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和青梅老板谈了》 第1章 追忆 许祈月觉得,天空总有一种欺骗性的温柔。 在她十七岁的这个黄昏,天空诡异地铺开了少见的绚烂晚霞。 橙红、紫粉、金绿,层层晕染,如同打翻了的调色盘,瑰丽得近乎悲壮。 风很大,她单薄的红蓝相间校服被吹得猎猎作响,眼角那儿最后一点湿意也被风干到有些发痒了。 站在19层的窗边,拉开那扇积满了灰的纱窗,她能俯瞰整个老旧城区的屋顶,像一片片灰色的鱼鳞,紧密地排列着,延伸到远方模糊的地平线。 十九楼的风是有声音的。 那不是寻常意义上的猎猎呼啸,而是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像某种巨大生物沉睡时的呼吸。 紧贴着建筑的外墙爬升,直直钻进她的耳朵。 黄昏的光线失去了白天的锐利,浑浊而暧昧地给城市的天际线罩上了一层病态的橘红。脚下是微缩成玩具模型般的街道、车辆和行人。 一种非现实的眩晕感包裹着她。 这是第七次,她站在这里。 第一次,是七天前。 那次,她只是下了补习班回来,刚好赶上日落。不知怎的,被一种莫名的引力吸引,她竟然迈上那矮小的台阶把自己悬在边缘。 有些缺氧的快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但祁群有些尖利的声音在卧室门外骤然响起,将她拉回了现实,她顿时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退了回去。 念头,一旦滋生便如附骨之疽,再也无法摆脱。 这七天,像一场缓慢的凌迟。 祁群始终在给许磊熬中药,满屋苦涩的气味怎么也散不去。 好想死,蔓延的速度如同扩散的癌细胞,她睡了可它们仍然繁殖。 从前还能忍受的事,一下子变得如千斤重。 久治不愈,经济压力,长久的抱怨,沉重的期待……它们在松动的土壤里互相挤着破土。 直到几个小时前。 她无意中用许磊的平板电脑传输班长交代的联欢会文件时,一个同步备份的聊天记录窗口弹了出来。 鬼使神差地,她点了进去。 ——那个熟悉的头像,男人,和女人,不堪入目的文字和照片。 冲进大脑的一刻,所有的东西像硫酸一样烧穿了她对这个家残存的最后幻想。 所有一切,都在那一刻有了一个清晰而肮脏的答案。世界在她眼前瞬间碎裂、崩塌。 客厅的透明餐盘里,鲜亮的苹果反射一点夕阳的光晕,比童话书里还美。可她知道,那里面已经被蛀空,只留下黑褐色的空洞和苦涩的酸味。 她不记得自己怎么退出了聊天软件,又怎么按要求完成了班长布置的工作。 只记得像往常一样,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反手“咔哒”一声,将门锁死。 老旧的锁舌,前几天就有些松动了,尖涩的摩擦声持续了好几秒,此刻这门却成了她与这个家之间唯一的屏障。 房间里寂静得可怕。 她从枕头下拿出自己用好成绩刚换来的旧手机,拔掉了连在下面的耳机线放进抽屉。 屏幕的冷光映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她登录□□空间,开始机械地敲击。不是控诉,也并非指责。 她写了她的迷茫、留恋、精疲力竭。写给可能看到、也可能永远看不到的人。 写无法言说的绝望,写她对父母复杂难言的情感,写她那微不足道、从未被真正看见的痛苦。 写完最后一句,她设置为“全部好友可见”,然后,用力合上了电脑。 决心在这一刻变得像冰一样的冷,也一样的坚硬。 窗子通常是从里面锁着的,她用力拉开。 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积满灰尘的纱窗没人顾得上打理,右下角有一个不小的破洞,平时用块透明胶带粘着。 它的一角在风中“噗噗”地颤动,像宣告投降的白旗。 她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撕开了那层徒劳的伪装! 十九楼的高度,任谁看了都胆寒。 地面上的一切仿佛只是一个二维的、虚幻的图案。 风比刚才还猛烈,吹得她校服的衣角剧烈翻飞,几乎要将她托起,又像要将她拉入怀抱。她紧紧闭上眼睛。 最后掠过头脑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片夏夜田野里,闪烁的、微弱的群星的光芒。 再见,爸妈。还有,对不起。 她向前倾身。 失重感瞬间吞噬了一切。 耳边是巨大的风声,像全世界的蝴蝶正同时振翅。天空和大地颠倒了。 极速下坠的感觉,奇异地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回头……”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谁?