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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北门学士

作者:芮祎Sophie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一场寒潮席卷洛阳时,掖庭局的青砖地面结了一层薄霜。杜善捧着用锦袱仔细包裹的《臣轨》注疏校本,踏着晨霜向鸾台行去。青铜鱼符在腰间随着步伐轻轻叩击,发出规律的轻响,仿佛在为她踏入未知领域的心跳打着节拍。


    鸾台位于紫微城西北隅,与掖庭局隔着一整片宫苑。穿过月华门时,寒风卷着枯叶扑打在她的青袍上。这条路她走过数次,但今日不同——怀中这卷注疏,不仅关系着北门学士王珺的命运,更将检验她能否在波谲云诡的宫廷中立足。


    鸾台殿宇巍峨,重檐下悬挂的铜铃在寒风中叮当作响。殿前广场上,已有十余位着深绯官袍的官员肃立等候。他们腰间银鱼袋在晨光中闪烁,与杜善的青袍铜符形成鲜明对比。这就是外朝与内廷的距离,不过数十步之遥,却隔着森严的等级。


    “掖庭局典记杜善,呈送《臣轨》注疏校本。”她向守门宦官递上鱼符验看,声音在寒风中略显单薄。


    宦官验过鱼符,目光在她青袍上一扫,懒洋洋地挥手:“候着。”


    殿内隐约传来争论声。杜善立在廊下,寒风穿透衣衫,她却浑然不觉。她的目光被殿中一幕吸引:北门学士们围着一张紫檀木大案,案上摊着巨幅《禹贡地域图》。那位曾有一面之缘的王珺学士正执竹杖指点江河走势,绯袍袖口沾着点点朱砂。


    “《水经注》云‘河出昆仑,潜行地中’,然则西域水道多有变迁...”王珺的声音清朗有力,在殿宇中回荡。几位年长的学士频频颔首,有人提笔疾书,有人抚掌赞叹。


    杜善看得入神。这就是北门学士——不似掖庭局女官们谨小慎微地处理文书,他们直接参与着军国要务的决策。难怪孔司记说,这批注疏的呈送,将决定未来朝堂的走向。


    “看呆了?”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杜善蓦然回首,见一位着浅绯官袍的年轻官员立在身后。他眉眼俊朗,腰间银鱼袋显示着五品以上的身份,看年纪却不过二十出头。


    “卑职不敢。”杜善垂首行礼。


    官员轻笑:“我姓崔,秘书省校书郎。看你面生,是新晋的典记?”


    杜善心中一动。博陵崔氏——这正是她前日核验家状时发现疑点的那个世家。她谨慎应答:“卑职杜善,入掖庭局不足月余。”


    崔校书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突然压低声音:“听说王学士的注疏惹了麻烦?明堂星象图的事,掖庭局怎么看?”


    杜善心中一凛。这事本该是机密,却连秘书省的年轻校书郎都已知晓。她保持平静:“卑职只负责文书誊校,不敢妄议。”


    这时殿门开启,一位年长的学士招手:“杜典记,进呈文书。”


    杜善捧着锦袱步入殿中。鸾台内部比她想象中更为恢弘,四壁书架高及殿顶,卷帙浩繁。北门学士们围坐的紫檀案上,不仅摊着地域图,还散落着星象图、漕运图,甚至还有几卷显然是来自大食、波斯的异域文书。


    王珺学士接过注疏校本,目光在“天无二日,土无二王”的朱批上停留良久。杜善屏息静候,手心渗出细汗。


    “朱批是孔司记的手笔?”王珺突然问。


    “是。”杜善垂首应答。


    殿中一片寂静。杜善能感受到其他学士投来的目光,有审视,有好奇,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敌意。她知道,自己此刻代表的不只是掖庭局,更是内廷对北门学士这次试探的回应。


    王珺忽然轻笑,将注疏轻轻放在案上:“回去禀告孔司记,北门学士受教了。”他话锋一转,“杜典记可知《臣轨》首句‘臣轨者,天地之常经’作何解?”


