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裹挟着洛水的水汽和宫城深处若有若无的桂花残香,吹入掖庭局的值房时,已带上了刺骨的寒意。盛夏的喧嚣仿佛一夜之间被卷走,只剩下一种万物肃杀的清冷。杜善坐在案前,刚刚送走一批关于各州秋税收纳的文书,指尖尚存墨香,却被接下来送达的一摞卷宗,惊得心头一凛。
那是以深褐色厚锦装裱的卷册,封皮上空无一字,仅以一条玄色丝带束紧,沉重而沉默,像一块冰冷的墓碑。押送文书的内侍面色凝重,交接时一言不发,只以眼神示意孔司记。杜善认得这种规格——这是唯有涉及人命大案,直呈御前批红的“决事”文书,通常由刑部、大理寺联署,最终送往鸾台,乃至御案。
孔司记默默接过,挥手屏退内侍。值房内只剩下她们两人,空气仿佛凝固了。她将卷宗置于案几正中,并未立即打开,而是先净了手,焚起一炉淡淡的檀香。青烟袅袅,试图驱散某种无形的沉重。
“今日之事,出此门,入你耳,烂于心。”孔司记的声音比平日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杀。她解开丝带,缓缓展开卷宗。
一股陈旧墨迹混合着朱砂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映入杜善眼帘的,是一列列整齐却触目惊心的字迹。并非寻常奏疏的章句,而是简短的条目:姓名,籍贯,所犯罪由,拟判刑罚。而最多的,便是那两个字——“斩决”。
“刘五郎,汴州陈留人,劫掠官粮,斩决。”
“李七娘,幽州蓟县人,妖言惑众,斩决。”
“赵十二,河东晋阳人,殴杀里正,斩决。”
一个个名字,冰冷地排列着。杜善的目光扫过,指尖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这不再是文书上的数字或抽象的罪责,而是一个个即将被剥夺的生命。她仿佛能透过这些墨字,看到汴州风雪中为活命抢夺粮车的汉子,看到幽州乡间因迷信而胡言乱语的妇人,看到晋阳街头一时激愤酿下大错的青年。他们的生与死,此刻就凝结在这卷宗之上,而自己,正作为这死亡流程中最初级的核验者。
孔司记并未让她沉浸于情绪,冷然道:“核验名册籍贯、罪由是否与地方呈报案卷相符,勾画有无错漏。一字之差,或可枉纵,或可错杀。”
杜善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凝神。她展开地方呈送的案卷副本,逐一比对。这项工作极其枯燥,却又无比沉重。每一个名字的背后,都牵连着一个甚至数个家庭的破碎。当她核验到一名因“漕运沉船,损折官物”而被判斩决的漕工时,发现案卷记录其家有七旬老母和幼子,而名册上并无此注。她犹豫片刻,是否该批注说明。
“名册只录罪与刑,不涉其他。”孔司记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法司依律断罪,不论情由。怜悯,放在心里即可。”
杜善默然,将已到嘴边的询问咽了回去。她继续向下核对,心情愈发沉重。名册中不乏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罪行,却招致极刑,而一些听起来严重的罪名,反而只是流放或徒刑。律法如网,疏密之间,似乎并无绝对的公平,更多是权力与形势的权衡。
就在她核至名册中后部时,目光骤然一凝。一个名字旁,并非朱笔勾决的凌厉标记,而是用极细的朱笔,点了一个小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圆点。墨色新鲜,与周围略显沉暗的字迹形成对比。这个标记,她曾在前些日子处理太平公主批阅的文书时见过,是公主惯用的“待议”记号。
这个被标记的名字是:“冯小乙,洛阳人,夜闯禁苑,绞监候。”
罪由简单,刑罚也非立即执行的斩决,而是“绞监候”。为何独独此例,会引起太平公主的注意,特意留下“待议”的记号?杜善心中疑窦丛生。她仔细翻阅附带的案卷,发现记录极其简略:某月某夜,此人翻越宫苑外墙被擒,身上并无利刃或可疑物件,审讯中只称迷路。案卷结论是“意图不轨,依律处绞”。
一个洛阳本地人,深夜迷路至宫苑外墙?这解释实在牵强。更奇怪的是,如此轻微的“罪行”(至少相比名册上许多死囚的罪行而言),为何直接判了绞刑,而非更轻的杖责或徒刑?而公主的“待议”,又意味着什么?
她不敢妄加批注,只将这个发现默默记下,继续完成核验。整个下午,值房内只剩下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笔尖划过纸面的轻响。檀香燃尽,那冰冷的死亡气息却始终萦绕不散。
全部核验完毕,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值房染成一片凄冷的橘红色,映在那些决定生死的名字上,更添几分悲凉。孔司记仔细检查了杜善核验过的名册,看到“冯小乙”名字旁并无任何杜善添加的标记,只是那公主的朱点依旧醒目。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重新束好卷宗,唤来内侍取走。
内侍离去后,值房内重回寂静。杜善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心力的透支。
“感觉如何?”孔司记打破沉默,声音依旧平淡。
杜善沉默良久,才低声道:“笔墨重于千钧。”
孔司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这还只是名册。待到秋决之日,朱雀门外,那才是真正的千钧之重。”她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杜善,“今日你所见朱点,可知何意?”
杜善谨慎回答:“似是公主殿下标记,意为‘待议’。”
“不错。”孔司记走近几步,声音压得更低,“冯小乙,乃尚辇局一名驭手的表亲。那驭手,上月曾为潞王妃(注:潞王李贤之妃,此时李贤已被废为庶人,但其妃族势力犹在)车驾执鞭。”
杜善的心猛地一沉。她瞬间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治安案件,而是牵扯到已被废黜的皇子潞王李贤的残余势力!有人想借这个由头清除可能与废太子有关联的人,而太平公主的“待议”,或许是想保下此人以牵制其他势力,又或许是想更深地查探其背后的牵连?这小小一个名字,背后竟是如此汹涌的暗流!
“现在,你可明白何为‘待议’了?”孔司记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在这宫城之内,许多人的生死,不在律法,而在权衡。”
杜善遍体生寒。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所谓的王法、律令,在更高层的权力博弈面前,有时竟脆弱得如同蝉翼。那些名册上的名字,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他们的命运,早已被棋手们的算计所注定。
当晚,杜善失眠了。黑暗中,那些名字不断在她脑海中闪现:刘五郎、李七娘、赵十二……还有那个命运未卜的冯小乙。她想起自己入宫前对“公正”“律法”的朴素信仰,如今看来是何等天真。在这里,正义常常需要为权谋让路,生命往往成为博弈的筹码。
她起身点亮油灯,铺开纸笔,却久久无法落笔。最终,她只是在纸的角落,极其轻微地,依样画下了那个小小的朱色圆点——太平公主的“待议”标记。
她看着这个标记,仿佛看到了权力核心的冷酷与复杂,也看到了自己未来道路的艰险。从这一刻起,她彻底明白,在这九重宫阙之中,她所执掌的笔墨,不仅关乎文书往来,更直接牵连着生与死、荣与辱。她必须更加谨慎,更加清醒,才能在这片布满暗礁的权力之海中,寻得一线生机。
秋风叩窗,带来远方的更鼓声。杜善吹熄灯火,重新躺下。黑暗中,她握紧了拳。那份秋决名册的沉重,已深深烙在她的心上,再也无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