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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博陵家状

作者:芮祎Sophie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盛夏时节,洛阳宫城仿佛一座巨大的蒸笼。蝉鸣声声,搅动着凝滞的、裹挟着土木灰尘与墨锭清苦气息的空气。掖庭局的冰供应早已断绝,据说是因明堂工程耗资巨万,内帑紧缩,六宫用度皆从简。杜善伏在值房案前,轻薄的夏衫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上,黏腻不堪。


    她面前摊开着今岁科举考生的“家状”——那些关乎无数士子命运的履历文书,此刻正散发着廉价纸张与劣质墨锭混合的酸腐气味。这与她平日处理的、用青绫装裱的诏令奏章截然不同,却更真实地映照出宫墙之外的喧嚣与挣扎。


    “三日之内,核验完毕。”晨间孔司记交代时,指尖在名录上重重一点,“今岁考生逾两千,掖庭局需初核其家世清白,无冒籍、无匿丧、无工商杂户,方可送考功司覆核。”


    这是一项繁重却“低位”的差事,通常由新晋女官承担。杜善却不敢怠慢,她深知这些薄薄的纸页,承载着多少寒窗苦读的梦想,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交易。


    起初的核验枯燥而机械:核对籍贯、三代履历、保结人官衔…杜善依样画瓢,朱笔勾勒,墨笔备注。直至午后,她核验到“博陵崔氏”子弟的卷宗时,指尖骤然一顿。


    这是一份看似完美的家状。考生崔明远,博陵安平人,曾祖崔仁师,太宗朝中书侍郎;祖崔挹,礼部尚书;父崔湜,现任尚书左丞。保结人更是当朝宰辅之一的某位侍郎。纸面履历光鲜耀目,朱印累累,几乎无懈可击。


    然而,杜善的目光却胶着在那记载生辰的“景龙二年”四字上。墨色簇新,笔力虚浮,与前后文字那沉稳老练的馆阁体截然不同。她轻轻以指尖抚过,新墨的痕迹甚至有些粘手。一个荒谬的念头窜入脑海——这生辰,是后来添改的?


    她立刻调出博陵崔氏去岁呈送吏部的家族谱牒副本。灯下细细比对,心猛地一沉。谱牒所载,崔湜之子明远,生辰分明是“景龙元年”!


    一年之差,天地之别。按《考功令》,考生需年满二十五。景龙元年生,今岁刚好合格;若景龙二年生,则需再等一载!


    蝉鸣声仿佛骤然放大,刺得人耳膜生疼。杜善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波澜。她不动声色,将这份家状单独抽出,继续核验。


    接下来的发现,让她脊背发凉。


    清河崔氏一位考生的家状上,记载其父为“亳州参军”,但杜善核验去岁官员考绩记录,发现该员去岁考绩仅为“中下”,按例不得为子弟科举作保。然而家状上的保结印鉴,却清晰无误。


    范阳卢氏一位考生,家状记载“寄籍洛阳”。杜善调阅洛阳县户籍底档,却发现该生原名“卢狗儿”,直至去岁才改名“卢文瑾”,其户帖上赫然标注着“匠籍”!


    赵郡李氏、太原王氏……越是高门望族,其子弟家状上的“瑕疵”便越是精巧隐秘。或是保结官员的官衔在时间上略有出入,或是籍贯迁移的文书链条在某处悄然断裂,或是家中长辈的丁忧时间被微妙地调整……


    所有这些“瑕疵”,都恰好被控制在一個模糊地带——若无人深究,便可蒙混过关;若被查出,亦可推诿为“笔误”或“文书传递疏漏”。绝非底层吏员所能操纵,必然有着更高层级的手腕在暗中运作。