    杜善怔住。这是考校,也是试探。她深吸一口气,谨记孔司记的教诲,沉声应答:“卑职愚见,常经者,不变之法则。天地运行有常,君臣之道亦当如是。”


    “好个不变之法则。”一位白发学士抚须颔首,“却不知天地有变时,法则当如何?”


    这个问题更为尖锐,直指当前女主临朝的特殊政局。杜善感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她稳住心神:“《易经》云‘穷则变,变则通’。然则变化之中,亦有不变之道存焉。”


    王珺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正要再问,忽闻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宦官匆匆入内,低声禀报:“诸位学士,陛下传召,即刻往贞观殿议事。”


    学士们立即起身整装。王珺临行前,深深看了杜善一眼:“杜典记年纪虽轻,见识不凡。他日若有机缘,可来鸾台切磋经义。”


    杜善躬身送别,心中却如翻江倒海。她知道这不过是客套话,但其中暗示的认可,让她第一次感受到学识带来的尊重。


    回程时,杜善特意绕道含象亭。这是宫中专陈放异域贡品之地,她想起鸾台中见到的波斯文书,想寻些相关典籍。却在亭外意外撞见崔校书郎正与一个胡商模样的人低声交谈,见她到来,两人立即分开。


    “杜典记好巧。”崔校书郎笑容依旧,眼神却闪过一丝慌乱。


    杜善不动声色:“卑职来查阅西域地理志,为誊校文书做准备。”


    回到掖庭局,杜善将经过详细禀告孔司记。当提到崔校书郎与胡商的会面时,孔司记的目光锐利起来:“秘书省校书郎崔浔,博陵崔氏偏房子弟。记住这个人。”


    杜善心中一紧。她明白,这简单的叮嘱背后,是又一张需要警惕的关系网。


    夜幕降临时,杜善在值房整理今日见闻。她铺开纸笔,记录下北门学士讨论的《禹贡地域图》、波斯文书、还有崔校书郎的异常。墨迹在灯下渐渐干涸,如同她心中逐渐清晰的认知:在这九重宫阙中,文书往来只是表象,真正的暗流在目光交错间、在只言片语中流动。


    窗外寒风呼啸,杜善抚摸着腰间鱼符。今日鸾台之行,让她见识了外朝文官的风采,也让她体会到内廷与朝堂之间那道看不见的鸿沟。她想起王珺学士那句“他日若有机缘”,唇角泛起一丝苦笑。在这等级森严的宫城中,一个青袍女官与绯袍学士之间,何来机缘可言?


    但当她吹熄烛火,在黑暗中凝视窗外星空时,心中却燃起一丝前所未有的火焰。今日她站在鸾台下仰望,来日未必不能登堂入室。这念头如此大胆,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夜巡的灯笼光渐行渐远,杜善在榻上辗转。半梦半醒间,她仿佛又回到鸾台殿中,不过这次,她穿着绯袍站在紫檀案前,执笔指点江山。这个梦境如此真实,直到晨钟敲响才骤然惊醒。


    起身对镜整理衣冠时,杜善在镜中看见一个眼神坚定的自己。她知道,从今日起,她不再只是被动完成文书誊校的典记,而要成为真正洞察时局的女官。这条路布满荆棘,但她已准备好迈出第一步。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杜善铺开纸笔,开始新一日的文书工作。不同的是,今日她的目光更加敏锐,下笔更加沉稳。因为她知道,每一卷经过她手中的文书,都可能关系着某个人的命运,甚至影响着这个帝国的走向。


    掖庭局的规矩,她已初步领会。而现在,她要开始学习的是整个大唐官场的生存之道。这堂课没有教材,没有讲师,唯有在一次次历练中自行领悟。而今日的鸾台之行,正是这漫长课程的第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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