍卫长用刀柄用力戳打他们的脊背,几位马夫就都哆哆嗦嗦地跪在了地上,面色惨黄。 “这些钱,是哪里来的?”萧蔺半眯着眼,嗓音不怒自威。 而马夫们只管汗如雨下,竟无一人敢张口。 家老走到货箱边,用火把照亮帷帐上的鹳雀纹饰,禀报道:“大人,这些车是从西边蒲州来的。” “蒲州?”萧蔺闻言神色更加疑虑。蒲州不过是一贫瘠偏州,前年还受了涝灾,怎可能有这么多钱运来? “你们要将钱运往何处去?”他于是走至马夫身前,厉声问道。 见这几个刁民还畏畏缩缩不敢说话,侍卫长一巴掌就用力扇了过去:“萧大人问你们话呢!没长嘴就把你们舌头割下来!” 被他扇中的马夫立刻扑倒在地上,嘴里鼻里耳窍里都流出鲜血来,一翻眼晕死过去。其他几个看了,瞬间都被吓破了胆,不敢再装聋作哑,便用比蚊蝇还小的声音打抖说道:“是……是送到东都去。” “送给谁?”见他们还不肯说明白,家老瞥了一眼萧蔺不悦的神色,又是怒斥道。 “大人。”侍卫长已经十分不耐烦了,于是提议,“臣看这些刁民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将他们押到东都县廨去,叫县令严刑拷打,不怕他们不张口。” 萧蔺却冷冷一笑,微微摇头。 他弯下腰,与其中一个听见要被押去县衙反而神色松懈下来的马夫对视。那马夫被他鹰隼般的目光直勾勾刺中瞳孔,顿时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挖了出来看得一干二净,于是心虚地移开了眼。 萧蔺伸手,将他腰间系带猛地拽下,带出一块令牌,上头赫然刻着一个“东”字。 他呵呵笑道:“送到东都县廨,不是回了贼窝?” 身旁家老与侍卫长见状都倒吸了口凉气:“难道此事竟与东都县令有关?” 萧蔺不置可否,只把玩着手中令牌。片刻思忖后,他缜密地命令道:“你们兵分两路,一路查清货物的来源与送达地,一路将东都县廨官员都擒入大理寺看押候审。” “是!”家老与侍卫长领命,转身便要走。 而侍卫长却忽而想起什么似,转身对萧蔺小声说道:“对了,萧大人,方才臣追捕那贼人时,她说……这些钱是假的。” “什么?”萧蔺顿时心生惊骇,而地上跪倒的马夫闻言也倏地一颤。 他原以为这不过是一桩贪赃受贿,但若是牵扯到私铸伪钱,可就是千金都打不住的重罪。 “那不过就是两小贼,说的话有何可信?”大概也觉得此事十分荒谬,家老驳道。 萧蔺却皱眉摇头,分析道:“那两贼人行动十分缜密,如此多府卫都未能制住,可见经验老道。若说是伪钱,必定不是信口胡诌。” “去验。”他命令道,一锤定音。 各人得命于是都匆匆忙忙地各奔东西,萧蔺孤身一人坐回轿中,打道回府。 窸窸窣窣的铜钱收拾声中,他于一片漆黑闭上双眼,间或有火光映过布帘,在面上落下一块块支离破碎的血色重影。 东都县令江崇,是京兆尹陈甫听的下属。 京兆尹陈甫听,是韩后之妹的小叔。 - 两人一路跑回了来接应的马车上,周以以一把拽下了面罩,一边大口呼吸着一边兴奋不已地大笑。 “哈哈!真给那老头一顿好耍!”她想起萧蔺向来精明沉稳的老脸上那气急败坏的神色,就忍不住笑得腹痛。 李暄却并不如她高兴,冷声呵斥道:“本宫不是与你讲了,差不多便好,你那般招摇是作甚?差些又要丢了性命!” 周以以自知理亏,便搂着她胳臂嘻嘻地赔笑:“啊呀,这不有您在吗,小的知道您一定会出手救我的。” “呵呵。”李暄却丝毫没有被安慰到。她此时怒极反笑,决计必须要给这越来越出格的毛贼一点教训。 她于是一手掐住了周以以纤细的脖颈,将她死死压在马车柔软的坐垫上。 “殿下?”周以以倏忽感到天旋地转,一晃神就被按在了下面,正对着李暄近在咫尺的极美怒颜。她不禁有些吃惊,但不知为何并未感到丝毫惧怕。 “真是惹人嫌,本宫就在这掐死你好了。”李暄沉声道,低哑的嗓音仿佛淬了冰渣,死死地盯着她滴溜溜直转的眼眸。 “殿下若要杀我,刚才不救我便好了。”可周以以闻言却将脖子一挺,无所谓地撒赖道。 李暄身子一僵,想来好像确实如此,而又立即感到更加生气。 “你是不是觉得,你已经将本宫吃死,料定本宫不会杀你?”她咬牙切齿地冷笑出声。 周以以一怔:“这是您说的,我可没这么想过。” 李暄银牙都快要咬碎,愠怒得连呼气都紊乱不稳。她怒瞪着满脸写着随便您处置的周以以,掐住她脖颈的手指逐渐收紧,却又在身下女人脸色开始泛白时微微一颤,徒然松开。 她坐直身,回到马车另一侧闭目养神,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本宫迟早要报复你。”她说,嗓音平静。 这报复都说出来了还怎么报复啊。周以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李暄甚至没舍得在上面留下一道指印。她于是清了清嗓子,真诚地笑道:“好的,小的就在这等您。” 在公主刚平复下去的表情又开始狰狞之前,她回忆起方才李暄压在自己身上时沉重且瓷实的触感,不禁感叹道:“您裹胸裹得真好,真和男人一样又平又结实。” 李暄闻言却好像忽然被呛住般,咳嗽了一声,往角落里更缩了一些,大概一瞬间就睡着了。 第39章 天平所向 话说这护卫运钱的暗哨见势不妙,也不敢现身,只得急匆匆往东都县廨奔去,告知主子所见情况。 江崇听说那伪钱不仅没有平安送到阴稽山,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左相萧蔺抓了个正着,顿时心凉如铁,冷汗直冒。 “完了……完了……”他什么都来不及深想,跌跌撞撞往府外跑去,就想去找陈甫听求救,而在县廨外等着他的,不是夜深人静,却是漫天火光。 火光映照的诸多肃穆精兵中,一个身披细鳞甲、外罩殷红圆领袍的高大男子走上前来,眯眼直视着他:“江大人,深夜里为何如此惊慌?” 江崇此刻已浑身打颤,连笑容都无法勉强挤出来了,只蹩脚道:“夜里失眠散步罢了。您们这是?” “不久前,在东都南货道处宰相萧大人缴获了一大批从蒲州运来的私铸铜钱,您可知晓?”侍卫长依旧冷眼审视着他,语气阴鸷而嘲讽。 “臣……不知……”江崇假笑着应答,就是这发抖的嗓音毫无说服力。 侍卫长懒得与他多费口舌,挥手命道:“带走!” 江崇于是被两个怒目精兵拽住了胳臂,生生地拖走了。他自知此去再也回不了县廨,吓得口中胡言乱语,身下还拖出一道骚臭的水痕。 与此同时,京兆府廨中也灯火通明。这一夜太多人未眠,陈甫听听报货道上出的事,顿时也心急如焚。 “江崇这无用的犬彘!这样简单的事都办不成、惹出天大的祸端来,叫我现在如何是好!”他在寝房中一边大骂着江崇,一边如无头苍蝇般团团转来转去,但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毕竟仅凭他与权倾朝野的萧相抗衡无异于螳臂当车,于是只得在桌前坐下提笔写信,命人十万火急地向侍中府邸送去。 - 朔风凛冽,京城的子民们不知是什么时候入的冬,就像大邺的臣宦们不知暗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涌动。 自皇帝得病、萧韩二党把持了后宫朝野后,大邺的时局就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如此十多年。有的不过是互相试探,借天灾**互损羽翼的小打小闹而已,可谁也未曾料得,不过短短一月余内,这局势的天平就迅速向以太后侍中为首的韩党倾斜过去了。 而再次召开的常参,大抵又是一次加码,只是谁也不知道这码会加在天平的哪端。 东都南货道缴获了一批数量不菲的私铸通宝的事,这几日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听闻私钱的来源是在蒲州,与东都县令江崇关系匪浅。当下江崇已被押入大理寺查办,这查办的结果,约摸就是今日常参的议题。 寒气砭骨的朝晨,空气中凝结着如纱的深青寒雾。蜿蜒的龙尾道亦覆盖着扫不尽的薄霜,默默匍匐在紫仪殿前。