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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咖啡室

作者:易小天生气了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午后的阳光将草坪晒得鲜绿,空气中混合着马匹、皮革与咖啡的气息。陈盛正与几位朋友坐在白色藤椅上,其中以林家少爷的嗓门最高。


    “阿盛,不是我说你,收集那些下里巴人的班顿谚语,有什么用?”林家少爷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不解与轻慢,“能当饭吃,还是能帮家里的生意更上一层楼?有这时间,不如多跑两趟船,或者去打两场球。”


    陈盛今日穿着一身利落的骑装,更显得身姿挺拔。他没有动怒,但眉宇间锁着一抹罕见的认真与执拗。他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瓷杯与碟子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话不能这么说。”他的声音比平时沉了几分,“那些歌谣、谚语,是我们的根。里面是一个个活过的人,是他们的悲欢喜乐,是我们这片土地的记忆。如果现在没人记,以后就真的什么都没了。生意财富可以再挣,这些东西没了,就永远没了。”


    “记忆?根?”林家少爷嗤笑一声,“那些老掉牙的东西,忘了就忘了……”


    “忘了,我们才是真的无根可依了。”


    一个低沉、带着一丝异域口音的声音,冷不丁地从旁边插了进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Vegas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的廊柱旁。他依旧是一身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与俱乐部的休闲氛围格格不入。他手里把玩着一个银质打火机,目光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落在林家少爷身上,刚才那句话,显然是对他说的。


    林家少爷被他看得有些发怵,张了张嘴,没敢接话。


    陈盛眼中则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彩。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见Vegas,更没想到,这个他只见过两次、神秘莫测的男人,会在此刻,用一句话精准地站在了他这边,道出了他心中最沉重却也最无力的坚持。


    “Vegas先生?”陈盛站起身,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被一种他乡遇故知般的热情取代,“你也来这里?”


    Vegas的目光从林家少爷身上移开,落到陈盛脸上时,那冰锋般的锐利似乎融化了些许,换上了那种陈盛已经有些熟悉的、带着审视与兴味的眼神。


    “嗯,谈点生意。”他迈步走过来,极其自然地拉开陈盛身旁的空椅坐下,完全无视了桌上其他几位有些尴尬的少爷。“看来,你除了跳舞和骑马,还有更耗费心神的事业。”


    他的语气平淡,但“事业”这个词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让陈盛的心猛地一跳。从未有人将他那些不被理解的坚持,称之为“事业”。


    陈盛有些不好意思,又难掩兴奋地笑了:“只是自己喜欢,胡乱做些记录罢了。”


    “记录一个文明的呼吸,怎么能算是胡乱?” Vegas淡淡地反问,随即不再看其他人,转而望向陈盛,“上次的《望春风》,我很喜欢。今天,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请你喝杯咖啡表示谢意?”


    一句话,将陈盛从未被理解的孤独世界,与那个只有他们两人共享的、关于箫声与月夜的记忆,紧密地连接了起来。


    在旁人惊诧好奇的目光中,陈盛只觉得胸腔被一种巨大的被理解的暖意填满。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陈盛几乎是带着一种被“知己”点燃的兴奋,与Vegas离开了露台,走进了俱乐部内部一间更为私密的、铺着深色木质墙板的小图书室。仆人为他们端来咖啡后便安静地退下,并关上了门,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Vegas为他拉开椅子,动作优雅得体,无可挑剔。但当陈盛坐下时,却隐约感到一种微妙的被圈禁的错觉。


    “你刚才说得真好。”陈盛依旧沉浸在方才被理解的震动中,他搅拌着咖啡,语气真诚,“‘记录一个文明的呼吸’,我从没听过有人这样形容。”


    Vegas坐在他对面,身体放松地后靠,目光却像无形的蛛网,将陈盛牢牢笼罩。他并没有接关于文化的话题,而是将一个小小的精致的方糖罐推向陈盛。


    “尝尝这个,从伊斯坦布尔运来的,味道很特别。”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引导性的温柔。


    陈盛依言夹起一块,放入杯中。方糖溶解的滋滋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喜欢记录,” Vegas忽然将话题不着痕迹地拉回,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稳定,仿佛在敲打陈盛的心防,“是因为害怕失去,对吗?”


