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对于战争的重要性,不用我阐述,将军一清二楚,可敢问大人,这粮草,这军费,是从何而来?”
江玦不语。宁菱上前两步,将那张方子重新摊开,按在江玦面前。
“崇宪十四年,赵案上任,发动改革,上散青苗钱于设厅,而置酒肆于谯门,下库酿造,所解利息,听充本府赡军,激赏公支,则朝家无一毫取解耳。边防军费取于酒水之间,文官薪酬更是仰仗这桩庞大的生意。妾再问大人,这卖酒的是何人?”
“诏令有云,诱民持钱而出者,使饮十费其二三矣,又恐其不顾也,则命娼女坐肆作乐以蛊惑之。”
“娼女。”宁菱直视着江玦的双眼,强调着这番话里最为重要的字眼,嘴角讥讽更是毫不掩饰。
她同那双弥漫着危险的眸子对望,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时的自己有多么异于平常地莽撞,更没有注意到,那本摊开的籍册已经被它的主人反压在桌上,覆在书页上方的手,青筋浮动,显而易见。
“青楼跟酒馆合营的法子,让大昭在十几年的时间里,靠着酒水赚的盆满钵满。这才有了民间轻徭薄赋的惠民,清流世家山林宴请的恣意,大昭万里江山的绵延不绝。可到头来,这样一群人,却终身受着辱骂与鄙夷,因为一张乐籍文书而永世不得翻身,终身被困在某些君子打成的牢笼,悄无声息地死在黄土里。”
“最看不起她们,却最离不开她们,大昭每坛酒里都含着她们的血泪,不知自诩清流脱俗遗世独立的各位大人们,在官场纵横觥筹交错时,闻到了吗!”
颤抖的呼吸在渐渐扬起的语调与心绪中激烈起伏,铁锈的腥味再次充斥了她的喉间,连带着呼吸的鼻腔里,血腥气遍布。
房内静默一片,北风呼啸在外,钻过窗棂时渗人的声响由外而内地在两人耳畔回响,无比清晰。
火盆内火星四溅,跳出火盆,滚落在一边。
那只压制在籍册上的手忽然消失。
宁菱看着那道高出她不少的身影朝自己走来,鹰隼般犀利的眼神在她身上打转。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这不是你可妄议的事!”
冷到极点的声音不过须臾便在她身边响起,一只宽掌不待她反应,瞬间挟制住她腕骨。
被重创过的腕骨在一瞬间爆发锐痛,一声痛呼撞碎了宁菱紧咬的牙关中,身子脱力,险些往江玦身上栽去。
她腰一弯,蜷缩着身子,才稳住了身形。
江玦这才窥见她被脂粉掩盖的苍白面容,顿觉不对,连忙松手,目光落在她手腕上一片红肿发紫的伤口。
“你的手怎么了?”
宁菱将那只手藏进蜷缩的身子之间,尽量调整着自己紊乱的气息,只是疼痛的浪潮持续在她体内翻涌,逼白了她整张脸,眼眶里泪花更是乍现。
再一眨眼,她目光所及的世间,都黯淡了许多。
她抽出另一只手擦去眼角那些不知是不是被疼出来的眼泪,撑地借力,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江玦的手顿在半空,看着她惨白的面容,措手不及,顷刻神识回笼,立即开了门。
守在书房前的南风听到了刚才的争执,神情惶恐地看着对峙的两人,只能把目光投向江玦,看他的意思。
宁菱拉住他的衣角。
看着江玦的眼神,在那不解里,一字一顿继续刚才的话道:
“大人,扪心自问,我们这些人,真的有资格去指责他们吗?”
她仰头注视着他的双眼,一阵狡黠的冷风溜进她喉间,呛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气息被痛楚拖得没有声势,但她尽力将这番话说的掷地有声。
“你不能,我不能,整个领着朝廷俸禄的文官不能,我们都不能!”
她拉紧江玦的衣角,“大人,我要的只是一具遗体,一具已经被审判、受罚了的遗体。求大人帮我一回,我定感激万分,日后若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鼎力相助。”
这个时候她竟然有些怕江玦说他不需要帮助,尽管事实的确如此,江玦不需要她的帮助,她的筹码若是江玦执意不要,那这件事就是无法转圜了。
她却相反,嫁进江家,尽管江玦并不待见她,但她还是仰仗着他得了权势,银两,宁郃有江家保荐,才得以获得科举资格。
那只手的颤抖通过衣摆的连接落到他的指尖,江玦的目光从那只红紫一片惨不忍睹的手,移到那张苍白如雪的面容,最后落在那眼底的恳求中。
诚然,每一次他都下意识去看她眼底的情绪,每一次探寻,他都想透过她看似恳求的情绪去探寻到伪装的意味,寻到虚伪,他就能有一阵莫名其妙的快感。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是希望眼前这个人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人。
他平生最恨投机取巧之徒,攀炎附势之人,因而对于藐视孝道恩义,居心叵测地踩着族亲的心血,只为谋一个踏进高门机会的妻子,他曾经厌极了她。
半年来,他望着边境的黄沙,挂念着亲族师友每个人,唯独这位发妻,他想都不想。偶尔觥筹交错间,酒气上循,有人席间玩笑,都被他不言却分明的不满与厌弃给生生按了回去。
但如今,他却是越发看不清他眼前这个妻子的所作所为
是另有图谋,还是真心实意……
他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冰冷,宁菱便知道,没希望了。
果然,江玦唤了南风,把她带离院子。
“不用了。”
宁菱忽然开口,打断了他这段吩咐,江玦目光望去,衣角上的手已经自己松了下来。
“我自己回去。”她收回目光,因为已经得到了结果,眼底的起伏在一瞬间化归宁静。
不知是不是两人对峙的时间太长了,屋内的蜡烛燃到了尽头,周遭的一切都逐渐隐进了昏暗之中,宁菱独身出了门,这才觉着不对劲。
为什么连雪都是黑色的?
