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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奏报纷纷

作者:芮祎Sophie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才过端午,洛阳城便已闷热难当,掖庭局的庭院里,那株海棠早已谢尽了芳菲,只剩下浓密的绿叶在烈日下蔫蔫地低垂。杜善坐在值房中,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却不敢抬手去擦——她正全神贯注地整理着案头堆积如山的灾情奏报。


    这是入夏以来各地呈送的第三批急报了。先是河东道大旱,接着是河南道蝗灾,如今淮南道又报水患。案上的文书堆得摇摇欲坠,每一卷都沾着尘土,仿佛还带着灾民们的哀叹与焦灼。


    "三日之内,理出概要。"清晨孔司记交代任务时,语气比平日更冷,"陛下今日早过问淮南水情,尚書省那帮人竟说不清淹了幾個县。"


    杜善展开一卷淮南道的奏报,墨迹被水渍晕开,依稀可辨"寿州淹毙三百余人"的字样。她的指尖微微发颤,这不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三百条鲜活的生命。她深吸一口气,取过一张素笺,开始逐条摘录要点。


    "寿州:淹田五万亩,灾民三万,需急调粮五千石。"


    "濠州:冲毁官道百里,漕运中断。"


    "和州:疫病初现,需太医署支援。"


    写着写着,她忽然停笔。这些奏报看似详实,却隐隐透着古怪——各地报灾的格式如出一辙,损失数额过于整齐,就连请求援助的措辞都惊人相似。这不像紧急灾情奏报,倒像是经过统一编排的文书。


    她起身从档案库调出去岁同期奏报对比,果然发现端倪:今年各地报灾时间较往年提前半月,请求调拨的粮帛数额却分毫不差。更蹊跷的是,所有奏报都回避了同一个问题:地方义仓的储粮情况。


    窗外雷声隆隆,暴雨将至。杜善点亮油灯,将各地奏报在案上铺开。她以朱笔圈出可疑之处,墨笔标注存疑数据,素笺上很快布满密密麻麻的批注。当她在第七卷奏报上再次看到"义仓待查"的模糊表述时,心中豁然开朗——□□,而是**。各地官员在集体掩盖义仓亏空的事实!


    "看出什么了?"孔司记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杜善惊得笔尖一颤,墨点滴在刚理好的概要上。她慌忙起身:"卑职发现各地奏报格式雷同,且均未呈报义仓实情..."


    孔司记俯身细看她的批注,久久不语。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烛火摇曳,如同伺机而动的猛禽。


    "继续。"良久,她吐出两个字。


    杜善定定神,指着概要上的数据:"去岁淮南道义仓应存粮二十万石,按例足以支撑三个月。今次水患不过半月,却急请调拨五千石,不合常理。"她又展开河东道的旱情奏报,"更可疑的是,河东道与淮南道相距千里,灾情奏报的措辞却如出一辙,连''恳乞天恩''四字都不差分毫。"


    雷声炸响,暴雨倾盆而下。雨水泼洒在窗纸上,发出急促的敲击声。孔司记突然伸手抽走杜善整理的概要,就着灯火细看。她的目光在那些朱墨相间的批注间游走,最终停留在"义仓亏空恐达百万石"的结论上。


    "凭据?"孔司记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杜善看见她捏着纸页的指节已然发白。


    杜善取出自己连夜核对的账目:"去岁各地义仓应存粮三百万石,但今年春播借种仅放出五十万石。按常理,至少应有二百万石存粮可应对灾情。而今各地请求调拨总数已达八十万石,却仍称不足..."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道:"除非,义仓根本无粮可调。"


    值房内死寂无声,唯有雨声哗啦。孔司记突然转身,从档案柜深处取出一卷泛黄的文书抛到案上。杜善展开一看,竟是去岁各地义仓的核验记录——本该存粮三百万石,实际核验仅得九十余万石!


    "此事烂在心里。"孔司记的声音冷如寒冰,"今日所见,若漏半字,杖毙。"


    杜善浑身一颤,急忙垂首:"卑职明白。"


    然而孔司记接下来的举动更让她震惊。她竟提笔在杜善整理的概要上添改数处,将"义仓亏空"改为"仓储调度不及",将"疑似瞒报"改为"待进一步核查",最后在页脚画了个极小的梅花标记。


    "重新誊写,申时前呈送尚書省。"孔司记的语气不容置疑,"按这个版本。"


    杜善怔在原地。她不明白,既然发现如此重大的弊端,为何还要遮掩?


