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清晨时分的沥沥细雨,此刻雨势愈大,到傍晚时分,天色便已沉黯如夜。成片的雨幕经狂风席卷,似天河决堤般冲过宫墙殿宇,白茫茫的水汽在地面上四溅升腾,模糊了世间一切色彩,只剩下寒冷彻骨的黑与白。
无止息的混沌喧嚣中,有一人裹在漆黑油帔之中,持着宫灯,悄悄隐入了同样漆黑的鸾宸宫。
“这样冷的天,你也不知点个暖炉。”那人将油帔脱下,雨水不慎漏进了领口,使他打了个寒颤。
殿内烛灯燃起,映照出一张沧桑的老脸,赫然是宰相萧蔺。
萧佩环倚在榻边,只看窗外白茫茫的雨,神色平静:“身子冷,犹可暖。心冷,又该如何暖呢。”
萧蔺知她是仍在意被皇帝禁足的事,叹了口气:“这事,也得怪你不慎。刘仲达刚被贬,韩绩掌控了大理寺,正要对萧家下手,你却在这节骨眼上去动公主,行为还如此粗糙叫人抓住把柄,怎能不出事呢。”
“我没有命人刺杀李暄。”萧佩环冷冷辩道。
萧蔺闻言一惊,不是萧佩环?若是如此……他心中即刻开始飞快算计,几乎是一瞬就想明白了幕后主使:“素芸不是你从萧家带去的人,她难道也倒靠了韩氏么?”
“呵呵。”萧佩环冷笑,“我方才听于平报,是沈璧找到了她失散多年的妹妹,而后素芸便改了口,构陷刺杀一事乃我所为。之后沈璧还替她脱了奴籍,放归老家去了。真是吃里扒外的贱货,将萧家当年抬举她的恩情忘得一干二净。”
刘仲达虽被贬出京城,萧家这百足之虫在刑狱之端也并未被连根拔起,大理寺中仍残留着许多萧党。大理寺主簿于平便是其中一位,依旧充当着皇后的耳目。
萧蔺一听竟有此理,也心中生怒,但这一小卒并非重点,重点是现下形势已十分不利,萧韩二家的天平不知何时,已经开始失衡了。
“素芸之事,吾会替你处置。你与瀛儿切莫轻举妄动。”萧蔺深知此时多做多错,最好的办法便是暂且蛰伏,静候良机,于是叮嘱皇后与太子绝不要再主动挑起事端。
萧佩环闻言不置可否,只缓缓低头,抚弄尖长的指甲。上面画的是鸳鸯比翼、连理枝缠。耳边暴雨坠地的声响吞没世间一切或喜或哀,她于是失神,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同样暴雨滂沱、鲜血淋漓的夜晚,听见了孩童嘶声的哭喊,使她莫名有些害怕,但又强使自己镇定下来。
“本宫等何月娥的死,等了那样久。如今不过是再等等她留于世间的孽种,又有何难捱的呢。”
“李暄以为攀附上了太后,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伴君如伴虎,本宫倒想瞧瞧,她能风光上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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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实在下得太大,而公主还是没有回来,叫周以以不禁有些担忧,怕她没带伞具,要被淋成落汤鸡。
所幸在夜幕降临前,那抹血红色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尽头,正披开马车的布帘,往雨中探手。
周以以心中一急,连忙呼喊着撑伞向她跑去。终于在李暄被大雨打湿前,踏水而过,大喘着气将伞撑在了她的头顶。
李暄见到她这样飞快地蹿过来,眉头都皱成一个川字,大声呵斥盖过噼啪雨声:“谁叫你这样跑的?伤口再扯开怎么办?”
周以以嘻嘻一笑,要知道她恢复能力极好,这会已经一点痛感也没有了。但跟李暄争起来肯定没完没了,于是转移话题道:“听说您今天进宫去指控皇后了?有结果吗?”
李暄点头,抹掉她发上滴落的水珠:“萧后被禁足三月。”
周以以闻言惊讶,没想到竟然真能掰动皇后,顿时喜不自胜:“真的?那我中这一箭也值了!”
“说什么呢?”李暄又是一眼刀隔着雨帘刮在她身上,嗔怪道,“没你鲁莽行事挨这一下,本宫就奈何不了皇后了?”
见周以以无言以对地讪笑讨好,她又勾起一抹冷笑:“皇后还是着急了,她这般心思缜密,不该露出如此拙劣的破绽。”
“她可能很自信能将您一击毙命?”周以以也觉得奇怪,怎么说把刺杀地点设在清平府内都还是太狂妄了,“所以也没想过善后的事吧。”
李暄不置可否,与她一同顶着瓢泼大雨走至寝屋前。此刻天顶正好炸开一道响雷,剧烈的白光闪过,将两人的面庞都一瞬照得惨白。雨也随之落得更大,整个世界都在它的重击下战栗,宛若神罚已至。
周以以并不害怕打雷,但她却不知为何心中浮起几丝不安,于是定定向李暄望去。
眼中的李暄正望着这雨,目光冷寂,似乎开始回忆些什么,任凭雨水被狂风卷起,打湿她的长发,顺着面庞流下。
“本宫出去走走,你回去吧。”李暄淡淡开口,拿过伞,低哑的嗓音被暴雨完全吞没。
而周以以却如此清晰地听见,使她下意识伸出手,用力抱住了她的胳膊:“我陪您去。”
“周以以。”李暄严厉地凝视着她倔强的脸,“回屋去。”
“不!”周以以大喊了一声,手脚都因雨夜的寒冷而哆嗦,而她十分坚定,无论如何也不愿挪动一步。
两人在重重雨幕中对视许久,谁也不肯让步。
“您心里有事吧。”周以以毫无依据地说道,又软软地乞求,“请不要离开我。我害怕。”
我害怕你被这暴雨吞没,再也回不了头。
在她卑微又坚毅的目光中,李暄沉默良久,终于叹道:“你是不是被本宫宠坏了?”
