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菱再度醒来,正好午时。
原本刚醒来,人还有些混沌,无意间用手撑着起身,碰到了伤口,一下子把她疼清醒了,人也狼狈地在床上摔出一阵闷响。
趴在桌上的天冬忽然惊醒,揉了揉眼睛,看到宁菱醒了,喜出望外。
“娘子!”
她小跑到宁菱跟前,又道:“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宁菱感觉她才是应该谢天谢地的那一个,只伤了右手腕,另一只手还能拉起被褥捂住耳朵。
被褥里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也扑面而来,有些冷冽,不像是她会用的合香。
天冬把宁菱扶起来,转身去叫屋外的丫头把早已备好的汤药端上来。
宁菱端详着这屋子,问道:“这是哪?”
“主君寝舍。”
天冬忙着接丫头端来的汤药,只简短答了一句。落在宁菱耳里,却是晴天霹雳。
更准确地说,是震惊,不可能,怎么可能,为什么诸如此类复杂情绪的杂糅。
她记得没错的话,新婚之夜她曾不小心碰到他的大氅,他连夜遣人丢掉。
这样一个讨厌她的人,会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
“那他昨夜在哪里休息?”
“书房。”
天冬往她嘴里塞了个蜜饯,吹凉汤药,送到宁菱嘴里。
一整个喂药的过程宁菱都有些恍惚,以至于汤药滴到衣服上都不知道。
“糟了糟了。”天冬手忙脚乱地擦了几下,只是已经擦不掉了。里衣洁白,衬得那褐色的药渍格外醒目。
“洗一洗就好了,我弄的,我洗。”她不懂天冬慌什么,目光也顺势而下,去看那道突兀的药渍,这才蓦地发现,这衣服好像有些宽了。
不,应当是极其地宽,比她的身子都大出好多,是她穿过的最不合身的衣服。
“你不要告诉我,这是他的衣服……”
“娘子……”
天冬抬头看她,一脸大难临头的神情。
三秒后,主仆二人不约而同开始行动,宁菱脱衣服,天冬则负责将新的衣服给宁菱套上,随后将换下来的衣服交给院子的丫鬟,让她们即刻去洗涤,免得耽搁久了,更加难洗。
把衣服送走后两人总算是松了口气,宁菱索性将余下的半碗汤药一饮而尽,天冬顺势又塞了两个蜜饯在宁菱嘴里,宁菱的脸颊鼓得跟只仓鼠一样。
“娘子还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吗?”天冬忽然凑过来,压低了声音。
宁菱心中只觉不妙,她只记得晕倒前的事,莫不是她晕倒后做了什么更出格的事情。
“我做了什么?”
“娘子当真不记得了?南风说昨夜娘子与主君吵得厉害,至少他是听的一清二楚。”
听到是指晕倒前的事,宁菱的心才稍稍放下。
天冬不可思议地看着宁菱,“娘子,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十分谨慎小心的人,主君也不过与你见过两面,可你昨夜,竟为许心娘子,骂了满朝文武,顺带指桑骂槐把主君给骂了……我现在想起来都后怕,你说若是这些话传出去了,或是主君记仇,见娘子晕在院内,见死不救怎么办……”
“他不会的。”
虽然说她昨夜的言行举止的确出格,但那些落入别人眼里大逆不道的话,她不可以对别人说,唯独可以对江玦说。
“这些话落到别人耳朵里,他们只会认为是江玦教我的,若是传了出去,对他没有一点好处,他自然不可能张扬。”
夫妇一体,自赐婚那日起,他与她便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这些话传出去,江玦来说,不是好事,更不会到处宣扬。而自己出什么事,自然也与他息息相关,他就算再生她的气,也不会对她坐视不理。除非是,休了她。
只是天子赐婚,这一桩婚姻不是那么容易拆除,当初找圣上赐婚,她就是打了这个算盘。
她需要权势这棵大树,否则父亲明冤之路步履维艰。
事后想来,她昨夜的确是鲁莽了。江玦本就对她心生不满,自己昨夜还出言不逊,若是他日后计较,那她在江家的日子,恐怕只会更加不好过。
宁菱略微不安地捏着被褥。
窗外的风雪似乎又大了些,裹挟着寒凉一片,宁菱放在被褥外的手,不一会便凉地彻底。
那紧闭的门忽然被人推开,发出一声闷响。
主仆二人回头看去,便见着那熟悉的玄色衣摆在北风的裹挟下进了屋子。
江玦一身狐裘满是风雪,进门的那刻,幽幽的目光便落到宁菱身上。
“既然醒了,即刻给我回自己院里去。”
两人视线在对上的刹那,宁菱瞬间便错开那道危险意味十足的目光,掀开被褥后,垂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江玦头也不回地走入门外那场呼啸风雪,留下恭敬的主仆二人。
风雪一阵高过一阵,天冬望着江玦离去的身影,怯怯地问宁菱:“主君怎么像是生气了……”
不是像是,就是。
“若我猜的没错,是生气了。”
“啊……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宁菱转身开始收拾东西,神情倒是比刚才江玦进来时要自若些。
虽是这么说,但她知道,以江玦的性子,他应当没跟她追究,否则将才听到她那些大不敬的话,肯定立马派人把她扫地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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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巳时尾。
太阳慢慢爬到人的头顶,回了日间热气,刑场的人越来越多。
宁郃一早便在这里等着,是看着这里从萧条,到人满为患的。
宁菱先前吩咐过他,要在这里等着。
人头攒动中,许多人义愤填膺。
“你说,赵丞相两袖清风爱民如子,这妓子为何要杀他呀?”
