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槟城往事》 第1章 初见 陈盛长得并不算家族里最英俊的那个,但当他骑着那匹温顺的栗色小马,沿着槟城的海堤慢跑而来时,路人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 那时是1926年的春天,或者说,在南洋,永远都只是炎热与雨季交替的、富足而慵懒的春天。空气中弥漫着熟透了的波罗蜜的甜香,与海风的咸腥混杂在一起,构成一种令人昏昏欲醉的安稳气息。 他刚从圣方济书院毕业不久,陈家的生意正如日中天,将锡矿与橡胶的触角伸向整个马来亚。在陈盛有限的世界里,秩序是永恒的:英国人高高在上,掌管着法律与秩序;华人家族们则盘根错节,掌控着经济与乡土;而广大的土著与劳工,则如同脚下的土地,沉默地承载着一切。这是一个用金钱、血缘和古老礼法构筑成的,看似坚不可摧的黄金世界。 此刻,他正要去参加林家大宅的午后茶会。这在他看来,远比在家族账房里听那些枯燥的数字有趣得多。 他能感觉到家族对他期望的变化。 母亲开始有意无意地提起谁家的小姐“性情温良,堪为佳配”,父亲则更常带着他会见生意伙伴,言语间已将他视为一个即将分担家业的成人。 这种期望像一件渐渐收紧的看不见的丝绸礼服,华丽,却让他有些透不过气。他本能地抗拒着,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他热爱的弄迎舞会中。在那里,他是无忧无虑的陈家二少爷,是所有目光的焦点。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喇叭声撕裂了午后的宁静。 一辆黑色的造型张扬的美国轿车,以一种近乎蛮横的速度,超过了他和他的小马。车窗里,他似乎瞥见一双眼睛,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审视意味,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感觉,就像一道冰冷的刀锋,轻轻划过了他温暖的皮肤。 陈盛勒住受惊的马,有些恼怒地望着那辆绝尘而去的汽车。他不知道那是谁,只觉得那冒犯了他所熟悉的整个世界的优雅节奏。 他轻轻拍了拍马颈,安抚着它,也安抚着自己。他将这点不快抛在脑后,继续向着林家大宅,向着那茶香、点心和欢声笑语构成的,他所以为的“真实”世界而去。 他并不知道,那辆汽车里的人,名叫Vegas,一个依靠战争和混乱在北方与南洋之间获取暴利的新贵。他更不知道,Vegas会彻底打碎他脚下这片看似永恒的黄金世界,也将打碎他天真未凿的人生。 此刻的他,只是加快了速度,满怀着一个十九岁少年对一场欢聚的全部热情,奔向那个他宁静午后。 午后林家大宅的客厅,像一颗被时光遗忘的南洋珍珠。百叶窗将灼热的阳光过滤成一片片温柔的光栅,懒洋洋地铺在冰凉的藤编地毯上。巨大的吊扇在头顶无声地旋转,搅动着混合了咖啡、茉莉花与淡淡家具蜡香的空气。 陈盛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感觉自己像一块方糖,正一点点融化在这片熟悉的甜蜜与慵懒之中。 这里是他的天地。他与林家少爷讨论着刚刚结束的网球赛,挥拍时的畅快仿佛还留在臂膀的肌肉记忆里。他与几位相熟的娘惹小姐玩着几轮无关痛痒的扑克,彩色的筹码在指尖叮当作响,换来她们一阵阵银铃般的、恰到好处的娇嗔。他甚至即兴表演了一段弄迎舞的经典步伐,彩扇在他手中“啪”地展开,一个流畅的转身,赢得满堂友善的喝彩。 “阿盛,还是你会玩!”林家少爷拍着他的肩膀,语气里满是羡慕。 他笑着接过仆人递来的冰镇过的酸柑水,杯壁上的水珠沁凉地贴着他的掌心。他环顾四周,一切都那么对,那么妥帖。小姐们精美的珠绣鞋,墙上挂着的家族合影,甚至仆人恭敬的姿态,都构成他所熟悉并安享的秩序。 在这里,没有父亲偶尔投来的、带着审视的目光,没有母亲关于“成家立业”的絮叨。他是纯粹的他,风趣、潇洒、受欢迎的陈家二少爷陈盛。他像一尾鱼,悠游在自己阶级与身份所营造的温暖舒适的水域里。 远处隐约传来港口的汽笛声,但他并未在意。他更不知道,那辆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黑色汽车,此刻或许正停在某个能俯瞰这片宅邸的山坡上。车里的男人,隔着遥远的距离,冷静地注视着这片在他看来如同精致琥珀般的乐园,以及乐园里,那些尚且不知囚笼为何物的最美丽的雀鸟。 但这潜在的威胁,此刻与他无关。他端起杯子,将冰凉的酸甜一饮而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生活,理当永远如此。” 这个下午,是他天真时代最后,也最完整的一次绽放。如同一首完美的序曲,在最**的音符上戛然而止,只为衬托随之而来的、漫长而破碎的乐章。 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暖金色的熔融玻璃,陈盛辞别了林家众人,心中仍被午后的欢愉填满。他信马由缰,沿着海滩慢行,忽闻一阵欢快热烈的弄迎舞曲随风飘来。