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对于做秦瑛妃的儿子这件事,殷庄曜其实是有短暂的不情愿的。
这个年纪的殷庄曜虽然还不太懂什么叫“风尘之地”,但也知晓瑛贵妃出身极其卑贱,论起来,比她生父还不如。
奈何殷庄曜这位出身低贱的养父远比她那尸骨都该化成泥了的生父天生命好,叫皇帝看中赎了身脱离苦海不说,还一朝翻身做了贵人。
自打入宫后恩宠长盛不衰,母皇当真够疼爱他,甚至都不顾祖宗立法,能将个既无家世又不曾生养于社稷有功的贱侍推到贵妃的尊位。当真不怕她一走后,这三两重的骨头根本经不住,风一吹,他就该从高处跌下摔个粉碎。
不过到今天她做了这贱侍的儿子时她便懂了,母皇像是被鬼迷了心窍,真是够顾惜他的。自己正当壮年,便未雨绸缪为自己年轻的新宠铺好了将来的青云路。
殷庄曜心里再怎么百转千回,拿到台面上的也只能是一句:“儿臣领旨,谢主隆恩。”
贵妃却像是真的欢喜,牵过她问了些闲话,又发嗲央着皇上今儿到他宫里陪他和孩子用晚膳。
殷庄曜感到惊诧,日理万机的母皇竟然也同意了。
不得不承认,殷庄曜起先的确既享受贵妃父的庇护,又难以抑制地轻视他这般出身,心里还有些隐秘的忌恨——凭什么自己出身高贵,到头来还要指着一个贱人过活。
都是她生父不争气,没为她挣得个好前程便罢了,还连累她一并受辱。
不过跟在贵妃身边久了,贵妃父许是早料想过自己不能生育,把殷庄曜这个养子当自己眼珠子一样宝贝。人心都是肉长的,况且殷庄曜到底也只是个小孩子,在贵妃父日日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毫无保留的偏私袒护下,她也渐渐软化了一身尖刺,开始依赖这位养父。
祖宗保佑,不知是她凭了贵妃父的势,还是贵妃父沾了她的光,中宫多年无所出,想来是她前面的皇姐们又资质平庸,储君之位最后竟是落在了她头上。从前人人都不看好她殷庄曜,可偏偏她最争气。
册封旨意下来时贵妃父深深叩拜,满宫高呼谢主隆恩,震得她心神都有些发颤。
等宣旨官走后她才发现贵妃额头都磕红了,她莫名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贵妃父还跪着,她不太敢起身,但又想扶他,心里头正天人交战的时候,贵妃已然将人统统打发出去,只说要嘱咐太子两句。
太子。
她听到这个称呼时心跳如擂鼓,偷偷隔着袍袖拧了自己一把,痛得她立刻眼冒泪花,这竟真不是一场幻梦。她殷庄曜未来将是脚下这片土地的主宰,万民皆向她臣服!
正沉浸在自己的激情澎湃中的殷庄曜,忽的被拢入贵妃父带着茉莉香粉味的怀抱里。他一言不发,眼泪却汹涌。
殷庄曜不知他是在哭自己命好捡了个太子儿子,还是哭她估摸着要大限将至的母皇——宫里头私下都悄悄这么传。她又不是御医,哪看得出人有几年活头。
不过现在于殷庄曜而言这也不重要了,反正母皇已然立储,国本不会轻易动摇,她只待来日便是。她虽然尚且不能理解皇帝肩负着怎样的责任重担,但已经深知这一定是个顶好的去处,不然怎么大家都要抢破头去争呢?
外面的秋风卷起,皇帝也如枯叶般已然几近凋零。皇帝这场病来得急,人躺在紫宸殿里一日日消沉下去,心思却仍跟明镜似的,趁着自己难得清醒时便开始着手安排事宜,从选立太子到托孤大臣,不过三日。
贵妃如今荣升储君之父,自然得更殷勤,殷庄曜也忙着功课,二人各自奔波,竟是许久没有见面。
再见时年关将近,殷庄曜记忆里这个时候的贵妃父总是毛绒绒的,他的脸圆圆的,眼睛大而明亮,面色也是被滋养出的健康红润,笑起来还是小男儿情态,很是明艳可爱,不怪母皇那般喜欢。
可如今的贵妃形容憔悴,眼窝深陷,下巴尖得像廊檐下的冰锥,白惨惨一张脸,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不知情的还以为病倒在紫宸殿里起不来身的是他。他仍披着裘衣,环抱着她的手却像刚从冰窖里拔出的,身子抖得也如风中残叶,眼泪扑簌簌落,她感觉到冰冷的泪水已经蹭上了自己的脸颊,冻得她一激灵,往日最心细的父妃却似无所觉般,仍不肯撒手。
殷庄曜感到茫然,她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如果是母皇的话,她终究没等到来年。现下大行皇帝梓宫都已经葬入帝陵小半月了,他现在哭坟也太迟了些。
还不等她琢磨太久,就有人为她揭晓答案了。
宫门大开,皇后领着一干人浩浩荡荡入内——登基大典尚未举行,要等来年册封后才可正式称步氏为太后。殷庄曜被贵妃搂得太紧,她只能唤了声“父后”,且当做见礼了。
虽无正式名分,但阖宫上下都已自觉改口称殷庄曜为皇上,步氏也不例外。他逆光而立,面上端着一副慈和模样:“皇上,哀家是奉先帝遗诏而来。”
殷庄曜清楚感觉到,在听到这句话时父妃明显抖得更厉害了。她定睛一瞧,步氏身后侍从手上的托盘里果然盛着老三样:白绫、匕首、毒酒。
“诏书何在?”她虽年幼,但态度冷静从容,丝毫不怯,安抚性地拍了拍父妃的后背,便转头直视着步氏的眼睛。
殉葬一事并非伪作。殷庄曜攥紧诏书,细细看过,忽地如暴怒发狂的雌狮,猛地将诏书掷出去,喝道:“谁敢!”
步氏不为所动,仍维持着平静的笑意:“皇上,这是先帝的遗命。孝道所至,您还是请秦氏接旨吧。”
从前殷庄曜与姊妹发生冲突,总有贵妃偏袒,她便以为他是个刚烈性子,现下她才明白,贵妃父也同她生父一般,是个软弱好欺的,只是以往有母皇给他做仰仗,他才立得起来。
现在贵妃的依仗想要他的命,而殷庄曜头顶又被一个“孝”字压住了。
贵妃父冷飕飕的指尖摸上她的脸颊,乞求地望向皇后,泪眼涟涟道:“殿下,贱侍一命都是先帝给的,死不足惜,只是…只是皇儿还小……”后面的话在对上皇后的眼神后,他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也不再争辩,抓紧了还没愣过神的殷庄曜的手,语气急切地叮嘱道:“好孩儿,往后你要照顾好自己,饮食规律,夏日也切不可多贪食冷物,该休息时便好好休息,别累坏了身子……夜里少看些书,熬坏了眼睛……”
这便是在同她做最后的告别了。殷庄曜一时只觉得身体里的血都被烧得滚烫,直往脑袋上涌。她都是天底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人了,竟然还会有身不由己的事,留不住想留的人。只要别人一声令下,她又要被人牵着鼻子走。
他们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她这个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