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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得见婉儿

作者:芮祎Sophie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延载元年五月,洛阳的暑气初现端倪,紫微城中却因一桩突如其来的佛事盛典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躁动。武则天于日前接受了“越古金轮圣神皇帝”的尊号,朝野上下正为此筹备一系列宏大的庆典与法会。在这片喧嚣之中,一纸关乎西域佛国于阗使者朝贡礼仪的争议文书,被紧急送至太平公主府的澄心堂。


    争议的焦点在于赏赐规格。礼部依据旧例,拟定的赏赐单目以丝绸、瓷器为主,数额循常。但鸿胪寺新递上的文书却提出,于阗此次进献的玉佛宝相庄严,且其国王自称乃“金轮圣王”后裔,与陛下新受尊号暗合,请旨是否可破格厚赏,以示天朝对佛门的尊崇及对“圣王苗裔”的优渥。


    这份文书几经周转,意见不一,最终被标注“事涉陛下新号,宜慎”送到了公主府定夺。太平公主阅后,朱批仅二字:“议。”这意味着需要更周详的方案。郑司记将文书交给杜善,神色凝重:“此事敏感,关乎陛下圣誉与外藩观瞻。公主命我等先拟个节略,陈明利弊。你素来仔细,且对于阗玉器文书有过核校,此事由你初拟,务必稳妥。”


    杜善深知责任重大,连续两日埋首案牍,查阅了近五年于阗贡品记录、历代赏赐范例,甚至调阅了秘书省珍藏的西域佛国志略。她发现鸿胪寺所言“圣王苗裔”之说于史无据,近乎攀附,但于阗虔诚信佛、玉雕工艺精绝确是事实。最终,她草拟了一份节略,建议赏赐可在常例基础上,略增金帛,并特赐一部新译的《华严经》及御制《臣轨》,既彰显恩宠,又强调君臣之分,将宗教礼敬巧妙转化为政治笼络,且不逾制。


    郑司记看后,微微颔首:“思虑周详,进退有度。且将节略并原案整理齐备,随我一同呈送。”她顿了顿,又道,“此事最终需经上官才人过目,方能呈御前。你随我去趟翰林院。”


    “上官才人”四字让杜善心头一凛。上官婉儿,那个名字在宫中如同传奇般的存在。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因罪没入宫廷的罪臣之女,而是武则天身边最受信赖的“内舍人”,掌宫中诏命,批答表奏,权势日隆,文采斐然,其批阅的文书被视为典范。杜善临摹过她的笔迹,研习过她的文风,却从未与之有过直接接触。


    翰林院位于宫城深处,毗邻武则天理政的贞观殿。庭院幽静,古柏参天,与公主府的忙碌气象迥异。通传之后,杜善随郑司记步入一间宽敞的值房。室内书香浓郁,四壁书架顶天立地,案头卷帙浩繁,却井然有序。上官婉儿正端坐于一张紫檀木大案之后,身着浅紫色女官常服,云鬓轻绾,仅簪一支素玉簪,正垂首阅卷。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杜善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这位传奇女官的面容。并非绝色,但眉宇间有一股书卷清气,双眸明亮而深邃,目光扫过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慎与威仪,仿佛能穿透纸背,直抵人心。


    “郑司记何事?”她的声音平和,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


    郑司记躬身行礼,将文书与节略呈上,简要说明缘由。上官婉儿接过,并未立即翻阅,而是先看向杜善:“这位是?”


    “回才人,此乃公主府新进的杜掌记,此次节略由她初拟。”郑司记答道。


    上官婉儿的目光在杜善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如秋水,清冽而透彻,让杜善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她轻声道:“卑职杜善,见过上官才人。”


    “嗯。”上官婉儿淡淡应了一声,这才展开文书和节略,仔细阅读起来。她阅读的速度极快,目光如扫描般掠过字句,指尖偶尔在纸页上轻轻点过,似在推敲关键之处。室内静得只能听到她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隐约的蝉鸣。


    良久,她放下文书,看向杜善,语气依旧平淡:“节略是你所拟?”