彤云惨淡,玉阶生寒,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将偌大的大邺皇城笼罩在一片萧瑟沉郁中。 萧蔺披着漆黑貂裘,手扶暖炉,渐渐地踏上了紫仪殿的宫道。却见前头一个穿着银鼠褙子的公公急急走上前来,与他弯腰呵笑地寒暄:“萧阁老,天这样凉,您还亲自前来议政,真是劳烦辛苦啊。” 萧蔺知道他是皇帝边上贴身伺候的大太监仇明,平日也同皇帝一般深入简出,极少抛头露面,如今却主动出来见他,使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他于是礼数周全地作揖,也恭谨笑道:“仇中官言过了,臣为大邺殚精竭虑是理所应当,更何况不过天气冷些。陛下近来可好?” “陛下龙体安康,萧阁老不必担忧。”仇明笑容淡淡,目光深邃,“前些日子陛下禁足皇后之事,只是一时心怒而已,并非欲与您结怨,还望阁老勿对陛下心生芥蒂。陛下对您,始终是无比亲近的。” 萧蔺微微一怔,随即立刻放声大笑道:“臣怎可能记恨于陛下,臣妹作出不妥之事,处罚也是理所应当。臣只愿为大邺朝政与子民呕心沥血,后宫之事,全听陛下安置就好,何必为妇人所扰。” 仇明闻言便露出放心的神色,再次弯腰行礼道:“那臣便告退伺候陛下去了,今日常参之事,还请阁老您多留意。” 萧蔺心领神会地点头,目送仇明佝偻的背影在寒风瑟瑟中远去。 仇明的话,就是皇帝的话。看来不愿看见天平倾斜的,并不止他萧家。 萧蔺于是挺直了腰板,面上笑容愈深,稳步向点着地火、向外散出白茫茫热气的紫仪殿走去。 - 由于皇后还在禁足中,今日北殿上坐着的只有皇帝与太后二人。殿下高官已按品级分列两侧,手持笏板,默立无声。 三声沉闷的钟磬响过后,提议召开此次常参的萧蔺走上前来,语气平淡地将此次议题道出:“陛下,臣就蒲州私铸乾元通宝运入京中一事,向您详报,恭请裁决。” 皇帝于重重旒冕下几不可见地点头。 萧蔺便接着郑声道来:“三日前的夜中,臣府中侍卫缴获一批自蒲州运往东都阴稽山的伪钱,便与大理寺一同审查此案,如今案情真相已水落石出。” 在他的眼色暗示下,新上任不久的大理寺卿方知侑走上前来,他往太后面上窃窃瞥过一瞬,见其面色不佳,然也别无他法,只能躬身如实讲道:“臣与萧相将涉案人员悉数捉拿查审,蒲州刺史胡桐、东都县令江崇已承认互有勾连,为铸币一案主谋,运送伪钱的马夫可作人证。蒲州私掘的铜山、私建的铸币坊也已查处,厘清共铸伪钱……八万贯。“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八万贯?要知道大邺全国的钱监一年也才能铸三十万贯。这样多的数额,若是运到京城来与真币鱼龙混杂,怕不是要乱了套。 不过小小一个地方刺史与五品县令,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这样的重罪,后果怕不止是要人头落地。 方知侑便紧接着道来:“案件如今已经查清,按照当朝律令,判处主犯胡桐、江崇二人腰斩,夷三族;其余同谋枭首、受胁者流放,即可了结。” 他说的似乎此理,并无纰漏,而殿上的皇帝却迟迟不肯点头,使众人逐渐都有些生疑。 此时萧蔺却上前一步,代皇帝冷冷答道:“方正卿,此事恐怕并非您所讲这般简单。” “萧相所言如是。”御史台院侍御史郭仁璟并非萧党,但却敏锐地读出了皇帝沉默中的意味,于是也应和道,“铸私币环节复杂、牵扯众多、各方统筹难以计量,怎可能就是两个小权的官员私自勾结所为?臣看此案另有隐情。” 方知侑低着头,面露难色。他难道不知此事绝不止两个小官勾连取财这般简单?只是受了命令,不敢深查罢了。可当下被百官质疑,使他这个新上任的大理寺卿进也难,退也难。 “臣……下去再明查。”他也只好拖延行事,再想他法。 然萧蔺却不想他这样不了了之,紧逼着轻笑道:“方正卿此言,不是叫今日来常参的陛下、太后与众臣白来一趟?