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湿意,像亓官微指尖刚触到的琴弦,凉得沁心。
她跪在晏府的青石板上,素色裙裾早已被雨水浸透,贴在单薄的肩头。檐下挂着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咚作响,倒像是在替堂上那人应着她未说出口的话。
“亓官小姐,”晏府的管家捧着盏冷茶,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暖意,“我家大人说了,亓官御史的案子是圣上亲批,他一个御史大夫,管不了。”
亓官微的指尖掐进掌心,渗出血珠混着雨水滴在地上。三日前,父亲亓官衡还在朝堂上弹劾户部尚书贪墨,转天就被人从家中搜出与敌国往来的密信,当夜便“畏罪自尽”在天牢里。
满朝文武都知道这是栽赃,却没人敢替亓官家说句话。父亲的门生故吏早已作鸟兽散,唯有她还记得,父亲临终前托人带话,让她去找晏清辞——那个以铁面无私闻名,却也以心思深沉著称的御史大夫。
“烦请管家再通禀一声,”她抬起头,雨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眼神却亮得惊人,“我有父亲临终前留下的东西,或许……与大人正在查的贪墨案有关。”
管家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近来朝堂暗流汹涌,户部尚书与三皇子走得极近,晏大人明着查贪墨,实则是在搜集三皇子结党营私的证据。他犹豫片刻,终是转身进了内堂。
亓官微望着朱漆大门上的铜环,想起幼时父亲教她弹琴的模样。那时父亲总说:“微儿,弹琴要懂藏锋,指尖力道太猛,弦易断;太轻,音又散。做人也一样。”
那时她不懂,直到父亲的棺椁从眼前抬过,她才明白,这大靖的朝堂,从来不是光凭一腔赤诚就能立足的。
“进来吧。”
清冷的声音从堂内传来,像碎冰落在玉盘上。亓官微深吸一口气,提着湿透的裙摆走进正厅。
晏清辞坐在紫檀木椅上,玄色常服上绣着暗纹,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眸光落在棋盘上,仿佛对跪在地上的人视而不见。
“亓官小姐说有东西要交予我?”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让亓官微莫名想起冬日结冰的湖面,看着平静,底下却深不可测。
亓官微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半块断裂的玉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个“衡”字,正是父亲的私印。
“这是父亲贴身之物,三日前突然断裂,他说……这玉佩能指认真凶。”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知道这话荒唐,可父亲绝不会骗我。”
晏清辞终于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双眼睛深邃如潭,仿佛能看穿人心。亓官微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却还是挺直了脊背——她是亓官衡的女儿,不能输了气势。
“你可知,拿着这半块玉佩来找我,等于把自己也卷进了这滩浑水?”晏清辞拿起玉佩,指尖摩挲着断裂处的纹路,“三皇子党羽遍布朝野,亓官家已经没了一个御史,不在乎再多一具尸首。”
亓官微的指尖一颤。她不是没想过后果,可父亲的冤屈不能不雪。她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蠢,是本分。”
“大人若怕惹祸上身,”她迎上晏清辞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带着韧劲,“大可将我交出去。但我相信父亲的判断,他说您是能查清真相的人,我便信。”
晏清辞的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将玉佩放回油布包,递还给亓官微:“这玉佩你先收好。三日后卯时,去城西的‘听竹轩’,找一个姓苏的掌柜。”
亓官微愣住了。她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一时竟忘了起身。
“怎么?”晏清辞挑眉,“不敢去?”
“不是。”亓官微连忙接过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只是……为何是听竹轩?”