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沙滩上,当地人正围着一簇篝火起舞,彩色的纱笼与裙摆在海风中飞扬,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陈盛心头一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系在旁边一棵歪脖子树上,便融入了那旋转的人潮。 他本就是舞场中的王者,此刻卸下了大家族的矜持,在沙滩上跳得更加奔放热烈。 彩扇在他掌心旋开一弧流火,每一次翻腕都精准咬住鼓声的肋骨,赤足踏在温热的沙上,仿佛踩住了大地跃动的脉搏。篝火的光影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流动的金,当他纵情大笑时,连海风都甘心沦为配角,只为卷起他额前汗湿的黑发,让那双映着星与火的眼眸,毫无保留地灼烫着每个人的视线。 他的身形在跃动的火光中拉伸出修长的剪影,如同热带雨藤舒展的线条,每一个关节的转折都蕴藏着优雅与力量的平衡。侧身回眸时,下颌至锁骨的曲线利落如刃,被篝火镀上暖色的光边,明明灭灭间勾出惊心动魄的轮廓。 而最致命的是他斜睨过来的眼神。那眼尾天然带着三分上扬的弧度,眸色被火光映得浅淡,像浸了蜜的琥珀。当鼓点攀至巅峰,他蓦然甩头看向人群,汗珠随之划破空气,那眼神便直直撞进所有凝视着他的目光里:七分沉醉,两分不驯,还有一分是浑然天成不自知的风流,如热带夜风般扑面而来,烫得人心口发颤。 他不需要刻意勾惹谁,他只是存在本身,就已是这个夜晚最鲜活、最张扬的诱惑。 他并不知道,在不远处一丛茂盛的芭蕉树影下,Vegas正慵懒地靠在那辆黑色轿车的车门上,指间夹着一支烟,目光却如最精准的锁,牢牢钉在他的身上。 Vegas斜倚在车门上,烟灰将坠未坠。 他见过陈家舞会上的陈盛,像琉璃盏里供着的名兰,每一片叶子都透着被规矩丈量过的优雅。而此刻,沙滩篝火旁的这个陈盛,却像野生于悬崖边的热带花,在咸腥海风里毫无章法地疯长。 彩扇在他指间炸开,踝铃应和着粗犷的鼓点。他纵情大笑着向后仰倒,腰肢弯出惊心动魄的弧线,汗珠从下颌甩进火光,瞬间蒸发成转瞬即逝的钻石尘。 那是从金丝笼里逃逸出来的灵魂,正在贫瘠的沙地上举行叛乱的庆典。 Vegas缓缓直起身。 琉璃盏里的名兰值得欣赏。 而悬崖边的野花,让人想连根拔起,占为己有。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或许是篝火迸裂的爆响,或许是舞动的人影投下的诡异阴影,陈盛那匹系在树下的马儿突然受了惊,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猛地扬起前蹄,疯狂地挣扎起来!脆弱的缰绳瞬间崩断,受惊的马匹调转方向,竟朝着人群密集的舞池冲去! “小心!” 惊呼声四起,人群慌乱地退散。陈盛脸色一白,下意识就要冲上前去阻拦,那可是会出人命的! 然而,一道黑色的身影比他更快。 几乎在马匹冲出的同一瞬间,Vegas已掐灭了烟,如一道闪电般蹿出。他没有试图去拉缰绳,而是极其精准且粗暴地一把抓住了马笼头,利用全身的重量和巧劲,猛地将马头向下、向侧面拽去!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处理危机的本能与狠辣。 受惊的马匹被他强大的力量带得一个趔趄,前冲的势头被硬生生扭转,轰然侧摔在沙滩上,扬起一片沙尘。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惊魂未定的陈盛冲到近前,看着在沙地上喘息、逐渐平静下来的马匹,又看向那个刚刚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化解了危机的男人。 四目相对。 陈盛认出了他,是车上那个无礼的人,也是此刻出手相助的人。他脸上惊惧未退,胸口剧烈起伏,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已迅速被一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感激与笑意点亮。篝火的光芒在他眼中跳跃,他对着Vegas,露出了一个毫无防备的、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 “多谢你!”他的声音还带着喘息,却真诚无比。 那个笑容,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Vegas心脏最深处,某个连他自己都以为早已石化荒芜的地方。 他松开了抓着马笼头的手,站直身体,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陈盛,将沾了沙土的手随意地在裤侧擦了擦,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意味无穷的弧度。 风暴,在这一刻,真正找到了它想要席卷的风眼。 第2章 庙会 晨光如旧,穿透雕花木窗,将香案的缕烟照成悬浮的金纱。陈盛垂首立在祖母座前,听着那串耳熟能详的训诫:“行为端方”、“光耀门楣”。