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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铜匦密报

作者:芮祎Sophie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初夏来得猝不及防。洛阳宫城在连绵阴雨后骤然暴热,太液池的蛙鸣彻夜不休,搅得人心惶惶。掖庭局的值房更是闷如蒸笼,冰供应早已断绝,据说是因明堂修缮耗资巨万,六宫用度皆从简。杜善伏在案前,轻薄的夏衫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上,黏腻不堪。


    她面前摊开的,不再是往日那些枯燥的籍账或注疏,而是一摞用深紫色绫帛紧束的卷宗——封口处压着狰狞的铜匦兽纹,象征着这些文书经由那座设在宫城四门的铜柜,直抵天听。


    “即日起,你初核铜匦密报。”三日前,孔司记将一枚玄铁钥匙掷在案上,声音比铁更冷,“记住四条:不见人,不闻声,不追问,不存疑。”


    铜匦。武则天垂拱二年所设,曰“延恩”,曰“招谏”,曰“申冤”,曰“通玄”。四方投匦者,皆得直入禁中,密奏御前。然不过数年,这四只铜柜早已成为告密、构陷、攻讦的修罗场。


    杜善指尖微颤,用钥匙打开第一只铜匣。酸腐的墨臭扑面而来,混杂着某种类似铁锈的腥气。最上面是份揭发某县令“私藏谶书”的密报,字迹歪斜如虫爬,墨迹深浅不一,显是仓促写就。附着的“证物”是半页残破的《推背图》,边角还沾着暗红的指印。


    她依例录档:“景龙三年七月初九,洛阳西市张三,告汜水县令李肆私藏**。”写至此处,笔尖一顿。去岁核验州县考绩时,她分明见过李肆之名——时任汜水令,因抗旱得力受吏部嘉奖,怎会突然卷入谶纬案?


    第二份密报更显诡异,是弹劾一位刺史“夜观天象,图谋不轨”。告密者自称刺史府家奴,却能将紫微星垣说得头头是道,文中竟还引了《乙巳占》的僻奥篇章。杜善蹙眉——这等学识,岂是寻常家奴所能及?


    第三份让她脊背发凉。薄如蝉翼的薛涛笺上,簪花小楷工整秀丽,内容却是揭发一对诗友唱和之作“暗藏反逆”。墨迹是上好的松烟,还带着淡淡龙脑香,分明出自贵家女子之手。所附诗稿中“金乌坠地玉兔升”一句被朱砂狠狠划破,批注曰:“金乌喻圣,其心可诛!”


    值房愈发闷热,杜善却觉冷汗涔涔。这些密报如毒蛇吐信,每一口都咬在要害:谶纬、天象、诗狱——皆是女皇最忌惮之事。更可怕的是,告密者似乎深谙此道,字字句句皆往死穴里钻。


    窗外雷声隆隆,暴雨将至。她推开窗,热风裹着太液池的腥气涌入,吹散满室墨臭,却吹不散心头寒意。铜匦之制,本为广开言路,如今却成了魑魅魍魉的通道。


    雨点砸下时,她正打开最底层的密报。青纸墨书,格式规整,竟是弹劾北门学士王珺“结交藩镇,漏泄禁中语”。证据是其某日宴饮时一句“朔方军资恐有不继”的闲谈——此等宫闱私语,若非亲近之人,焉能得知?


    杜善指尖发冷。王珺上月刚因星象案遭训斥,若再卷入藩镇疑云……她忽然明白孔司记那句“不存疑”的深意——在这铜匦面前,真假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女皇愿意相信什么。


    暴雨如瀑,冲刷着宫城的重檐。值房门忽被推开,孔司记立在雨中,黑袍被淋得透湿,手中捧着只还在滴水的铜匦。她将匦重重搁在案上,水迹漫开,晕湿了刚录好的档册。


    “今夜子时,清理此匦。”她声音沙哑,眼底布满血丝,“三份密报,皆涉‘明堂星象案’。”


    铜匦开启的瞬间,血腥气混着雨水味扑鼻而来。第一份密报写在撕下的袍襟上,血书斑驳,指控钦天监某官员“篡改星图,诬陷忠良”。第二份是匿名奏,字迹工整如刻,详列某刺史与北门学士往来账目。第三份最是骇人——竟是半截断指,裹着张黄纸,上书:“臣以死明志,星变之事纯属构陷!”


    杜善胃里翻江倒海,强忍不适录档。孔司记却面不改色,取镊子夹起断指,就灯细看:“指甲缝有墨迹,是文书吏的手。”她冷笑,“倒是忠烈,可惜蠢了些——女皇最恨的,就是胁迫。”


    雷声炸响,电光映得孔司记面色青白:“可知为何让你经手铜匦?”她不等回答,自顾自道,“上月公主府那个递急件的小宦官,今早被发现在太液池溺毙。尸首捞上来时,怀里还揣着没送出的密报。”


    杜善浑身一颤,想起雪夜那个浑身湿透的小内侍。


    “这宫里,知道太多活不长,什么都不知道死更快。”孔司记擦净手,“铜匦是女皇的眼睛耳朵,咱们就是擦眼睛掏耳朵的人。擦得太净,瞧不见脏东西;掏得太深,碰着脑仁——都是死罪。”


    她忽地压低声音:“今日起,凡涉星象案、藩镇事的密报,单录一册。”指尖在案上划了个圈,“公主府要。”


    雨声渐歇,蛙鸣再起。杜善独自对着那册血淋淋的密报,忽然看清了铜匦的真相——它根本不是纳谏之器,而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女皇藉此聆听众生,更藉此让众生相互撕咬。而自己,正坐在剑刃之下,记录着每一滴落下的血。


    晨光微露时,她将录好的密报册呈送孔司记。最新一页写着:“景龙三年七月初十,匿名投匦,告秘书省校书郎崔浔私修国史。”证据是其在家中宴客时一句“永昌年间事,恐需异日评说”。


    孔司记扫过,提笔在“崔浔”二字上画了个圈:“可惜了。博陵崔氏这一辈,就数他学问好。”墨点晕开,如一滴泪渍。


    杜善默然。她想起去岁海棠树下,那个笑着问她“吐蕃事如何处理”的绯衣青年。原来铜匦的獠牙,早已悬在每个人颈侧。


    她回到值房,推开窗。暴雨洗过的宫城清新如初,唯有铜匦的铁腥气萦绕不散。在那只青兽狰狞的口器中,她看见了这盛世华章的另一面——一张由恐惧、猜忌和野心织就的巨网。


    而执网之人,正高坐明堂,静听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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