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细碎的雪粒随着北风敲打在掖庭局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细小的鬼魂在窗外窃窃私语。杜善独自坐在典记房的值夜桌前,一盏孤灯在寒夜中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在满是卷宗的墙壁上,仿佛另一个不安的灵魂正在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已是子夜时分,整个掖庭局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远处更夫敲梆的声音穿透风雪,带来一丝人间烟火的气息。杜善揉了揉酸涩的双眼,继续核对着明日需呈送鸾台的文书。这是一批关于各州岁贡的明细录,枯燥的数字和物品名称让人昏昏欲睡,但她不敢有丝毫懈怠——自从上次因格式错误受罚后,她深知在这深宫之中,一字之差可能就意味着灭顶之灾。
雪越下越大,窗外的世界渐渐被染成一片模糊的白色。杜善起身欲关紧窗扇,却在指尖触到窗棂的瞬间,隐约听到一阵压抑的交谈声随风雪飘来。那声音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急促和紧张,让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潞州刺史李璟...赐自尽..."
破碎的语句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杜善浑身一僵。李璟?那不是高祖皇帝的曾孙,当今圣上的堂侄吗?她记得半月前还在文书上见过他的名字,因进献祥瑞而得嘉奖,怎么转眼间就...
"...三子流放岭南...女眷没入掖庭..."
又一阵寒风送来只言片语,杜善的手指紧紧抓住窗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清楚地听见了"没入掖庭"四个字——这意味着不久之后,又一批宗室女眷将要被送入这个冰冷的地方,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交谈声忽然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窸窣的纸张摩擦声。杜善小心翼翼地透过窗缝向外望去,只见两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站在院中的海棠树下,其中一人正将一卷文书递给另一人。雪光映照下,她认出那文书上的青绫装裱——那是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能使用的规格。
"...北门学士王珺求证此事..."一个声音飘来,杜善的心猛地一跳。王珺?那位在鸾台有一面之缘的学士,竟然也牵扯其中?
另一个声音更加低沉:"...太平公主已得密报...今夜就要..."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卷着雪粒猛烈地拍打在窗上,掩盖了剩余的对话。杜善急忙后退几步,心脏狂跳不止。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生怕自己的偷听已被察觉。值房的烛火在风中摇曳不定,将满室的文书投影变得如同鬼影幢幢。
她缓缓坐回案前,手指却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墨汁从未来得及搁好的笔尖滴落,在刚誊好的岁贡录上染开一团污迹。若在平日,她必定立即设法补救,但此刻,她的全部心神都被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所占据。
宗室被查,北门学士卷入,太平公主暗中操作...这些信息如同破碎的拼图,在她脑海中不断重组。她想起日前在鸾台见到王珺时,他那从容自若的神态;想起孔司记对那卷《臣轨》注疏的凝重态度;更想起那日雨中送来的明堂弹劾奏本。一切似乎都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雪夜里,值房更显寒冷。杜善裹紧了衣衫,却觉得那寒意是从心底渗出来的。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宫廷中的暗流涌动——那些平日里看似平常的文书往来、那些彬彬有礼的官员交往,底下竟藏着如此惊心动魄的较量。
忽然,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杜善急忙镇定心神,将染污的文书压在卷宗底下,执笔作誊写状。门被轻轻推开,孔司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肩头落着未化的雪花。
"雪夜值勤,最易倦怠。"孔司记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锐利如刀,在杜善脸上逡巡,"可有什么异常?"
杜善垂首:"回司记,一切如常。"她的心跳如擂鼓,却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孔司记缓步走近,指尖划过案上文书:"岁贡录核完了?"
"尚余三州未核。"杜善恭敬应答,暗自庆幸那染污的一页已被掩住。
孔司记忽然俯身,从案角拾起一物——那是半片被雪水浸湿的青绫,边缘还带着金线绣纹,正是方才窗外那两人交接文书时可能遗落的。杜善的心几乎跳出胸腔。
"今夜可有人来过?"孔司记把玩着那半片青绫,语气依然平淡。
"未曾。"杜强作镇定,"许是白日里哪位大人遗落的。"
孔司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良久,终于将青绫收入袖中:"雪大路滑,我特来查看。既无事,就好生值夜吧。"她转身欲走,却又忽然回头,"记住,掖庭局的规矩:该看的看,不该看的,看见了也要当作没看见。"
门轻轻合上,杜善却久久不能动弹。孔司记最后那句话,分明是意有所指。她是否早已知道窗外有人?那半片青绫是真的无意遗落,还是特意留下的试探?
后半夜,杜善再无睡意。她一边机械地核对着文书,一边警惕地留意着窗外的动静。风雪声中,似乎总有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在远处回响,又像是幻觉。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让她心惊肉跳,仿佛整个掖庭局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而她正站在陷阱中央。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雪终于停了。杜善推开窗,清冷的空气涌入值房,带着雪后特有的凛冽气息。东方天际微微发白,将雪地映成一片幽蓝。就在这朦胧的晨光中,她看见院中海棠树下,有几个模糊的脚印正在被新雪慢慢覆盖——证明昨夜的一切并非幻觉。
晨钟敲响时,杜善已将值夜事务交接完毕。她抱着文书走向档案库,却在廊下遇见一队陌生的宫女正押着几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往掖庭深处走去。那些女子衣着华贵却凌乱,面色惨白如纸,正是宗室女眷的打扮。
杜善急忙侧身让路,低头避视。但在交错而过的瞬间,她看见其中一位年轻女子腕上戴着一只熟悉的玉镯——那是去岁重阳宴上,她亲眼见潞州刺史千金戴过的贡品。
文书从手中滑落,卷宗散了一地。杜善怔在原地,直到押送的宫女厉声呵斥,才慌忙蹲下身收拾。她的手指触到冰冷的地面,那寒意直透心底。
回到值房,孔司记正在等她。案上摆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腾腾热气在晨光中氤氲开來。
"雪夜值勤易受寒。"孔司记语气平淡,"喝了它。"
杜善捧起姜汤,碗壁的温热却驱不散心中的寒意。她小口啜饮着,等待孔司记的下文。
"今日起,你兼核宗室往来文书。"孔司记将一串钥匙放在案上,"特别是...那些涉事的。"
杜善的手指微微一颤,姜汤险些洒出。她抬头看向孔司记,对方的目光深邃如古井,看不出丝毫情绪。
"卑职遵命。"她低声应答,心中却已明了:昨夜的一切,孔司记不仅知道,而且正在将她拉入更深的漩涡。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亮掖庭局的青砖地面时,杜善推开档案库沉重的木门。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无数卷宗整齐排列,记录着这个帝国最隐秘的往事。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将要接触的,不再是简单的文书誊校,而是权力斗争最核心的机密。
雪光映照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仿佛已经预见了未来道路的艰险。但当她握住那串冰冷的钥匙时,眼中却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坚定。
暗流已然显现,而她,决定不再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