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洛阳宫城的鸱吻时,杜善已端坐在典记房的青檀木案前。青铜鱼符压在腰间襦裙上,冰凉的温度透过布料渗入肌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的新身份。昨夜雨后的潮湿气息尚未散尽,混合着陈年纸卷的微霉味和新鲜墨锭的清苦,在初秋的空气中交织成一种奇异的芬芳——这是独属于掖庭局的气味,是权力与文书交织的战场特有的气息。
案头三摞文书堆得半人高,如同三座沉默的山峦,等待着她的征服。最上面是尚功局呈送的《物料录》,朱砂批注如血刃划过纸面:"胭脂坊用珍珠粉超例,罚俸半月","司宝司金线耗损逾制,杖二十"。字迹瘦硬凌厉,笔锋似刀,每一划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是孔司记的手笔,是她在这深宫之中立足的根本。杜善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朱批,仿佛能感受到笔墨之下隐藏的雷霆之怒。她知道,这些看似简单的批注,背后是无数人的命运起伏,是宫廷这座巨大机器运转的齿轮咬合之声。
"三日之内,誊校完毕。"
孔司记的声音突然在门边响起,如同寒冰破裂。她不知何时已悄然而至,靛青宫装纹丝不动,仿佛她本就是这掖庭局的一部分。她将一卷黄麻纸掷在案头,青绫装裱的封面上,《臣轨注疏》四字如铁画银钩,在晨光中泛着冷峻的光泽。松烟墨的清苦气息随纸卷展开弥漫开来,那是北门学士新撰的草案,是即将改变这个王朝命运的经义诠释。
杜善提笔蘸墨,羊毫尖在端砚中轻轻旋转,汲取着墨汁的精华。当她笔尖掠过"君臣同体"一章时,骤然顿住。"君为元首,臣为股肱"的原文旁,添了行蝇头小楷:"君臣犹日月,同辉而共明"。笔迹清峻峭拔,带着太学馆特有的馆阁体风骨——分明是那日鸾台前遇见的绯袍学士手笔。这添注看似寻常,却暗藏玄机,将君臣关系从明确的尊卑秩序,巧妙地转化为一种看似平等的共生关系。杜善的心跳不禁加速,她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处经文添注,更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政治试探。
"看出什么了?"孔司记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声音如幽谷寒泉。
杜善垂首,谨慎措辞:"北门学士添注似与原文相悖。元首股肱乃分君臣,日月同辉却模糊了主从。依《礼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之训,此喻恐失君臣之本。"
孔司记的指尖点在那行添注上,染着丹蔻的指甲如血滴般刺目:"三日后这批注疏要呈送公主批阅。你觉得,殿下会朱批''彩''字,还是墨批''妄''字?"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仿佛每个音节都带着冰刃的锋利。
窗外惊雷炸响,一道电光撕裂天际,瞬间映亮孔司记眼底的寒芒。杜善忽然明白,这根本不是经义辨析——那行添注是北门学士对女主临朝的试探,是投石问路,而公主的朱批将是一声惊雷,将决定未来朝堂的走向。
雨幕中忽然闯入个浑身湿透的小宫女,捧着鎏金铜匦跪在门前,声音颤抖:"孔司记,明堂工地急件!"铜匦缝隙渗着泥水,封泥已然破裂,分明是越过层层通传直送掖庭局的异常之举。这违背了宫中文书传递的所有规矩,预示着事态的紧急和非常。
孔司记接过铜匦,快速扫过泥水斑驳的绢书,面色骤然阴沉,突然将文书掷到杜善案头:"念!"
杜善展开**的绢帛,雨水和泥浆已经模糊了部分字迹,但她仍能辨认出内容——竟是明堂督造御史弹劾北门学士王珺的奏本!指控他擅改《周礼》考工记规制,在明堂穹顶暗藏"日月同辉"星象图,僭越礼制,图谋不轨。每一个字都如重锤敲击在她的心上。
"好个日月同辉。"孔司记冷笑,声音如冰刃相击,"王学士的手都伸到昊天上帝头上了。
雷声碾过宫阙,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杜善看着案上两卷文书——一边是北门学士精心策划的政治隐喻,一边是致人死地的弹劾奏章。墨香混着雨腥扑入口鼻,那是权力博弈中最真实的滋味。在这一刻,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了风暴的边缘,每一步选择都可能决定自己和他人的命运。雨声渐密,敲打着青瓦,仿佛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奏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