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集贤书肆后院。
谢昭将《山海异闻录》书稿整理好,轻轻舒了一口气。连着几日赶稿,手腕都酸软了,好在最后三章终于完成。
“把这几章拿去墨香阁给王掌柜吧,叫他别再日日催了。”
芍药接过书稿,抿嘴笑:“如今满长安都传‘宁误描眉,不误山海’。上回我去送稿,王掌柜说他家门槛都要被催更的客人踏平了,若再不见新章,怕是要有人来砸招牌啦!”
谢昭揉着手腕,她写话本时特意在紧要处戛然而止,这‘欲擒故纵’的手段,可是让众书迷抓心挠肝,又爱又恨。
但自己的书肆没有刻坊,先前要印《山海异闻录》,便寻了墨香阁王掌柜合作。
她卖自己写的话本,原是一时兴起,谁知不出一个月,《山海异闻录》竟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京城。
只是好景不长。
那日她入玉华宫觐见太后,晨起理妆时,心心念念想着稍后要去找崔延,竟忘了用脂粉遮住颈上的凤羽胎记。
太后盯着她看了好久,不出几日,宫中便传来懿旨,说她八字与太后相合,封她为“玉漱真人”,命她为太后抄经祈福。
幸而太后体恤,允许她在自家书肆中抄经,她除了抄经,还得赶稿,时常累得手腕发酸。
今日总算能暂时松快片刻。
武婢墨竹百无聊赖地蹲在树杈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柳叶,院墙外那棵可怜的老柳树,已被她薅得半秃。
这丫头自打跟着她以来,何曾受过这等束手束脚的憋闷?
“今日不写了,”谢昭起身,“附近不是有条河么?咱们去河里玩。”
墨竹眼睛一亮,利落地从树上一跃而下,两人一路小跑着往河边去。
谢昭脱了鞋袜下河,河水没过膝盖,凉丝丝的,她心想着要抓几条鱼,等会儿给崔延尝尝鲜。
捡了几根枯枝,又薅把青藤,三下两下编成个篱笆状的鱼笼,往河湾浅处一扎。“把鱼往这儿赶,保管能逮着肥的。”
墨竹性子急,一见鱼影就咋咋呼呼扑腾,反倒惊得鱼群四散。
谢昭连连跳脚:“慢点儿!你这是捉鱼还是赶贼啊!”
“你们是哪来的野丫头?在这大呼小叫,扰了我们的雅兴!”一个锦袍郎君蹚着水过来兴师问罪,不由分说指着墨竹鼻子,唾沫星子溅了人家一脸。
哪来的纨绔?!谢昭一把将墨竹护到身后,扬声道:“你又是哪来的狂徒?这河是你家开的不成?”
卢湛闻声望去,顿时怔住——
只见这少女一身鹅黄裙裾,肌肤被水光映得如玉生辉,眉眼盈盈,竟是绝色。
他满腔火气顿时消了大半,眼珠子粘在谢昭脸上转不动,暗自盘算如何邀她去同饮,好叫朋友们瞧瞧自己这番艳遇。
墨竹已经放弃赶鱼,在一边翻石头抓螃蟹,见卢湛盯着自家娘子不放,抡起块石头“噗通”砸在他脚边,水花哗地溅了他满身。
卢湛损了仪表,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噌”地冒上来,指着墨竹的手直抖:“你没长眼吗!”
墨竹慢悠悠拍掉手上泥渍:“方才被个蠢货晃了眼,竟蓦地瞎了。”
卢湛气得脸色发青,弯腰也要搬石头,却不妨墨竹身形一晃,不知怎的绊了他一腿——
“扑通”一声,他结结实实跌坐水中,活像一只落汤鸡。
谢昭看得直乐,捡起颗小石子,往水面一弹,水花精准溅在他脸上:“这河底的泥,倒与郎君很配呢。”
树荫下众人见卢湛迟迟不归,渐渐坐不住了:“他人呢?别是叫水冲走了罢?”
裴度闲闲端着酒盏:“他呀,要么是和人吵忘了时辰,要么便是遇上了能勾走魂的美人。”
众人一发大笑,又等了两盏茶的功夫,仍不见卢湛踪影。裴度只得起身:“我去看看,别真让这夯货惹出什么事。”
他脱了鞋袜踩进河里,不出多远便失笑——卢湛正瘫坐河心,发髻散乱如鸡窝。
“你这是闹的哪出?”裴度伸手去拉,刚拽起直骂娘的卢湛,抬眼却撞见岸边的谢昭。
安西大都护谢崧的千金?一年前龟兹驻地众惊鸿一瞥,她竟已回了长安?
卢湛站起来,还在和墨竹对吵。
裴度揣测,定是他先出言不逊惹到了人家,只是见谢昭望着自己的眼神全然陌生,倒像是从未见过。
便故意板起脸,叉手道:“这位娘子,我这朋友纵有不是,却只是一人,你们这边二位联手,他被推入河中湿了衣袍,是不是应该给个说法?”
