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要问殷都少女们三月什么最好,她们多半又是回答:城东的花,南桥的柳,碧轩阁的首饰和锦云坊的新料子。
但若是问今年三月,皆无一不羞红了脸地异口同声—城南的澹台先生。
澹台先生何许人也?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三月前,殷都以文会友,大家齐聚的澹台宴上,素绢屏前,俊逸青年提笔挥毫,一篇雪赋惊艳四座。适时湖上大雪纷飞,那人却了事拂衣,戴雪而去。
文采斐然,风骨傲人的青年才俊,一夜间便成了少女们的梦中俏郎君。
离枝河上,篷船随波轻轻晃。此刻,俏郎君沈临品着茶,正坐船内看风景。
出发前夜,他和死士换了身份,自己服下易容丹,跟着随行车队来到乾州。替身身形本就与他七分相似,加上数年来日积月累的模仿,人皮面具一戴俨然仿了个十成十。
谁也想不到,质子车里坐的是个冒牌货。
真正的四殿下早已容貌大改,摇身一变成了殷都闻名一时的澹台先生。
沈临放下茶盏,案几上新茶清香弥漫,红底烫金的帖子稳稳躺在案间,龙飞凤舞书着“春日宴”三字。
对面余姚闲散而坐,好不自在。他敲了敲那张礼帖,笑眯眯道:“澹台先生果真是大人物,这才几日?又是程祭酒邀约又是礼部送帖,怪不得殷都姑娘们芳心暗许呢。我可听说,善袖坊头牌都非你不嫁呢。真真是妾有情郎无意啊……”
“可怜某人郎有情妾无意,倒是我的过错了。”沈临回怼。
“别了,君子不夺人所好。”余姚摇摇折扇,喝了口茶,“话说,邬野今天没跟着你?”
“怎么?念的紧了?”沈临不徐不慢反问道。
“谁会想根木头。”余姚小声嘀咕,摆摆手,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瞅着两岸风光懒洋洋地提高了音量,“别说,这烟柳看着倒还真不错。”
沈临浅抿一口清茶,不予置否。
闻言,船头撑船人仰头大笑:“两位公子是外地人吧?俺走南闯北十几年,说句不谦虚的话,还真没见过哪的柳色比得上咱殷都!要说最绝的还的是南桥,就这……春三月站在桥上往下望,翠绿翠绿滴哟,别提多漂亮了!!……到嘞!就这儿,您看……”
船夫话音未落,翠柳掩映间一拱白桥已然近至眼前。
桥通体白石筑成,已有些年岁,梁上“南桥”二字依稀可见,看上去却依旧白净,架在碧河上,犹如白玉映水。
柳枝随风,黄莺翻飞,两岸贩夫走卒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驾——”
不远处响起恣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岸上人群躁动,一少年策马自桥上而过。
那人不过十七八岁上下,身着墨青轻裘,背后背把玄弓,□□墨色骏马疾驰如风,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了视线外。
一见那少年,船夫连忙叫苦不迭起来:“……哎哟,遭瘟的!这燕小祖宗怎么就回来了?!”
