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遥记那个秋天的傍晚,天空是一种异常绚丽的颜色,跟昨天晚上的一样。
她在晚自习开始前偷偷拿出藏在书桌堂的小相机,拍了好几张。
“给我玩会儿!给我玩会儿!”,后桌的女生伸长了手臂,不断拉扯她的袖子。
“好好好,别给我乱删照片。”
“知道了知道了,还要说几次才肯原谅我啊!”
卞遥没有理她,转过头叹了口气。
飞虫啪——啪——地撞着头顶白织灯的灯管,她正在用掌根撑着头攻克一道复杂的阅读理解题。
班主任进来了,她明明没有溜号,但还是调整了自己思考的姿势,以免又被误会。
向老师轻轻敲了敲她的课桌,她茫然抬头,脑子里已经开始想要辩解。
“你先出来一下,你爸妈来了。”
卞遥脑子空白了几秒,从向老师那永远不变的表情里根本看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她赶紧站起来往外走。
教室外的走廊,灯光白得晃眼,尽头最靠里面的那盏昨天坏了,正在频繁闪烁着。
父母就站在那底下,像两尊骤然失去色彩的石膏像。
连鑫的眼睛红肿,平日里打理地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凌乱。她看到卞遥,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她的胳膊。
卞伯远站在一旁,脸色铁青,下颌绷得像一块铁板,眼神却避开了卞遥的视线,只望着窗外那片显得十分虚假的天。
一种冰冷的不安,揪住了她的心脏。
她突然不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爸,妈……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遥遥……”,连鑫终于挤出两个字,眼泪唰——地涌了出来,“祈月……祈月那孩子……出事了。”
“祈月?”卞遥愣了一下。
许祈月?
那个假期里见面、总是安静微笑、存在感很弱的女孩?
她们的关系,仅限于每年几次被安排好的聚会。不同学校,不同年级,在这小小的六线城市里,虽然两家住的不怎么远,但也没什么机会一起玩耍聊天。
印象里的那个女孩,像一丛生长在台阶上的绿藓,总觉得她身上有些湿冷。
那种沉郁的气质让她们最开始接触的时候并不热络……
她出事了?她能出什么事?生病了?车祸?
卞伯远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干涩得像是小时候她们去小木屋用砂纸摩擦木头的声音。
“她……跳楼了。昨天晚上,在家里……”
跳楼?
这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瞬间贯穿了卞遥眼前的世界。
她耳边嗡嗡作响,脑袋里像装上了一台发动机,轰轰轰运转着,其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眼前父母的脸开始变得模糊。
许祈月跳楼?那个看起来那么文静、腼腆、甚至有些怯懦的女孩……
怎么会?怎么可能?这一定是搞错了!
离她最近的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最后一个暑假,在许祈月姥姥家的乡下。傍晚的田埂上,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尾部发光的水蜻蜓静静待在她身边的草叶上。
那时许祈月安静地坐在她旁边,余光里的人影好像扭捏了好半天,然后小心翼翼地递给她一枚用兰草编成的小戒指。
一旁刚掰开的水蜡烛被风吹地滚来滚去,飞扬的毛絮粘在戒指上。
卞遥转头,看她那对浅褐色的瞳孔在夕阳的余晖下,亮晶晶的,盛满了纯粹的善意。
她们之间并没有太多深入的交流,但那些片刻的、无忧无虑的宁静和天真,是真实存在过的。
那样一个女孩,怎么会……突然选择用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一切?
