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三年春,洛阳宫城的柳絮开始纷飞时节,一纸调令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杜善的案头。用语简洁,却重若千钧:“敕,掖庭局掌记杜善,即日调公主府听用,协理文书机宜。”
没有预兆,没有解释。孔司记将调令交予她时,只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似有期许,更似警醒。“公主府不比掖庭局,”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那里的文书,字字关乎时局,句句牵连生死。多看,多听,多想,但切记,慎言。”
杜善的心骤然收紧,又缓缓沉下。她明白,这意味着她终于越过了掖庭局那道相对隔绝的门槛,真正踏入了帝国权力流转的核心漩涡边缘。太平公主,这位圣神皇帝陛下最宠信的女儿,其府邸早已不仅是皇室居所,更是参与决策、网罗人才、与北门学士及外朝重臣往来密切的重要政治枢纽。
当日午后,她便由一名沉默寡言的宦官引着,穿过数重宫苑,来到位于禁苑东南隅的太平公主府。府邸规制宏丽,却不似紫微宫那般威压逼人,飞檐翘角间透着一股内敛的奢华。引路的宦官至朱漆大门前便止步,换由一位身着浅绯色女官服、神色精干的司阍接手。
“杜掌记,请随奴婢来。”女官声音清冷,步履迅捷。穿过几进庭院,廊庑下往来之人皆衣冠楚楚,或为低品官员,或为文士模样的清客,偶有身着异域服饰的胡商模样之人匆匆而过,气氛忙碌而有序,与掖庭局的沉静截然不同。
最终,她被引至一处名为“澄心堂”的偏殿。殿内陈设雅致,书卷盈架,墨香馥郁。已有数名身着青绿官服的低阶文书官员在内伏案工作,见她进来,只略抬首示意,便又埋首卷牍之中。一位年约四旬、面容肃穆的女官迎上前来,她身着深青色司记官服,品阶显然高于杜善。
“我姓郑,掌府内文书初核之事。”郑司记目光锐利地打量了杜善片刻,语气平淡无波,“孔司记举荐你,言你心细如发,谙熟典制。公主府文书,关乎时政机要,非同小可。你初来,先协助整理近日与鸾台、凤阁往来的奏抄及批答,熟悉规程,核校格式字句,不得有误。”她指向靠窗的一张小案,“那是你的位置。案上卷宗,今日核毕。”
杜善恭声应下,走到属于自己的那张小案前。案上已堆了尺余高的文书,她深吸一口气,坐下,展开最上面的一卷。
这是一份关于剑南道盐铁转运使弹劾某州刺史“督办不力,致使盐课亏空”的奏章抄本。奏章正文之后,附有数页朱墨批注。那朱批字迹瘦硬凌厉,力透纸背,正是太平公主的手笔。批注并非简单“准”或“驳”,而是直指核心:“盐课亏空几何?与去岁同比增减?刺史前考绩如何?转运使弹劾可有不实?着户部、吏部、御史台十日内核议分明上奏!”
杜善心中凛然。这已远超她过去在掖庭局所见的简单核验格式,而是直接介入政务的实质处理,质疑、追问、分派任务,思路清晰,咄咄逼人。她不敢怠慢,仔细核校抄本有无讹误,又对照附上的户部旧档,确认数据引用是否准确。
接下来的文书,更是让她眼界大开。有关于吐蕃使者朝见礼仪安排的请示,公主批注细至座次、赏赐等级、宴席菜品,并指出某处沿用旧例可能引发的误解;有关于漕运河道疏浚款项的奏请,公主竟能随口报出去年同类工程的用工、耗材具体数字,质疑今次预算浮夸;甚至有一份关于某位五品官员外放任职的寻常调动,公主也在其履历旁批注:“此人曾与废太子贤有诗文往来,然才具可用,着吏部考功司留意其任上言行。”
这些文书所涉范围之广,洞察之深,决断之明快,让杜善深感震撼。太平公主已远非寻常皇室贵胄,其触角深入吏治、经济、军事、外交各个层面,俨然一位手握实权的“副皇帝”。而自己,此刻正置身于这架精密政治机器的文书中枢。
数日后,郑司记交给她一项新任务:整理近期所有关于“营州之乱”后续处置的往来文书。营州都督赵文翙失政,导致契丹人反叛,虽已平定,但善后事宜千头万绪。杜善需要将各方奏报、朝廷指令、公主府的批答意见,按时间、事类整理出清晰的脉络。
这项工作极为繁复,却让杜善得以一窥军国大事的决策过程。她看到前线将领的请兵、请粮奏疏,看到户部、兵部为筹措军资的扯皮公文,看到宰相们不同的应对策略,更看到太平公主如何在其中协调、权衡、甚至直接向武则天密奏自己的看法。在一份关于如何安置降胡的奏章上,公主的批注与北门学士王珺的意见相左,双方引经据典,争论激烈,最终公主的意见得到了武则天的采纳。
杜善埋头于故纸堆中,小心地梳理着每一份文书的关系,用不同颜色的标签标注来源、去向和关键点。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文书核校者,而开始尝试去理解每一条批示背后的政治考量与权力博弈。她发现,公主的批阅,不仅在于判断对错,更在于把握时机、平衡各方、引导局势向有利于自身阵营的方向发展。
某日深夜,她仍在澄心堂整理文书,大部分同僚已散去。殿内只剩她和郑司记,以及角落里一位始终沉默寡言、负责誊录的老文书。郑司记拿着一份刚送来的密函走到她案前,低声道:“这份,你看看。”
那是一份由幽州都督府密报的抄件,内容涉及突厥默啜可汗的动向,言辞隐晦,但暗示边境可能再生变故。函上没有公主的批注,只有郑司记用铅笔写的一行小字:“析其言外之意,拟节略,明晨呈报。”
这是第一次,她被要求直接处理如此敏感的军情密报,并提炼关键信息。杜善的心跳加速,她深知一字之差可能带来的影响。她反复阅读那短短数百字,结合近日看到的其他边境文书,仔细揣摩每个词汇可能隐藏的含义,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才勉强写出一段不足百字的节略,力求客观、简洁、切中要害。
郑司记看过节略,未置可否,只淡淡点头:“可。去歇息吧。”
走出澄心堂,清晨的冷风让杜善精神一振。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晨曦中显得格外静谧的殿宇,心中明白,自己已不再是那个只需埋头核验格式的掖庭局女官。她正被逐步引入一个更广阔、也更危险的舞台。这里的文书,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权力流动的血液,而她,正开始学习如何触摸这血液的温度与流向。前路漫漫,危机四伏,却也蕴含着前所未有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