“那里的琴,”晏清辞的目光落在她沾着泥水的指尖,“据说比宫里的还好。”
亓官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在雨中等待时,无意识地用指尖在石板上划着琴谱的指法。这个男人,竟连这点细节都注意到了。
她站起身,福了一礼:“多谢大人。”转身要走时,却被晏清辞叫住。
“雨大,”他指了指门边的伞,“带上吧。”
那是一把油纸伞,伞骨是紫竹做的,伞面上画着疏朗的竹影。亓官微握着伞柄,忽然觉得这冰冷的雨天里,似乎有了一丝暖意。
走出晏府时,雨势渐小。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巍峨的府邸,忽然想起坊间的传闻——晏清辞虽年轻,却已是朝堂上不可小觑的力量,连皇上都要让他三分。这样的人,为何要帮她?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晏清辞站在窗前,看着那抹素色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指尖轻轻敲击着窗棂。
“大人,”暗卫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要查亓官小姐的底细吗?”
晏清辞摇摇头,目光落在棋盘上那枚孤零零的白玉棋子上:“不必。亓官衡的女儿,若连这点胆识都没有,也不配拿着那半块玉佩了。”
他拿起黑子,落在棋盘的“天元”位,声音低沉:“通知苏掌柜,把听竹轩的那架‘焦尾’琴备好。”
暗卫应声退下。晏清辞望着窗外的雨,若有所思。亓官衡的案子看似简单,实则牵扯甚广。三皇子急于铲除异己,手段越发激进,这背后恐怕不止贪墨那么简单。
而亓官微,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御史之女,或许会成为打破僵局的一枚关键棋子。
三日后,卯时。
城西的听竹轩还笼罩在晨雾中,木质的牌匾上沾着露水,透着股清雅的气息。亓官微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终是推门走了进去。
店内空无一人,只有角落里的琴案上,放着一架古琴。琴身通体乌黑,正是传说中的“焦尾”琴——当年蔡邕所制,后来辗转流入大靖皇室,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亓官小姐,请用茶。”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老者端着茶盏从内堂走出,须发皆白,眼神却很清亮。
“您是苏掌柜?”亓官微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安定了些。
苏掌柜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晏大人说,小姐琴艺精湛,想请您帮个忙。”
亓官微有些疑惑:“什么忙?”
“三日后是户部尚书的寿宴,”苏掌柜的声音压得很低,“他府中有个歌姬,弹得一手好琴,是三皇子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晏大人想让您……取而代之。”
亓官微手中的茶杯猛地一晃,茶水溅在衣袖上。她没想到晏清辞竟会让她做这种事——深入虎穴,当一个卧底。
“我……”她想说自己从未学过那些魅惑的技艺,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想起父亲的尸首,想起那些落井下石的人,咬了咬牙,“我需要知道什么?”
苏掌柜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那歌姬名叫‘伶仃’,左手无名指有一道疤痕。您只需在寿宴上弹一首《广陵散》,自然会有人接应您。”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香囊,“这里面是迷药,关键时刻能用得上。”
亓官微接过香囊,指尖触到里面硬物的轮廓,像是一枚银针。她忽然明白,晏清辞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轻轻松松地查案。
“晏大人还说,”苏掌柜补充道,“若您觉得为难,现在可以走。他会另想办法。”
亓官微握紧香囊,摇了摇头。她走到琴案前,指尖抚过焦尾琴的琴弦。琴音清越,带着股不屈的傲气,像极了父亲当年弹劾权贵时的样子。
“我去。”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但我有一个条件。”
“您说。”
“我要知道父亲案的所有细节,”亓官微的目光落在琴弦上,“包括那些晏大人不方便让外人知道的。”
苏掌柜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可以。但您要答应,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能冲动。”
亓官微深吸一口气,坐在琴凳上。指尖拨动琴弦,《广陵散》的调子在晨雾中响起,时而激昂,时而悲愤,像在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苏掌柜站在一旁静静听着,忽然觉得,这个看似柔弱的亓官小姐,骨子里藏着的韧劲,或许比那焦尾琴的琴弦还要坚硬。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晏府书房里,晏清辞正透过密道传来的琴声,听着那激昂的旋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大人,”暗卫再次出现,“三皇子那边有动静,似乎在查亓官小姐的下落。”
晏清辞放下手中的棋子,眼神变得锐利:“让苏掌柜加快速度,务必在寿宴前让亓官微熟悉所有流程。另外,把亓官家的旧部都盯紧了,别让他们坏了大事。”
“是。”
