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圣元年正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洛阳宫城夜空染成骇人的橘红色。火起于万象神宫——那座曾耗资巨万、象征着武则天至高权威的明堂。烈焰冲天,吞噬了九重穹顶与鎏金藻井,燃烧的梁柱坍塌声如惊雷,震动了整个神都。
彼时杜善正在公主府澄心堂值夜,骤见东北方火光映天,心知大事不好。急促的钟声与奔跑呼喝声很快证实了她的猜测。府内瞬间乱作一团,太平公主当夜留宿宫中未归,府内僚属皆惶惶不安。
翌日清晨,消息传来:明堂焚毁,同在一处的天堂(安放巨大佛像的建筑)亦遭波及,火势直至天明方息。朝野震动,流言蜚语如野火般蔓延。有言天降灾异,示警天子;有言工役疏忽,**使然;更有人暗中揣测,此乃对“女主当阳”的天谴。
数日后,太平公主返回府邸,面色凝重,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阴郁。她并未多言,只召见了郑司记等几名核心属官密谈良久。随后,澄心堂的气氛变得空前紧张。各地呈报“灾异”的奏章开始零星出现,虽未敢直言指摘明堂之火,但字里行间充斥着“修德禳灾”、“敬畏天道”的劝谏;更有一些昔日反对修建明堂的官员,此刻的奏疏中难免带着几分“不幸言中”的意味。
杜善负责初步整理这些雪片般飞来的文书。她敏锐地察觉到,这场火灾已非简单的事故,而是演变成一场严峻的政治危机。女皇的权威、武周政权的合法性,正受到无形的挑战。
一日深夜,郑司记突然将杜善唤至内室。室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太平公主端坐于屏风前的矮榻上,身着常服,未施粉黛,灯火映照下,脸色略显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
“杜掌记,”公主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不容置疑,“近日文书,你都看过了。依你之见,眼下这局面,当如何应对?”
杜善心头猛地一跳,她未曾想到公主会直接向她这个品阶不高的掌记问策。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脑中飞速运转,将连日来整理文书时梳理出的线索串联起来。
“回殿下,”她垂首谨慎答道,“卑职愚见,眼下之要,首在平息物议,重聚人心。然空言修德,恐难服众;一味弹压,更易激变。”
“哦?”太平公主挑眉,“具体该如何做?”
杜善抬起头,目光沉静:“卑职近日核校文书,发现三处关键。其一,工部与将作监呈报的救火记录提及,火起时,明堂内储藏为先帝祈福所用的大量香油、彩帛,此乃火势迅猛难控之主因。其二,户部密档显示,去岁为筹备陛下封禅嵩山,调用库帛甚巨,明堂日常维护用度实则捉襟见肘,守夜巡更之人手亦有不足。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顿了顿,声音更压低了些,“北门学士王珺大人三日前呈递的密奏中,引《尚书·洪范》‘火曰炎上’之说,言火乃‘明’象,虽有灾变,亦可视作‘鼎革除旧,光明复始’之兆。”
她一边说,一边留意着公主的神色。见公主目光微凝,似在深思,便继续道:“故卑职浅见,应对之策,或可三管齐下。其一,问责务实。可奏请陛下,严查明堂仓储管理失当、巡防疏漏之责,但止于具体有司官吏,不涉宏大体制,以此明法纪、平民怨,示朝廷不讳过、不卸责之态度。其二,抚恤示恩。火灾中必有伤亡之工役、救火之军士,宜加厚抚恤,陛下可亲加存问,彰仁德之心。其三,也是关键,需借势导引。王学士之议,正可借用。明堂虽毁,然‘明’德不改。可倡言此火乃‘除旧布新’之天启,陛下正可借此重修明堂,规制或可更胜往昔,以彰武周气象之新。如此,则将一场灾异,转化为昭示新政、凝聚人心之契机。”
杜善说完,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她屏息垂首,等待裁决。这番建议,是她基于对各类文书信息的交叉分析得出的,将实际的问责、人道的抚恤与意识形态的巧妙引导相结合,既有务实之处,又有权变之谋。
良久,太平公主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问责具体,抚恤伤亡,导引舆论……你倒是思虑周详。尤其这‘除旧布新’之说,颇有些意思。”她目光锐利地看向杜善,“这些想法,源自何处?”
“回殿下,卑职每日接触往来文书,于数据、奏议中偶有所得,只是粗浅之见,不敢妄断。”杜善谨慎应答。
公主微微颔首,对郑司记道:“郑司记,将杜掌记所言要点,尤其是借《洪范》释灾异、倡言重修的部分,润色成一份节略,明日送入宫中。”她又看向杜善,“杜掌记,你且退下。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勿对外传。”
“卑职明白。”杜善躬身退出,后背已是一层冷汗。她知道,自己的建议已被采纳,至少部分被采纳。这不仅是她个人能力的展现,更是一次巨大的冒险。若建议得当,或可获赏识;若有不慎,则可能引火烧身。
数日后,朝廷应对明堂火灾的策略逐渐明朗。武则天先是下诏“避正殿,减膳撤乐”,做出反省姿态;继而确实严惩了几名负责明堂仓储和巡防的官员;对救火伤亡者给予了优厚抚恤。最关键的是,朝议的风向开始转变,北门学士等人纷纷上书,援引经典,将明堂之火阐释为“鼎新之兆”,建议重修明堂,“以应天命”。
最终,女皇下诏,决定重修明堂,并采纳了“去旧增新”的思路。太平公主在府中议事时,虽未再直接提及杜善,但对负责文书筹划的属官们态度明显更为倚重。郑司记私下对杜善的态度也愈发温和,偶尔会交办一些更为机要的文书给她处理。
杜善心中明白,自己在公主府的地位,因这次“献策”而悄然提升。她不仅展现了处理文书的能力,更展现了基于信息分析提出建设性意见的潜力。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这权力的核心地带,精准的谋略有时比勤恳的劳作更为重要。然而,她也更深切地体会到,每一次献策都是一次博弈,每一步提升都伴随着更大的风险。明堂的废墟仍在眼前,而宫廷中的风云,从未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