    陈盛一怔,抬起头。


    Vegas继续说着,目光锐利如解剖刀:“你享受现在的生活,跳舞,赛马,无忧无虑。但你心里清楚,眼前的一切,包括你正在记录的那些古老歌谣,都像这杯中的热气,终会消散。你拼命想抓住点什么,证明它们存在过。”


    这番话,比任何安慰或鼓励都更残忍,也更精准地刺中了陈盛内心最深处的恐慌。他记录文化,某种程度上,确实是在对抗一种巨大的、关于“一切终将逝去”的无力感。


    看着陈盛骤然沉默、眼神震动却无法反驳的样子,Vegas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他喜欢看这双清澈的眼睛里,因他而染上复杂的思考的阴霾。


    “你很敏锐。”陈盛最终低声说,带着一丝被看穿后的脆弱。


    “不是我敏锐,” Vegas向前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人心的磁性,“是你太透明了。像一块毫无杂质的水晶。”


    他的目光落在陈盛微微颤动的睫毛上,继续缓缓说道:“而透明的美好,总是最容易映照出周围的肮脏,也最容易被染上颜色,或者,被打碎。”


    这句话像一句危险的谶语,让陈盛后背窜起一阵凉意,可同时,Vegas那过分靠近的、充满侵略性的气息,又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眩晕与悸动。


    Vegas欣赏着他脸上交织的困惑、警觉与被吸引的矛盾神情,知道那颗种子已经埋下。他适时地退开,恢复了之前的距离,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一句随口的感慨。


    “咖啡要凉了。”他提醒道,语气恢复了平常。


    陈盛端起了那杯微凉的咖啡,他看向对方,指尖传来陶瓷冰润的触感。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到Vegas脸上,这是他第一次,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细打量的意味。


    Vegas有着一副很明显的混血面容,在图书室柔和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雕刻般的立体感。眉骨投下的阴影让深陷的眼睛更显幽邃。那双眼眸的颜色很特别,不是纯粹的东方黑色,而是在某些光线下会透出一种近乎琥珀的暖褐,可内里蕴藏的神色却永远是冷的,像热带雨林里蛰伏的猎食者,冷静地评估着眼前的一切。


    他的鼻梁高挺得近乎锋利,薄唇习惯性地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偶尔牵起的笑意也极少能抵达眼底,反而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他的疏离与掌控力。他仅仅是放松地坐在那里,周身却散发着一种与这间充满旧书和咖啡香气的绅士俱乐部格格不入的气场。


    它并不张扬,却无处不在。


    他的注视过于直接,目光仿佛能穿透衣衫与皮囊,直抵灵魂最隐秘的角落。


    他偶尔的靠近过于接近,身上那丝冷冽的烟草与皮革气息会瞬间变得浓重,侵占所有的感官。


    他言语间那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以及轻描淡写间就能瓦解你心防的精准,更是让人心悸。


    此刻,他迎上陈盛打量的目光,非但没有回避,反而微微挑了一下眉梢,仿佛在说:“看清楚了么?这就是我。”


    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洞悉一切且毫不在意的傲慢,让陈盛心头一跳,慌忙垂下了眼睫,假装去吹拂咖啡上并不存在的浮沫。


    他感到自己像一只被大型猫科动物盯上的食草动物,明知道危险,却依旧被对方那优雅而强大的力量所蛊惑,动弹不得。


    “Vegas先生,”他身体不自觉地前倾,不自在的打开了话匣子,“你看起来游历过很多地方,有没有遇到过和我们这里的‘班顿’很像的歌谣?或者,有没有什么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关于告别的习俗?”


    Vegas优雅地呷了一口咖啡,眼底掠过一丝微光。


    “告别?”他放下杯子,目光似乎因回忆而变得有些悠远,“在伊斯坦布尔的码头,水手启航时,亲人会朝他们身后泼水,寓意‘一路顺风,如水流淌’。而在北方的某些地方,”他语气微顿,带上一丝冷峭,“告别通常无声无息,因为那往往意味着永别,多余的仪式只会显得滑稽。”


    他的描述,既有异域风情,又带着一丝残酷的真实感,这与陈盛在书本上读到的、被美化过的民俗截然不同,充满了强烈的冲击力。陈盛听得入了神。


    “至于歌谣……”Vegas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划过一个无形的图案,仿佛在勾勒旋律,“我听过吉普赛人用弗拉门戈吉他吟唱的命运,那里面是火与砂石的灼痛。也听过威尼斯船夫在夜色里哼唱的小调,甜腻得像腐烂的贡多拉木头。”


    他忽然将目光重新聚焦在陈盛脸上,那里面闪烁着一丝挑战的光芒。


    “但它们都比不上,我在槟城河边,听到的那首《望春风》。”


    他刻意停顿,看着陈盛因这突如其来的直球而微微睁大的眼睛,才慢条斯理地继续:


    “那种克制之下的暗涌,比任何**的悲喜都更动人。这让我对你收集的其它‘班顿’,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他身体微微前倾,构成了一个极具吸引力的提议:


    “下周三,我知道海边有个渔村,几位最老的行船人还记得一些几乎失传的、关于季风和星象的古老歌谣。他们脾气古怪,不见生人,但或许会给我几分面子。”


    他的语气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有兴趣一起去吗?做你的‘书记官’。”


    这是一次无法拒绝的邀请。


    它精准地命中了陈盛所有的软肋:对濒危文化的抢救之心,对未知领域的好奇,以及,对眼前这个能带他进入一个全新世界的男人的越来越无法忽视的探究欲。


    陈盛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脸上因兴奋而泛起薄红。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那双清澈的眼睛亮得惊人:


    “下周三!我一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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