暗卫退下后,晏清辞走到窗边,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这场棋局才刚刚开始,亓官微这枚棋子,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连他也说不准。
但他知道,亓官衡的死,绝不是结束。那半块断裂的玉佩,藏着的或许不只是贪墨案的真相,还有足以动摇大靖根基的秘密。
而他,必须找到那个秘密。哪怕代价是将一个无辜的女子推向风口浪尖。
亓官微在听竹轩待了三日。苏掌柜请来了教坊司的老人,教她步态、妆容,还有那些看似妩媚实则暗藏玄机的琴技。
她学得很快,仿佛天生就该吃这碗饭。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指尖划过琴弦时,她总会想起父亲的脸。那个一生清正的御史,若知道自己的女儿要靠逢迎献媚来为他翻案,不知会是何种心情。
“别想太多。”苏掌柜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件水红色的舞衣,“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亓官御史在天有灵,会明白你的苦心。”
亓官微接过舞衣,指尖触到冰凉的丝线,忽然想起晏清辞那双深邃的眼睛。那个男人,从一开始就看穿了她的软肋,却又恰到好处地给了她不得不往前走的理由。
这样的人,究竟是敌是友?
她不知道,也没时间去想。因为三日后的寿宴,已经近在眼前。
寿宴当晚,户部尚书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亓官微穿着水红色的舞衣,站在偏厅的角落里,看着那些觥筹交错的官员,只觉得像一场荒诞的闹剧。
“你就是新来的那个歌姬?”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带着审视,“等会儿好好表现,若是能讨得三皇子殿下欢心,少不了你的好处。”
亓官微低下头,掩去眼中的厌恶,声音柔得像水:“是,奴家知道了。”
她按照苏掌柜的嘱咐,故意在路过主桌时,“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侍女,手中的酒盏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大胆!”户部尚书正要发作,却被三皇子拦住。
三皇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亓官微,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抬起头来。”
亓官微缓缓抬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羞怯。她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最能勾起男人的保护欲。
“这是谁家的姑娘?”三皇子问道。
户部尚书连忙笑道:“是下官新纳的歌姬,名叫伶仃,弹得一手好琴。”
“哦?”三皇子挑眉,“那正好,本王今日倒想听听。”
亓官微心中一紧,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她走到早已备好的琴案前,深吸一口气,指尖落在琴弦上。
《广陵散》的调子在喧闹的宴会厅中响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那琴声时而如金戈铁马,时而如泣如诉,听得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三皇子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他身边的一个谋士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亓官微。
亓官微假装没有察觉,继续弹奏着。她的指尖飞快地在琴弦上跳跃,汗水浸湿了后背的舞衣。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恐怕已经暴露了。
就在这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晏清辞穿着一身锦袍,正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的瞬间,亓官微的心莫名一安。她忽然想起苏掌柜的话:“弹到最**时,自然会有人接应。”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猛地加重力道,琴弦发出一声尖锐的响声,仿佛断裂一般。与此同时,宴会厅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不好了!着火了!”
宾客们顿时乱作一团,纷纷涌向门口。三皇子脸色大变,起身就要离开,却被晏清辞拦住。
“三殿下,”晏清辞的声音带着笑意,“不过是场小火灾,何必惊慌?倒是这位伶仃姑娘的琴,本就还没听够呢。”
三皇子看着晏清辞眼中的深意,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变得铁青。
混乱中,亓官微感觉有人拉了她一把。她回头一看,是苏掌柜安排的人。
“快走!”那人低声道,拉着她往偏门跑去。
路过花园时,亓官微回头望了一眼宴会厅的方向。晏清辞还站在那里,与三皇子对峙着,月光洒在他身上,竟有种说不出的孤高清绝。
她不知道,这场由她而起的混乱,将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她只知道,从今夜起,她再也不是那个只会弹琴的亓官微了。
她的玉,已经碎了。从今往后,她要在这破碎的玉片上,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而这条路的尽头,是父亲的清白,还是更深的深渊?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