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出生在冬月里,那日的风雪很大,直叫人骨头缝里发寒。
殷庄曜在偏殿里来回踱步,屋里炭火噼啪烧得旺,灼得她愈发心焦,众人皆静默垂首侍立一旁,无人敢上前。
步氏无心安慰皇帝,但他自诩后宫之主,却又不能真不理事,否则若哪日皇帝一个不高兴事后追究起来,无论是皇帝本人还是太后那里都不好交代。他眼珠一转,瞥向身侧的黎越训,后者正敛眉垂眸静思。他抬眼扫向已经走到远处的皇帝,轻咳一声。
黎越训也很知趣,立刻意识到这是在点他,乖觉应和,等待皇后的指示。他虽然同皇后相看两厌,但两人又意外地保持了应有的默契。况且皇后要维护贤名,黎越训不能叫皇帝觉得他不懂事,交恶并不好搬到台面上,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
步氏想法很简单,就安排黎越训去劝,要是触皇帝霉头了还有他顶在前面受责,自己不沾身,若做得好了也是他这皇后管教有方。
这两人的眉眼官司没叫忧心忡忡的皇帝发觉,她此时正凝望着窗外的飞雪出神。
黎越训虽猜不准皇后的打算,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可不是一桩好差事,不过他又哪敢公然忤逆,只得应下。
殷庄曜觉察到背后窃窃之声回身,只见黎越训脚步轻缓,走到了离她三步远处,秀眉微蹙,饱含忧色,十分惹人怜,见有人与她同忧,她面上流露出两分满意之色,但瞬息又重新被沉郁取代。
黎越训张口欲言,却又略作迟疑,似是斟酌用词后才又开口,难掩泣音,颤声道:“陛下,小侍素与皇贵妃交好,今日见他受苦,实在心有不忍。”
“小侍自知逾矩,但仍求皇上开恩,让小侍进去探视一二。御医虽言说皇贵妃身子康健,可到底是她们一面之词,生死攸关之事,须得亲眼见着皇贵妃的情形,小侍才好心安。”
他伏地求情,说到动情之处,再抬头时已是满含泪眼,殷庄曜也不由动容,这字字句句都说进了她心坎里,替她说了她心中所想。
她只凝眉冷视了黎越训一眼,步皇后等人觑着皇帝的神色,已经做好了跪地请罪的准备,不想皇帝一拂袖,侧过身去不再看他,叹声道:“罢了,你也是为情乱志,朕准了就是。”
黎越训适时表现出面露喜色,谢恩匆匆起身奔向产房。
他在里面留了许久,久到殷庄曜都禁不住开始胡思乱想是否真的出现了危机状况。终于在破晓时分,沉闷的宫室里发出一声婴儿的啼哭。
抵挡不住倦意的,已然陷入睡梦中的殷庄曜是被宫人的报喜声唤醒的,她昨夜不肯离去,执意守在皇贵妃宫中陪产,困了也是和衣而眠,听到平安生产的消息后即刻便前去看望。
门自内而开,怀中搂着包被走出来的却是黎越训。殷庄曜殷切的目光和黎越训温柔似水的笑意撞了个满怀,他此时也忘了规矩,先一步伶俐道喜:“陛下万安,皇贵妃和小皇子父子平安,恭喜陛下喜得麟儿。”
殷庄曜立在下一个台阶,如此两人身量恰好相当,共同低头凝望着小娃娃时,晨曦第一束光恰好落下,映得画面分外安宁祥和,仿佛真正温馨的一家三口。
三皇子虽小,但已经能瞧出她生得十分肖父,将来必然是个丰神俊朗的风流女子。只是哭声孱弱得像幼猫叫唤,御医说,三皇子似有先天不足之症,需日后仔细将养调理。
殷庄曜捏了捏她软绵绵的攥不紧自己手指的小手,这样一副生来病弱的身子,就算能养成,也恐难成才。但殷庄曜丝毫没有厌弃之色,反倒眉眼弯弯,已经有了主意,当场为才刚落地的三皇子赐名君康。
意思直白浅显又饱含慈母深情,只盼孩儿平安健康。
“君康。”
秦嘉修呢喃叫着小皇子的名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生产后便疲惫睡去了,取名时的场景还是后面宫人复述给他听的。给自己儿子取名,却是和另一位夫侍敲定的,尽管皇帝乐意如何都是她的自由,但他多少还是有些介怀。
不过看着孩子对他傻笑,他那点小心思立刻又飞到了九霄云外去,再顾不得其他。
秦嘉修这里岁月静好,羡煞旁人的黎越训却没那么好过了。
那日生产凶险实在有些惊着他了,从前他未曾亲历,就算在外面听着动静,知道不易,却也料想不到会是这般骇人。黎越训没和旁人提及过,自己却是连着做了几日噩梦,就连想尽早诞下子嗣的心都给浇灭了两分。
但在宫里,可由不得他不争。
皇帝对这个病殃殃的三皇子的宠爱实在叫人眼热。且不说满月礼是如何盛大,就为着她尚在牙牙学语的年纪便破例加封王衔,已经叫朝堂吵翻天了去,可皇帝仍一意孤行,力排众议,要给自己的爱子殊荣。
这事不仅在前朝炸了锅,后宫里也是流言纷纷,甚至有人谣传皇帝是有要立太子的心思了,子凭父贵,也不是没有可能,皇帝自己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不过也有人说这是不打算立三皇子,才要大加封赏恩荣。毕竟皇贵妃膝下可不止一个儿子,指不定将来还要再添上好几个,难不成个个都立太子去。
恰逢步氏病了些时日,无人治理流言,自然也传到了常四处走动的黎越训耳朵里。
黎越训犹记当年选秀之时,殷庄曜对乱传闲话的宫人雷霆震怒,当即向皇帝禀明此事。
殷庄曜彼时正在琢磨一盘残棋,见黎越训前来,欢喜拉他坐下与自己对弈。
他学下棋还是师从殷庄曜本人,不出她所料,黎越训嘴巴伶俐,头脑果真也聪颖过人。后面她忙着政事,很少再有时间和耐心教导,但黎越训自己讨来了棋谱琢磨,现在棋艺不说精湛,也能陪她玩得有来有回了。
两人都非精于此道,只是闲时消遣,因而下棋时并不多专注,还聊着方才之事。
黎越训一五一十复述了他所听闻的流言,殷庄曜眼神仍紧盯棋局,捻起棋子,思考良久落下一子,破了困局,她这才又笑起,随口问道:“越儿如何看呢?”
黎越训乖巧道:“事涉朝政,小侍不敢妄言。”
殷庄曜似乎对他这个答案很是满意,微微一笑,便带过了,又说起另一事。
君宏的生父又有了身孕,虽然殷庄曜对他无甚感情,但谁会和儿子过不去。谁生的又能有多重要,总之都是她殷庄曜的血脉。
当然,如果怀孕的是步氏,那就另当别论了。
殷庄曜牵过已经甘拜下风认输了的黎越训的手,握着他柔软的小手,执子落在了关键一处,棋局再度被盘活,迎着黎越训崇敬且充满爱意的目光,她又笑道:“我想着,待这一子生下,若是儿子,便交由你抚养,记在你名下,无论如何,朕要为你早做打算才是。”
黎越训没琢磨明白这个“早做打算”是何深意,但无论如何,白捡一个皇子,那便是天大的美事。
皇帝对他如此偏宠,也是天大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