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外头敲门,周以以听出是素芸的嗓音,于是便放她进来。
“素芸”依旧是那般沉稳可靠的形容举止,不愧是一府的掌事。她恭敬地屈膝行礼,禀报道:“周姑娘,庞家少爷来了。”
哦对了,她为了顺理成章入住清平府,于是给自己现取了一个名字,叫周小娘。府中奴仆也很快都接受了她的存在,只是竟然没人问起刘大郎去了哪里。
“让他进来吧。”周以以用比平常更尖细的音调答道。
很快一个肥墩墩的肉球就裹着华丽锦袍、吧唧着糖油果大咧咧进来了。
“姐姐,你好点了没?”他一边说,一边吃得满嘴是焦黄的糖浆,还在黏答答地往下流。
周以以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他漏到刚擦过的毛毯上,于是赶紧把帕子丢给他:“我好得很,快擦嘴!”
庞源还在咯咯地傻笑:“那就好。我听爹爹说你受伤了,吓死我了。”
他噗通地坐到床边,李暄柔软的大床随之迅速下沉了几分,并满脸骄傲地跟她讲话:“你那天是不是其实没有在帮人搬箱子,而是在偷坏蛋的钱给穷人啊?别骗我,我想了两天就想明白了。”
这小鬼竟然想两天才反应过来?周以以简直无语:“对呀对呀,你真聪明。”
得了她的赞赏,庞源更加高兴,在床边上又蹦又跳:“我爹请的教书先生还说我傻,他才傻呢!回去我要在他的书上尿尿!”
周以以不禁对那位飞来横祸的教书先生心生愧疚,但也只愧疚了一瞬。她在意的是几日前在医馆听到的事,正巧庞源自己送上门来,便急忙问道:“这几天你爹怎么样?”
“他心情很好。”庞源似乎因为他爹的心情好,自己心情也好得不行,“背不出书也不骂我了,还带我去集市玩了呢!”
周以以一怔:“为什么?”
庞源想了想,而后说道:“我爹说什么,公主肯定有办法,不用着急之类的……总之、不用着急!公主肯定有办法!”
周以以闻言失语。庞士德果然将希望都压在李暄身上了,指望她替自己解决陈甫听命他帮铸私币的事。
可她又听公主与袁偀说,若无良机就要暂且搁置,恐怕庞士德要白高兴一场了。
她倒是懂李暄的意思。或许有办法,但没必要。毕竟她现在主要的目的是联合太后除掉皇后,又何必在这节骨眼上去得罪自己的盟友,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徒增阻碍。
但周以以却始终放不下这事。不仅仅是担忧若被揭发庞士德和庞源都要人头落地,更是担忧一旦伪钱通过钱庄大肆流入民间,京城的百姓日子会更加艰难。
“姐姐,你不开心吗?”庞源看出她情绪低落,于是伸出胖乎乎的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小心说道,“背上疼吗?”
周以以蓦然回神,眼珠子转向他担忧的圆脸,连忙假笑摆手:“啊……没有没有。你能去厨房叫人帮我端碗粥来嘛?我饿了。”
庞源一听,立刻就明白她为什么难过了,毕竟肚子饿可是全世界最痛苦的事。于是他迅速地点头,跳下床一步一癫地往庖厨跑去了。
见他圆滚滚的身形消失在视线尽头,周以以便立即也跳下了床,趁李暄一大早进宫去还未回来,偷偷用她的纸笔开始龙飞凤舞地写起了字。
在庞源端着一大碗白粥回来时,她已经将信封好,端端地坐在了桌前。
“姐姐你快喝吧,我把锅里的都打来了。”庞源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说。
周以以看着这白花花的一片稀粥实在没有胃口,再说这本就是她随口编的借口,于是手一撇就将粥碗推去了角落,又将刚写好的信递在了庞源面前。
“再帮我个忙。”她理直气壮地要求道。
“什么?”庞源接过,顺势就要拆,吓得周以以连忙将他衣袖拽住。
“不是写给你的!”她手忙脚乱地拍开了庞源的肉包子手,“是让你一会去西京的长夏街普济坊,找一个叫瘦虎的,把信给他,他就会给你糖橘子吃。”
一听说有糖橘子领,庞源立刻眼中放光,浑身充满了干劲,拿着信就往外跑,甚至顾不上道别。
周以以目送他笨拙的背影一刹那就不见,简直哭笑不得。这怎么说也是县令大人捧在手心的好大儿,怎么总像个饿死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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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庞源一跑出了清平府,也不管天上还在下着细雨,就催促带他来这的男仆赶紧再带他到长夏街去。
男仆面露难色:“可是县令大人命奴带您拜访过公主后就回县廨去。”
庞源闻言一叉腰,瞪圆眼,忿忿骂道:“笨蛋!你不说,我爹怎么知道我去别地了?”