他口中应着是,目光却掠过祖母肩头那扇沉重的乌木屏风,仿佛能穿透它,望见围墙外那个由码头、海风与自由气息构成的世界。 今日是不同的。 他甚至觉得,连空气中那惯常的醇厚馥郁且无法挣脱的暖意,也带上了一丝焦灼。线香与叻沙的气息不再是温暖的包裹,而是粘滞的、催促他完成这场晨间仪式的背景音。 晨昏定省成了必须快速通关的程序。他行礼的姿态依旧无可挑剔,峇峇马来语滑溜地吐出,心思却已飘远。 舌尖上的传承变得食不知味。黑果焖鸡的复杂香料在他口中失了味道,他几乎是数着米粒,快速而安静地用完了早餐,拒绝了母亲让他再添一碗的示意。 他站在衣橱前,手指掠过那些熨帖无比的衣衫,最终选了一件看似随意的亚麻衬衫,扣上袖扣。 一切就绪。他稳步走出宅门,向母亲道别,说是去书局。直到转过街角,确认再无家族的目光追随,他方才轻轻吁出一口气,那被规矩压制的生命力,终于从眼底眉梢漫溢出来。 空气里是香火的气味、油炸食物的香气、人声鼎沸的喧嚣。锣鼓喧天,舞龙舞狮的队伍穿行而过。 陈盛挤在人群里,不是为了风雅,而是真心享受着这鲜活的市井气息。 他给街边的乞丐扔钱,和卖糖水的阿婆说笑,为舞狮的精彩表演大声叫好。 他的快乐是未经提炼的,蓬勃的,不设防的。 就像这场庆典本身,热烈而传统,尚未意识到自己即将被献祭的命运。 直到他感受到了那道目光。 回望过去,看到那个英俊得有些阴柔、气质复杂的男人。 Vegas站在不远处的骑楼阴影下,隔着喧嚣的人群,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他与这里热火朝天的氛围格格不入,深色西装在五彩斑斓的庆典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们的视线,穿过舞龙扬起的尘土,在空中猝然相遇。 陈盛的眼睛先是一亮,认出了这个曾在沙滩上救过他马匹的男人。随即,明亮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不再是初次相遇时纯粹的感激,而是带着几分熟稔的惊喜,仿佛在说:“是你啊!原来你也来了?” 这个笑容依然干净得没有半分算计,却比上次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像是遇见了值得分享喜悦的故人,想要把眼前这份热闹也分他一半。 Vegas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总是冷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然后,在喧天的锣鼓声中,在陈盛期待的目光里,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在他唇角转瞬即逝,像是冰雪初融的第一道裂缝。 陈盛那声“一起逛逛吧?”的邀请,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Vegas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用那种惯有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目光将陈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仿佛在评估这个提议背后的价值与风险。这短暂的沉默几乎要让陈盛觉得冒昧了,Vegas的嘴角才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算是应允。 人群成了他们之间第一道无形的试探。陈盛自然地融入喧闹,在卖娘惹糕的摊贩前停下,用柔软的方言与阿婆交谈,买了两块用芭蕉叶包裹的绿糕,转身很自然地递了一块给Vegas。 Vegas接过,没有立刻吃,修长的手指捏着那片翠绿的叶子,像把玩一件陌生的艺术品。 他看着陈盛毫无顾忌地咬下一口,嘴角沾上一点椰丝,然后对他满足地笑起来。 那种纯粹的、源于简单食物的快乐,是Vegas早已遗忘的感觉。 他在品尝糕点,而Vegas在品尝他的快乐。 当鼓声再次响起,陈盛眼睛一亮,抓住Vegas的手腕便将他拉向舞动的人群中心。 “来!”他的触碰温热而有力,带着不容拒绝的坦荡。 Vegas的身体有一瞬的本能僵硬,他从不将自己置于如此不受控的境地。 但在陈盛那极具感染力的笑声和周围热烈的氛围中,他竟也跟着挪动了脚步。 他跳得生涩而克制,与陈盛那仿佛与生俱来挥洒自如的舞姿形成鲜明对比。 他的目光始终锁在陈盛身上,像暗处的猎手在评估猎物最真实的活力。 在一家露天的小酒摊,他们并排坐在条凳上,共饮一个椰子壳盛装的、当地人自酿的土酒。酒液辛辣而醇厚。 “你和这里的人很不一样。” Vegas晃着椰壳,忽然开口,声音在喧嚣中显得格外清晰。 陈盛转脸看他,被酒气熏得微红的脸上带着好奇:“哪里不一样?” “他们活着是为了生存,” Vegas的目光像手术刀,精准地剖开陈盛的表象,“而你,好像生来就是为了享受生命本身。” 这句话像一颗温柔的子弹,击中了陈盛内心深处那份无人理解的、对自由和美的渴望。 