谁在说话? 坠落的路上明明只有她一个人! 她奋力睁开眼睛,地面什么都没有。 她不敢再想下去,因为刚才的决绝被一种莫名的恐慌取代了,心跳正骤然加速。 那声音像一根刺,扎进了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原本计划的是一场寂静的、属于自己的告别,但现在,一切似乎变得诡异而不洁。她不想让自己的死亡变成一场莫名其妙的戏码。 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打扰她? “回头看……” 非常轻的声音,几乎被风声掩盖,但她的听觉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敏锐,真真切切又一次听到了。 有些熟悉,可那声音没有再响起。 求死的意志,在被干扰的愤怒和对未知的恐惧中,奇异地动摇过。 可是来不及了,她陷入一片黑暗,永恒的、永远不会再结束的黑暗…… 祁群是在晚上八点多才看到手机上的未读消息的。是许祈月同班一个关系还算可以的女生家长发来的,语气小心翼翼。 “月儿妈妈,打扰了。我家孩子看到月儿在□□空间发了些东西,有点担心,让我问问您,月儿在家没事吧?” 祁群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 她赶紧去敲女儿的门:“许祈月,开门!在里面干什么呢?” 没有回应。 她加重了力道,门板发出空洞的回响。 一种恐慌感攫住了她。她急急地找来备用钥匙,却发现门是从里面反锁的,钥匙根本插不进去。 “许磊!许磊!”她惊慌地叫喊着丈夫。 男人拖着虚弱的身体从卧室出来,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耐和病态的潮红,“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月……月她锁着门,不开!同学家长说她发了不好的东西……” 祁群语无伦次,颤抖地指着手机。 许磊扫了一眼皱起眉头,上前用力拍门:“许祈月!开门!听见没有!” 依旧是一片死寂。 许磊后退一步,用他并不强壮的身体,和祁群一起,一下、两下、用尽全身力气撞向房门! “砰!哐!”老旧的房门终于不堪重负,锁舌崩开,门猛地向内弹开。 房间里空无一人。书桌上的台灯还亮着,照着一摞整齐的课本。 窗户开着,洞开的纱窗在风里飘动。 夜风呼呼地灌进来。 “月儿!!!”,祁群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腿一软,瘫倒在地。 许磊脸色惨白,扶着门框勉强站稳。 “楼下……走,去楼下找!”他声音颤抖,带着濒临崩溃的孱弱。 夫妻俩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冲下楼。 夜晚的小区路灯昏暗,现在是影子的主场,于是它们大肆狂舞在每个角落。 花坛、草坪……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着,呼唤着女儿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显得异常微弱渺小。 什么都没有。 没有想象中的惨烈场景,没有聚集的人群,甚至连一丝异样的痕迹都没有。 “是不是……是不是看错了?她可能只是出去了?” 祁群抓住丈夫的胳膊,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尽管她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许磊茫然地摇头,身体同样抖得厉害。 巨大的恐惧和未知吞噬了他们。女儿跳楼了,可是,尸体呢? 这种“消失”,比直接看到死亡更令人崩溃。它延长了他们的痛苦,增加了不确定性,让他们彻底陷入一种悬而未决的、地狱般的煎熬。 他们失魂落魄地回到十九楼那个冰冷的家,相对无言,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绝望的泪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这一夜,注定无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近乎麻木的夫妻俩再次下楼,抱着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一次,在晨曦的微光中,许磊颤抖的手指,指向了三楼楼延伸出来的、用来晾晒的玻璃平台。 