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澜接过画稿时,指腹触到宣纸的微凉,上面荷花的墨色还带着未干的湿润,花瓣边缘晕开的淡红,像是将瘦西湖的夏都凝在了纸上。
她小心地将画稿卷好,用随身的锦带系紧,揣进衣襟内侧——那里贴着心口,能感受到画纸透过布料传来的细腻触感,仿佛苏墨卿的气息也随之留在了身边。
“我定会妥善收好。”沈如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抬手帮苏墨卿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领,指尖蹭过她脖颈的肌肤,“京中事务繁杂,或许要耽搁些时日,但我会尽量早些回来。府里有容嬷嬷照拂,你若想出门写生,让沈福多带些人手,万事小心。”
苏墨卿点头,目光落在他腰间的墨玉扣上——温润的玉色在阳光下泛着柔光,她伸手轻轻碰了碰,轻声道:“你在京中也要保重,别为了生意累坏了身子。若是遇到难处,记得……还有我在扬州等你。”
“好。”沈如澜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将她的手包裹,“等我回来,带你去平山堂看秋菊,那里的‘金背大红’开得极好,你定能画出好景致。”
两人在亭中又待了片刻,直到沈福第三次来催,沈如澜才依依不舍地松开苏墨卿的手,然后离开。
苏墨卿站在亭中,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那抹身影消失,才缓缓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摩挲着刚才被他握过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回到听雪轩后,沈如澜立刻着手准备进京事宜。
容嬷嬷帮她收拾行李时,特意将苏墨卿做的桂花糕装了满满一匣子,又备了几件厚实的棉衣——京中秋日比扬州寒凉,怕她路上受冻。
沈如澜看着匣子里的桂花糕,想起苏墨卿昨日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心中暖意融融,却也多了几分牵挂。
“嬷嬷,”沈如澜忽然开口,“我走后,你多照看着些墨卿。她性子沉静,有什么心事也不愿说出来,你多跟她聊聊,若是她想回莲花巷看看,就让沈福陪着去。”
“少爷放心,老奴省得。”容嬷嬷将一件玄色披风叠好放进箱子,“苏姑娘是个好姑娘,老奴会好好待她,就像待自家闺女一样。您在京中只管安心办事,府里的事有老奴呢。”
沈如澜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书桌上苏墨卿送来的那本《诗画合璧》上——书页上有她用朱砂笔做的标记,在“幽兰生空谷”那句诗旁,还画了一朵小小的墨兰,笔触细腻,带着她独有的温柔。她将书也放进行李,想着路上无事时,可以翻看解闷,也能时常想起她。
次日清晨,沈如澜便带着沈福和几个护卫,登上了前往京城的官船。
船开时,她站在船头,看着扬州城的轮廓渐渐模糊,直到运河水面只剩下粼粼波光,才转身走进船舱。
沈福端来一杯热茶,轻声道:“少爷,您别太牵挂了,苏姑娘在府里会好好的。”
沈如澜接过茶杯,目光落在窗外,轻声道:“我不是担心她在府里的生活,是担心……京中此行,怕是不会太顺利。”
她心中清楚,内务府突然下旨让她进京,绝非仅仅是为了合作采办西洋货物。
曹家倒台后,京中内务府的势力重新洗牌,新上任的总管太监想要拉拢江南的富商,以巩固自己的地位,而沈家作为扬州盐商的龙头,自然成了他们的目标。
这次进京,不仅要谈合作,更要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稍有不慎,便可能给沈家带来麻烦。
官船行驶得很快,不到十日便抵达了京城。
内务府派来的官员早已在码头等候,见沈如澜下船,立刻上前恭敬地行礼:“沈少爷一路辛苦,总管大人已在府中备下薄宴,特意等候您的到来。”
沈如澜客气地回礼,跟着官员坐上马车,前往内务府。
马车行驶在京城的街道上,两旁的建筑宏伟壮观,与扬州的江南水乡景致截然不同。
沈如澜撩开车帘,看着街上往来的行人,心中暗暗警惕——京城不比扬州,处处都是眼线,言行举止都需谨慎。
内务府总管太监姓刘,是个看起来温和实则精明的人。见到沈如澜,他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沈少爷年少有为,真是名不虚传!老夫早就听说,沈少爷将沈家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沈如澜谦逊地笑了笑:“刘总管过奖了,晚辈不过是尽力而为,不敢当‘年少有为’之称。”
两人寒暄片刻后,便进入正题。
刘总管提出,想让沈家负责采办西洋的玻璃器皿、钟表等物品,供应给宫中各宫嫔妃和王公贵族,同时还希望沈家能出资,协助内务府修缮颐和园的部分建筑。
沈如澜心中清楚,采办西洋货物有利可图,但修缮颐和园却是个烫手山芋——此事涉及的银两数额巨大,且容易被人抓住把柄,稍有不慎便可能落得个“贪墨”的罪名。
她沉吟片刻,缓缓道:“刘总管,采办西洋货物之事,晚辈可以答应,沈家在广州、上海都有通商口岸,能确保货物的质量和数量。只是修缮颐和园之事,涉及的银两数额庞大,晚辈需要回扬州与族中长辈商议,还望刘总管容晚辈几日时间。”
刘总管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便掩饰过去,笑着道:“沈少爷谨慎行事是应当的,老夫可以等你几日。只是此事关乎宫中颜面,还望沈少爷尽快给老夫答复。”
接下来的几日,沈如澜一边与刘总管周旋,一边暗中打探京中的消息。
她发现,刘总管之所以急于让沈家出资修缮颐和园,是想借此机会讨好皇帝,同时也想从中捞取好处。
而朝中的几位大臣,也对沈家虎视眈眈,想借机拉拢或打压。