    “是,卑职愚见,请才人指正。”杜善心跳加速,恭敬应答。


    “于阗‘圣王苗裔’之说,你如何看?”她突然发问,问题直指核心。


    杜善稳了稳心神,依据查阅的资料答道:“回才人,查《西域记》及前朝档案,于阗立国虽古,王室亦崇佛,然与中土所称‘金轮圣王’并无直接谱系关联。此番言论,恐为使者为邀殊宠而附会。”


    上官婉儿微微颔首,不置可否,又问:“既知是附会,为何又建议略增赏赐?”


    杜善道:“于阗虽小,然处西域要冲,其玉器精良,虔诚信佛,陛下新受尊号,正可借此示以怀柔,彰显我朝对佛门之敬、对远人之仁。增赏不在其言,而在其行,可收实利,亦不损天朝体统。”


    “《华严经》与《臣轨》同赐,何意?”


    “《华严》显佛法无边,契合陛下尊号;《臣轨》明君臣大义,可使藩邦知所守。恩威并施,方为长久之道。”


    一连数问,杜善皆依据自己之前的调研和思考,谨慎对答。上官婉儿听罢,沉默片刻,忽然取过朱笔,在那份节略上飞快地添改数处。杜善偷偷抬眼望去,只见她笔走龙蛇,字迹清劲峭拔,与平日临摹的范本一般无二。


    她并未推翻杜善的方案,而是在细节上做了精妙的调整:将“略增金帛”具体为“加赐织金锦十匹,丹砂五十两”,更显实在;在赏赐理由中,删去了对“圣王苗裔”之说的直接否定,改为“感其虔心向佛,贡品精诚”,避开了可能的口舌之争;最后,在批注中加了一句:“可令画工绘于阗玉佛图像,连同赏赐清单,颁示诸藩,以彰圣德。”这一笔,将一次简单的赏赐,提升为了面向所有藩属的的政治宣传。


    改毕,她将文书递还给郑司记,语气依旧波澜不惊:“方案尚可,依此略调整,再呈陛下御览。杜掌记心思缜密,颇知进退,然外藩事务,言辞需更圆融,锋芒稍敛为宜。”


    “谨遵才人教诲。”杜善与郑司记一同躬身应道。


    退出翰林院,回到公主府,杜善才发觉自己背后已沁出一层细汗。与上官婉儿的这次短暂交锋,虽无疾言厉色,却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何为“伴君如伴虎”的如履薄冰,以及真正身处权力核心者那份举重若轻、洞悉毫芒的智慧与压力。


    她反复回味上官婉儿那寥寥数笔的批改,每一处都恰到好处,既坚持了原则,又化解了潜在纷争,更将事件的效果最大化。那不仅仅是文采或权术,更是一种深谙政治运作规律、精准把握各方心理的极致修为。


    当晚,杜善在值房灯下,将今日所见上官婉儿批注的那份文书,仔仔细细地重新临摹了一遍。不仅是学习那笔法,更是揣摩每一个改动背后的深思熟虑。她意识到,自己过去在公主府处理的文书,虽已涉机要,但大多仍是执行层面。而上官婉儿所处的位置,则真正是站在帝国的顶端,俯瞰全局,她的每一个批注,都可能影响着邦交、朝局乃至皇帝的声誉。


    这次交锋,如同一记警钟,更似一盏明灯。它让杜善看清了自己与顶尖权力人物之间的差距,也为她指明了精进的方向——不仅要谨慎勤勉,更需培养那种纵览全局、洞察幽微、化繁为简的智慧与魄力。在这深宫之中,文书不仅是工具,更是艺术,而上官婉儿,无疑是这座艺术殿堂中的大师。杜善知道,自己的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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