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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桂月归舟

作者:柒壹陆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乾隆二十三年,秋。


    扬州城的桂花又开了。


    运河畔的沈府,朱门紧闭,却掩不住院内飘出的桂香。


    听雪轩的书房里,沈如澜正伏案批阅账本,指尖划过“南洋贸易盈利三十万两”的字样,眉宇间却无太多波澜——两年来,她将沈家的产业打理得如同铁桶一般,盐市份额占了扬州近七成,西洋玻璃、南洋香料的贸易线路畅通无阻,连京中内务府都主动发来邀约,想与沈家合作采办事宜。


    窗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容嬷嬷端着一碗温热的桂花羹走进来:“少爷,歇会儿吧。这几日您又没好好歇息,仔细伤了身子。”


    沈如澜放下狼毫笔,接过桂花羹,目光却落在桌角一封未拆的信上——信封上是她熟悉的清秀字迹,来自镇江府瓜洲镇。


    “老奴刚听沈福说,李学士家那边……怕是要有变故了。”容嬷嬷看着沈如澜的神色,轻声说道。


    沈如澜握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哦?何事?”


    “听说李学士上个月染了风寒,没撑住,走了。他家人商量着要迁回原籍浙江,还想请苏姑娘一起去呢。”容嬷嬷叹了口气,“苏姑娘在李家待了两年,跟他们处得跟一家人似的,这次怕是……”


    沈如澜沉默了。


    她放下桂花羹,拆开桌上的信,苏墨卿的字迹映入眼帘——信中果然提到了李学士的离世,字里行间满是悲痛,却对是否随李家南迁只字未提。


    她指尖轻轻摩挲着信纸,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慌乱。


    两年来,她与苏墨卿的书信从未间断,从诗画谈到生活,从扬州的桂香谈到瓜洲的雪景,她以为彼此早已心意相通,可此刻才发现,她竟从未有过真正的把握——苏墨卿,会选择回到扬州吗?


    两年来,扬州城的格局早已换了模样。


    赵德贤终究没能逃过贪渎的下场——去年,他的政敌搜集了他多年来收受贿赂、压榨盐商的证据,递到了都察院。


    皇帝震怒,下旨将赵德贤罢官抄家,押解回京审讯,最终判了流放三千里,家产充公。


    新任盐运使周大人是个谨小慎微的官员,深知沈家在扬州的势力,上任第一天便主动拜访沈府,提出“按规矩办事,互不刁难”的合作原则。


    沈如澜顺水推舟,与他建立了稳定的官商关系,扬州盐市愈发井然有序。


    曹家的结局则更为凄惨——曹瑾父子被下狱后,朝廷查出曹家历年亏空内务府公款高达一百万两,还涉及贪墨军饷。


    皇帝龙颜大怒,下令将曹家抄家,曹瑾之父病死狱中,曹瑾则被流放宁古塔,永世不得回京。


    消息传到扬州时,沈如澜正在与西洋商人洽谈生意,听闻后只淡淡说了一句“咎由自取”,便继续专注于手中的契约——对她而言,曹家早已是过眼云烟,不值得再多费心思。


    永盛镖局则在这两年里迅速崛起。


    林震南将镖局交给林潇打理后,林潇凭借着过人的胆识和手腕,不仅稳固了之前接手的运输线路,还开拓了从扬州到广州的海运押镖业务,成为江南首屈一指的大镖局。


    林潇时常来沈府拜访,有时会打趣沈如澜:“沈少爷,你跟镇江那位苏姑娘,书信往来两年了,还没把人请回扬州?再拖下去,小心被别人抢了去!”


    每次听到这话,沈如澜都会笑着转移话题,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她怕自己的身份会给苏墨卿带来麻烦,怕世俗的流言会再次伤害她,更怕……苏墨卿会拒绝。


    瓜洲镇的李府,此刻正弥漫着悲伤的气息。


    李学士的灵堂刚撤去,家人便围坐在客厅里,讨论着迁回原籍的事。


    “墨卿,你跟我们一起回浙江吧。”李夫人拉着苏墨卿的手,眼中满是不舍,“我家阿郎和几个孙辈都喜欢你的课,你去了浙江,还能继续教他们书画,我们也能互相照应。”