沈如澜深知,此事不能轻易答应,否则不仅会让沈家陷入困境,还可能连累苏墨卿。
她思来想去,最终决定以“沈家近日在南洋贸易中略有亏损,暂时无力承担巨额银两”为由,婉拒了刘总管的要求,只答应负责采办西洋货物,并愿意多缴纳一成的赋税,以表诚意。
刘总管虽不满,但见沈如澜态度坚决,且愿意多缴纳赋税,也不敢过分逼迫——沈家在江南的势力庞大,若是逼急了,对他也没有好处。
最终,两人达成协议,签订了采办西洋货物的契约。
事情办妥后,沈如澜不敢耽搁,立刻准备返回扬州。
刘总管派人送来不少京中的特产,让他带回扬州。
沈如澜客气地收下,却并未多做停留,当天便登上了返回扬州的官船。
官船行驶在运河上,沈如澜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的景致渐渐变得熟悉,心中的归心似箭愈发强烈。
她拿出苏墨卿画的荷花图,轻轻展开,画中的荷花依旧鲜活,仿佛能闻到淡淡的荷香。
她想起离开扬州时苏墨卿的叮嘱,想起她在亭中目送自己远去的模样,心中满是期待——她终于可以回到她的身边了。
不到十日,官船便抵达了扬州码头。
沈如澜刚下船,就看到沈福带着几个家丁等候在岸边,脸上满是欣喜:“少爷,您可回来了!苏姑娘得知您今日回来,一早就去厨房准备您喜欢吃的菜了!”
沈如澜心中一暖,快步朝着沈府走去。刚走到沈府门口,就看到苏墨卿站在廊下等候。
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缎绣玉兰纹衬衣,外罩月白色百蝶穿花比甲,乌云般的长发挽作小两把头,正中簪一支点翠珍珠扁方,鬓边斜插一朵绒制的海棠花。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看到她回来,眼中立刻漾起盈盈光彩,似有星辰落入了春水。
“你回来了!”苏墨卿快步走上前,声音带着一丝激动,伸手想接过他手中的行李,却被沈如澜轻轻避开。他的动作让苏墨卿微微一怔。
而沈如澜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心中那股藏了许久的冲动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她不能再瞒下去了,尤其是在经历了京中的周旋后,她更清楚,若想与她长久相伴,必须坦诚一切。
“墨卿,”沈如澜的声音有些发紧,她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却很轻,“你随我来,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苏墨卿看着他严肃的神情,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安,她点了点头,跟着沈如澜走进了听雪轩的书房。
沈如澜关上房门,转身时指尖竟有些控制不住地轻颤。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赴死般的决心,才缓缓开口:“墨卿,我……我并非男子,我是女儿身。”
“轰”的一声,这句话似惊雷般在苏墨卿脑海中炸开。她猛地抽回手,踉跄着连退两步,脊背撞上身后的紫檀木书架,震得几册《盐法志》哗啦啦滑落在地,她却浑然不觉。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人——依旧是那身雨过天青杭绸长袍,依旧是清俊的眉眼、挺拔的身姿,连鬓边那缕被风吹乱的发丝都一如往常。可那五个字却像一把淬火的刀,将她两年多来所有的认知劈得粉碎。
“你……你说什么?”苏墨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却在即将触到对方胸前时猛地僵住,又触电般缩回,“这不可能……你明明是沈少爷,是扬州城无人不知的盐商沈家掌舵人,你怎么会……”
她的目光慌乱地扫过沈如澜的喉间、下巴。这些往日被忽略的细节此刻竟如针般刺目。胸腔里心跳如擂鼓,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颠倒旋转。
沈如澜闭上眼,任由对方审视的目光如刀刃般刮过全身。她缓缓抬起微颤的手,引着苏墨卿冰凉的指尖,轻轻按在自己胸前——隔着一层杭绸料子,底下是紧紧缠绕的洁白束胸,以及……柔软而真实的轮廓。
“感觉到了吗?”沈如澜的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这便是我藏了二十年的秘密。”
苏墨卿的指尖像被烫到般剧烈一颤,却又被对方紧紧按住。掌心下传来的触感清晰无疑,彻底击碎了她最后的侥幸。她猛地抽回手,指节苍白地攥紧衣襟,仿佛要将那股颠覆认知的震颤死死按住。
“是真的。”沈如澜看着她慌乱的模样,心中像被针扎一样疼,她往前走了一步,想靠近却又怕惊扰了她,“墨卿,我不是故意骗你。当年我刚出生没多久,父亲若当年在漕运途中遇了匪患,走得那样急。沈家内忧外患,二叔觊觎家产,祖母和母亲迫不得已,只能让我扮作儿子,一步步稳住沈家的局面。我本想早点告诉你,可我怕……怕你接受不了,怕你会离开我。”
苏墨卿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巨大的混乱与茫然。她想起两年多来的点点滴滴——她在藏书阁为她讲解画谱时的专注,她在瓜洲镇为她解围的沉稳,她在廊下与她谈诗论画时的温柔……这些画面此刻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色彩,让她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所以……你对我的好,也是假的吗?”苏墨卿哽咽着问道,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你接近我,是不是也有别的目的?”