见男仆还是犹犹豫豫,他就狠狠踩在了男仆的布鞋上。男仆吃痛抬起脚哎哟哎哟地左右横跳起来,庞源就顺势绕过他直接去扯马夫:“快去长夏街,一刻都不准停,不然叫我爹罚你薪钱。”
车于是立刻就开起来,朝与县廨相反的哄乱大街上颠簸而去。
话说这长夏街普济坊,二百年前曾是关中赫赫有名的普济寺。大邺高祖伐前朝之战乱中寺院的方丈收养了数百名孤儿,故而后来庙宇拆建改名普济坊,也依旧用作收养无父无母的孤儿之用,如今已是京城内最大的孤儿收养所。而如今这群聚集的孤儿的头儿,就是个这叫“瘦虎”的。
但庞源并不知道,他只知道里面有糖橘子吃,于是傻楞楞地就破门闯了进去,而后被正在地上打瞌睡的两个小孩跳起来一左一右地擒拿住。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稀里糊涂地押进了一个暗房,其中点着火把,许多与他一般年纪的小孩穿着粗麻衣服站在两侧,护卫着前方破木桌旁的另一个小孩。
只见那小孩又高又瘦,裸露着半边上身,后背上用染料潦草地画着一条可能是青龙的条状物,正背对着堂下,直直立着用毛笔在草纸上鬼画符。
“老大!有敌兵闯进来了!”抓着庞源左臂的小孩随即怪声喊道。
庞源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正新奇地左顾右盼。只见这群小孩各个怒目圆睁,模仿着县衙里那些官兵的骇人模样,就是七扭八拐,左搔右挠,显得十分滑稽。
“我不是什么敌兵!”这场景叫他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于是抱着手,仰头大声地哼起来,“我爹是西京县令!”
“好大的胆子!这样和老大说话!”站在屋前、可能职位很高的另一个小孩被他气笑,“打!”
立即一群小孩就抄着破破烂烂的扫把藤条之类拍了过来,只是由于挤得乱哄哄,基本都拍在了友军身上。而庞源立刻就认了怂,在地上缩成一团,哆嗦地大喊:“别打别打!我是来送信的送信的!”
“哦?”
那堂上始终背身写字装高深的小孩转过身来,制止了趁此机会互相攻击打闹的小兵们。他生着一张同身形一样细长的脸,看着很是沉稳:“拿来。”
一个小孩便迅速夺过了庞源手里的信纸,走上前去,一边读着信封上的字:“老大!是云鹤寄来的!”
瘦虎点头,将信纸拆开,就着昏暗灯光垂眼读起里头的讯息,若有所思。
庞源见没人揍自己了,顿时又自信起来,站起身,没好气地喊道:“信我送来了,糖橘子呢?”
瘦虎看见云鹤的文末还加了一句“请给送信的胖墩一个糖橘子”,不禁觉得好笑。但他向来对自己的小弟有求必应:“黑狼,给他一个糖橘子。”
一个皮肤黝黑、毛发旺盛的小孩便从屋旁的皮口袋里拿出一个橘子,远远地丢进庞源手里。庞源连忙抓稳一瞧,只见这橘子也不知是什么品种,又圆又亮,剥开薄薄一层皮放入口中,汁水四溢那叫一个甜彻心扉,叫他吃的心花怒放涎水直流。
“能再给我一个吗?”他得寸进尺地问,眼里没有一丝尊严,全是对橘子的渴望。
瘦虎冷笑,又叫黑狼赏他几个,却没想到这小子越吃越上瘾,三两口就快把普济坊的橘子存货都给吃光了。
“……”瘦虎波澜不惊的脸色渐渐现出几分裂纹。之前叫人揍庞源的男孩诨名“跛狐”,他生来腿脚不好,但是很会察言观色,见瘦虎不高兴了,立即跳起来,指挥道:“把这不要脸的馋小子赶出去!”
于是一群乌合之众又稀稀拉拉地动身,拿扫帚把庞源往屋外赶。庞源不得不倒退着往外,眼睛还十分不舍地巴巴盯着那装橘子的大口袋瞧。
“罢了。”瘦虎很是稳重地眯眼,制止了他们乱糟糟的动作,对满脸清澈的渴望的庞源讲道,“你若是想吃,就加入我‘义云帮’如何?”
庞源闻言立即把头点成拨浪鼓。
旁边的小孩拿扫帚柄一戳他屁股:“叫老大!”
“老大老大老大!”庞源立即上道地喊。
瘦虎欣慰地点头,走下堂来,慈爱地抚摸这个大概和他差不了几岁的小孩圆咕隆咚的脑袋:“以后,你就叫圆蛙吧。”
庞源一听,不高兴了,嘟囔道:“他们都叫云鹤黑狼,怎么就我叫圆蛙这种名字,一点都不霸气……”
“啧。”瘦虎无奈地叹气,解释道,“我们义云帮的人起名,都是照外貌来的,你这矮胖圆的样子,不是很像田里的□□么?”
见庞源还不服气,他又指了指屋前挂着的那几个破布口袋:“你若加入义云帮,帮里的东西随便吃。”
庞源这就立刻拱手作揖,将头发拢成大人模样,坚定不移道:“老大在上,受圆蛙一拜!”
瘦虎连忙将他扶起,满屋的小孩也都高兴地叽叽咕咕呱呱地吵闹起来,要为新弟兄的加入举办拜把仪式。庞源就一边被这群人裹挟着学猴子叫、跳猴子舞,一边听瘦虎介绍他义云帮在京城内有上百个好弟兄,立志要匡扶正义、还天下太平。当然他并没有听,他已经沉浸在以前从未吃过的普济坊自制美食的海洋里无尽徜徉了。
等到他终于被坊外等着忍无可忍的男仆拽走,跛狐清点了一地狼藉,哭丧着脸报告道:“这家伙几乎把普济坊所有的零嘴都吃完啦!”
而瘦虎却甚是大度地挥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云鹤所托之事才是当务之急,诸位好汉都上前来。”
等到满屋群魔乱舞的小鬼都凑上前去听命,他才神神秘秘地道来。
“传出去,西京落石山谷里,长着一味肉苁蓉,有固精壮阳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