    苏墨卿沉默了。


    两年来,李学士待她如亲女儿,李夫人和李少爷也对她照顾有加,她早已把李家当成了自己的家。


    可一想到扬州,想到那个时常在书信中与她探讨诗画、默默为她解决麻烦的人,她心中便充满了犹豫。


    就在这时,管家匆匆走进来,递过一封书信:“苏姑娘,您的信,从扬州来的。”


    苏墨卿心中一紧,接过信,指尖有些发颤。


    她走到院中,避开众人的目光,拆开了信封。


    信上只有短短几行字,却是沈如澜从未有过的直白:“扬州桂花又开,藏书阁的《簪花仕女图》摹本已修补完好,院中的那株墨兰也开花了。卿可愿归否?”


    苏墨卿握着信纸,站在院中,看着飘落的桂花,心中翻江倒海。


    一边是安稳熟悉的未来,跟着李家回浙江,继续做西席,过着平静无波的生活;一边是未知却充满吸引力的扬州,有她牵挂的人,有她热爱的诗画,还有那份在书信中慢慢滋生、早已无法割舍的情感。


    她在窗前坐了一夜,从夕阳西下到晨曦微露。


    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房间时,她终于做出了决定——她要回扬州,回到那个有沈如澜的地方。


    第二日清晨,苏墨卿找到李夫人,轻声道:“夫人,多谢您和老先生两年来的照顾。只是……我想回扬州。”


    李夫人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眼中满是理解:“罢了,我早该想到的。你在扬州,有牵挂的人吧?去吧,孩子,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以后若是想我们了,就来浙江看看。”


    苏墨卿含泪点头,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夫人成全。”


    她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几件衣物,几本画谱,还有沈如澜两年来寄给她的所有书信,便踏上了返回扬州的路。


    .


    沈如澜收到林潇送来的消息时,正在书房整理与苏墨卿的书信。


    林潇派来的人说,苏墨卿已经离开了瓜洲镇,乘坐今日的船回扬州,预计午时抵达码头。


    沈如澜指尖捏着那封几日前收到、字迹温润的信笺,纸角已被掌心的薄汗浸得微卷。


    信中“归期已定,望扬州岸”六字在眼前反复浮现,她深吸一口气,将信笺妥帖压进紫檀木抽屉的暗格里,转身时衣摆扫过脚踏边的铜鹤香薰,惊得一缕沉水香烟颤了颤,袅袅融进晨光里。


    她快步走到妆镜前——那面嵌在梨花木梳妆台上的西洋玻璃镜,是去年西洋商队从广州港运来的稀罕物,比寻常铜镜清晰数倍,连鬓边新生的细发都能照得分明。


    镜中人一身绛紫色缂丝金蟒纹锦袍,腰间系着镶翡翠的银扣带,长发编辫垂于身后,额前剃得光洁,是标准的满洲男子发式。这身富丽打扮她穿了近二十年,仿佛裹着一层能彰显身份的铠甲,可今日镜光映出的影子,却让她莫名攥紧了袖口:这般富贵逼人的模样,会不会让久别重逢的苏墨卿觉得生分?


    “嬷嬷,”她扬声唤道,声音里藏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把上月苏州绣娘送来的那套雨过天青长袍取来。”


    容嬷嬷捧着衣箱进来时,见自家少爷正对着镜子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领口的盘扣,不由放轻了脚步。


    这衣箱里的雨过天青长袍,是沈如澜特意让人按江南文士款式做的,料子用的是上等的江宁贡缎,经浆洗后泛着柔润的光泽,领口、袖口和下摆都用同色丝线绣了暗纹缠枝莲,不仔细看几乎瞧不出来,只在走动时会随光影流转,显出几分低调的雅致。


    “少爷,这料子软和,贴身穿舒服,就是得仔细些,别沾了码头的灰。”容嬷嬷一边帮她解下旧衣的扣带,一边絮絮叮嘱。


    沈如澜任她伺候着换上新衣,贡缎触到肌肤时带着微凉的滑意,领口的绣纹蹭过脖颈,有些微痒。


    她抬手理了理衣襟,镜中的雨过天青衬得她面色愈发清俊,褪去了平日锦袍的富贵气,多了几分温润。


    “头发就这样吧,”沈如澜忽然开口,指尖拂过辫梢,“取顶素净的瓜皮帽来。”