他怔了一下,随即笑起来,那笑容里多了几分被读懂后的酣畅,他举起椰壳:“为享受生命,干杯!” Vegas看着他仰头饮酒时滚动的喉结,眼神深邃。 他们穿行在灯笼与星光照耀的街巷,肩膀时而因为拥挤而碰在一起,又很快分开。那短暂的触碰像微弱的电流,在两人之间无声地传导。 陈盛觉得这个神秘的男人像一团迷雾,危险却引人探究。 而Vegas则看着身边这个发着光的少年,像在欣赏一件即将被自己亲手点上痕迹的稀世瓷器。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拉扯,一场无人说破的共谋。 庆典的喧嚣是背景,而他们之间沉默的吸引力,才是今夜真正的主旋律。 庆典的喧嚣被远远甩在身后,两人信步走到一处临河的安静茶寮。 河面上倒映着对岸的点点灯火与一轮清冷的月亮,水波荡漾,将光影揉碎成一片流动的星河。 陈盛靠着栏杆坐下,要了一壶清茶。 夜风拂过他微热的额角,带来一丝凉意。他看着对面沉默的Vegas,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眼中闪过一丝灵动的光。 “这里的月色很好,”他侧过头,唇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语气自然得像在分享一个珍藏的秘密。“我吹一首《望春风》给你听。” 说完,他竟真的从怀中取出一支被摩挲得温润光洁的洞箫。 Vegas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看似跳脱飞扬的少年,竟会随身带着这样一件古朴的物事。 陈盛没有看他,只是将箫管抵在唇下,眼帘微垂。下一刻,一段空灵幽远,带着一丝难以言喻寂寥的旋律,便从他指尖流淌而出。 箫声不像他的人那样热烈,反而像这河面上的月光,清冷纯净,缓缓渗入夜色。 它诉说着无人知晓的心事,勾勒出春风里潜藏的、一抹淡淡的渴望与忧愁。 陈盛完全沉浸其中,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柔和的阴影,方才所有的明媚张扬都沉淀下来,此刻的他,像一尊被月光浸透的、易碎的玉像。 Vegas斜倚在柱子上,指间的烟早已忘了吸。他静静地听着,看着。 这箫声与他所熟悉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没有算计,没有血腥,没有权力的倾轧。 它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他内心深处那根早已锈蚀的名为“安宁”的弦。 他感到一种陌生的烦躁,因为这旋律创造了一个他无法进入,也无法掌控的精神世界。 陈盛不再是那个可以轻易被定义的快乐富家少爷,他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遥远和复杂。 一曲终了,余韵在水面上袅袅散开。 陈盛放下洞箫,抬眼看向Vegas,眼神清澈依旧,却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倾诉。 Vegas没有鼓掌,也没有评论。他只是深深地看着陈盛,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连同这段诡异的旋律,一起钉进记忆的最深处。半晌,他才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低沉声音说: “很好听。” 这三个字,与他平日讥诮或命令的语气都不同,带着一种近乎慎重的意味。 今夜,陈盛用舞蹈展示了热情,用笑容传递了快乐,最后,用一曲洞箫,毫无防备地向他袒露了灵魂里那片不为人知的、柔软的腹地。 Vegas知道,这场游戏,已经变得比他预想的,更加危险,也更加有趣了。他捻灭了烟蒂,起身,阴影重新将他笼罩。 “走了。” 第3章 在咖啡室 午后的阳光将草坪晒得鲜绿,空气中混合着马匹、皮革与咖啡的气息。陈盛正与几位朋友坐在白色藤椅上,其中以林家少爷的嗓门最高。 “阿盛,不是我说你,收集那些下里巴人的班顿谚语,有什么用?”林家少爷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不解与轻慢,“能当饭吃,还是能帮家里的生意更上一层楼?有这时间,不如多跑两趟船,或者去打两场球。” 陈盛今日穿着一身利落的骑装,更显得身姿挺拔。他没有动怒,但眉宇间锁着一抹罕见的认真与执拗。他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瓷杯与碟子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话不能这么说。”他的声音比平时沉了几分,“那些歌谣、谚语,是我们的根。里面是一个个活过的人,是他们的悲欢喜乐,是我们这片土地的记忆。如果现在没人记,以后就真的什么都没了。生意财富可以再挣,这些东西没了,就永远没了。” “记忆?根?”林家少爷嗤笑一声,“那些老掉牙的东西,忘了就忘了……” “忘了,我们才是真的无根可依了。” 