如果说今年春三月姑娘们的大喜事是迎来了俏郎君,那百姓的大喜事就是送走了燕止。
燕二,燕家老二,大名燕止,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纨绔。长出没酒肆茶楼,喜欢行侠仗义,心地不坏却叫百姓爱恨交加。
“燕止…”沈临浅抿口茶,心中默念。
程府,画眉鸣啼,翠柳成荫。
门口,小门倌倚着门框,脑袋一点一点的正打着瞌睡,不料却被一声“劳驾”扰了清梦。
他心下纳闷,揉揉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见一男子立于府前。
那人容貌俊美气质出尘,说不出的儒雅书卷气,一袭青白衣衫更显君子如玉。
“在下沈谙,今日特来赴程老约。”那人温润开口,“劳烦通禀一声。”
许是因为来了客人,又许是带了几分被扰清梦的心烦,小门倌语气里带上几分不耐:
“刚刚府上来了贵客,恐怕老爷今天是没时间见您了,先生还是请回吧。”
沈临也不恼,笑了笑继续道:“既然程老今日有事,那沈某便不打扰了。还望小兄弟通禀一声,就说沈某来过。”
沈临正欲告辞,却听一道轻柔女声自侧前方传来。
“沈先生——”
沈临抬头,只见白前黄后两女子自府内走出。为首女子气质温润,打扮简单。头佩流云银簪,身着素衣,披件白斗篷——正是大小姐陈婉。
“程姑娘。”沈临颔首。
“阿杜,不得无礼。”程婉走到小门倌面前,轻声责备,“还不快给先生赔罪。”
挨了训,小门倌焉了吧唧的低下头,像条打了霜的茄子,乖乖道了歉。
“阿杜刚来,礼数不周冒犯了先生,还望先生不要怪罪……方才是燕伯父来了,”程婉柔声开口,“家父已经去了有一会了,还请先生在侧院门堂稍作等待,委屈先生了。”
“无妨。”沈临微微一笑,看见她身侧小丫鬟手提医箱,“程姑娘这是又去杏庐。”
“是。”程婉莞尔,“看了几本医书,想为百姓尽点绵薄之力罢了。”
“姑娘格局,沈某自愧不如。”沈临笑对道,“那便不打扰姑娘了,姑娘路上当心。”
“多谢先生关心。”
谢过沈临,程婉转过身朝小门倌柔声吩咐道:“阿杜,带先生去偏院。"
侧院在程府西侧,翠竹掩映,曲径通幽,偶尔一两声鸟啼。离主院不远却少有人往来,倒是个清静的地方。
自那日澹台一赋离去,当日下午程祭酒便携卷亲自登门拜访,与沈临探讨学问,一来二去竟成了忘年之交。程祭酒知道沈临喜静,便常常在这偏院与他吟诗赋词。
院内桃花正旺,东风拂过,掀起一阵花雨。亭中茶水早已备好,清香四溢。
阿杜离开后,院内又恢复了宁静。
沈临没坐,沿着院内青石路悠悠踱着步。不远处的朱红院墙上梨花坠了满枝,正越过墙头伸了进来。
突然,一道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自梨枝墙外响起,似有人借力踩在树干上。下一秒,只见一人翻身而过,稳稳落入府内。
那人看上去忙得很:左手攥只长尾红锦鸡,右手提坛酒,嘴里叼着烤鸭,白玉腰带上还勾着包不知什么品类的点心,先前墨青外衣早已脱去,露出里面惹眼的嫩绿圆领袍——正是大名鼎鼎的燕止!
刚一落地,燕止就与沈临打了个猝不及防的照面。他手中锦鸡被捆了嘴,挣扎不能,只得发出闷闷的“咕咕”以表抗议。
两人相对无言,场面一度尴尬。
这次他随太子表哥去北祁山春猎,一去数月,回来却听说好友被老爹禁了足。特意买上好酒,带上礼物“登门拜访”,却不料撞上个书生气的“程咬金”。
好在,这种尴尬并未持续多久。
“这位公子……”燕止听对面“程咬金”清冷声音传来,“可是走错了门?”
燕止右手接过烤鸭,闻言眨眨眼,看了看眼前人——身量修长相貌堂堂,看着文文弱弱,不像府内管事,倒像个外客书生。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心思转的快,当即展颜一笑,语气轻快:“哎呀!兄台幸会!在下燕止,和兄台一样来登门拜访,只是……”
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笑的毫不心虚,“正门规矩多,不如翻墙来的痛快。还望行个方便。”
沈临微笑反问:“不知行个方便是指?”
“不难,”燕止道,“兄台只管继续观鱼赏花,当我没来过此处就好。”
“包庇私闯者,杖二十。燕公子,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吧”
话说到这份上再迟钝的人也听出不对了,更何况机灵如燕止。臭儒生就是这样,左一句“圣人曰”右一句“之乎者也”,仗着肚子里那几点墨水到处规训别人,就给不得好脸。这不,冲着笑两下,还真管到他燕二头上来了!