    容嬷嬷愣了愣,随即了然——往日少爷见客谈生意,必是珠翠满身,今日这般装扮,是想少些锋芒,多几分亲和。


    她从妆台抽屉里取出一顶玄色宁缎瓜皮帽,帽顶缀着一颗温润的墨玉珠,帽檐镶着一圈细软的貂毛。


    沈如澜将帽子端正戴在额上,帽身后部留出的空处容发辫自然垂下。


    她抬手轻触帽檐,指尖传来貂毛的细暖与玉珠的光滑,忽然想起苏墨卿从前说她“像块冷玉”,如今这般模样,或许……能让她觉得亲近些。


    “沈福呢?”她转身拿起桌上的折扇,扇面上是苏墨卿前年为她画的墨竹,此刻被她握在手中,指尖反复摩挲着扇骨上的刻痕。


    “早在外头候着了,马车也备好了,套的是那匹枣红马,跑起来稳当。”容嬷嬷帮她理了理衣摆,又递过一块暖手的银狐手炉,“码头风大,拿着暖着点,别冻着。”


    沈如澜接过手炉,指尖触到炉身的温热,心中的紧张似乎也淡了些。


    她快步走出房门,廊下的海棠花正开得盛,花瓣落在她的雨过天青长袍上,添了几分生机。


    走到院门口时,沈福已牵着马车候在那里,见她出来,连忙躬身:“少爷,马车备妥了,这就去运河码头?”


    沈如澜点点头,踏上马车时,不忘扶了扶头上的瓜皮帽——这顶帽子没有束玉冠那般张扬,却让她觉得安心,仿佛这样,就能以更贴近“沈如澜”本身的模样,去见那个等了两年的人。


    马车轱辘转动,轧过青石板路,朝着运河码头的方向驶去,车窗外的扬州街景飞速倒退,而她手中的折扇,始终没有松开。


    码头边人声鼎沸,搬运工们扛着货物往来穿梭,漕帮的船只停泊在岸边,吆喝声、船笛声此起彼伏。


    沈如澜站在码头的石阶上,目光紧紧盯着远处的河面,手心竟有些出汗。


    “少爷,船来了!”沈福指着远处喊道。


    沈如澜抬头望去,只见一艘乌篷船缓缓破开晨雾驶来。


    船头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身浅藕荷色缎绣兰草纹衬衣,外罩月白琵琶襟坎肩,乌云般的长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小两把头,仅簪一支素银扁方并几朵淡紫色绒花。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藤编箱笼,衣袂在江风中轻轻拂动,宛若初绽的玉兰。


    两年时光仿佛被巧妙揉碎,重新缀在她的眉目间——洗去了少女的稚嫩与惶惑,雕琢出更温润的轮廓;昔日清澈的眼眸如今沉静如深潭,却仍在抬眼望来时漾开细微波纹,恰似春水映梨花。风霜未曾折损她的容颜,反添了三分坚韧,七分从容。


    船身轻抵码头,苏墨卿提着箱笼缓步下船。当她抬眸望向人群时,目光倏然定格——


    石阶之上,沈如澜正静静伫立。一袭雨过天青色杭绸长袍衬得人身形清癯如竹,发辫整齐垂落肩后,额上**帽檐投下浅浅阴影,却遮不住那双眼中灼灼的光芒。那目光如此专注,仿佛已在此凝望了千万年,此刻终于等到归人。


    苏墨卿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冷峻的线条被暖意融化,紧抿的唇角微微上扬,眼底盛着的不仅是温柔,更有几乎要溢出来的期盼与珍重。


    四目相接的刹那,码头的喧嚣骤然退去。


    苏墨卿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青石板路上响起细碎而急切的声响。


    沈如澜也快步走下石阶,玄色靴尖掠过湿润的苔痕。


    她们在最后三级石阶相遇,沈如澜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藤箱,指尖不经意相触,两人俱是微微一颤。


    “回来了?”沈如澜的声音比平日低沉几分,似怕惊扰这梦境。


    “嗯,回来了。”苏墨卿轻声应答,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阳光漫过屋檐,为两人周身镀上金边。


    沈如澜的目光细细描摹过她的眉宇,苏墨卿的视线亦拂过对方帽檐下的额角。


    千言万语在目光中交织,最终化作唇边一抹了然的浅笑。


    江风拂过,吹起苏墨卿坎肩的流苏与沈如澜袍角的褶皱,悄然缠绕又分开。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码头的喧嚣仿佛都成了背景。


    .