    "觉得委屈?"孔司记冷笑,"你以为尚書省不知情?户部那帮人精,算得比你还清。但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她指尖点着那个梅花标记,"这个记号,懂的人自然懂。"


    杜善恍然大悟。原来这看似遮掩的批注,实则是向知情者传递真相的暗号。她立即重新誊写,每一笔都谨小慎微,完全依照孔司记的修改。


    文书送出后,杜善整夜未眠。她反复思索日间的发现,忽然想到一个更可怕的问题:义仓亏空绝非一日之寒,为何偏偏在今夏集中爆发?联想起近日北门学士与公主府的暗流涌动,她隐隐感到,这场"天灾"背后,或许藏着更深的朝局博弈。


    次日清晨,杜善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她推开窗,见一队金吾卫冒雨疾行,方向直指户部衙门。午时传来消息:户部三名郎中被停职查办,罪名是"核查灾情不力"。


    又过三日,诏令下达:着太平公主总领赈灾事宜,北门学士协理。原定的五十万石赈灾粮,突然增至八十万石,全部从内帑拨付,不动地方义仓分毫。


    杜善在接到诏令抄本时,注意到页边有个熟悉的梅花标记,旁边多了一行小字:"知而不言,善。"墨迹清瘦,正是孔司记的手笔。


    她忽然明白,自己那日的发现,早已通过特殊的渠道上达天听。而朝廷的处置方式更是精妙:既迅速赈灾安民,又避免捅破义仓亏空的马蜂窝,只拿几个户部官员作替罪羊,真正的博弈还在幕后继续。


    雨季最猛烈的那天,杜善被传唤至公主府。她以为是要协助处理赈灾文书,却被引到偏殿等候。殿内烛火通明,太平公主正在批阅奏章,见她进来,只抬眼一瞥:"听说你核验灾情奏报很有一手?"


    杜善心头一紧:"卑职只是尽本分。"


    公主掷来一卷文书:"看看这个。"


    这是份关于河北道虫灾的奏报,请求调拨十万石粮种。杜善细看之后,谨慎回道:"河北道去岁丰收,义仓存粮应足,不需另行调拨。"


    公主轻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她提笔在奏报上批道:"准拨五万石,从河北道义仓出。"


    杜善愕然。明知义仓亏空,为何还要准奏?


    "不懂?"公主挑眉,"就是要让他们从空仓里变出粮食来。变不出,就是欺君;变得出,就是从前瞒报。"


    杜善背后冒出冷汗。原来公主早已看透一切,却用这种方式逼对方现形。


    回到掖庭局时,杜善在廊下遇见孔司记。暴雨初歇,积水倒映着灰白的天光。


    "今日公主召见,学到了什么?"孔司记望着积水中的倒影,淡淡问道。


    杜善沉默片刻,轻声道:"卑职学到,有些事看似准奏,实是问罪;有些事看似驳回,实是保护。"


    孔司记终于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总算开窍了。"她将一个崭新的铜匦钥匙放在杜善手中,"即日起,灾情密报由你初核。"


    钥匙沉甸甸的,带着冰冷的触感。杜善知道,这不仅是信任,更是考验。她望向院中那株海棠,经过暴雨洗礼,枝叶反而更加苍翠。就像她在这深宫之中,每一次考验都让她更加清醒。


    当晚,杜善在值房连夜核阅新到的灾情密报。她格外留意那些关于义仓的细节,果然发现更多蛛丝马迹。但她不再直接批注,而是学着孔司记的方法,用看似平常的措辞,暗藏关键信息。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时,杜善完成了最后一卷文书的批阅。她吹熄油灯,看见案上那些文书静静躺着,仿佛普通的公务文件。只有知情者才能读出字里行间的暗涌波澜。


    孔司记推门而入,目光扫过案头文书,微微颔首:"可以送走了。"


    杜善躬身行礼,抱起文书走向铜匦院。晨光中,她的背影挺得笔直。经过这场灾情奏报的洗礼,她终于明白:在这九重宫阙之中,真正的能力不在于发现真相,而在于知道如何恰当地呈现真相。


    雨过天晴,洛阳宫城的琉璃瓦上流光溢彩。杜善知道,这场关于灾情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而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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