墨竹当即撸袖子:“那他一人,我也一人!不服咱们再较量较量!”
卢湛被她吓得缩到裴度身后,嘴上嘟囔:“野丫头!赔我的云锦袍子!这可是吴郡新进的料子。”
谢昭哪里肯认,下巴一扬:“分明是这位郎君先闯来惊了我们的鱼!”
她指向岸边鱼栏,“方才好几条大鱼都要入笼了,被他一吓全跑光!我们还没找他赔鱼呢!”
裴度眼底兴味更浓:“这有何难?”
他竟返身取来弓箭,搭弦发矢,“嗖嗖”几声锐响,箭簇破水而入,片刻便挑回几条尺长肥鱼,尾鳍还在扑腾。
墨竹悄声贴近谢昭耳畔:“娘子,这是硬茬,我打不过。”
谢昭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她自幼在龟兹驻地长大,自然看出这人握弓的姿态沉稳如磐,绝非寻常世家子弟的花架子。
野外的鱼游得飞快,箭射进水里又有极大阻力,此人竟能箭无虚发,这份专注力、眼力,还有手劲、准头,必是高手中的高手。
裴度目光掠过她湿透的裙角,轻笑:“鱼已赔给娘子。我这朋友的衣裳,又当如何?”
谢昭无语,这人看着也是世家子,这点口角,还非逼着自己赔衣裳不成?真是小气!
卢湛倒是先急了,赶紧摆手:“不必不必!一件衣裳罢了,怎好让小娘子赔!”
又偷瞄谢昭侧脸,语气软了三分,“娘子若得空,不如去树下同饮一杯......”
谢昭心内暗笑,你倒真会递梯子,我正愁脱不了身呢!徉怒看向串在箭上的鱼:“我原是要捉活鱼养着解闷的,郎君全射穿了,还怎么养?”
她顺势后退半步,“既然你这朋友都不计较了,我们便先告辞了。”
墨竹赶紧拎起那几条鱼,二人转身便走。
卢湛望着美人背影跺脚,扭头埋怨裴度:“多好看的小娘子啊,你偏要咄咄逼人!这下倒好,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我还一句都没问呢!”
裴度却恍若未闻,只望着那抹渐远的身影,唇角无声一勾。她回了长安,以后能见的日子多着呢!
谢昭美美地喝了鱼汤,暖意融融,接着埋头校稿。
崔延大步跨入后院,一把抽走她怀里的书稿,翻了几页,语气酸溜溜的,“原来就是为这些劳什子冷落我?我说这些时日怎么连个影儿都见不着!”
“本打算忙过这几日,就去找你的。”谢昭赶忙哄他。
崔延却佯装恼怒:“在龟兹的时候,不知是谁醉了酒,说我像她养过的海东青,又傲气又黏人,回了长安倒好,对人家三日不见,四日不理的!”
谢昭心中好笑,他是存心要听几句软话才肯罢休。
“好哥哥,且饶我这一回吧!”
这声 “好哥哥” 叫得崔延心内酥痒,连骨头都轻了三分。
“这是哪本闲书上学来的浑话?再唤一声,今日便饶了你。”
谢昭站起来,慢慢走近他:“你把眼睛闭上。”
她的气息越来越近,崔延屏住呼吸,乖乖闭上了眼,这一宗儿,他可是盼了好久了!
可半晌都没有动静,他忍不住睁眼,却见谢昭正捂着嘴偷笑——
“昭昭!”又被她耍了!一股热意冲上耳根,也不知是窘还是恼。
“皇后已经应允了,她会在圣人面前为我们请婚。”
作为皇后胞弟,他若求娶谢昭,只需进宫求天家赐婚,比旁人少了许多波折。
这桩事,他越想越觉得前程似锦。横竖过不久她就要嫁入崔家,到时看她还怎么躲,那点子懊恼便化成了胸有成竹的笃定。
谢昭坐回椅中,口是心非道:“谁说要嫁你了?如今我在书肆不知多自在,才不要跳进你们崔家的高门大院。”
崔延心头爱极,温声道:"嫁给我有什么不好?往后,你想写多少奇谈怪论都成,就算要把崔家改成说书场,也全凭卿意。”
如今他任羽林军中郎将,到了晚间儿总不得空,与谢昭闹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去。
谢昭又拿起账本,看了一会心里便直犯嘀咕——当时刻书时,跟墨香阁王掌柜约定了,刻成后两家一起售卖,集贤书肆取四分利,墨香阁拿六分利。
可谁也没料到,《山海异闻录》眼下卖得远超预期。若还按当初定的四分利,自己未免太亏了。
不行!今晚得去找一下王掌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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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鱼已赔给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