    沈如澜提着行李,苏墨卿跟在她身边,一步步朝着沈府的方向走去。不需要太多的话语,彼此的陪伴,便是最好的慰藉。


    苏墨卿没有回莲花巷那个清冷的小院,而是被沈如澜接到了沈府的临湖别院。


    这处别院位于沈府的西侧,紧挨着一片湖泊,院中有亭台楼阁,有花木扶疏,还有一间宽敞的画室,里面摆满了沈如澜为她准备的画具和颜料——甚至包括当年她退回的那些西洋颜料,都被沈如澜小心地保存着,此刻正整齐地摆放在画案上。


    沈如澜对外宣称,聘请苏墨卿为沈府的书画顾问,负责教导族中子弟学习书画。


    这个说法既给了苏墨卿足够的体面,也堵住了府内外的流言蜚语。


    容嬷嬷看着苏墨卿与沈如澜并肩而立的模样,老怀安慰——两年来,她从未见过沈如澜如此轻松自在的样子,仿佛苏墨卿的归来,填补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空缺。


    入夜后,月色如水,洒在别院的廊下。


    沈如澜与苏墨卿并肩站在廊边,望着湖中倒映的明月,湖面波光粼粼,如同撒了一层碎银。


    “以后,有何打算?”沈如澜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期待。


    苏墨卿望着湖中的月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上的兰草纹样——这是她临行前特意选的衣裙,兰草是她与沈如澜初遇时便提及的偏爱,如今穿在身上,倒像是某种无声的呼应。


    她转头看向沈如澜,月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柔和了他平日里清俊眉眼间的冷意。


    “我……”苏墨卿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湖面上的涟漪,“想先把画案收拾好,把之前没画完的《秋江待渡图》续上。李学士教我的那些题画诗,也想整理成册,日后若有机会,或许还能请你指点一二。”


    她说着,目光落在沈如澜手中的折扇上——那扇面上的墨竹,是她前年在瓜洲镇画的,当时听闻沈如澜常去码头处理漕运事务,特意选了竹的“坚韧”之意,如今见他依旧带在身边,心中竟泛起一阵暖意。


    沈如澜闻言,嘴角微微上扬,抬手将折扇轻轻展开,扇面上的墨竹在月光下愈发清晰:“你的墨竹,笔力比从前更稳了。若是整理题画诗,藏书阁里有几本前朝的《诗画合璧》,里面有不少题画的章法,明日我带你去寻。”


    “好。”苏墨卿点头,指尖轻轻拂过廊柱上的雕花,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你……这两年在扬州,除了打理生意,还常去藏书阁吗?”


    沈如澜脚步一顿,目光落在远处的湖心亭上——那里曾是她病愈后常去的地方,有时会对着湖面翻看苏墨卿的书信,想象她在瓜洲镇教孩子们画画的模样。


    “常去。”她轻声道,“你之前说喜欢的那本《簪花仕女图》摹本,去年请了苏州的装裱师傅,把缺损的边角都补好了,现在就放在藏书阁的东架上,你若想看,随时都能去。”


    苏墨卿心中一暖,原来他竟将自己随口提过的话,都记在心上。


    两人沿着湖廊慢慢走着,晚风带着桂花的香气,拂过衣衫,带来一阵微凉。


    苏墨卿忽然想起林潇提过的话——去年林潇去瓜洲镇押镖,特意绕路去李学士府见她,闲聊时曾笑着说:“沈少爷待你,可不是一般的上心,连你画案上缺的石绿颜料,都要让人从西洋商队那里特意寻来。”


    当时她只当是玩笑,如今想来,那些看似巧合的“便利”,原来都是他不动声色的安排。


    “沈如澜,”苏墨卿忽然停下脚步,第一次没有称呼他“公子”,而是直呼其名,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沈如澜转过身,月光恰好落在她的眼底,映出她的身影。她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握住苏墨卿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细,隔着衣袖都能感受到肌肤的微凉,让她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力道。