一个低沉、带着一丝异域口音的声音,冷不丁地从旁边插了进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Vegas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的廊柱旁。他依旧是一身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与俱乐部的休闲氛围格格不入。他手里把玩着一个银质打火机,目光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落在林家少爷身上,刚才那句话,显然是对他说的。 林家少爷被他看得有些发怵,张了张嘴,没敢接话。 陈盛眼中则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彩。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见Vegas,更没想到,这个他只见过两次、神秘莫测的男人,会在此刻,用一句话精准地站在了他这边,道出了他心中最沉重却也最无力的坚持。 “Vegas先生?”陈盛站起身,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被一种他乡遇故知般的热情取代,“你也来这里?” Vegas的目光从林家少爷身上移开,落到陈盛脸上时,那冰锋般的锐利似乎融化了些许,换上了那种陈盛已经有些熟悉的、带着审视与兴味的眼神。 “嗯,谈点生意。”他迈步走过来,极其自然地拉开陈盛身旁的空椅坐下,完全无视了桌上其他几位有些尴尬的少爷。“看来,你除了跳舞和骑马,还有更耗费心神的事业。” 他的语气平淡,但“事业”这个词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让陈盛的心猛地一跳。从未有人将他那些不被理解的坚持,称之为“事业”。 陈盛有些不好意思,又难掩兴奋地笑了:“只是自己喜欢,胡乱做些记录罢了。” “记录一个文明的呼吸,怎么能算是胡乱?” Vegas淡淡地反问,随即不再看其他人,转而望向陈盛,“上次的《望春风》,我很喜欢。今天,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请你喝杯咖啡表示谢意?” 一句话,将陈盛从未被理解的孤独世界,与那个只有他们两人共享的、关于箫声与月夜的记忆,紧密地连接了起来。 在旁人惊诧好奇的目光中,陈盛只觉得胸腔被一种巨大的被理解的暖意填满。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陈盛几乎是带着一种被“知己”点燃的兴奋,与Vegas离开了露台,走进了俱乐部内部一间更为私密的、铺着深色木质墙板的小图书室。仆人为他们端来咖啡后便安静地退下,并关上了门,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Vegas为他拉开椅子,动作优雅得体,无可挑剔。但当陈盛坐下时,却隐约感到一种微妙的被圈禁的错觉。 “你刚才说得真好。”陈盛依旧沉浸在方才被理解的震动中,他搅拌着咖啡,语气真诚,“‘记录一个文明的呼吸’,我从没听过有人这样形容。” Vegas坐在他对面,身体放松地后靠,目光却像无形的蛛网,将陈盛牢牢笼罩。他并没有接关于文化的话题,而是将一个小小的精致的方糖罐推向陈盛。 “尝尝这个,从伊斯坦布尔运来的,味道很特别。”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引导性的温柔。 陈盛依言夹起一块,放入杯中。方糖溶解的滋滋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喜欢记录,” Vegas忽然将话题不着痕迹地拉回,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稳定,仿佛在敲打陈盛的心防,“是因为害怕失去,对吗?” 陈盛一怔,抬起头。 Vegas继续说着,目光锐利如解剖刀:“你享受现在的生活,跳舞,赛马,无忧无虑。但你心里清楚,眼前的一切,包括你正在记录的那些古老歌谣,都像这杯中的热气,终会消散。你拼命想抓住点什么,证明它们存在过。” 这番话,比任何安慰或鼓励都更残忍,也更精准地刺中了陈盛内心最深处的恐慌。他记录文化,某种程度上,确实是在对抗一种巨大的、关于“一切终将逝去”的无力感。 看着陈盛骤然沉默、眼神震动却无法反驳的样子,Vegas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他喜欢看这双清澈的眼睛里,因他而染上复杂的思考的阴霾。 “你很敏锐。”陈盛最终低声说,带着一丝被看穿后的脆弱。 “不是我敏锐,” Vegas向前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人心的磁性,“是你太透明了。像一块毫无杂质的水晶。” 他的目光落在陈盛微微颤动的睫毛上,继续缓缓说道:“而透明的美好,总是最容易映照出周围的肮脏,也最容易被染上颜色,或者,被打碎。” 