此案案情重大,不如现下就将两人押来问审,在这紫仪殿上问个清楚,想必圣上威严之下,二人不敢再有隐瞒。” 被他如此和颜悦色地架着,方知侑额上落下簌簌冷汗,不敢再有异议,只好应声,退下安排去了。 见他退出殿外,殿中一时陷入沉默,谁也不敢再发言,生怕哪句话说错,便要被指认成此案的同谋,有几个更是暗自变了脸色。 未过多时,方知侑便带着几个大理寺狱吏回到殿中。他们身后押着身穿破败囚服、须发缭乱、满身血痕的胡桐江崇,显然已受过一番严刑拷打。 两人在狱吏的廷杖威压下跪倒,低着头不发一言。 “本官再问你们一遍。”方知侑厉声质问道,“铸私钱一案,可是你们二人谋划所为?” 两人颤巍巍抬起头来,往左侧立着的陈甫听看去,而后者只是抿着唇将视线移开了。 “看别人作甚?本官问你们话呢!陛下在上,再敢隐瞒,就将尔等千刀万剐!”方知侑见他们这样动作,心中几分惊慌,连忙呵斥道。 “……是。”两人于是应来,声音虚弱无力好似死人一般。 “哼。”萧蔺冷笑道,眯眼看他们死灰的面色,“江大人、胡大人,你们可要想好了。奉命同谋不过是死罪,但若要是主谋,可就要牵连一家老小了啊。” 二人闻言佝偻着的身子一颤,又抬头看向陈甫听,却依旧只得到威胁的瞪视。 前日被捕时,陈甫听曾到狱中暗访,说他们若将罪责自己担下,就会与韩侍中求情,不仅帮他们保下妻儿父母,还会给他们大笔钱财在京外养老。可现下看萧蔺的意思是要追查到底,甚至还捅到了皇上面前,恐怕陈甫听是没法兑现诺言了。 想着,他们心中都有了几分动摇。互相对视来去,都想对方先开口,举报京兆尹。 见情势再度僵持,方知侑心中焦急,踌躇着该说些什么才能将事态稳住莫牵连到韩党,而此时却有人站了出来,替他呵笑出声。 “不如由臣来审问吧,方大人。”出声者竟是大理寺丞沈璧。 方知侑一看是他,顿时松了口气,毕竟上回沈璧帮着检举刘仲达与皇后的事满朝都看在眼里,可见其与萧党不对付,于是便连忙许道:“好,那就劳烦沈寺丞了。” 萧蔺见状也皱紧眉头,只是没有由头去阻止大理寺官员审问犯人,只能万分警惕地观察事态,随时准备出手。 “你们既然说自己是主谋。”沈璧得允,于是慢悠悠走至二人面前,弯腰与他们对视,面上依旧是那和蔼到不寒而栗的笑容,“那不妨为臣解惑几件小事。” 在二人惊疑惶恐的目光中,他侧身转向胡桐,问道:“胡大人,你铸的这样多精妙规整的私钱,是从哪位监官处得来的雕母钱?” 胡桐闻言呆怔,这铸币的雕母钱是陈甫听给的,他又如何晓得? 沈璧微笑,也不等他答话,又转向江崇:“江大人,你在阴稽山设转运仓,是打算卖给哪些钱庄?” 江崇闻言也不发一语,下游的钱庄是陈甫听那边牵的线,他并不知晓。 沈璧笑容更深,又问:“那两位大人,你们既是铸钱的主使,一定悉知一枚伪钱的利润几何吧?” 而两人只知冷汗直冒,瑟瑟发抖,就连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沈璧见状,不禁摇头叹气,回身拱手道:“陛下,萧丞相、方正卿,这样的一问三不知,恐怕确非幕后主谋啊。” 第40章 反将一军 方知侑没想到沈璧竟然不仅没叫两人把嘴闭上,还把事情闹到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顿时浑身发麻,恼怒之余更多是惶恐,额上冷汗如雨下。但事已至此,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能丢车保帅。 想定后,他上前一步,怒斥道:“大胆宵小!圣上在此竟还敢扯谎隐瞒,还不速速将主使者报上名来!不然大刑伺候!” “你们还在害怕什么?不如这样,你们谁先开口,就当做揭发有功、免去死罪如何?”沈璧又紧接着慢语轻声地引诱道。 这样一白一红、一恐吓一利诱,胡桐与江崇终于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争先恐后地大声喊道。 “是、是京兆尹陈甫听!” “你们!”