    “在藏书阁见你时,”她轻声开口,声音比晚风更柔,“你站在画案前,笔尖悬在纸上,犹豫了很久才落下第一笔。我当时就想,能对一幅画如此认真的人,定是个心性纯粹的姑娘。”


    沈如澜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的眉眼上:“后来听闻你为了给父亲治病,放下风骨画富贵牡丹,却不愿接受旁人的施舍;再后来,你在瓜洲镇受了委屈,也只是托陈掌柜传话,不愿直接麻烦我……苏墨卿,你这样的人,值得被好好对待。”


    苏墨卿的眼眶渐渐湿润,低下头,看着握住她腕上的手——他的手细细长长,带着常年握笔和处理账本留下的薄茧,却异常温暖,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可我……”她咬了咬唇,声音带着一丝不安,“我只是个清贫画师,家世、背景,都配不上你……”


    “配不配,不是旁人说了算的。”沈如澜打断她,“我看重的,从来不是这些。我只知道,跟你在一起时,我不用时刻想着如何算计、如何防备,不用伪装成别人喜欢的样子。苏墨卿,你让我觉得,我只是沈如澜,不是什么沈府的掌舵人,也不是什么扬州盐商。”


    月光下,他的眼神真挚而坚定,让苏墨卿心中的不安渐渐消散。她抬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指尖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心中某个角落,终于彻底柔软下来。


    “那……以后在沈府,我还能继续画墨兰吗?”她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期待。


    沈如澜笑了,眼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不仅能画墨兰,还能画你喜欢的任何东西。藏书阁的画谱,你可以随便看;颜料,你想要多少,我就给你寻多少;若是想出去写生,我陪你去瘦西湖,去平山堂,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苏墨卿看着他的笑容,忽然觉得,这两年来的等待与犹豫,都是值得的。她点了点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满心的欢喜。


    沈如澜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脸颊的泪水,指尖触到她温热的肌肤,心中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悸动。她忽然想起容嬷嬷曾说过的话——“少爷,喜欢一个人,就该让她知道你的心意,别等到错过了才后悔。”


    如今,沈如澜终于说了出来,而她,也给了她想要的回应。尽管她十分自私,自私地没有将自己女子身份全盘托出。


    苏墨卿垂眸看着两人交叠的手,廊下灯笼的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手背上,将他的指节衬得愈发修长。她想起两年来收到的那些书信,他总在信中提“扬州今日落雪了”“听雪轩的菊花谢了”,字里行间从不言说情意,却处处藏着牵挂。如今这人就站在眼前,温声细语间满是妥帖,倒让她生出几分不真切的恍惚。


    “瘦西湖的走马灯……”她轻声重复,指尖轻轻蜷了蜷,“我去年在瓜洲镇见过孩童提着灯笼玩耍,当时还想着,若有机会,要画一幅《百灯图》。”


    “那便画。”沈如澜立刻应下,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明日我让沈福去‘墨香斋’取最好的宣纸和颜料,你若需要画架或是特殊的笔,也尽管开口。”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苏墨卿鬓边那支素银扁方上——边缘已被摩挲得温润,显然是时常佩戴的旧物,“若是喜欢首饰,苏州的银楼新到了一批苏作錾花簪子,有缠丝、点翠的样式。明日让掌柜的送些新样子来,你拣喜欢的留。”


    苏墨卿连忙摇头:“不必这般麻烦,我……我素来简单惯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料,那是临行前李夫人为她缝制的杭绸,虽算不上华贵,却也是李家一片心意,“如今能有地方安心画画,能……能时常与你探讨诗画,我已经很满足了。”


    最后半句她说得极轻,几乎要被晚风卷走。


    沈如澜却听得真切,心中像是被温水浸过,泛起阵阵暖意。


    她抬手轻轻将苏墨卿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耳垂,滚烫的温度让两人同时一怔。


    沈如澜迅速收回手,耳尖也悄悄泛红,连忙转移话题:“时候不早了,你今日赶路辛苦,早些歇息吧。临湖别院的卧房我让嬷嬷收拾好了,里面有你喜欢的薄荷香薰,睡前点上能睡得安稳些。”


    苏墨卿点点头,跟着他转身往卧房走。


    廊下的桂花一路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像是在为这重逢的夜晚伴奏。


    看着苏墨卿走进卧房,轻轻关上门,沈如澜才转身离开。


    走回听雪轩的路上,她指尖还残留着她肌肤的温度,心中那股莫名的悸动久久未散。


    容嬷嬷早已在书房候着,见她回来,连忙上前:“少爷,苏姑娘安置妥当了?”