    暮色四合,值房内光线昏暗。杜善没有点灯,独自坐在渐深的黑暗中,面前摊着那十几份问题家状。汗水早已冷却,黏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她仿佛能看到,那些高门华阀的朱门之后,轻描淡写间便篡改了规则,为自家子弟铺就青云之路。而无数寒窗苦读的士子,或许只因保结的县丞无力打通关节,或因籍簿上一个小小的墨点,便被阻隔在龙门之外。


    “看出什么了?”孔司记的声音如同鬼魅,在门口响起。她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暮色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


    杜善猛地抬头,心脏狂跳。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孔司记缓步走近,目光扫过那叠被单独列出的家状,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她伸出一根手指,点在那份“博陵崔氏”的家状上,指尖正落在被改动的生辰处。


    “博陵崔氏,五姓七家之首。”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崔湜如今圣眷正隆,其长女上月刚被选为潞王妃。”


    杜善指尖冰凉。她明白了孔司记的暗示——这不仅仅是篡改年龄,更是牵扯到皇室联姻、当朝新贵的复杂网络。


    “还有范阳卢氏,”孔司记的手指移到另一份家状上,“卢家老爷子,是北门学士王珺的恩师。王学士上月刚为明堂星象图的事,在陛下面前为你求过情。”


    杜善的呼吸一窒。那日王珺在鸾台为她解围,竟是出于此等缘由?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攫住了她。


    “至于清河崔氏、赵郡李氏、太原王氏……”孔司记的手指一一划过那些家状,每点一个名字,都像敲下一记沉重的冰锥,“他们的门生故吏,遍布三省六部。今日你查出这些‘瑕疵’,明日便可能有无数份弹劾你‘核验不谨’‘徇私枉法’的奏疏,通过铜匦,直达天听。”


    值房内死寂无声,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嘶哑地重复着夏日的燥热。


    “那…便任由他们…”杜善的声音干涩。


    孔司记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任由’?这宫里何来‘任由’二字?”她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杜善能听见,“陛下欲破门阀,重用寒门,方有北门学士之设,方有今岁扩大取士之策。然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她直起身,目光如冷电:“把这些家状,按‘存疑’录入。不批驳,不呈报,只记档。”


    杜善愕然抬头。


    “记下了,便是握在手里的东西。”孔司记的眼神深不见底,“何时用,如何用,那是上面的考量。你我之责,只是确保需要时,能拿得出来。”


    她说完,转身离去,留下杜善一人在彻底降临的黑暗中。


    杜善枯坐良久,终于颤抖着手,点亮了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案头,那些问题家状如同沉默的罪证,摊在眼前。她取过一本空白的档册,封面用墨笔写下“永昌二年科举家状存疑录”。


    提笔蘸墨时,她感到笔杆有千钧之重。落下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不是在记录,而是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网的一端,系着那些高高在上的门阀世家;而另一端……


    她看了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宫墙。


    ……则系着这九重宫阙最深处的权力之巅。


    那一夜,杜善没有合眼。她将十几份问题家状逐一录入档册,笔迹工整清晰,不偏不倚,只记录客观存在的矛盾与差异,不做任何评判。墨迹干涸后,她将档册锁入档案柜最底层的铁匣中,钥匙贴身藏好。


    做完这一切,天际已微露晨光。她推开窗,盛夏清晨的热风扑面而来,裹挟着远处工地的尘土和御苑残花的萎靡香气。


    她想起入宫前,外祖父曾感叹:“科举取士,本为打破世胄蹑高位,寒门沉下僚之局。”然而此刻,她亲手记录下的,却是这理想国度的另一面——新的权力,如何与旧的门阀在暗中交易、妥协、共生。


    晨钟敲响,悠远而沉重。杜善整理好衣冠,将那些被记入“存疑录”的家状,混入大批合格文书中,一同送呈考功司。


    无人察觉异样。无人询问那本新出现的档册。


    那些家状上的名字,大多最终金榜题名。唯有杜善知道,在他们平步青云的起点上,烙印着一个永不公开的秘密,和一把悬于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无形利刃。


    而她,正是那个默默执笔,记下这秘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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