这句话像一句危险的谶语,让陈盛后背窜起一阵凉意,可同时,Vegas那过分靠近的、充满侵略性的气息,又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眩晕与悸动。 Vegas欣赏着他脸上交织的困惑、警觉与被吸引的矛盾神情,知道那颗种子已经埋下。他适时地退开,恢复了之前的距离,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一句随口的感慨。 “咖啡要凉了。”他提醒道,语气恢复了平常。 陈盛端起了那杯微凉的咖啡,他看向对方,指尖传来陶瓷冰润的触感。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到Vegas脸上,这是他第一次,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细打量的意味。 Vegas有着一副很明显的混血面容,在图书室柔和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雕刻般的立体感。眉骨投下的阴影让深陷的眼睛更显幽邃。那双眼眸的颜色很特别,不是纯粹的东方黑色,而是在某些光线下会透出一种近乎琥珀的暖褐,可内里蕴藏的神色却永远是冷的,像热带雨林里蛰伏的猎食者,冷静地评估着眼前的一切。 他的鼻梁高挺得近乎锋利,薄唇习惯性地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偶尔牵起的笑意也极少能抵达眼底,反而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他的疏离与掌控力。他仅仅是放松地坐在那里,周身却散发着一种与这间充满旧书和咖啡香气的绅士俱乐部格格不入的气场。 它并不张扬,却无处不在。 他的注视过于直接,目光仿佛能穿透衣衫与皮囊,直抵灵魂最隐秘的角落。 他偶尔的靠近过于接近,身上那丝冷冽的烟草与皮革气息会瞬间变得浓重,侵占所有的感官。 他言语间那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以及轻描淡写间就能瓦解你心防的精准,更是让人心悸。 此刻,他迎上陈盛打量的目光,非但没有回避,反而微微挑了一下眉梢,仿佛在说:“看清楚了么?这就是我。” 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洞悉一切且毫不在意的傲慢,让陈盛心头一跳,慌忙垂下了眼睫,假装去吹拂咖啡上并不存在的浮沫。 他感到自己像一只被大型猫科动物盯上的食草动物,明知道危险,却依旧被对方那优雅而强大的力量所蛊惑,动弹不得。 “Vegas先生,”他身体不自觉地前倾,不自在的打开了话匣子,“你看起来游历过很多地方,有没有遇到过和我们这里的‘班顿’很像的歌谣?或者,有没有什么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关于告别的习俗?” Vegas优雅地呷了一口咖啡,眼底掠过一丝微光。 “告别?”他放下杯子,目光似乎因回忆而变得有些悠远,“在伊斯坦布尔的码头,水手启航时,亲人会朝他们身后泼水,寓意‘一路顺风,如水流淌’。而在北方的某些地方,”他语气微顿,带上一丝冷峭,“告别通常无声无息,因为那往往意味着永别,多余的仪式只会显得滑稽。” 他的描述,既有异域风情,又带着一丝残酷的真实感,这与陈盛在书本上读到的、被美化过的民俗截然不同,充满了强烈的冲击力。陈盛听得入了神。 “至于歌谣……”Vegas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划过一个无形的图案,仿佛在勾勒旋律,“我听过吉普赛人用弗拉门戈吉他吟唱的命运,那里面是火与砂石的灼痛。也听过威尼斯船夫在夜色里哼唱的小调,甜腻得像腐烂的贡多拉木头。” 他忽然将目光重新聚焦在陈盛脸上,那里面闪烁着一丝挑战的光芒。 “但它们都比不上,我在槟城河边,听到的那首《望春风》。” 他刻意停顿,看着陈盛因这突如其来的直球而微微睁大的眼睛,才慢条斯理地继续: “那种克制之下的暗涌,比任何**的悲喜都更动人。这让我对你收集的其它‘班顿’,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他身体微微前倾,构成了一个极具吸引力的提议: “下周三,我知道海边有个渔村,几位最老的行船人还记得一些几乎失传的、关于季风和星象的古老歌谣。他们脾气古怪,不见生人,但或许会给我几分面子。” 他的语气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有兴趣一起去吗?做你的‘书记官’。” 这是一次无法拒绝的邀请。 它精准地命中了陈盛所有的软肋:对濒危文化的抢救之心,对未知领域的好奇,以及,对眼前这个能带他进入一个全新世界的男人的越来越无法忽视的探究欲。 陈盛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脸上因兴奋而泛起薄红。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那双清澈的眼睛亮得惊人: “下周三!