    “嗯。”沈如澜坐在椅上,拿起桌上的桂花羹——还是容嬷嬷之前端来的,此刻已有些凉了,“你让厨房明日备好莲子羹。另外,把藏书阁东架上的《诗画合璧》取来,明日我要给她送去。”


    容嬷嬷应着,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忍不住笑道:“少爷今日这模样,倒像是年轻时的老爷。当年老爷见了夫人,也是这般魂不守舍的。”


    沈如澜握着汤匙的手一顿,面上闪过一丝窘迫,却没有反驳。她低头舀了一勺桂花羹,凉滑的甜意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中的暖意——或许从在“墨香斋”前见到苏墨卿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已经落在她身上了。


    只是……她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那双手常年握着账本与笔,也握着沈家的荣辱与生计,更藏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女子之身,于旁人或许只是寻常,于她这个沈家掌舵人而言,却是足以颠覆一切的惊雷。她若知道真相,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像当年听到流言时那样,再次转身离开?


    这些念头如同细密的针,轻轻刺着她的心。她深吸一口气,将这些担忧压在心底——至少现在,苏墨卿回来了,她们能朝夕相处,能一起探讨诗画,这样就够了。至于那个秘密,她想再等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她对自己的情意再深些,或许那时,她能……接受?


    第二日清晨,苏墨卿是被窗外的鸟鸣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看着床顶绣着兰草纹样的纱帐,才反应过来自己已在沈府的临湖别院。


    起身推开窗,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湖面泛着淡淡的水汽,岸边的柳树垂着嫩绿的枝条,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溅起一圈圈涟漪。


    “苏姑娘,您醒了?”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嬷嬷让我来给您送洗漱的热水,还说厨房的莲子羹快炖好了,让您洗漱完过去用早膳。”


    苏墨卿应了声,看着丫鬟端来的铜盆——盆里的热水冒着热气,旁边还放着一块新的胰子,是她喜欢的茉莉香型。


    她心中暖意融融,洗漱完毕后,便跟着丫鬟往饭厅走。


    饭厅里,沈如澜已坐在桌前,面前放着一本翻开的书,正是昨日说的《诗画合璧》。见她进来,她立刻合上书,笑着道:“醒了?快来坐,莲子羹刚炖好,还热着。”


    苏墨卿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丫鬟端上的莲子羹——莲子炖得软糯,上面撒了一层薄薄的桂花糖,香气扑鼻。她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甜而不腻,温热的汤水滑进胃里,舒服得让她眯起了眼睛。


    “好吃吗?”沈如澜看着她的模样,眼中满是笑意,“这莲子是去年从洞庭湖采来后晒干,特意留到现在,想着你或许会喜欢。”


    “很好吃。”苏墨卿点头,又舀了一勺,“多谢你这般费心。”


    “跟我不必客气。”沈如澜将《诗画合璧》推到她面前,“你看看这本书,里面有不少前朝画师的题画诗,章法很是精妙,或许能给你整理题画诗带来些启发。”


    苏墨卿拿起书,轻轻翻开。


    书页是泛黄的宣纸,带着淡淡的墨香,上面印着工整的小楷,还有一些手绘的画稿,旁边题着诗句。


    她翻到一页画着墨兰的画稿,旁边的题诗写道:“幽兰生空谷,默默吐芬芳。不与群芳争,独留清气长。”


    “好诗。”她轻声赞叹,指尖拂过画稿上的兰草,“这题诗与墨兰的气质相得益彰,想来这位画师定是个心性高洁之人。”


    “这位画师是前朝的林先生,一生隐居不仕,只爱画兰写诗。”沈如澜解释道,“他的题画诗大多清新自然,不刻意雕琢,却最能体现画中意境。你若喜欢,这本书便送给你,慢慢研读。”


    苏墨卿心中一喜,连忙道谢:“多谢你,如澜,这本书对我来说太珍贵了。”


