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带着一身水汽进来,袍子下摆已经湿了,他也顾不上管,径直走到书案前,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得齐整的纸条递过去。
纸条边缘带着点潮气,墨迹倒是清晰,萧彻接过展开,目光迅速扫过上面关于丰豫皇商和那批盐醋的记录。
“什么时候的事?”萧彻问得直接。
“就这两天摸到的线。”沈言声音有点紧,不像平时那般松快,“那家皇商手脚干净,做完这单就散伙了,市面上再寻不着踪迹。”
萧彻没接话,指腹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扳指上蹭过。
沈言看着他,又补了一句:“东西是好东西,价钱也合适,就是这交货的时机和后面的事,太巧了点。”
萧彻抬起眼,两人视线对上,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凝重。
有些事不用点透,到了他们这个位置,对“巧合”两个字天生就不信。
“半个月前,”萧彻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沈言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韩明在私信里提过一句,营里的马,还有老鼠,死得不太正常。”
沈言瞳孔微微一缩。
萧彻继续道:“当时只当是寻常时疫,没往深里想。”
“马和老鼠……”沈言低声重复,这几个字在他唇齿间滚过一遍,再抬眼时,那点残余的散漫已彻底不见,只剩下锐利的光,“那就不是人吃坏了东西,是水土,是军营那一片地方出了问题。”
他往前踏了半步,手按在冰凉的紫檀木书案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他们不是在盐醋里下毒,他们是把病根子撒了进去,借着每天生火做饭,把那片地界弄成了疫瘴之地!”
萧彻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伸手取过桌角一枚用来压纸的铜虎符,将它沉沉地压在了那张纸条上:“他们是要让北境的兵烂在军营里。”
沈言按在书案边缘的手收了回来,指尖因为用力有些发白,他深吸一口气,那点平日里挂在脸上的松散劲儿彻底不见了:“我得去北境一趟。”
萧彻沉默着。
北境的军报,京城的暗流,还有眼前这个人。
所有线头在他脑子里飞快地缠紧,又猛地松开。
他走到书案后,取出一份空白的驿丞文书,提笔蘸墨,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朝廷的医官队太慢,你等不起。”萧彻笔下不停,语气是将军下命令时才有的干脆,“三日后辰时,西郊长亭,有一队往北境送八百里加急军报的信使。你作为随行医官跟他们走。”
沈言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这确实是个好法子。
跟着信使队伍,最快。
作为救急的郎中,也最不引人注意。
他点了点头:“好。”
萧彻将写好的文书递过去,目光沉静地看向他:“在这之前,藏好。”
……
雨一直连着下了三日。
三日后,雨停了,西郊长亭边的泥地被马蹄踏得一片狼藉。
沈言背着药箱站在亭子边上,将文书递给了驿丞,驿丞拿着萧彻给的文书翻来覆去地看,最后点了点头,示意他跟上。
这队人像是哑巴,除了马蹄声和偶尔的咳嗽,再没别的动静。
沈言翻身上马,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长安城的方向。
远处,城墙在晨雾里只剩下个模糊的影子。
他拉紧缰绳,跟着那队沉默的人马,一头扎进了北去的官道。
……
沈言北上这一路,越往北走,景色越荒凉,北境的风裹着沙土,刮在脸上生疼。
抵达云内州那日,正值突厥骑兵刚刚退去,城墙上还冒着黑烟,伤兵营里哀嚎不绝,沈言顾不得安置,直接亮出萧彻的名帖求见韩明。
韩明的军帐设在城西一处不起眼的民宅里。
这位昭武校尉正值壮年,眉宇间带着边关将领特有的风霜。
他仔细验看过名帖,又打量了一番沈言,这才屏退左右。
韩明的声音低沉:“萧帅在信里提过先生。如今北境局势复杂,先生要查时疫,需格外小心。”
沈言取出随身携带的几包药材:“还请将军行个方便,让我看看最先发病的那些人。”
韩明沉吟片刻:“先生来得正好。今早刚有一批伤兵从朔风军旧营送来,其中就有发病的。我让人带先生去。”
......
沈言先是去看了朔风军旧营里面送过来的病患,又去查看了其他营区送来的病患,花了整整几日,起初各种表征杂乱无章,直到他将医案反复比对,才从纷繁的线索中剥离出关键——所有来自朔风军旧营的病患,耳后都有淡紫色的瘀斑,且均在换防后第七日发病。
太准了,准得不像天灾。
......
次日清晨,沈言又请韩明派人带他去辎重营,借口要查验药材质量,仔细查看了新到的盐块。
“这盐色泽倒是不错。”他状似无意地拿起一块。
管事陪笑道:“都是上好的官盐。”
趁人不备,沈言取了一小块盐藏在袖中。
回到住处,他将盐块浸入特制的药液中,不过片刻,水面上竟浮起一层极细微的油光。
他又取来银针,在药液中浸泡后,针尖渐渐泛出诡异的蓝黑色。
这不是普通的毒。
暮色四合时,沈言独自走进一个废弃的烽燧。
他从药箱里取出这些天搜集的证据——记录着特殊症状的医案,标注着发病规律的舆图,还有那块异常的盐块。
他仔细比对所有的线索,手顿住了。
□□,确是**。
有人通过军中的盐,制造了这场瘟疫。
他立即摊开纸笔,就着昏暗的蜡烛飞快记录,记录完所有发现,正要收入怀中,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不同寻常的马蹄声。
沈言吹灭蜡烛,贴着墙壁往外看。
几个穿着皮袄的汉子正朝烽燧包抄过来,手里的弯刀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那些人看似土匪,但他们脚下的靴子,分明是大晟的制式,行动间更是带着训练有素的默契。
更要命的是,虽然因为距离问题看不真切,但其中一人袖子上,似乎绣着藤蔓与火焰相交织的图案。
难道是夜终于要准备对他下手了?
沈言心下一沉,立即明白这是冲着他刚发现的证据来的。
他反手将记录塞进药箱夹层,从另一侧的缺口纵身跃下。
箭矢擦着他的耳畔飞过,他头也不回地往河床对岸跑,身后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叫骂。
突然,一支箭矢猛地咬入沈言左肩。
剧痛传来的瞬间,他闷哼一声,动作踉跄了一下,几乎栽倒,却凭着股狠劲将下唇咬出血来,换得片刻清醒。
血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淌,滴在了土地上。
但他不敢停下来,带着中箭的胳膊继续往前跑。
直到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直到周围的景色从稀疏的灌木变成了完全陌生的、被暮色笼罩的荒芜野地,沈言才终于喘着粗气停了下来,脱力跪坐在地。
夜风卷着北境的沙尘抽打在脸上,沈言左肩的伤口灼痛难忍,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