平台上,各种杂乱的垃圾中央,有一个穿着红蓝相间校服的瘦小身影。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姿势有些微的扭曲,但出乎意料的……完整。 他们连滚爬爬地冲上五楼,敲开那户人家的门。在户主惊恐的目光中,他们冲到阳台, 这才终于看清了。 是,是许祈月躺在那里,面容意外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除了撞击带来的内部损伤,她的身体外表几乎没有明显的破损。只有嘴角,蜿蜒着一道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像一条丑陋的蛀虫,凝固在她苍白的皮肤上。 他们的女儿真的死了。以一种如此决绝的方式,仿佛示威一般不容置喙,从他们的世界里,纵身一跃。 祁群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彻底昏死过去。 许磊瘫倒在地,望着女儿嘴边那抹刺目的暗红。 那抹红色与他心底那个肮脏的、见不得光的秘密混合在一起,登时化作无穷的重量。 巨大的悲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几乎将他最后一点生命力也抽干了。 十九楼的风,依旧在吹。却再也吹不醒那个沉睡的少女。 干涸的生命像废弃已久的河床,龟裂出深刻的纹路,刻在一些人的心底,再无法填平了。 而那个让她“回头看”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与她一起,沉入了死亡的寂静,成为了一个被永远埋葬的、无人知晓的秘密。 第2章 橡皮 卞遥记那个秋天的傍晚,天空是一种异常绚丽的颜色,跟昨天晚上的一样。 她在晚自习开始前偷偷拿出藏在书桌堂的小相机,拍了好几张。 “给我玩会儿!给我玩会儿!”,后桌的女生伸长了手臂,不断拉扯她的袖子。 “好好好,别给我乱删照片。” “知道了知道了,还要说几次才肯原谅我啊!” 卞遥没有理她,转过头叹了口气。 飞虫啪——啪——地撞着头顶白织灯的灯管,她正在用掌根撑着头攻克一道复杂的阅读理解题。 班主任进来了,她明明没有溜号,但还是调整了自己思考的姿势,以免又被误会。 向老师轻轻敲了敲她的课桌,她茫然抬头,脑子里已经开始想要辩解。 “你先出来一下,你爸妈来了。” 卞遥脑子空白了几秒,从向老师那永远不变的表情里根本看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她赶紧站起来往外走。 教室外的走廊,灯光白得晃眼,尽头最靠里面的那盏昨天坏了,正在频繁闪烁着。 父母就站在那底下,像两尊骤然失去色彩的石膏像。 连鑫的眼睛红肿,平日里打理地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凌乱。她看到卞遥,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她的胳膊。 卞伯远站在一旁,脸色铁青,下颌绷得像一块铁板,眼神却避开了卞遥的视线,只望着窗外那片显得十分虚假的天。 一种冰冷的不安,揪住了她的心脏。 她突然不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爸,妈……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遥遥……”,连鑫终于挤出两个字,眼泪唰——地涌了出来,“祈月……祈月那孩子……出事了。” “祈月?”卞遥愣了一下。 许祈月? 那个假期里见面、总是安静微笑、存在感很弱的女孩? 她们的关系,仅限于每年几次被安排好的聚会。不同学校,不同年级,在这小小的六线城市里,虽然两家住的不怎么远,但也没什么机会一起玩耍聊天。 印象里的那个女孩,像一丛生长在台阶上的绿藓,总觉得她身上有些湿冷。 那种沉郁的气质让她们最开始接触的时候并不热络…… 她出事了?她能出什么事?生病了?车祸? 卞伯远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干涩得像是小时候她们去小木屋用砂纸摩擦木头的声音。 “她……跳楼了。昨天晚上,在家里……” 跳楼? 这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瞬间贯穿了卞遥眼前的世界。 她耳边嗡嗡作响,脑袋里像装上了一台发动机,轰轰轰运转着,其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眼前父母的脸开始变得模糊。 许祈月跳楼?那个看起来那么文静、腼腆、甚至有些怯懦的女孩…… 怎么会?