我一定到!” 第4章 恶之花 周三的海边带着咸湿的水汽,陈盛如约而至,脸上带着即将进行的专注与期待。Vegas早已等在那里,倚着车门,神情是一贯的从容。 “情况有变。”他直起身,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歉意,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那几位老行船人,凌晨接到一单急活,驾船往北去了,几天内回不来。” 陈盛脸上瞬间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失望,像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羽毛的雀鸟。 Vegas将他每一丝情绪变化尽收眼底,这才不紧不慢地抛出了真正的计划。“不过,作为补偿,今晚皇家剧院有一场《蝴蝶夫人》,我相信你会感兴趣。” 他看着陈盛,目光深邃,缓缓道出理由: “一个东方女子,为她西方的爱人倾尽所有,最终被抛弃而香消玉殒。这故事里的文化碰撞、痴恋与背叛,或许比老渔夫们的歌谣,更能让你理解,东西方相遇时,那美丽又残酷的本质。”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盛脸上,补充道:“或许,能给你记录那些东方歌谣,带来一些不一样的灵感。” 他从车里取出一个包装雅致的细长盒子,递给陈盛。“顺便,这个给你。” 陈盛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装帧精美的英文诗集,烫金的书名在阳光下有些刺眼,《恶之花》。 “这是?”陈盛抬起头,有些窘迫地坦白,“我的英文,阅读这样的书恐怕还很吃力。” 这正是Vegas等待的反应。 他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海风将他身上冷冽的气息送入陈盛的呼吸。他低下头,目光锁住陈盛有些无措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温和: “没关系。” “我们可以一起来感受诗歌的魅力。” “我可以,和你一起读。” 这句话像一句魔咒。它不仅仅是一个提议,更是一个承诺,一种侵入,一次独占性的宣告。它意味着无数个独处的、耳鬓厮磨的黄昏或夜晚,意味着他的声音将为他解读那些陌生而危险的文字,意味着他们的思想将通过另一种语言,被巧妙地捆绑在一起。 陈盛握着那本厚重诗集的指尖微微收紧。歌剧是高雅的,诗歌是深邃的,而Vegas的提议,听起来是如此的顺理成章,且无法拒绝。他仿佛看到一扇通往更广阔、更成人世界的门,正由眼前这个男人亲手为他推开。 他看着Vegas近在咫尺的、带着笃定笑意的眼睛,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再次不争气地失去了节奏。他几乎能预见到,与这个男人一起沉浸在歌剧的华美与诗歌的幽深里,将比收集任何古老的班顿,都更加危险,也更加令人沉溺。 “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回答。 陈盛手握诗集,看着眼前这个为他揭示悲剧又承诺引导他的男人,在一种混合了文化共鸣、悲剧预感和被特殊对待的悸动中,点了点头。 吉隆坡的皇家剧院,是殖民地上流社会的一个华丽缩影。水晶吊灯将厅内映照得金碧辉煌,空气中浮动着香水、雪茄与昂贵衣料的气息。陈盛身着正式的晚礼服,眼睛里闪烁着孩子般的新奇与兴奋。这是他熟悉的社交场合,但和Vegas一起来,感觉格外不同。 Vegas则像一枚投入这片浮华中的深水炸弹,他周身的危险气息与剧院的典雅格格不入。他无需开口,一个眼神便让侍者毕恭毕敬。他从容地引领着陈盛,如同引领一件属于自己的珍宝,穿过那些窥探与好奇的目光,步入包厢。 包厢,是一个独立而私密的空间。它将他们与楼下拥挤的普通观众隔开。 歌剧开场,《蝴蝶夫人》哀婉的旋律流淌而出。陈盛完全被剧情吸引,为巧巧桑的痴情与天真而动容。当唱到那首著名的咏叹调《晴朗的一天》时,巧巧桑幻想着爱人归来,陈盛看得目不转睛,轻声感叹:“她等得真苦啊。” Vegas没有看舞台,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陈盛的侧脸上。他在黑暗中,无声地欣赏着陈盛脸上每一丝情绪的细微变化,那份纯粹的同情、不加掩饰的向往。对他而言,陈盛此刻的反应,比舞台上的悲剧更加鲜活更加珍贵。 幕间休息时,灯光亮起。陈盛还沉浸在故事里,语气带着一丝未散的感伤,对Vegas说:“她那么爱他,他一定会回来的,对吧?” 他的眼神清澈,充满了对美好结局的期待,全然未曾察觉故事里隐藏的残酷。 Vegas端起酒杯,看着陈盛那毫不设防近乎天真的信任,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关于结局的问题,只是将酒杯轻轻碰了一下陈盛手中的杯子,发出清脆一响。 “她很纯粹,” Vegas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就像你一样。” 