    用过早膳后,沈如澜带着苏墨卿去了画室。


    画室宽敞明亮,朝南的方向开了三扇大窗,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画案上,将案上的颜料映照得愈发鲜亮。


    画案上摆着各种型号的毛笔,旁边的架子上整齐地放着宣纸和绢布,甚至连她当年退回的西洋颜料,都被小心地装在紫檀木盒里,放在架子的最上层。


    “这些西洋颜料,我让人仔细保存着,你若想用,随时都能取。”沈如澜指着木盒道,“去年西洋商队又带来了几种新的颜色,我让人放在旁边的盒子里,你可以试试。”


    苏墨卿走到架子前,打开紫檀木盒——里面的西洋颜料与当年她见到的一样,颜色鲜亮如初,甚至比她记忆中还要精致。她拿起一支蓝色的颜料,指尖轻轻蹭了蹭,细腻的粉末沾在指尖,带着淡淡的松香。


    “当年……多谢你特意为我寻来这些颜料。”她轻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愧疚,“那时我……”


    “都过去了。”沈如澜打断她,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颜料上,“如今你能安心用这些颜料画画,便是最好的。”


    苏墨卿抬头看着他,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将他的睫毛映出淡淡的影子。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沈少爷似与寻常商贾不同,若他真有几分真心,你往后总要有个依靠。”如今看来,父亲说得没错,沈如澜不仅有真心,还将这份真心藏在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里,妥帖地护着她。


    接下来的日子,苏墨卿便在临湖别院安心住了下来。


    每日清晨,她会在湖边散步,呼吸新鲜的空气;上午则在画室画画,或是研读沈如澜送她的画谱;午后若是天气好,沈如澜便会陪她去瘦西湖写生,或是去赏景;傍晚时分,两人会坐在廊下,一起喝茶聊天,谈诗论画,偶尔也会说起各自的过往。


    苏墨卿渐渐发现,沈如澜并非像外人眼中那般冷漠疏离。他会在她画画时,悄悄为她披上外衣;会在她遇到画技瓶颈时,耐心地为她指点;会在她提起父亲时,轻声安慰她;甚至会在她随口说想吃某种点心时,立刻让厨房去做。


    而沈如澜也发现,苏墨卿不仅画艺精湛,心性也极为通透。她从不打探沈家的生意,也不贪图荣华富贵,只一心沉浸在诗画的世界里。有时她处理生意遇到烦心事,只要看到她坐在画案前认真画画的模样,心中的烦躁便会烟消云散。


    两人的关系在朝夕相处中愈发亲近,府中的下人都看在眼里,私下里早已将苏墨卿当成了未来的少夫人。


    容嬷嬷更是时常旁敲侧击,希望沈如澜能早日定下婚事,给苏墨卿一个名分。


    这日午后,沈如澜陪苏墨卿去瘦西湖写生。


    两人坐在湖边的亭子里,苏墨卿正专注地画着荷花,沈如澜则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


    阳光透过树的缝隙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微风拂过,她鬓边的碎发轻轻晃动,模样恬静而美好。


    沈如澜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她想告诉她自己的秘密,想给她一个真正的承诺,想让她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


    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墨卿,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苏墨卿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疑惑:“怎么了?”


    沈如澜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心中的犹豫渐渐消散。她握住她的手,语气郑重:“墨卿,我……”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话。


    沈福快步跑过来,神色慌张地说道:“少爷!不好了!京中来了旨意,说是内务府要与咱们沈家合作采办西洋货物,让您即刻进京商议!”


    沈如澜心中一怔——内务府的合作邀约她之前收到过书信,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还特意下了旨意让她进京。


    她看向苏墨卿,眼中满是歉意:“墨卿,看来我要暂时离开扬州一段时间了。”


    苏墨卿握着画笔的手顿了顿,随即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你放心去吧,我在沈府等你回来。你路上要多加小心,记得按时吃饭,别太劳累。”


    看着她懂事的模样,沈如澜心中愈发愧疚。她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轻声道:“我会尽快回来的。你在府中若有任何需要,尽管跟容嬷嬷说,或是写信给我。”


    “好。”苏墨卿点头,将手中的画稿递给她,“这是我刚画的荷花,你带着路上看吧,就当是……就当是我陪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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