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骨轻敲案牍,“我帮你可以,你答应我几个要求。”
宁菱道:“大人请说。”
不曾想案牍之前的人不慌不忙地倚着身子,低头微微转着扳指,语气云淡风轻:“三个要求还没想好,日后再谈。”
她竟然连先判断条件是否可行再决定的选择权都没有……
好生霸道,可谁叫她有求于他。
宁菱唯恐夜长梦多,试探道:“那大人什么时候可以审问祁永?”
江玦一眼都没看她,“回去等。”
赶人能赶得如此不委婉,整个司州可能也找不出几个人,宁菱心叹。
这不是个好相与的主,还是得好生尊敬着。
她压下了想与其讨价还价的大胆念头,福了一礼,虽然他压根没抬眼。
书房的门一开,一阵狂风便卷着飞雪扑到宁菱身上,将她身后那张案牍的籍册纸页吹起,一阵哗哗作响。
门外守着的南风见发髻险些被风雪吹散的宁菱,惊道:“夫人,风雪太大,您若是要走,还是等会吧。”
宁菱转头去看江玦的意思,见他点头,才退回屋内。
转过身来,他修长的手指往几只南官帽椅指去。
宁菱选了一只最偏的坐下,尽力远离他的视线,免得他看见自己心烦。
两刻后,宁菱瞥了眼窗外,见风雪猛烈之势不变,反而有越发强势之势,隐隐担心这场雪会下一整夜。
阒静无声的书房内,忽然响起一阵书页翻动的声音。
宁菱抬眼望去,便见江玦正拿着一本籍册翻看,神色专注,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宁菱总感觉这不合时宜的翻页声像是在提醒她离开的暗号。
思量再三,她起了身。
“大人,时候不早了,我还是先回去了。”
那人没应,依旧专注地看着他的籍册,宁菱抬眸暗中探寻他的眼底的喜怒,却分辨不出任何迥异。
被人就这么晾在一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宁菱目光都不知道往哪瞥,再见他无搭理自己的迹象,便擅作主张地转身抬步。
手搭上木门的那一刻,身后幽幽地传来声响。
准确地说,当是一句威胁。
“若是籍册又被吹乱了,没收拾规整到我满意,你今夜别想休息了。”
这句话成功逼停了宁菱开门的双手。
“大人……天色有些晚了,我想回院里。”
“这个天回去,你是想冻死在我院里?”
话落,一阵张狂的寒风陡然撞在窗棂上,一阵骇人的嘶吼传遍了静默的书房。
那厚重的书又被翻了一页,纸张摩擦发出沙沙声响。
案牍前的人视线似有若无地落在正欲推门而出的背影上,“死了,我概不负责。
“又或者,你想让我的仆人,跟着一个雪天乱窜的傻子受苦?”
……
这是在光明正大地骂她嘛……
“没有。”她弱弱地否认。
江玦不知何时拿起了一本比之前更加厚重的书册翻阅,懒得抬眼看她,“别在我视线内晃荡。”
宁菱只能回到那张南官帽椅上。
风雪侵袭了整个人间,窗外时常传来树木断裂的声音,不用看,都知道是冷意凛凛,白茫茫一片了。
屋内则迥然不同,足够的木炭加持下,火盆依旧保持着昂扬的燃烧,星火的温暖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沁入身子。
一股倦意卷席。
她来时不该喝药的,现下药效上行,重重地压下她的眼皮。
宁菱用力掐了下手,竖起耳朵去注意窗外,闯入耳畔的依旧是不断拍打窗棂的恶魔低吼,以及树木折断的清澈声响。
心里祈祷着风雪快停,那股倦怠却再次逆流而上,不仅麻痹了她的身子,连同意识也将近被吞噬。
江玦一向厌她,定是不可能留自己过夜,若是自己睡着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把她丢到雪地里……
宁菱亮起指甲,捏着皮肤狠狠地掐下去,一阵锐痛传来,确实是效果显著,宁菱倒伏的身子都挺直了许多。
但清醒没多久,她又困了,便又故技重施两次,敏锐的痛觉一次次地麻木了。
屋外依旧北风猖獗。
宁菱其实挺喜欢下雪天的。银装素裹的天地纯洁清新,她置于飞扬的雪花之中,总有种安全厚实的舒适。
但今夜,却是让她第一次对无尽的飘雪产生了厌烦。
从小到大,除了阿爹与阿郃,她就没跟任何一个男子在一屋内独处一夜,更何况,眼前这个人还是甚不喜她人。
异样的情绪支配下,原本宽阔的书房都变得狭窄起来。
宁菱总感觉无处可藏。
但任心中怪样别扭齐发,也终究无法与人的本能抗衡,与睡意挣扎了约莫两刻,她终于抵不住了,身子微微斜着倚靠在椅背上,陷进了混沌之中。
那规律的翻页声也随之停下,随即书脊靠在了桌面。
一只手压在上方,挡住了纸页上的文字,显然,那只宽掌的主人此时并未关注着那呆板的方块,目光落到了相对角落的一只南官帽椅上。
那道被宽大的斗篷衬得娇小的身影,此刻身形歪斜着倒在椅背之上,浅浅的呼吸吹动着她被风散了的碎发。
鬼使神差地,那正襟危坐在案牍前的人忽然起身,缓缓朝那只椅子走去。
行至中途,脚步旋即止住,似是在思考自己怎么突然就起了身,明明他在看兵书,这是他以前一拿起来就孜孜不倦爱不释手的东西。
但人都到了中途,半途而废,总不大好吧……再说,路走一半,不知所措,跟她刚才窘迫的样子,不就如出一辙?