怎么可能?这一定是搞错了! 离她最近的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最后一个暑假,在许祈月姥姥家的乡下。傍晚的田埂上,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尾部发光的水蜻蜓静静待在她身边的草叶上。 那时许祈月安静地坐在她旁边,余光里的人影好像扭捏了好半天,然后小心翼翼地递给她一枚用兰草编成的小戒指。 一旁刚掰开的水蜡烛被风吹地滚来滚去,飞扬的毛絮粘在戒指上。 卞遥转头,看她那对浅褐色的瞳孔在夕阳的余晖下,亮晶晶的,盛满了纯粹的善意。 她们之间并没有太多深入的交流,但那些片刻的、无忧无虑的宁静和天真,是真实存在过的。 那样一个女孩,怎么会……突然选择用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一切? 回家的路上,车厢里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黑色轿车发动机低沉的轰鸣。 连鑫一直在压抑地、低低地啜泣,肩膀靠着椅背微微耸动。 卞伯远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白色,像在跟谁赌气一样。 卞遥把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茫然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烁,行人步履匆匆,整个世界依旧按照它固有的节奏喧嚣运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仿佛许祈月的死,只是投入这片繁华湖面的一片枯叶,即便在这周围人的小小世界里激起了滔天巨浪,对于湖面之外的广阔天地,也不过是一圈不会为之驻足的涟漪。 想到这,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和不真实感,紧紧包裹了她。 她突然有点呼吸困难似的,用力鼓起胸腔,让氧气尽可能多得挤进来。 到家后,父母不由分说地将她按在客厅的沙发上。 头顶得灯光开得雪亮,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遥遥,”卞伯远的声音异常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祈月的事……这是个悲剧。但是,你要记住,这件事,到此为止。” 连鑫像被吓了一跳似的,在一旁抽搐了一下。 她抬起泪眼,急切地附和,语气近乎哀求:“对,遥遥,你马上就要高三了!这是最关键的一年,绝对不能因为这件事分心!你的生活,你的人生还要继续,你的未来比什么都重要!就当……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不好?”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卞遥难以置信地看着父母。 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个就在身边的人,一起吃过饭,参与过她的人生。 这么一个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突然消失了,他们却要她用一块橡皮擦,快速擦掉所有痕迹。 这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理性”,从面前两人的五官中缓慢溢散到她面前,让她感到一阵寒意。 “为什么?”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为什么……要跳楼?是不是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她……” “没有为什么!”卞伯远突然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暴躁的焦虑。 卞遥不知道为什么觉出了前所未有的委屈,一瘪嘴就要哭出来。 卞伯远见状,语气柔和些许,“小孩子心理脆弱,一时想不开。这种事情谁说得清楚,你不要再问了!” 连鑫也紧紧抓住她的手:“听话!爸爸妈妈是为了你好!你知道现在竞争多激烈吗?一步都不能错!我们不能让这件事影响你!” 为了你好。 这些平日里听起来充满关怀的词语,此刻却像一把把钝刀,慢慢刮擦着卞遥的神经。 她看着父母脸上那种复杂到极点的神情——深切的悲伤底下,掩盖着一种更深层的、她无法理解的恐惧和一种强硬的、不容反驳的控制欲。 