“不是的!”沈如澜急忙解释,声音带着一丝急切,“我对你的心意从来都是真的!从‘墨香斋’前的相遇,到藏书阁看你画图,那一刻,我就心动了。我对你好,不是因为任何目的,只是因为我想对你好。墨卿,你相信我!”
可苏墨卿此刻根本听不进去,她用力摇着头,转身推开房门,几乎是逃一般地跑出了书房。她沿着湖边的小路快步走着,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声和沈如澜刚才的话语,湖边的花儿依旧娇艳,可在她眼中却变得模糊不清。
她跑回自己的卧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落在地。泪水无声地淌下来,浸湿了衣襟。她不是厌恶沈如澜是女子,而是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欺骗,无法立刻扭转两年多以来的认知。
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想起自己曾犹豫是否要托付终身,想起两人在书信中那些默契的回应……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容嬷嬷听到动静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苏墨卿蜷缩在地上哭泣的模样。她心中了然,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递过一块手帕:“苏姑娘,老奴知道你心里难受。少爷她……也是不得已。”
苏墨卿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声音沙哑:“嬷嬷,她为什么要骗我这么久?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心意相通的。”
“少爷她是怕啊。”容嬷嬷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道,“她这一路走来太不容易了,男装于她而言,不仅是伪装,更是保护自己的铠甲。她把你放在心上,才会如此害怕失去你。苏姑娘,你冷静下来想想,少爷对你的好,难道你感受不到吗?”
苏墨卿沉默了。她当然感受得到——那些不动声色的帮助,那些细致入微的关怀,那些藏在书信里的牵挂,都不是假的。可真相带来的冲击太大,让她无法立刻释怀。
“嬷嬷,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苏墨卿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湖面,“让我想想,好吗?”
容嬷嬷点了点头,轻轻带上房门,转身时看到沈如澜站在走廊尽头,神色落寞,眼中满是担忧。
容嬷嬷叹了口气:“少爷,苏姑娘需要时间,您别太着急了。”
沈如澜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我知道,是我太急了。我不该在她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就把真相告诉她。”
接下来的几日,苏墨卿一直待在卧房里,很少出门。
沈如澜没有再去找她,只是每天让丫鬟将饭菜和她喜欢的画谱送到房门口,偶尔会在她卧房外的廊下站一会儿,却从不多做停留,生怕打扰到她。
直到第五日,苏墨卿终于打开了房门。
她走到画室,看着里面熟悉的画具和颜料,看着沈如澜为她准备的西洋颜料,心中的混乱渐渐平息了一些。她拿起一支画笔,蘸上墨汁,在宣纸上轻轻落下——画的依旧是墨兰,只是这一次,笔触比往日多了几分犹豫。
就在这时,沈如澜端着一碗莲子羹走了进来。她看到苏墨卿,脚步顿了顿,轻声道:“我看你几日没好好吃饭,让厨房炖了莲子羹,你尝尝?”
苏墨卿没有回头,只是继续画着兰草,声音平淡:“放下吧。”
沈如澜将莲子羹放在画案上,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墨卿,我知道你还在生气。如果你想离开沈府,我不会阻拦你,我会给你足够的银两,让你能安心画画,过你想要的生活。”
苏墨卿握着画笔的手顿了顿,她转过身,看着沈如澜。
这几日,沈如澜明显憔悴了许多,眼底有淡淡的青黑,头顶前也冒出了青茬,少了往日的精致,却多了几分真实。
“我没有想离开。”苏墨卿轻声说道,她的目光落在沈如澜的脸上,“我只是……需要时间接受。我需要时间,把那个‘沈少爷’,变成‘沈如澜’。”
沈如澜听到这话,眼中瞬间亮起了光芒,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墨卿,你……”
“我承认,刚开始知道真相的时候,我很混乱,也很生气。”苏墨卿继续说道,语气平静了许多,“我气你骗了我这么久,气我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可我冷静下来后才发现,我在意的,从来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你这个人。无论是沈少爷,还是沈如澜,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她顿了顿,看着沈如澜眼中的欣喜,心中也泛起一丝暖意:“只是,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我们……慢慢来,好吗?”
沈如澜用力点头,眼中的泪水差点掉下来。她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苏墨卿的手,掌心的温度让她安心:“好,我们慢慢来。无论你需要多久,我都等你。”
苏墨卿看着她真诚的眼神,轻轻回握住她的手,嘴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