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沥沥下了整夜,仿佛要将整个洛阳宫城浸泡在湿冷的寒意中。掖庭局的青砖地面积起浅浅的水洼,倒映着黎明时分灰白的天光,如同一面面破碎的镜子,映照出这个权力中枢的冰冷与无情。杜善寅时便起身,将昨日未校完的《物料录》在案头铺开。墨迹被潮气洇得有些模糊,她小心翼翼地添水研墨,羊毫尖悬在"胭脂坊用珍珠粉超例"那行朱批上方,迟迟不敢落下。
晨钟敲响第三声时,孔司记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门边。她今日着深靛色宫装,裙裾纹丝不动,仿佛不是行走,而是飘移。"墨浓了。"她的声音如冰刃划破寂静,目光落在杜善颤抖的笔尖上,"尚功局的批红最忌浓淡不均。这其中的分寸,便是掖庭局的立身之本。"
杜善屏息重研。松烟墨锭在端石砚上划出细响,雨声敲打窗棂,每一声都像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想起三日前那个雨夜,孔司记将明堂弹劾奏本掷在她面前时那双冰冷的眼睛。那日后,她再也不敢小看任何一卷文书、任何一行批注。
辰时钟鸣,新到的文书送至。一卷《仪制令》抄本被掷到杜善面前,纸色微黄,是秘书省新颁的格式范本。"今日誊录百官贺表,"孔司记指尖点着"顿首再拜"四字,"依新制,敬语需抬两格。若错格式,杖十;若错字,罚俸半月。"她的指甲修剪得极整齐,边缘锐利如刀,点在纸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杜善提笔蘸墨,谨记"平阙"格式。笔尖在宣纸上流畅地滑动,一个个工整的楷字如列兵般排开。然而写到"伏惟陛下德配天地"时,腕间突然一酸——连日的劳碌让她右臂僵硬,笔尖骤然失控,"陛下"二字竟未抬格!
"啪!"
戒尺重重敲在案上,震得笔山乱颤。孔司记抽走染污的纸卷,声音冷过秋雨:"掖庭局的规矩,错一字,罚俸半月;误格式,戒尺十下。"她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杜善,"你可有异议?"
杜善跪在青砖上,冰凉的温度透过布料刺入膝盖。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她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
杖责落在掌心时,她咬紧牙关。檀木戒尺带着破空之声,每一下都让她的手掌如同被烙铁灼烧。疼痛尖锐而炽热,却不及孔司记那句话刺入骨髓:"今日误格式,他日便会误性命。这宫城里最容不得的,就是''不小心''。"
受刑完毕,杜善的左手肿得如同发酵的面团,青紫交错,无法握笔。孔司记冷眼看着她艰难地整理案卷,突然道:"可知我为何罚你?"
杜善垂首:"因下官疏忽格式。"
"错。"孔司记的声音陡然凌厉,"我罚你,是因你昨日核验博陵崔氏家状时,发现籍贯疑点却未立即上报!"她抽出一卷文书掷在案上,"若非我今晨复查,这纰漏便要呈送鸾台!"
杜善浑身一冷。她确实发现崔氏子弟籍贯记载前后矛盾,但因恐惹麻烦,只悄悄记下,未敢立即上报。原来一切都在孔司记眼中,她如同蛛网上的飞虫,每一个举动都被尽收眼底。
深夜,杜善独自留在值房。左手疼痛难忍,她便以指蘸水,在青砖地上一遍遍练习"平阙"格式。水痕反着冷月的光,映出窗外守夜宦官晃动的灯笼。每一笔每一划,都刻着疼痛与屈辱,也刻着决心与清醒。
"还没学乖?"
珍珠的声音从窗缝飘进来。西域女官轻盈地翻窗而入,递进一罐药膏:"这是突厥伤药,止痛最灵。"她指尖点着地上未干的水迹,"格式是死的,人是活的。孔司记年轻时因坚持旧制被贬,最恨旁人轻慢新规。"
杜善蓦然抬头。月光下,砖地上的水痕蜿蜒如泪,却勾勒出工整的"陛下"二字。她忽然明白,孔司记的严苛并非针对她个人,而是对这个吃人宫廷最深刻的认知。
翌日清晨,杜善提前一个时辰来到值房。她将左手浸入冰水中镇痛,右手执笔,开始誊录昨日未完成的贺表。当孔司记踏入值房时,杜善正将誊好的贺表呈上。墨色匀停,格式严谨,连纸张摺痕都分毫不差。
"昨日之过..."孔司记目光扫过她的手。
"已刻骨铭心。"杜善垂首,声音清稳,"奴婢谨记:掖庭局的笔墨,一字一句皆是性命。"她的目光坚定,再无昨日怯懦。
孔司记沉默片刻,突然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即日起,你兼核铜匦密报。凡涉星象谶语、藩镇动向者,直呈我处。"
杜善接过帛书,指尖触到冰凉的丝绸。她知道,这是比杖责更重的考验。
窗外秋雨初歇,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照亮案上那卷《仪制令》。杜善抚过腰间鱼符,忽然懂得:在这九重宫阙,规矩不是枷锁,而是能护住性命的铠甲。而那昨日杖责她的孔司记,或许正是这深宫中,最早看透这一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