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年就是黎越训的生辰,他照往年时在自己宫中设宴。
来人都是同他交好,或是想巴结上他寻得庇护的。他们皇帝治理有方,今年又是个丰年,年礼丰厚,诸侍都得了赏,自然心情大好,一个个光彩照人,进门就是满口甜言蜜语恭维着寿星。
左一句“兰台今日这身衣服真是漂亮”,右一句“兰台真是驻颜有方,可有什么秘籍?”
后面这话一落地,殿中空气都凝滞了,黎越训得体的微笑险些维持不住,其他人也悄悄别过脸去,心里暗自唾弃世上竟有如此愚笨之人。
黎越训的年纪本就是痛点,但再如何略长几岁,他如今也还正当年华,自是青春貌美。
何况黎越训现在正处在失宠的尴尬状态,这话乍闻好似在讽刺他已经年老,色衰而爱弛,简直直戳他肺管子。
在场的皆是他的追随者,都不大愿意在此刻冒头,怕话说不好又引得黎越训不快,唯一能说上话的秦皇贵妃今年也没到场,大抵是因先前无心截宠的事尴尬。
最后还是黎越训自己先打破的僵局,摆手叫众人入席,扯开话题,重新聊起了京中最近流行的妆面。
没什么心眼儿的李选侍问道:“陛下今日会来吗?”
一旁在黎越训跟前最得脸的陆氏忙接话:“陛下定然不会忘记今日是兰台的寿辰,想来是忙于政务脱不开身呢。”
黎越训脸上仍挂笑:“陛下政务繁忙也实属正常。”
话虽如此,但他眉目间难掩郁色,心底失落。
去年情浓时皇帝还搂着他畅想未来,许诺要给他晋位,结果新年不曾听皇帝有大封六宫的意思,自己过生辰更是连皇帝的影儿都见不着了,叫他空吃了张饼子给自己骗了个饱,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席间谈笑风生,气氛和乐,只是黎越训总忍不住分心,三不五时的瞥一眼窗边门外,许是盼着御驾的到来,哪还有从前时何种境遇都八方不乱的风度。
只可惜皇帝好像真把他给忘了个彻底。宴饮过后,便早早散了。
黎越训被哄着饮多了甜酒,后知后觉地才感到发昏,但他却难得不体谅,不听宫人劝说,执意要去院子里赏花。
他是醉糊涂了,大雪纷飞的天里,合欢殿里只有春日开花的合欢,上哪去赏,现在只能对着光秃秃的枝杈发呆。
黎越训呆呆出神了一会儿,道:“我忘了,陛下不在这里。这里没春天,怎么会开花呢?”
他意识混沌,说话颠三倒四,侍从听不懂,只能附和着,上前给他拢好披风,糊弄道:“是呀,主子,冬天只有御花园的梅花和兰林殿的竹林呢,今儿天寒,卑侍先扶您回宫歇着,明日去赏,可好?”
醉酒中的黎越训却格外执拗,终于能说动他不站在冷风里挨冻了,却是又要往御花园去散心,劝多了他还隐隐有要发脾气的意思,侍从不敢再多话,只好顺着他的意。
虽连着下了多日大雪,但梅园中每日都有宫人打扫侍弄,阶上落雪扫得干净,侍从左右围拢仔细搀着,不怕脚步踉跄的黎越训滑倒。
清冽的花香扑鼻,黎越训也被吹得神思清明了些,闲散漫步,见有开得旺盛的,便抬手想折一枝带回去插瓶,殷庄曜好风雅之事,他也就跟着养成了习惯。
挑拣了几枝看得顺眼的,黎越训这才心满意足,又吹久了风,觉得有些头疼,便打算带人回宫了。
行至半道,侍从却听似乎有人交谈声,瞧着像是皇帝,他怕主子此刻不宜面圣,便想哄黎越训换道走。
却不想黎越训对皇帝有关的事同样敏感,已经有所察觉,执意往声音来源方向去了。他很是惊喜,不想能意外在此处见到心心念念的陛下。
真到了眼前,却见皇帝身边还跟随着一男儿家,正巧笑嫣然,抚过鬓间的簪花。待黎越训向皇帝见礼后,也乖巧回礼:“兰台哥哥安好。”
少有人会这般肉麻称呼黎越训,不是最能发嗲卖痴的新宠何氏又是谁?
黎越训有点牙酸,但还是温柔笑道:“小侍扰了陛下赏花的兴致了,还望陛下和何承修见谅。”
殷庄曜仍是含情脉脉地望着何氏,轻笑调侃道:“宸兰台这道歉可不诚心,可叫错了,该称何御礼了。”
黎越训又是一僵,心中五味杂陈,但还是强颜欢笑应道:“陛下教训的是,恭喜御礼——只是这样大的喜事,御礼怎的还瞒着,小侍与御礼同住一宫,竟不曾听闻。”
殷庄曜神色柔和,只是一句戏言,哪会真同他计较,温声宽慰:“是今儿才晋的位份,晓谕六宫的旨意还没到,宸兰台来巧了,可是第一个得知的。”
黎越训面上几乎血色尽失,心凉了个彻底。皇帝哪是他挽尊般自我安慰的“政务繁忙”,是忙着逗弄新宠。
自己人没落着,名位也没得手,还上赶着到皇帝和她的新宠跟前自取其辱,好像被当众掌掴了一记耳光,羞臊得他恨不能即刻下地狱。
听着皇帝在新宠面前疏离地称呼自己的封号,更是叫黎越训心里刺痛。皇帝赐予他的特别恩赏,也是限定时节的繁花盛景,过时不候。
他低头尽力克制自己不要溢出眼泪,在皇帝面前不好收场,开口仍是体贴大方道:“小侍就不打扰陛下了,小侍告退。”
殷庄曜颔首,没再挽留,只交待黎越训贴身侍奉的宫人一句:“照顾好你们主子。”
黎越训心怀希冀地抬头,入目是一双璧人立于梅林中谈笑赏花,举止亲昵,没有多余的一个眼神分给他这个局外人。
他几乎是失魂落魄地游回合欢殿去,将花枝随意插瓶摆回案几后,便更换寝衣窝到了榻上,手上攥着本常翻阅到卷边的棋谱,心却早不知飘到了何处。
侍从端来一碗早已在火上煨着的姜汤,劝他用下驱驱寒气再歇下,免得带了病气。
室内炭火烧得暖融融的,却捂不热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