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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错字风波

作者:芮祎Sophie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初冬的洛阳宫城笼罩在一片湿冷的寂静中。连日的阴雨使得掖庭局的青砖地面积起一层薄薄的水汽,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受潮后特有的霉味和墨锭凝滞的涩香。杜善坐在值房内,呵了呵有些冻僵的手指,继续埋头于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


    这是批阅各地秋粮入库的奏报,枯燥的数字与地名连绵不绝,看得人眼酸颈硬。炭盆里的火势微弱,为了节省用度,内廷各局的炭供应都已减半。杜善不得不时常停笔搓手,以免指尖过于僵硬而写坏了字。


    案头一角,摊开着今日需优先处理的一批紧要文书。最上面是一份关于漕运河道疏浚的奏章,来自工部水部司。杜善打起精神,仔细阅览。文书用的是质地稍次的黄麻纸,墨色却浓重,显是急着呈报。内容是关于汴州段河道的淤塞情况及清淤所需工料、人夫的预算。


    杜善看得仔细。自雪夜递送急件后,孔司记交托给她的文书越发重要,她不敢有丝毫懈怠。誊录至关键处,她提笔蘸墨,小心落笔:“……汴州段河道淤塞尤甚,需加派民夫五千,另拨……”


    就在这时,值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冷风。一名小宫女端着热汤进来,怯生生道:“杜典记,尚食局送来的驱寒汤。”


    杜善抬头,微微一笑:“放下吧,有劳了。”她正好觉得有些冷,便放下笔,捧起陶碗暖手。汤水温热,带着姜枣的辛甜气息,让她冻僵的手指稍稍回暖。


    待小宫女退下,杜善重新执笔,欲将最后几个字写完。或许是片刻的温差让手指感觉迟钝,或许是那暖汤让她心神稍弛,笔尖落下时,她恍惚了一下。


    待墨迹干涸,她吹干纸面,准备送往用印时,目光扫过自己刚刚写就的文字,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那文书上赫然写着:“……汴州段河道淤塞尤甚,需加派民夫五千,另拨……”


    “洲” 。


    她将“汴州”的“州”,写成了“洲”!


    一个简单的、却足以致命的错误。“州”为行政区域,“洲”为水中陆地,一字之差,意思天壤之别。若此文书发出,轻则沦为笑柄,重则可能误导工程,贻误漕运!


    杜善的脸色霎时惨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她第一时间想的是补救——或许可以用刀小心刮去?但那是工部呈送的正式奏章副本,纸质本就一般,墨迹已深深渗入纤维,刮改必然留下痕迹,更是错上加错。重抄一份?可这份文书午后就要呈送鸾台备案,时间已然来不及。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捏着那页纸,指尖颤抖,几乎能预见到孔司记冰冷的眼神,甚至更严厉的惩罚。她想起之前因格式错误被杖责手心的痛楚,那还只是内部文书。而这次,是即将发往外朝的奏章!


    就在她心神俱乱之际,孔司记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案前。她的目光扫过杜善惨白的脸,又落在她手中微微颤抖的纸张上。


    “何事惊慌?”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杜善喉头干涩,艰难地起身,将那份文书双手呈上,声音低不可闻:“卑职……卑职誊录有误,将‘汴州’误写作‘汴洲’……请司记责罚。”


    孔司记接过文书,目光在那错字上停留了片刻。值房内静得可怕,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杜善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没有预想中的严厉斥责。孔司记只是将文书轻轻放回案上,指尖点着那个刺眼的“洲”字。


    “知道为何罚你吗?”她问,语气依旧平淡。


    “卑职疏忽,铸成大错……”杜善垂首。


    “错。”孔司记打断她,声音陡然转冷,“非因疏忽,而是因你心存侥幸。”


    杜善愕然抬头。


    “暖汤可口,便忘乎所以;无人监督,便松懈笔锋。”孔司记的目光如冰锥,直刺人心,“可知这一字若流出掖庭局,会如何?”


    她不等杜善回答,便冷声道:“工部接到文书,见‘汴洲’二字,或疑为新品名,或嘲掖庭局无人。若依此下发公文,地方州县不知所云,漕运工期延误一日,损失粮秣以千石计。若遇御史台纠察,一纸弹劾,你区区典记,如何担待?届时,杖责是轻,流徙亦不足惜!”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杜善心上。她从未想过,一个小小的错字,竟能引发如此连锁反应,甚至可能累及自身性命。


    “掖庭局的笔墨,一字千金,亦可毁人。”孔司记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今日毁的是文书,他日或许就是他人的前程,甚至性命。这道理,光听不够,需得痛过,才记得住。”


    她扬声唤来门外值守的宦官:“典记杜善,誊录疏忽,罚俸三月。”


    杜善知道,这是规矩,司记是为了她好。


    “罚你懈怠职守第二杖,罚你不敬文字!罚你心存侥幸!罚你……尚未明白何为真正的谨慎!”


    孔司记将那份写错的文书收起,另铺开一张新纸,提笔蘸墨,手腕稳定,字迹工整无误地将原文重新誊录了一份,仿佛方才的风波从未发生。


    “送去用印。”她将新文书递过来,语气依旧平淡。


    杜善忍痛接过,小心捧着一躬到底:“谢司记教诲。”


    那日之后,罚俸使得她本就拮据的生活更显困顿。但更刻骨铭心的,是那份对“文字”的敬畏与恐惧。


    她不再仅仅将文书工作视为差事,而是时刻警醒:每一笔,每一划,都可能牵动着他人的命运,也关系着自己的生死。她开始用一种近乎苛刻的态度对待经手的每一个字,核对每一处细节。暖汤再不敢在誊录时饮用,无人监督时反而更加紧绷。


    她渐渐明白,孔司记的严苛并非针对她个人,而是这深宫之中最真实的生存法则。那十记戒尺和三个月的俸银,买来的是一个足以让她受用终身的教训:在这九重宫阙之内,真正的谨慎,是融入骨血的本能,而非外在的约束。


    窗外冬雨依旧,寒意彻骨。杜善坐在案前,小心地呵了呵依旧有些发僵的手指,然后更加用力地、也更加稳定地,握紧了手中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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