回家的路上,车厢里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黑色轿车发动机低沉的轰鸣。
连鑫一直在压抑地、低低地啜泣,肩膀靠着椅背微微耸动。
卞伯远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白色,像在跟谁赌气一样。
卞遥把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茫然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烁,行人步履匆匆,整个世界依旧按照它固有的节奏喧嚣运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仿佛许祈月的死,只是投入这片繁华湖面的一片枯叶,即便在这周围人的小小世界里激起了滔天巨浪,对于湖面之外的广阔天地,也不过是一圈不会为之驻足的涟漪。
想到这,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和不真实感,紧紧包裹了她。
她突然有点呼吸困难似的,用力鼓起胸腔,让氧气尽可能多得挤进来。
到家后,父母不由分说地将她按在客厅的沙发上。
头顶得灯光开得雪亮,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遥遥,”卞伯远的声音异常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祈月的事……这是个悲剧。但是,你要记住,这件事,到此为止。”
连鑫像被吓了一跳似的,在一旁抽搐了一下。
她抬起泪眼,急切地附和,语气近乎哀求:“对,遥遥,你马上就要高三了!这是最关键的一年,绝对不能因为这件事分心!你的生活,你的人生还要继续,你的未来比什么都重要!就当……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不好?”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卞遥难以置信地看着父母。
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个就在身边的人,一起吃过饭,参与过她的人生。
这么一个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突然消失了,他们却要她用一块橡皮擦,快速擦掉所有痕迹。
这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理性”,从面前两人的五官中缓慢溢散到她面前,让她感到一阵寒意。
“为什么?”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为什么……要跳楼?是不是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她……”
“没有为什么!”卞伯远突然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暴躁的焦虑。
卞遥不知道为什么觉出了前所未有的委屈,一瘪嘴就要哭出来。
卞伯远见状,语气柔和些许,“小孩子心理脆弱,一时想不开。这种事情谁说得清楚,你不要再问了!”
连鑫也紧紧抓住她的手:“听话!爸爸妈妈是为了你好!你知道现在竞争多激烈吗?一步都不能错!我们不能让这件事影响你!”
为了你好。
这些平日里听起来充满关怀的词语,此刻却像一把把钝刀,慢慢刮擦着卞遥的神经。
她看着父母脸上那种复杂到极点的神情——深切的悲伤底下,掩盖着一种更深层的、她无法理解的恐惧和一种强硬的、不容反驳的控制欲。
他们根本不是在安慰她,而是在向她下达一道死令,试图用最快的速度,将这段“意外”从她的人生剧本里彻底删除。
他们要摘掉这段记忆,让前后的时间无缝衔接。
她还想要说些什么,却绝望地把所有的话语都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任它们化作一团坚硬苦涩的东西。
父母的眼神仍像两堵厚实而冰冷的墙,严防死守那些秘而不宣的东西。将她所有的疑问震惊、所有才刚萌芽的悲伤、所有还没成型的观念和直面的勇气,全都严严实实地隔绝在外。
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无力感和孤独感。
好。
接下来的日子,卞遥的人生仿佛被按下了一个巨大的静音键,并且开启了加速播放模式。
许祈月的葬礼,她没有参加。
父母以“怕影响她学习情绪”为由,强硬地拒绝了她任何想要参与后续事宜的念头。
家里,再也没有人主动提起“许明月”这个名字,就像这个人从未存在过。甚至,她能隐约感觉到,家里那些可能留有许祈月痕迹的物品——比如小木屋前的合影、捆好的准备送给她预习用的教科书——似乎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那个女孩的存在,就像那天之后没多久突然而至的一场暴雨。晴天总会再来临,覆盖那些雨水曾轰轰烈烈到来过的痕迹,不留一丝褶皱。
卞遥被迫回到了原有的轨道。
她把自己深深地埋进书山题海,用繁重的学业填满每一分每一秒。她好像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更加努力。
平日最爱把玩翻阅的小相机也一直放在后桌那里,没想起来要拿回来。
只有在深夜,当她合上习题册,疲惫地倒在床上时。那个坐在夏日田埂上、眼睛亮晶晶的女孩,会毫无征兆地闯入她的脑海。
回忆里总是有些莫名的星星点点,她想分清是天上的星星还是她湿润的眼角。
但总是伴随着一阵尖锐却短暂的刺痛,追忆无法再继续了。
时间,像一把巨大而无声的生锈铡刀,不分昼夜、悄无声息地磨损着所有记忆的棱角。
不论多么尖锐、刺得人止不住流血的故事,最后都被磨成圆钝的一角,硌着某处角落,直到人终于忽视它的存在。
将无数个鲜血淋漓的问号慢慢地磨成了一个个生长在心底的坚硬的痂。
可有些事,却像百折不挠的种子。
一旦被命运的狂风吹落,即便它被深埋于冻土之下,也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顽强地寻找破土而出的缝隙。
卞遥那时只是一个高中生,太多关于“宿命”“抗争”“思考”的东西还没有进入到她的视线范围。
然而,那块被父母和她自己合谋后,擦拭得看似干净平滑的人生画布上,早已留下了一道无法真正抹去的刻痕。
它潜伏在不引人注意的某处,周边静静洒落着细碎的木屑,它就等着。
等着下一阵狂风,一下掀开徒劳的浮尘,露出丑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