她应当感到无奈或者厌烦,但这无奈和厌烦还未到达眼底,某种奇异的热流却先触动了她的心弦。李暄抬起头,眼前被雨水扭曲的世界似乎清晰了些。
她开始懊悔自己总为省事而由她乱来,倒不如最开始被她撞破杀夫那晚就将她灭口。
免得如今心乱如麻。
“走吧。”她又一次让了步,将这柄小小的油纸伞撑在两人的头顶,并向周以以倾斜了些。
周以以注意到她的偏心,又怕她淋雨着凉,于是向她紧紧靠去,揪住她的衣角。
李暄感受到身侧暖热的温度,身子一僵,而后犹豫地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腰。
这样她们就再也不会淋雨,也再也不会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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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清平府中,一切都被暴雨溶解。闪电时不时撕裂天幕 ,雷声翻滚咆哮,震得脚下青石板路不住颤抖。湿透的晃动的树影后,几点幽灯似乎漂浮于冥河彼岸的鬼火。虚无的喧响在天地间蔓延,也似某种寂静,使狂风骤雨凝固于此刻此间。
两人在这巨大而湿冷的牢笼中漫步,周以以却奇怪地不觉得可怖,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在四肢百骸涌动,使她心尖发痒。
“你喜欢雨?”李暄忽然发问,大概是想知道她非得跟出来的原因。
“嗯嗯。”周以以点头。她确实喜欢在细雨中闲逛,聆听雨珠敲打在伞面时淅淅沥沥的脆响。但这样的大雨,其实还是窝在被子里睡觉比较惬意。
“我不喜欢。”李暄却笑,她抬起头,眼中水光隐隐浮动,也许是大雨的倒影。
周以以看向她,而她就此闭口,不再言语。
周以以知道她又忆起了某段往事,但不愿开口分享。她忽然想起李暄喝醉那晚抱着她时说的话,这回忆或许与那人有关。
公主与她的母亲之间,大概曾在暴雨中有过什么刻骨铭心的过往。
打断他人的感怀是失礼的。周以以于是也没有出声,只陪着她在雨中慢慢走着,鞋底轻轻重重地踏过水洼,濡湿裙摆。
她们一路从寝屋,走过回廊,走过花园,走过庭院,走过荒凉野地。由于没有提灯,她们走得很慢,互相紧紧握着手,生怕在夜色中走丢,又再孤身一人。
周以以觉得总该说点高兴的事,将李暄拉回现实才好。于是犹豫中想了想,决定就聊今早的事:“您知道吗?庞源那小鬼今天来府上了。”
李暄点头:“你还叫他去普济坊送信。”
周以以大吃一惊:“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若是什么都不知道,要怎么活到今天?”李暄淡淡道,多少辛酸在几个字中轻飘飘一语带过。
“皇后与萧相暂时不会有动作。”她敛眸,说起今后的打算,“分心处理太后的事,倒也无妨。”
周以以听出她是打算要对陈甫听的事出手了,顿时高兴起来:“殿下您一百个放心,这事就由我去办,绝不把您牵扯进来得罪太后。”
“哦?”李暄闻言眯眼看她,揶揄道,“你叫普济坊那群孤儿去办的,就是这件事?”
“对呀对呀。”周以以一拍胸脯,气势十足地许诺道,“我办事,您放心。”
李暄又不是没见过她的行事风格,确实放心,非常放心她一定会出事。但也无所谓,随她折腾去吧。
反正摆平起来也没多困难。
闲聊间,两人已走至清平府的尽头。眼前就是府邸的木门,以及高耸沉默的围墙。
“那天刺客就是潜伏在那里吧。”周以以指了指远处被树影遮住的一处偏僻角落,捏着李暄的掌心,踮起脚笑道。
由于没有人因此大碍的缘故,刺杀一事显得并不沉重。李暄也眯着眼透过雨幕往那儿看去:“是。”
两人于是又百无聊赖地走至那处墙下,青砖上头本该糊着刺客重伤跌落时飞溅的淋漓鲜血,此刻却已被暴雨冲刷得几乎一干二净,只余下几道浅浅的血痕,草地上的血渍更是在一片湿漉漉中无迹可寻。
“刺客要是摔在这的话,应该是被府里的内应送出去了吧。”周以以指着血痕正下方的草地,又顺着青石路一路指到大门处,划出一道有些距离的弧线。
而李暄却看着这弧线,几不可见地皱起了眉。
周以以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自顾自瞧着干干净净的石路感叹道:“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厉害,要我来拖,包拖得满地是血。”
李暄往血痕侧方走了约摸一人高的距离,忽而抬头,看见正上方有一处缺口,几片墙瓦不翼而飞。
她低头张望,似乎在找什么,却又无果,于是又急匆匆扯着周以以走出府外,赶到那缺口处下方,终于在荒芜的杂草中拾起几片破碎的墙瓦。
再看那缺口之上,一道磨得发亮的勒痕在雨水中闪着阴森的微光。
“怎么了?”周以以一路跟着她跑来跑去,满头雾水地发问。
而李暄没有回答。她沉默良久,终于沉声道。
“刺杀的主使,并非萧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