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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晋升掌记

作者:芮祎Sophie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盛夏,洛阳宫城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闷热中。蝉声嘶力竭地鸣叫着,太液池的水汽蒸腾而起,与紫微殿的檀香烟霭混杂在一起,给这座帝国的心脏蒙上了一层黏腻的纱幕。掖庭局的值房里,冰供应早已成了遥远的记忆,杜善伏在案前,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在誊录到一半的河西军报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小心地用吸墨纸摁去水渍,继续专注笔下。这是一份关于吐蕃使臣在凉州与边军冲突的急报,字里行间透着烽火气息。经过近一年在铜匦密报、公主府文书和北门学士注疏间的淬炼,她已能从那看似平铺直叙的官方文字背后,嗅到暗流的涌动。比如这份军报中轻描淡写的一句“双方各有损伤”,她便能推断出冲突规模不小,且朝廷一方未必占优。


    笔尖刚落下“宜遣使宣慰,缓图之”的核注,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阵微弱的风随之卷入,带动案头灯焰摇曳了一下。


    来者并非平日传话的小宦官,而是孔司记本人。她今日未着日常司记官服,反而穿了一身只有在重要典礼时才见的深青色蹙金绣鸾鸟纹高品级女官朝服,裙裾曳地,无声无息。她身后跟着两名手捧漆盘的低阶女史,神色肃穆。


    值房内其他几位女官见状,皆屏息垂首,停下了手中工作。杜善也立刻起身,心中掠过一丝惊疑。孔司记这般阵仗亲至,绝非寻常。


    “杜善。”孔司记的声音平淡无波,却比平日更显威仪。


    “卑职在。”杜善屈膝行礼。


    孔司记并未让她起身,而是从身后女史捧着的漆盘中,取过一卷用明黄绫帛装裱的敕书。绫帛在闷热的空气中展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门下:掖庭局典记杜善,秉性端谨,才识明练,勤恪匪懈,堪当重任。可晋为正八品上掌记,仍于掖庭局办事,兼核鸾台、公主府往来机宜文册。主者施行。”


    孔司记的声音清晰而缓慢地念出敕书内容,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杜善的心上。正八品上掌记!这不仅是连越两级(从从八品上至正八品上,且典记至掌记乃关键晋升),更意味着她正式获得了“兼核鸾台、公主府往来机宜文册”的职权——这意味着她将直接接触到帝国最核心的决策文书流转。


    “臣,谢陛下天恩。”杜善压下心头的波澜,依制叩拜谢恩。汗水浸湿了内衫,却不仅是因这闷热的天气。


    孔司记将敕书递给她,又从另一漆盘中取过一套崭新的青绫官服,一枚鎏银铜符——掌记的鱼符,形制与她原有的青铜鱼符相似,却更显精致,其上刻文也已变为“掌记杜善,参知机要,正八品上”。最后是一方青玉刻的掌记印信。


    “即日生效。”孔司记言简意赅,目光在杜善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深沉难辨,似有期许,更似警醒。


    晋升的仪式简短而庄重。孔司记离去后,值房内一时寂静。同僚们纷纷上前道贺,语气中混杂着羡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杜善一一还礼,心中却无多少喜悦,反觉肩上骤然沉了许多。


    她抚摸着那枚尚带漆盘余温的鎏银鱼符,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品阶的跃升,更是一道无形的分水岭。从此,她将更深入地踏入那个充满机遇与危险的权力核心。


    午后,杜善迁入了专为掌记准备的独立值房。房间较之前宽敞些许,临窗可望见掖庭局庭院的一角海棠。案牍文具皆焕然一新,最显眼的是多了一口带暗锁的紫檀木柜,用于存放机密文书。


    她刚整理妥当,便有鸾台的宦官送来第一批需她“兼核”的文书。不再是往日经过层层筛选的副本,而是带着朱批墨迹、甚至尚存御书房熏香味道的原件。其中有北门学士拟定的诏令草稿,上有上官婉儿娟秀的批注;有御史台弹劾大臣的奏章,页边留着女皇凌厉的朱笔“可”或“再议”;更有公主府与六部往来的密函,太平公主那刀锋般的字迹力透纸背。


    杜善深吸一口气,展开第一卷。这是一份关于调整江淮漕运税额的议状,户部与工部意见相左,争执不下。婉儿批注:“漕运关乎国脉,轻改恐生民变,宜缓。”而公主朱批则截然相反:“旧制积弊已深,当断则断!着户部、工部、漕运司十日内议定章程上奏!”


    她需要做的,不仅是核对文书格式、数据是否准确,更要理解这些批注背后的意图与交锋,并在必要时附上自己的节略或补充信息。她的笔,已不仅仅关乎对错,更开始触及权衡与立场。


    傍晚时分,珍珠悄悄溜了进来,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哟,杜掌记,这新官袍穿着可还合身?”她绕着杜善走了一圈,啧啧道,“果然人靠衣装,这气度立马不同了。”


    杜善被她逗得一笑,紧绷的心弦稍松:“莫要取笑我了。”


    珍珠敛了笑容,正色道:“说真的,阿善,这是好事,也是险事。掌记之位,看似风光,实是风口浪尖。你如今能看到的东西,多少人一辈子都碰不着边,但也意味着,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杜善点头:“我明白。”她想起孔司记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想起铜匦中那些血淋淋的密报。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珍珠又恢复了轻松语调,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喏,安神用的蔷薇露,拂林国贡品,我偷偷留了些。夜里若睡不着,点一滴在枕边。”


    杜善接过瓷瓶,瓶中液体散发着清雅的香气,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在这深宫之中,珍珠的友情是她难得的慰藉。


    是夜,杜善在新值房秉烛夜读。窗外月华如水,泻在铺开的江淮漕运文书上。她反复揣摩着婉儿与公主看似相悖的批注,试图理清其中的脉络。婉儿主张“缓”,是出于稳定考量;公主主张“断”,是着眼于革除积弊。而女皇最终的裁决,将取决于当下朝局的平衡与女皇自身的意志。


    她提起笔,在节略纸上写下:“漕运改税,利弊如下……关键在于把握时机,平衡各方,既不可操之过急,亦不能坐失良机。”写罢,她看着自己逐渐沉稳的字迹,忽然意识到,她不再仅仅是问题的发现者,正开始尝试成为问题的思考者。


    更深露重,杜善吹熄烛火,却无睡意。她摩挲着枕边那枚鎏银鱼符,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她新的身份与责任。晋升的喜悦早已被沉甸甸的使命感取代。她想起入宫时的懵懂,想起因错字受罚的惶恐,想起初识权力暗流的惊心……一步步走来,如履薄冰。


    如今,她站到了更高的位置,也看到了更深的黑暗与更复杂的光明。前路漫漫,但她知道,自己已无法回头。这枚掌记鱼符,是认可,是权柄,更是一副无形的枷锁,将她与这座宫城的命运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月光透过窗棂,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影子投在墙壁上,与那些卷宗文书的重影交织在一起,仿佛预示着她未来即将融入的、更加波澜壮阔却又危机四伏的图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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