“这有什么为何啊,妓子无心,更无德,怎么会懂赵丞相为我等百姓所做的好事!可惜了那赵丞相,知天命之年,竟遭小人所害,早早撒手人寰,实在是老天无眼!”
“说的是……好在啊,圣上英明神断,大理寺的各位大人也是效率神速,才将这等祸害朝廷重臣的要犯缉拿归案,就地正法!午时一到,那妓子就人头落地,以告赵丞相在天之灵。”
宁郃在人群里,将这番话听得大差不差,回望四周,皆是前来看许心就地正法的百姓。
他忧虑地往江府的方向望去。
阿姐说的巳时到,但如今即将巳时临尽,将到午时,还是没见到江家的车马,莫不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乱子。
人群里议论纷纷,菜市口能聊的话题不多,许心说过了,接下来就是在说跟这件事有关的官员家眷了。
“我听说,江家好像也跟这事有掺和啊。”
“哦,你说江家那个攀附权势的宁家女啊。”
两道声音在嘈杂的周遭完好无损地飘进宁郃的耳里,神情骤变。
“竟然是她……怎么跟个妓子扯上关系了?”
“听说是她手底下的奴婢,不小心被官府的人误以为杀人凶手了,你说她人品是得有多次啊,才能让所有人都觉着她不是个好人。”
嗤笑声不大不小地响起。
“嗐,跟妓子扯上关系,能是什么好人?说不定脏的嘞……那江玦也是倒霉,好好一个大将军,结果碰上这么个玩意啊,这要是我,就算是皇上赐婚,我宁可抗旨也不要这媳妇,晦气!”
“抗旨可是要砍头的,更何况我听人说,那宁家女儿虽然人不怎么样,好歹也是个小意温柔的清秀美人,你抗的住?”
“你说的这什么话,娶妻娶贤,有点姿色算……”
宁郃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来,一把揪住了其中一人的衣领,青筋暴起。
他比去岁高了许多,现在大部分时候都可以俯视别人,冷森的目光自上而下,手在慢慢收紧,那人被人扼住喉舌,无法发声,只能又惊慌又失措地掰开宁郃的手,但无济于事。
这动静在周围掀起了轩然大波,旁人纷纷凑来看热闹。
与其一起说闲话的人面如土色地撞进人群便消失不见了,宁郃的手一步步收紧,看着那人脸色越发痛苦。
左手忽然被人一拉,宁郃以为是围观的人,面色不善地转身,一看来人,立即变了神情。
“阿姐。”
宁郃立即发现她面色苍白而倦怠。
“阿姐你怎么了?身子是不舒服吗?”
宁菱摇摇头,把他揪人衣领的手掰回来。
“我们回去。”
“不行。”
这些人如此大言不惭,他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们。
“阿姐,这些人欺人太甚,我必须好好教训他们!”
“你要教训什么,你一个人,打他们两个?”
宁菱神情严肃。她来时自然也听到了那些话,但话又不是刀子,至少对她来说,只要不牵扯到家人,对于她的恶言,她都可以做到不在乎。
知道宁郃不会走,宁菱就强行拖他走,只是她忘了宁郃已经长大,以她的力气,推不动她了。
她只能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你现在也不听我的话了是吗?”
宁郃的气焰才终于消下去几分。他知道宁菱真的生气了。
周围都是人,宁菱只能压低了声音,但怒气可闻:
“你别忘了我们今日来这是有要事的,再者,若是与人打架生事被人揪了把柄,你科举开考怎么办?”
“快看,是那个妓子!”
人群里忽起一阵骚乱。
不知是人群谁喊了一句,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暂时放了嘴边的话,伸着脖子往四处寻去。
大牢方向缓缓行来了一辆囚车,囚车之上,站着一个衣着单薄、面色苍白如纸的女囚。
宁菱亦望着那个方向,正好与目光呆滞地投入人群的许心隔空对望。
找到她,许心似乎高兴了些,嘴角朝她扯出了一丝笑。
宁菱却是怎么也笑不起来,思绪万千中,她看着许心被囚车载到了刑场,而后两旁的狱卒谨慎万分地看着她一步步走下囚车。
刽子手已经准备就绪,那擦得锃亮的刀刃靠在其粗壮的肩膀上,令人心生寒意。
那原本沸腾的人群终于屏息,喧闹的街巷从来没有在白日这般宁静过。
眼前一幕惊人地相似。恍如去岁,父亲问斩的时刻。
“阿姐,要不你不看了,不要勉强自己。”
宁郃担忧地看着宁菱,她毫无血色的脸色在阴郁的连绵小雪中,显得整个人愈发破碎。
许心已经被人押到刑场后,跪在众人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那柱香。
还差一小截,便到时候了。
一阵风忽然吹来,加速了那香的燃尽,直到最后一截灰烬也陷进炉底。
监斩官收回目光,终于抽出了火签令。
“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