他们根本不是在安慰她,而是在向她下达一道死令,试图用最快的速度,将这段“意外”从她的人生剧本里彻底删除。 他们要摘掉这段记忆,让前后的时间无缝衔接。 她还想要说些什么,却绝望地把所有的话语都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任它们化作一团坚硬苦涩的东西。 父母的眼神仍像两堵厚实而冰冷的墙,严防死守那些秘而不宣的东西。将她所有的疑问震惊、所有才刚萌芽的悲伤、所有还没成型的观念和直面的勇气,全都严严实实地隔绝在外。 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无力感和孤独感。 好。 接下来的日子,卞遥的人生仿佛被按下了一个巨大的静音键,并且开启了加速播放模式。 许祈月的葬礼,她没有参加。 父母以“怕影响她学习情绪”为由,强硬地拒绝了她任何想要参与后续事宜的念头。 家里,再也没有人主动提起“许明月”这个名字,就像这个人从未存在过。甚至,她能隐约感觉到,家里那些可能留有许祈月痕迹的物品——比如小木屋前的合影、捆好的准备送给她预习用的教科书——似乎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那个女孩的存在,就像那天之后没多久突然而至的一场暴雨。晴天总会再来临,覆盖那些雨水曾轰轰烈烈到来过的痕迹,不留一丝褶皱。 卞遥被迫回到了原有的轨道。 她把自己深深地埋进书山题海,用繁重的学业填满每一分每一秒。她好像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更加努力。 平日最爱把玩翻阅的小相机也一直放在后桌那里,没想起来要拿回来。 只有在深夜,当她合上习题册,疲惫地倒在床上时。那个坐在夏日田埂上、眼睛亮晶晶的女孩,会毫无征兆地闯入她的脑海。 回忆里总是有些莫名的星星点点,她想分清是天上的星星还是她湿润的眼角。 但总是伴随着一阵尖锐却短暂的刺痛,追忆无法再继续了。 时间,像一把巨大而无声的生锈铡刀,不分昼夜、悄无声息地磨损着所有记忆的棱角。 不论多么尖锐、刺得人止不住流血的故事,最后都被磨成圆钝的一角,硌着某处角落,直到人终于忽视它的存在。 将无数个鲜血淋漓的问号慢慢地磨成了一个个生长在心底的坚硬的痂。 可有些事,却像百折不挠的种子。 一旦被命运的狂风吹落,即便它被深埋于冻土之下,也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顽强地寻找破土而出的缝隙。 卞遥那时只是一个高中生,太多关于“宿命”“抗争”“思考”的东西还没有进入到她的视线范围。 然而,那块被父母和她自己合谋后,擦拭得看似干净平滑的人生画布上,早已留下了一道无法真正抹去的刻痕。 它潜伏在不引人注意的某处,周边静静洒落着细碎的木屑,它就等着。 等着下一阵狂风,一下掀开徒劳的浮尘,露出丑陋的真相。 第3章 绿石 十年。 时间永不止息的齿轮没有丝毫卡顿,它像个不苟言笑的人,沉默而老实地运转着,拖拽着不愿前行的世人,也忍受着嫌弃岁月漫长的怨怼。 老家巷口的杏花还没品出春风滋味,就已落了几个来回。凋零或继续绽放的孩子曾伸出的掌心只剩下没有回音的潮湿。 人来人往的“巡津科技”项目部里是一贯的安静整肃。 卞遥正坐在宽敞的独立办公室里,身侧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冰冷而繁华的城市天际线。她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炭灰色西装,微卷的黑色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低髻,脸上的妆容精致得体,恰到好处地遮掩了所有不必要出现在职场的情绪,只留下一副干练的面具。 她的生活,如同她手中严密管理的项目日程,精确、高效、按部就班,每一个环节都必须控制在预期的轨道上。一切正运转良好,哪怕她心里始终有一片沉寂的雪原,仍时有狂风呼号过境。 过去那些模糊的伤痛、老家夏夜田埂上上空的星光、那个最终凝固的苍白身影……都早已被日复一日的商业谈判、业绩压力和名为“成熟”的灰尘掩埋。 有时独坐,会想起过往那些细碎的片段,她惊觉自己正在淡忘。也许那真的只是青春期一场短暂而伤感的梦魇,每个人都有,也早快被现实的强亮彻底驱散了。想说说那时的伤感和迷茫,却总找不到一个讲述的身份,也怀疑是否在贩卖故事以博谁的共情和珍惜。 “星空”系列,是公司下半年重点推进的产品线,包装设计是重中之重。之前的几家合作方提交的方案都未能达到卞遥苛刻的标准。 