没想到两人竟就这么把自己招供了出来,陈甫听顿时暴跳如雷,哪里还记得自己一直苦心经营的君子模样,张口便是大骂道:“血口喷人的犬彘!你们难道拿得出证据来么!” 胡江二人闻言,又都惊惶地把抬起的脑袋缩了回去。是啊,他们根本就拿不出证据,陈甫听与蒲州来信时,都会命胡桐将信件烧毁;与江崇议事更是秉退左右,唯一在场的庞士德未免牵连也必定不肯作证。 陈甫听见他们面露难色,就知道自己赌对了。幸好他行事向来小心谨慎,不留把柄,于是便露出镇定而得意的神色来:“两位大人,本官也知道你们想指出个主谋来脱罪,但没有根据信口雌黄,可是罪加一等啊。” “啧,那也不见得呀。”答话的却还是那沈璧,他笑道,“这两位大人可都异口同声地供出了京兆尹大人您,明明这殿中大小官员有几十来位呢,难道只不过是巧合吗?” 萧蔺也立即接话:“正是如此,而且江崇作为东都县令,可是你的下属,难道京兆尹你真的毫不知情?” “这……”陈甫听被他们的接连质问弄得心中泛虚,也只好牵强道,“他们这样构陷于臣,或许是在狱中就串通好了而已。而臣作为东都县令的上属,未尽到管辖之责确属失职,愿领罚之,但要说臣是铸币一事的主使,臣万万不认!” 这样一说,似乎也不能将其定罪。最大的症结,还是出在胡江二人拿不出证据上。 见萧蔺一时也无法再逼问,冷眼看了这么久的韩绩终于发话,转身向北殿躬身恭敬道:“陛下,此案案情复杂,在朝堂之上恐也吵不出个结果来,不如先将京兆尹也押入大理寺,再作审查如何?” 方知侑闻言也连连应和。 萧蔺不禁皱眉,明白韩绩这是要将事情拖延下去。要再由方知侑判查,结果必定将不了了之,这是他万不愿看到的。若最后只是斩了两个小官,对他削弱韩党毫无益处。 可要一直如此僵持下去,他也没理由继续维持这场常参,只能浪费了天赐的良机。 沉默中,龙椅旁的仇公公看了皇帝一眼,而皇帝微微点了点头。 仇公公无奈,然也只好代皇帝同意韩绩的提议,结束这场并未达到目的的议事。而他刚要捏声张口,殿外忽然传来急匆匆的禀报声。 “陛下!大理寺主簿于平求见!”殿外太监还没跪稳,便急急喊道。 萧蔺闻言登时大喜,心知他的亲信于平此时赶来,事情定是有了转机,连忙拱手道:“陛下,大理寺主簿这样唐突求见,必是有要事要报。” 不同于韩绩与陈甫听的皱眉不悦,仇公公也面露喜色,转头见皇帝颔首,便立即代为许道:“准!” 于是时过不久,一位身着浅绿官袍的七旬老者便颤魏巍地走了进来。他弯下身,张口沧声讲道:“陛下,各位大人,臣方才得悉一要事,与私铸钱币案件关联巨大,不敢有误,便斗胆僭越前来禀报,还望陛下恕罪。” 言罢,他便用浑浊的目光看向陈甫听,缓缓说道:“京兆尹大人,您半月前曾报案,府上书童烧了书房潜逃一事。” 陈甫听闻言心中一惊,然也只能答道:“是。” 于平说的,是半月前,他在书房批事时,身旁研墨的书童打翻了油灯,烧了桌上许多纸张,害怕责罚于是擅自逃脱一事。彼时他气上心头,于是向大理寺报案要抓住那书童严加惩处,而如今细细想来,那日烧毁的纸张里……就有他与胡桐密谈铸币的信件。 想起此他不禁心焦,然又想到那一桌的东西都已被烧毁,他自己亲眼所见,还能有什么变数不成?于是强行镇定下来,倒要听听于平打算如何信口开河。 “就在一刻前,那书童到寺中自首,承认不慎烧毁京兆尹大人书房一事。”于平便接着道来。 “他还说,为减轻责罚,于是将那日未被烧毁却被他慌乱中带走的信件拿来了。” 他看向面色骤然大变的陈甫听,一字一顿,“想要还给陈大人,请求宽恕。” 而陈甫听此刻却不发一言,已然瘫倒在地。 他浑身是汗,满眼不可置信。 信中内容,已经不用再多说了。 萧蔺急急道:“快将信递来!” 于平于是摇晃着起身,将手中几张薄纸交给了方知侑。 方知侑扫了一眼信上内容,周围如此多双眼睛盯着,也篡改不得。 他于是闭上眼,叹了口气,不忍道:“是……京兆尹陈甫听与蒲州刺史胡桐勾连商讨铸币一事的书信。” “哎哟,上头可还有他们的印章呢。”沈璧不知什么时候也凑到了他身后看信,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呵呵笑道。 