不,他不能跟她一样。
一番建设后,江玦终于迈开了顿下的步子,轻手轻脚地到了那张椅子跟前。
他站在她跟前,目光俯视,端详着她。
这是第一次。
新婚夜他见她便烦,后来又去了北地,与她相处的时间一手可数。
她睡得很熟。
火光照亮了她恬静的睡颜,倒是跟她为了自证喋喋不休滔滔不绝的样子不大一样。
这会睡着了,闭上了那双狡猾的眼睛,看起来顺眼多了。
江玦的目光上移,眉间陡然紧蹙。
她身上那件斗篷原本是沾了雪的,此刻在室内火光的融化下,打湿了整件衣裳。
而她的后颈跟脸颊,正紧紧贴合在那件潮湿的衣服之上。
江玦眼底微愠,伸手去拿下她的连帽,尽力动作轻柔地将那件斗篷从她身上脱下来。
宁菱安稳躺在眼睑下的睫羽忽然连续动了几下,似是被他吵醒,这轻微的变化被他敏锐地捕捉到,忙停下了手下的动作,不觉屏息,观察着她是否醒来。
她倚着的身子企图转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但睡梦者浑然,动作扭转间,承力的手肘忽然打滑,那弱柳扶风的身躯就这么往前栽去,不出意外,人要醒了,要被疼醒了,顺带着脸也得破相。
一只有力的宽掌及时地拉住她,随即平直的肩膀与宽阔的胸膛靠过来,给她充当倚靠。
这新的倚靠明显比椅背要好很多,宁菱的脸颊在那之上蹭了几下,心满意足地继续着她的美梦。
被当做床的人却是不乐意了。毕竟他只是来帮忙脱个打湿的衣裳的,什么时候成了人肉垫子了。
江玦略略不满地垂眸望着怀抱里熟睡的人,但随之发现,不同于刚才安稳恬静的睡颜,此刻她眉间紧蹙,似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两只手缩了回来,往他的怀里再钻了几分。
不经意间,一片温软蹭到他坚硬的胸膛上。
心底那股不满顿时便烟消云散,江玦脸上一片燎原,烫的不行,手脚反倒被冻僵在原地。
江玦从没有那么无措过,视线内宁菱身影缩在角落,怎么也无法忽略。
他的目光试探着向下,不由自主地落在适才不小心碰到的地方,喉结滚动了两下。
火星在火盆内肆意跳跃,噼里啪啦的声响终于把他游离了许久的神识给揪了回来,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失态,江玦终于移开了目光。
脸颊却更加烫的要命。
他忙抽出一只手脱去她身后的斗篷,随即将人打横抱起,放到了一边的榻上。
她睡得很沉,这样的动静也没把她吵醒。
江玦起身去将那件狐裘,披到她身上。
而后立于一侧,静默不言。
垂下的眸光落在榻上之人。噩梦似乎到了最可怕的时候,她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双手双脚收起护在胸前,身子蜷缩成一团,完整地被覆盖在他的狐裘之下。
全身上下,除了那张嘴,都是弱不禁风,估计风再猛些,都能被吹飞。
门上忽然传来两声轻轻的叩门声。
江玦开门,才发现雪停了。
南风见只有江玦一人出来,压低声音,“主君,娘子要回去吗?”
“她不回了,去她院子说一声。”
“是。”
门很快便关上了,江玦回到案前,抬笔写信。
北疆是江家先祖世代发源的地方,后来从龙有功,江家主房便在司州长住,但旁支还在北疆。江家叔父便在北地长住,与当地士绅与官府都有着交情,十分熟悉北疆的情况,要找个人不是很艰难。
狼毫笔放回笔搁,江玦扫了一眼有无错字,检查无误后便装入信封。
榻上老实了没多久的人又开始翻来覆去,不知道是怎么了。
江玦到榻前,才见她脸颊红红的,嘴里说着连不成句子的词语。
她的身子也舒展开来,狐裘不够遮了,半截腿露了出来。
好在虽然是书房,但也准备了一套被褥,江玦盖到她身上,她的神情才算是安逸了些,但嘴里的胡话还是没有停下。
还有两个时辰便要上朝了,江玦准备回案前小憩一会,刚抬出的脚步却忽然顿住,似乎是听到什么,略略僵硬地转回身去。
聚精会神,屏住呼吸,等着她念叨。
旋即,便听到了一声清晰的。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