真是多管闲事。
“怎么,”燕止渐渐敛起笑,冲沈临一挑眉,声音染上几分挑衅,“你要拦我?”
沈临浅笑未语,脚下却没半分退让的意思。
“那便试试!”
燕止话音未落,左手将倏地锦鸡扔向沈临面门。那鸡假寐多时,一朝自由便卯足了劲扑棱翅膀。趁此机会,燕止身形一闪,正要掠过沈临,不料脚下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去。
他反应极快,侧身单手撑地一拍翻身而起,接着转身一记扫堂腿,却不想扫了个空。抬头一看,不知何时,沈临已挡在前路,方才还上蹿下跳的锦鸡此刻已牢牢被他攥在手中。
“敢问阁下贵姓?”
燕止眯起眼睛,这才仔细打量起面前看似文弱的书生。刚刚那一绊绝非偶然,他心中警铃大作,面上不显,挑唇一笑道,“身手不错。”
“免贵姓沈。略通皮毛,防身而已,谬赞了。”沈临笑意淡淡,将锦鸡递还给他,“公子爱宠可要看好,若是惊扰旁人便是不好了。”
燕止伸出手,却没接那鸡,径直抓上沈临手腕,沈临一愣,并未挣开。
凉意燕止自手心传来,像是握了块玄冰。他忽然凑近一步,低笑出声:“沈……兄?我记下了。今日幸会,改日必来讨教一二……”
话音未落,他猛然将手中酒坛抛向空中,沈临下意识去接,燕止已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几个呼吸间身影已消失在翠竹幽径外。
沈临接住酒坛,望着燕止消失的方向,唇角微不可察的向上扬了扬。墙头梨花簌簌,东风捎来少年未完的话:
“酒送你了……”
“燕二!你可总算回来了!哎呦……你不知道我这几天过的什么日子啊?十日!足足关了我整整十日哎!天天抄《礼记》手都要断了,还不准我姐来见我,老头子怎么这么狠……”
燕止甫一进门,程葭激动的扔下笔一扫幽怨,犹如孩子见妈立刻边嚎边围了过来:“给我带了啥……哇!烤鸭,还有桂花糕!”
“慢点儿,又没人和你抢,”燕止把东西朝桌上一放,大咧咧坐下,顺手端起手边茶盏一饮而尽,“怎么回事?程伯不是最疼你吗,这回怎么发这么大火?”
“哎呦别提了!”程葭愁眉苦脸的啃着热鸭腿,闻言顿感食欲全无,“还不是和闻翊那小子去柳巷喝酒,谁知道被老头子撞个正着啊?”
“没打死你都算程叔留情了。”燕止倚着椅背咬了口桂花糕,“闻翊那边我偷偷去看了,现在都还下不了床呢。”
想起孔武有力的闻尚书,程葭心里默默为闻翊上了炷香。
“话说你不是随太子春猎去了吗?怎么回来这么迟?”程葭继续啃鸭腿。
“山水秀丽,草木丰茂,便多逗留了几天。有趣的很,我还给你抓了只漂亮锦鸡呢,本来都带来了,结果被个没眼色的半路给抢了。”
程葭一听来了精神,满脸难以置信:“嚯——哪个胆大包天的?谁敢截你燕二的胡啊!”
想起那人笑眯眯的脸,燕止不觉一阵心烦,郁闷道:“玉狐狸。”
程葭满头疑惑:“……狐…狐狸?”
“行了先不说这个了。”燕止打断还想再问的程葭换了个话题,“三日后便是春日宴了,你怎么打算?去不去?”
“还能怎么打算?接着抄书呗。”程葭幽怨地瞥了眼老神在在的燕止,“我倒是想去啊,好吃好看好玩,听说今年还有胡姬呢!不过照我爹这架势,肯定是没戏了。”
“那可不一定。”燕止微微眯眼狡黠一笑,“山人自有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