就在项目部为此焦头烂额之际,组里最年轻的设计师小虞,一个热衷于在社会犄角旮旯挖掘不屑营销的大艺术家的资深二创爱好者,兴奋地分享了一个发现。 “卞经理,看看这个!”小虞把自己的平板电脑递到她面前,“一个横空出世的新人,在iofter上叫‘绿石’,没什么粉丝,但您看这套概念图……” 卞遥顺手撕掉她那个旧保护壳上脱落的图案,又抽了张纸擦干净屏幕上一条条指纹。 再次亮起的屏幕上是一组以“破碎星云”为主题的数字绘画。构图大胆,用色微妙,尤其是对“残缺”与“完整”、“逝去”与“永恒”这种对立概念的视觉化呈现,有一种直击人心的、忧伤而广阔的力量。 那是一种未经商业雕琢的、近乎本真的灵气。 卞遥的目光在那组画作上停留了许久,平静的内心似乎有了种难以言喻的牵引感。 “尝试联系她。”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有回复的话就沟通以项目外包的形式,让她试试‘星空’系列的初稿。” 下午四点的这场项目启动会,合作方名单上是一个所有人都很陌生的名字:逯时。 助理推开第三会议室的门,侧身让进一个年轻的身影。 “经理,这位就是我们特约的设计师绿石。逯小姐,这是我们项目部的负责人,卞经理。” 卞遥从手中正忙碌的材料上抬起头,脸上是惯常的的职业微笑,弧度标准,充满欣赏:“你好,逯小姐。我看过你的‘破碎星云’,很有张力。” 站在那里的女孩非常年轻,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方领上衣和深蓝色休闲裤,肩上挎着一个不伦不类的民族风拼接帆布包。干净的眉眼未施粉黛,有点谨慎的眼神里带着初涉业界的些许青涩。 卞遥却在那拘谨之下,看到一种沉静内敛的夺目光芒。 她不自觉地被对方那双眼睛吸引。 那是一双颜色非常浅的褐色瞳仁,在会议室均匀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蜂蜜般的质感。 一种模糊的、遥远的感觉,如同家乡未开江时水底的暗流轰然而过。 好熟悉。 卞遥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张脸。 但这双有点少见的浅褐色的眼睛,却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那不是强烈的冲击,而是一种飘忽的,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观看旧照片的朦胧既视感,伸手去摸又只觉得发涩。 只几秒,她迅速收敛心神,将那丝异样感压制下去。 “我是卞遥,希望合作顺利。请坐。”她的握手短暂而有力。 “卞经理您好,”逯时与她握手,手掌指尖带着冰凉的触感。 她的笑容有些腼腆,但眼神诚恳,“我会尽全力的。” 短暂的了解后,会议开始。 卞遥主导发言,她的声音清晰冷静,逻辑缜密,将“星空”系列的产品定位、目标客群心理以及她对于包装所要传递的“静谧的宇宙感”与“隐秘的叙事性”阐述得条分缕析。 这是她擅长的领域,也是她构筑内心秩序的基石。 然而,感官却总是不自觉地变得敏锐,像个高灵敏度的雷达,捕捉着对面那个女孩的细微动静。 逯时听得很认真,偶尔低头在随身带着的素描本上快速勾勒几笔,发出沙沙的轻响。那点声音在谈话的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卞遥讲到关于包装开启体验需要融入一种“发现感”的细节时,逯时似乎被这个概念触动,陷入了思考。 她把食指的指节抵在眉头,目光落在空处。 几乎是完全无意识的,她拿起了手边那支黑色签字笔,纤细的手指灵活地一动,笔杆便在她指间娴熟地旋转起来,划出几个流畅的圆弧。 这只是一个小动作,许多人思考时都会有类似的习惯。 但紧接着,在那笔尖即将停止旋转的刹那,她的手腕几不可查地轻轻一沉,用笔端极其自然地在光滑的会议桌面上,敲击了四下。 笃——笃笃——笃。 长,短,短,长。 非常轻的、却带着稳定而独特节奏的声音,在空气中漾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骤然拉长、凝固。 卞遥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停止了流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心脏,撞击着她的耳膜。 会议室里所有的声音——她自己的话语、投影仪低低的嗡鸣、甚至空气流动的声音——都消失了,被一种来自遥远过去的、震耳欲聋的寂静取代。 她的目光,如同被钉住两端,死死锁在逯时刚刚敲击过桌面的那支笔上。 