下半场,悲剧的结局无可避免地到来。当巧巧桑引刀自尽时,陈盛惊得微微抽了口气,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和难过。帷幕落下,掌声响起,他还怔怔地坐着,为那个可怜的异国女子心碎。 Vegas站起身,拿起陈盛放在一旁的外套,体贴地为他披上。他看着陈盛那双因为蒙上水汽而更加明亮的眼睛,低声问:“很难过?” 陈盛老实地点点头,语气有些哽咽:“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呢?” Vegas没有解释,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夜凉了。” 陈盛跟着他走出剧院,夜风拂面,他还在为《蝴蝶夫人》的结局而怅然若失。他只觉得Vegas先生真是个温柔又体贴的人,不仅带他来看这么精彩的歌剧,还理解他的伤感。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在另一个人面前,毫无遮掩地上演了一出比《蝴蝶夫人》更加生动也更加危险的“天真启示录”。Vegas目睹了这份纯粹的全部过程,而他毁灭并占有的**,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晚餐选在了一家极私密的法式餐厅,厚重的丝绒帷幕将他们与外界隔绝。Vegas熟练地点了餐,并为陈盛推荐了佐餐的酒。在摇曳的烛光与醇酒的共同作用下,陈盛感到一种舒适的微醺,白日里因歌剧带来的感伤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眼前人更加亲近的松弛感。 餐后,侍者撤去杯盘,送上了红茶。Vegas的目光落在被陈盛小心放在桌角的那本《恶之花》上。 “要现在开始我们的第一课吗?”他语气温和,带着一丝引导的意味。 陈盛立刻点头,带着一种好学生般的认真,将厚重的诗集捧到面前翻开。泛黄的书页和陌生的字母让他有些无措。 “我该从哪一首开始?” Vegas没有去看书页,他向后靠在椅背上,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他微微阖上眼,再睁开时,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用一种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开始背诵: “自然是座庙宇,那里活的柱子……” 陈盛惊呆了,他捧着书,视线慌乱地在陌生的诗行与Vegas沉静的面容之间来回移动。他没想到,Vegas竟能如此流畅地背诵,仿佛这些诗句早已融入他的骨血。 Vegas继续着,他的声音像大提琴般浑厚,将波德莱尔笔下那些关于对应、沉沦与罪恶之美的意象,用一种近乎催眠的力量,注入陈盛的耳中与心间。他背诵的不是轻快的田园诗,而是那首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应和》,以及更为幽暗的篇章。 陈盛努力地听着,试图理解那些关于“象征的森林”、“腐朽的奢华”的句子。他虽不能完全领悟字句间的颓废哲学,却被那音律的节奏、奇诡的意象,以及Vegas诵读时那专注而近乎虔诚的神情,深深地震撼了。 终于,Vegas停了下来。空气中似乎还回荡着诗句的余韵。 陈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中充满了混杂着困惑与钦佩的光芒:“太奇妙了。这些句子,好像很黑暗,但又很美。”他老实地说出自己的感受,“Vegas先生,您竟然能背下来,真是太厉害了!” Vegas的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他向前倾身,手臂越过桌面,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那本诗集冰冷的封面上,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 “这不算什么。”他的目光锁住陈盛,声音轻得像耳语,却重如誓言, “以后,我会教你读懂它们。” “你会读懂,这世上所有的恶,与美。” 这句话,像一道直接劈开陈盛天真世界的闪电。他捧着诗集的手微微颤抖,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意顺着书脊爬上了他的脊椎,可与此同时,一股被选中被引领的极致诱惑,又让他心跳如鼓。 他仰头看着Vegas,像一只凝视深渊的幼鹿,既恐惧,又被那深渊的深邃所吸引,无法移开视线。 这一刻,Vegas没有送他珠宝,没有许他钱财,而是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危险美学世界的大门,并承诺亲自牵着他的手走进去。这是任何单纯的物质馈赠都无法比拟的、最高级别的精神蛊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