她仰头去看那天边的月亮。
今日十六,是一月中月亮最圆的时候,也是一月中月亮最亮的时候。
可今天很是奇怪,天好暗淡。
疑虑之余,宁菱抬步离开,不曾想脚步刚踏上庭院一步,湿滑的地面直接揪住了她踉跄的身形。
她看见地面雪花离她越来越近,寒凉的雪水顺着衣衫的缝隙溜进她的身子,腕骨与背上的疼又开始作祟。
好疼……
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手本能地想撑着地面起身,但却始终都起不来。
力量一点点从她身子里抽离,她的眼前在眨眼后的下一秒彻底陷入黑暗。
身后似乎传来那个叫南风的仆人一声惊呼。
“主君,夫人晕倒了!”
她的身边开始响起一阵又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慌乱到宁菱以为,她是第一个摔在江玦院子里的人。
一阵寒风裹着雪花扑向了她的脸,最后带着她堕入混沌之中。
闭眼的那一刻,一袭衣袂迅疾落入她的余光。
人不省人事了。
是在他的院子。真是不管也不能。
江玦心底没由来地一阵烦乱,把她抱起来,放到寝舍的床上。
“主君,我先换床褥吧。”
南风眼疾手快从柜子里搬出了新的被褥。江玦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被褥,碰上一点都不行。
没想到江玦反手把牌子丢到他怀里。
“去请人。”
江玦把宁菱放到床上,回身一看人还在原地。
“愣着干嘛?”
极其不满的一句话。
立时便勾起了南风以前被江玦罚一百鞭子的噩梦,他果断逃窜,人影不过一时就消失了。
江玦收回目光,帮她去掉外边被雪水浸湿的衣服,再将她抱到床上,为她盖上被褥,又见她蜷缩成一团,嘴里不住喊着冷,又翻出一套新的被褥给她盖上。指尖无意碰到了她的额头,一片滚烫,脸颊也是一片不寻常的红。
手腕的伤发紫,贴身的衣衫也被背上的伤口印得惨不忍睹,对得起遍体鳞伤四个字。
听下人说她今日马不停蹄去了刑部,还去了千水巷,伤成这样,还到处跑,真是活该。
床上之人蜷缩着呻吟,一会喊疼,一会喊冷,江玦给她再加了床被子,但改不过两刻,又喊着热,江玦只能再一层层给她掀开。
如此重复到医官来,问诊开药才停息。
天冬也在这时匆忙赶到,焦急万分地跑到宁菱身边,见她面色憔悴,心都揪成一团。
江玦将几瓶药放到床边,吩咐道:“给她上药。”
天冬叫住了他,“主君……不如,你来给娘子上药吧。”
江玦的脚步陡然停下。
南风连忙递给天冬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不得不说,江玦的确长了一张冷漠威严的脸,眉眼松放时接近,浑然天成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平日里贴身服侍的奴仆都小心翼翼,更何况其他人,更是战战兢兢。
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道:“来时匆忙,我忘了带娘子的贴身衣物了。”
江玦转身从衣柜里抓了几件自己的里衣扔给她,头也不回地返到书房。
合上房门,心情莫名地烦躁。
但说是烦躁也不至于,就是今日的他别扭的不行,这样的扭捏,他最讨厌了,却出现在自己身上,无法接受。
目光随意一瞥,那张方子还留在他的案头,就跟她的主人一样,不是在他的视线里晃悠,就是在他的记忆里晃悠,让他不得安生。
真是讨厌至极。
窗外风雪停了些,北风渐起,将厨房的药草味传到了江玦的榻前,苦得他不自觉地皱眉,推开房门去瞧主屋,里边还是灯火通明,下人端着药汤跟热水进进出出。
南风在他房门前候着,给他解释:“夫人身子不适,喂下的汤药尽数吐了,眼下侍女们正在收拾,我叫她们小声一点,别扰了大人休息。”
“不用了。”江玦回了房内,看着那桌案上的方子,道:“她那丫头看起来不太能抗事,你去找几个婆子守着,别让她死在我院子里就行。”
南风恭敬应下他的吩咐遣人去做,随即又问道:“主君今夜可是心情不佳,可需要南风搬几坛酒来?”
“不了。”江玦转身关了房门。
门页合上流进一阵风,将桌案上的方子吹了起来,在空中飘舞了好些时候,最后慢悠悠地落到江玦脚边。
那页娟秀齐整的字迹映入他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