这个节奏… 这个转笔之后,紧随其后的、四下带着特定规律的敲击… 风尘仆仆的旅人带着已经生满铜锈的钥匙走到归乡的尽头,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老眼昏花,颤抖的钥匙使力几次才插入了同样生锈的锁孔,严丝合缝。 尘封的铜墙铁壁,被这突如其来的叩击猛地撬开了一道裂缝! 大地下汹涌而出的,只有尖锐的五感记忆。 北方秋老虎时闷热的午后,写满笔记的旧书本散发出淡淡的油墨味,窗外花大姐把玻璃撞得噼里啪啦…… 一个人,坐在她身旁,只剩模糊的侧影。那人低着头咬指甲旁的肉,右手转动着铅笔,转得人心烦。随后那人冲着书嘿嘿一笑,用笔端,在摊开的书页上幼稚地敲击着什么… 什么节奏来着? 笃——笃笃——笃。 对了!那个属于…只属于… 一个名字几乎要冲破喉咙,瞬间扬起积累了十年的尘埃呼啸而出。 卞遥抿紧嘴唇,放在桌下的双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幻觉。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失礼地射向对面的人,那目光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探究,以及近乎恐惧的锐利。 逯时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过于强烈的注视惊扰。她转笔的动作僵住,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她又抬起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困惑而不安地迎上。 清澈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照出卞遥此刻近乎失态的表情,这让她瞬间清醒。 巧合。 “经理?”女孩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茫然和怯意,“是…我哪里理解错了吗?还是打扰到您了?” 窗外的流云悄然移动,会议桌上昏暗的光影转瞬即逝。 卞遥迅速覆盖了翻腾混乱的情绪,她起身拉下了深厚的遮光帘,趁机深吸一口气。再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扯出了一个得体的微笑。 “不,没什么。”她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只是突然想到一个之前忽略的技术参数需要确认后再跟你商讨。请继续吧,逯小姐。” 她将目光快速转回投影的PPT,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异样从未发生。 会议的后半程,同样完美地执行着“项目经理卞遥”指令的她依旧无懈可击。她回应问题,思路清晰,措辞精准。 就是巧合吧。 世界上会有这样瞳色的人虽少但有,即便再加上如此个人化的小习惯…也是有这个可能的。 也许这是缘分,上天送她的礼物,来宽慰她的。 …… 理智在尖叫着否认,试图用“概率”、“模仿”、“压力”来解释这一切。 但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几乎是一种本能认证的熟悉感,却像鬼魅般缠绕着她,挥之不去。 古老的密码叩响铁门,命运等在门后,漠然注视这一切。 持续几个小时的会议终于结束。 卞遥几乎是立刻站起身,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文件,对着逯时和参会的助理致谢告别,便率先离开了会议室。 在她身后,逯时默默收拾着自己的素描本,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已经结束放映的PPT。 她浅褐色的眼眸中,那丝困惑并未散去,反而更深了。 她低头,打开手机的备忘录。在空白的页面,无意识地用指尖轻轻划动着,细细的轨迹隐约构成几个断续的、不成形状的线条,仿佛在试图捕捉脑海里某种转瞬即逝的浮光掠影。 秩序的建立漫长而折磨,打破却只需要短短几秒。 而仅靠这脆弱的秩序就能支撑一个人的十年,按部就班、目标明确,埋头往前走不会出什么大错,然后反馈给那总是叫嚣的安全感。 卞遥坐在没开一盏灯的家中,城市的灯火在玻璃窗外扇动着令人嫉妒的生命力。 她只感觉到,那个被她用繁重工作、用严密秩序强行填平与掩盖的空洞,似乎被那双眼睛和四下轻不可闻的敲击,重新撕裂。 十年前绚丽黄昏时刻,那呼啸冰冷的邪风,带着锈迹与尘埃的气息正从遥远的天际席卷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