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闷热难当,掖庭局的青砖地面白日里吸足了热气,到了晚间便一阵阵地蒸腾上来,混着庭院里那株老海棠的浓郁香气,织成一张无形而黏腻的网。杜善在值房里誊录一份关于漕运损耗的文书,汗水将轻薄的夏衫黏在背上,羊毫笔杆也有些滑手。
梆子敲过二更,她终于搁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值房狭小,暑气蒸得人头晕,她便想着去庭院里透口气。
月色不甚明朗,薄云掩着,只在云隙间漏下些清辉。庭院里比屋内凉爽些许,晚风拂过,海棠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杜善沿着树影慢慢踱步,想借着这片刻的宁静理一理连日来因灾情奏报而纷乱的心绪。
就在她走近庭院最幽暗的西北角时,一阵极低的、压抑的交谈声随风飘来。杜善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隐在一丛茂密的忍冬后面。
“……潞州刺史李璟,考绩上下,然御史台密报其‘结交宗室,语多怨望’。” 这是一个略显尖细的嗓音,杜善辨出是内侍省一位姓王的宦官,常在尚书省与内廷之间传递文书。
“语多怨望?” 接话的是一个沉静的女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可有实据?仅是风闻,不足以动一位上州刺史。”
杜善的心猛地一跳。这女声她认得,是尚宫局一位姓郑的司记,品阶犹在孔司记之上,掌宫内女官考绩,偶尔也参与外朝命妇的觐见事宜。她怎会在此地与一个宦官深夜密谈?
王宦官的声音更低了些:“有往来书信为证,虽未明言,但字里行间……提及去岁潞州贡梨被斥‘味涩’,李璟信中确有‘天威难测,耕耘有时’之语。”
郑司记沉默片刻,杜善几乎能想象出她蹙眉思索的神情。“‘耕耘有时’……此语可大可小。若与‘天威难测’相连,可解为抱怨时机不佳,亦可附会为暗讽朝令夕改。单凭此条,不够。”
“还有,”王宦官似乎凑近了些,声音几不可闻,“其长史密报,李璟曾于私宴言‘牝鸡司晨,终非长久’……”
杜善屏住了呼吸。这八个字,在当今时节,是足以诛心灭族的重罪!
郑司记的声音陡然转冷:“长史密报?何人长史?证据确凿否?莫不是构陷?”
“是……是李璟麾下刘长史。证据……目前仅口供,尚无实据。”
“荒唐!”郑司记轻斥,“无实据的风闻,也敢拿来搅动风雨?李璟乃高祖从孙,身份敏感,动他岂是儿戏?此事按下,待有铁证再议。下一个。”
杜善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心沁出冷汗。她万万没想到,在这静谧的海棠林下,竟进行着如此关乎生死的密谈。外朝官员的考绩升黜,竟有内廷女官与宦官在暗中核验、甚至操控!
接着,她又听到几个名字和评语,有的是褒扬,有的是质疑,郑司记时而追问细节,时而果断否决,显然对朝中官员的履历、背景、乃至人际关系都了如指掌。她的话语简洁犀利,每每切中要害,显示出背后一张庞大而精细的信息网络。
“……北门学士王珺,近来与东宫属官往来甚密。”王宦官又报上一事。
郑司记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了些。“太子贤?”她语气微妙,“知道了。此事不必记录,我自有分寸。”
杜善心中再震。东宫!这已触及了最敏感的区域。她想起前几日隐约听闻太子贤因不满母后临朝,言论间颇有微词。难道……
就在这时,一片云彩飘过,月光稍亮,杜善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脚下却不慎踩中一根枯枝,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交谈声戛然而止。
“谁在那里?”郑司记的声音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杜善浑身冰凉,知道自己无处可藏。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从忍冬丛后缓步走出,向着声音来源处深深一福:“卑职掖庭局典记杜善,见过郑司记,王内侍。夜色闷热,卑职出来透口气,无意惊扰。”
月光下,郑司记和王宦官的身影从海棠树的浓荫里显现出来。郑司记穿着深青色常服,面容在阴影中看不真切,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冷冷地审视着杜善。王宦官则面色有些发白,眼神闪烁。
郑司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杜善,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身体,直抵内心。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听得见夏虫的鸣叫和杜善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良久,郑司记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寒意:“杜典记,夜色已深,此地非久留之处。”
“是,卑职这就回去。”杜善垂首应道,不敢多言一句,转身便走。她能感觉到背后那两道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直到她踏入值房的门槛。
回到值房,杜善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才发觉双腿有些发软。她倒了一杯凉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的惊涛骇浪。
原来,在这看似井然有序的宫规之下,潜藏着如此隐秘而强大的信息网络。女官与宦官,内廷与外朝,通过这样的夜间秘会,交换、核验、乃至操控着官员的仕途命运。郑司记那句“我自有分寸”,轻描淡写间,可能就决定了许多人的荣辱生死。
她想起孔司记平日里的提点和警告,想起自己之前接触到的那些看似寻常的文书,此刻才恍然,每一卷文书背后,可能都连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和无数张交织的网。上官婉儿批注中的暗号,太平公主朱批中的机锋,乃至灾情奏报中隐藏的玄机,或许都只是这张巨网上的几个节点。
“看到了?”
孔司记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寂静的值房中响起,不知何时,她已站在了室内。
杜善惊得险些打翻茶盏,连忙起身:“孔司记……”
孔司记摆摆手,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漆黑的海棠林:“看到多少,听到多少,都烂在肚子里。”她的语气平淡,却有着千斤重压,“郑司记掌宫内纪察,兼核外朝部分官员风评,那是她的职责。今夜之事,你若泄露半字,我也保不住你。”
“卑职明白。”杜善低声道,“卑职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孔司记转过身,在昏暗的灯光下打量着杜善:“在这宫里,知道得多,死得快;但若什么都不知道,死得更快。关键在于,知道了,要懂得如何不知道。”
这番话如同偈语,杜善细细品味,只觉得深宫如海,暗流汹涌,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睡吧。”孔司记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杜善却一夜无眠。她反复回想海棠林下听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名字。那张无形的信息网络,在她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她意识到,自己此前所见的文书批阅、权力博弈,都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暗流,潜藏在这些月夜下的秘会之中,在那些看似不经意的交谈里,决定着朝堂的风向和无数人的命运。
天色微明时,杜善推开窗,晨风带着海棠残存的香气涌入。庭院寂静无人,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她看待这座宫城的目光,将不再局限于掖庭局的一方天地,而是会不由自主地去探寻那隐藏在重重宫阙下的、连接内外的无形脉络。
她铺开纸笔,开始新一日的文书工作,落笔时却比往日更加谨慎。因为她知道,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可能被纳入那张巨大的网中,被审视,被解读,甚至被用作不知名的用途。
海棠依旧,宫阙森森。只是从那夜起,杜善眼中的紫微城,不再是砖石垒砌的宏伟建筑,而成了一个由无数信息与秘密编织而成的、活着的巨大生命体。而她,正小心翼翼地学习着,如何在这生命体的血管与神经末梢间,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