这封恰到好处地出现的罪证无异于一锤定音,将本案的主谋拉到了幕前。殿中文武高官皆唏嘘不已,这陈甫听平常为人谦和有礼、克己奉公,谁曾想竟是这般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 萧蔺见事态大好,不禁喜形于色,还要乘胜追击:“陈甫听,你可就是本案的主使?身后可还有何人指使、速速道来,也好减轻罪责!” 而陈甫听闭眼,用虚弱的嗓音平静道。 “没有,此案皆为我一人所谋。” 萧蔺怎可能就这么放过他,非要借此天赐的良机逼他把韩绩的名字说出来不可:“当真如此?罔顾家中妻儿老小,也要为人顶罪吗?” “萧相这是何意?”韩绩也不是傻子,立即驳斥道,“您难道是说、我朝中还有位高的奸佞,指使私铸通宝意图蛀空我大邺王朝吗?” 萧蔺冷哼:“臣可未曾这般说过,不过是怕再有隐情罢了。韩侍中何必如此激动?” 两人争执来去间,陈甫听已被大理寺狱吏架起,与胡江二人一同往殿外拖去。他的眼中已没了半分生气,不发一辞,连呼吸声都快要听不见。 他难道不想指认韩绩来脱罪吗?然韩绩可不似他这般愚蠢,做事仅以暗示托引,不可能留下半分把柄。痛快点人头落地便罢,若将那人的名字说出来,那人必要叫他生不如死。 韩绩的手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 清平府中,周以以将那许多或金或玉的精巧玩物一字排开,眉开眼笑,兴奋拍手。 “萧老头好东西着实不少,这些卖了少说得值几千贯的钱呐。” 她拾起其中一柄点翠如意簪,便试图簪在公主素净的乌黑发髻上,却被李暄眼疾手快地拍落。 “别碰本宫。”李暄似乎还在怄气之前的事,自回来后就没给过周以以好脸色。 而周以以分毫不恼,李暄既然不要,她就笑眯眯地簪在自己脑袋上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假扮过刘大郎,一直以周以以的身份在清平府中逍遥快活,于是也得了打扮自己的机会。 “殿下,您知道朝里现在怎么样了吗。”她一边又拿起一个镂空绞丝镯戴在自己纤细的手腕上,一边问道。 毕竟从那晚诱萧蔺发现伪钱之事后,并未有人再到府上来访过。 “陈甫听已被定为本案主谋,革官,斩首,抄家。胡桐、江崇贬为庶人,流瘴南。”李暄淡淡答道。 周以以闻言微怔,铸私币明明是夷三族的重罪,怎么现下判得都这样轻。不过一想到陈甫听与韩氏的关系,又觉得已经是不可思议的重判了。 然而比起这又韩又萧的弯弯绕绕,她更高兴其他的事:“陈甫听一倒,京城百姓的日子应该能好过些了吧。也不知是谁来接他的官。” 李暄轻瞥了一眼将许多首饰戴在身上、珠光宝气好似富家小姐的周以以,意味不明地笑道:“或许是老熟人呢。” “嗯?”周以以连忙停下了往手上戴第五个镯子的动作,转头看向她。 而李暄依旧是那个爱打哑谜的李暄,又很快将目光瞥了回去。 “这些金银玉翡不适合你。”她忽而说道。 周以以便好奇地反问:“那我适合什么?” “自然是草木石竹。”李暄答道。 周以以一听,不免气扁了嘴,叉腰瞪眼道:“我看起来就这么像穷鬼么?” “呵呵。”李暄却只是轻笑,“草木有心,石竹有义。” 周以以可听不懂她这故作高深的谶语,只仰头嘟囔道:“那您就品味什么草木石竹去吧!我就爱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再找几个俏公子陪伴左右,那是死了也无憾啊!” 李暄闻言脸色顿时一变,抓起手边的纸笔就向她狠狠丢去。 不知道自己又哪句话惹毛了敏感公主的周以以只好一边躲闪,一边将身上的簪子镯子链子统统都摘了下来:“行行行,我不要行了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反将一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