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23章 酷吏阴影

作者:芮祎Sophie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天授元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为酷寒。洛阳宫城的太液池早早结了一层薄冰,阳光照射下,泛着苍白刺目的光。掖庭局的值房里,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股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这寒意,并非全然来自天气。


    杜善端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的并非往日熟悉的籍账或礼仪程注,而是一摞摞用深褐色或玄色绫帛紧束的文书。这些文书,封皮上通常没有题签,或者只简单标注着“台狱”、“制狱”字样,封口的火漆上,有时会压着一个令人心悸的兽纹印记——那是丽景门制狱的专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陈旧墨迹混合着某种难以名状的阴冷气息,仿佛这些卷宗刚从幽深的地牢中被取出。


    她深吸一口气,解开一卷文书的丝带。这是一份由御史台递转的“问状”,原告是来俊臣,被告是秋官衙门(即刑部)一名从六品的主事。罪名是“受赇枉法,阴结逆党”。状纸上的字迹凌厉跋扈,罗列的“罪证”却大多语焉不详,多是“风闻”、“疑有”之语,唯一看似确凿的,是某次宴饮中,这位主事一句“今上春秋已高”的闲谈,被曲解为“腹诽圣寿,意图不轨”。


    杜善的指尖冰凉。她认得这位主事,姓崔,是个谨小慎微的中年人,月前还因核验一部律疏与她有过公文往来。她依例需核验状纸格式、签押是否齐全,以及是否有明显的程序谬误。然而,在这份问状上,一切表面文章都做得无懈可击。她提笔蘸了朱砂,欲批“格式无误,转呈”,笔尖却悬在半空。


    她知道,这“转呈”二字落下,那位崔主事的人生,大概率便走到了尽头。来俊臣的“问状”,几乎等同于阎王的勾魂帖。她眼前闪过崔主事那张总是带着谦卑笑容的脸,想起他谈及家中幼子时眼里的微光。


    “核验无误,即刻送呈。”孔司记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知何时已立于案旁。她的目光扫过那卷问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看的只是一份寻常的度支报表。“记住,掖庭局只管文书流转,不论是非曲直。多看一眼,多问一句,都是取祸之道。”


    杜善手一颤,朱笔终于落下。那抹红色,在她看来,刺眼如血。


    类似的文书日渐增多。周兴劾奏某州刺史“谋反”的奏章,附有厚厚一叠“证人”的“自证清白”供词,供词内容惊人一致,细节却经不起推敲;万国俊弹劾某位李唐远支宗室“阴蓄甲兵”的密报,所谓的证据仅是庄客增多、购置了些许铁器。每一份文书,都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沿着公文流转的路径,悄无声息地缠向它的目标。


    杜善学会了沉默。她不再试图从字里行间寻找破绽,不再对那些明显牵强的指控流露出任何情绪。她只是机械地核验着格式、用印、签押链条,然后提笔批下“核验无误”或“格式合规,请转某司”。她的笔迹越来越工稳,情绪越来越平淡,仿佛处理的不是关乎人命的催命符,而是无关紧要的日常条陈。


    某日,她收到一份需归档的“狱成”案卷。案犯是司农寺的一位丞官,罪名是“妄议朝政,勾结宫人”。案卷中夹着最终的判决文书——“流三千里,籍没其家”。而引发这一切的“罪证”,竟是该丞官与一位同乡宦官私下饮酒时,一句对今年漕运损耗略大的抱怨,被添油加醋,成了“诽谤新政,怨望天子”。杜善注意到,案卷中有一页是该丞官最初的“自辩状”,字迹潦草,满是冤屈与惊恐的涂改痕迹,但在这份归档的正式卷宗里,这一页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笔迹工整、内容“认罪”的“亲笔供词”。


    她默默地将卷宗整理好,编号,放入标着“天授元年制狱卷·己字号”的木柜中。那木柜已经快满了。关上柜门时,沉重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值房里格外清晰。


    值房的氛围也悄然变化。往日偶尔还有的低语和轻笑消失了,每个人都埋头于自己的案牍,眼神尽量避免接触。传递文书的小宦官脚步更轻,神色更惶恐。有两位常与杜善一同核校度支文书的同僚,接连几日未见,问起,只得到孔司记一句含糊的“另有委派”或“染恙休养”。但杜善在核验一份由周兴署名的、关于查处户部某司“贪墨案”的文书时,看到了那两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列在“涉案官吏”名单的末尾。


    一天深夜,杜善独自在值房整理积压的文书。珍珠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递给她一块还温热的胡饼。两人靠着微弱的炭火,默默吃着。


    “我今日核验一份关于西州贡品的文书,”珍珠突然低声说,琥珀色的眸子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上面说,西域有一种毒蝎,咬人时不痛不痒,毒液却会慢慢侵蚀五脏,待察觉时,已无药可救。”她顿了顿,看着杜善,“我觉得,这洛阳城里的某些东西,比那毒蝎还厉害。杀人不见血,还能让所有人都闭上嘴。”


    杜善没有接话,只是将胡饼捏得更紧。她想起白日里看到的一份来俊臣所上《罗织经》的节略,其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被发挥得淋漓尽致,种种构陷手法,令人脊背发凉。那种渗透在字里行间的恶意与冷酷,比任何明刀明枪都更令人恐惧。


    天授二年初春,一桩大案震动朝野。有人告发凤阁侍郎任知古、冬官尚书裴行本等七位重臣“潜谋逆乱”,来俊臣主审。与此相关的文书如雪片般飞入掖庭局,有告密信,有审讯录,有牵连名单。杜善处理这些文书时,手是稳的,心却是木的。她看到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名字,在酷吏的笔下一篇篇被涂抹成十恶不赦的罪人。最终,这批大臣多被处死或流放。


    案结后不久,杜善被叫去核对一批需要销毁的“废卷”。在其中,她意外发现了一页残破的草稿,上面有裴行本字迹仓促的辩白,力陈自己清廉为国,绝无二心。但这份草稿显然从未被呈送上去。在它旁边,是来俊臣用朱笔批的四个字:“冥顽不灵,反是实。”


    “反是实”——承认造反是实情。这轻飘飘的三个字,便断送了一位尚书的一生。


    杜善默默将这份草稿投入专为销毁文书设的铜盆中,看着火舌迅速将其吞噬,化为灰烬。她知道,在这恐怖政治的阴影下,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支笔掌握在谁的手里,以及那支笔想要写出什么样的“事实”。


    她回到自己的案前,铺开一份新到的、关于某地祥瑞的奏章,开始用她那已经变得无比沉稳、不带丝毫个人感情的笔迹进行核校。窗外,天色阴沉,似乎又将有一场风雪来临。值房里,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响,和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在这极致的寂静中,杜善感到自己的一部分,也仿佛被冻结了。她学会了在恐惧中生存,代价是失去了一部分感知温度的能力。但她心底深处,那点对文字最初的信奉与敬畏,虽被重重寒冰覆盖,却并未完全熄灭,只是沉潜得更深,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春天。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