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后,阳光像掺了冰渣,斜斜地落在“拾光”咖啡厅的落地玻璃窗上,折射出冷白的碎光,贴在米白色的桌布上,像一片片没化的霜。听夏提着个印着浅灰猫爪纹的保温袋,站在咖啡厅对面的街角,手指反复摩挲着袋口的拉链——里面是刚从巷口“老面包房”买的全麦牛角包,她特意让老板少放糖,眠月总说太甜的东西腻,上次吃这个时,还笑着说“比美式配胃”。
巷子里的风裹着冷意吹过来,撩起她耳后的碎发,她把围巾又紧了紧,想着眠月早上出门时的样子:深黑色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贴在额角,浅灰羊绒衫的领口沾了点她给的燕麦饼干碎屑,临走前还揉了揉她的头发,说“下午见个重要客户,结束了就带你去吃那家你想吃的火锅”。
听夏低头看了看手机,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她想着先去咖啡厅等,顺便把牛角包热一下——保温袋里还放着个迷你暖手宝,就是怕面包凉了。穿过马路时,她特意绕开了积水的坑洼,去年在雪山摔过一次后,眠月总叮嘱她“走路看着点”,现在她连踩个石子都格外小心,总想着别让眠月担心。
可刚走到咖啡厅门口,她的脚步突然顿住了。
玻璃窗里,靠窗的卡座上,眠月背对着门坐着,驼色大衣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浅灰羊绒衫——领口那点饼干碎屑还在,她早上特意帮眠月拂过,没拂掉,现在看着却格外刺眼。而坐在眠月对面的人,让听夏的血液瞬间冻住:是沈建国。
他穿了件不合身的黑色羽绒服,袖口磨得发亮,边缘起了球,领口沾着点暗黄色的油渍,像是几天没换。头发用手胡乱抓过,几缕油腻的发丝贴在额角,手指抠着桌角,指甲缝里嵌着黑泥,一看就是刚从什么脏乱的地方过来。
听夏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躲在玻璃窗的阴影里,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发紧。她看到眠月把一个浅灰色文件袋推了过去,沈建国拿起来,连封口都没拆,就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惹得邻桌的女生皱了皱眉,往这边看了一眼。
“江总倒是大方,”沈建国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声音压得低,却带着尖刻的嘲讽,“拿个空袋子就想打发我?我女儿在你那住了这么久,吃你的穿你的,你就这点诚意?”
眠月的指尖攥紧了桌布,米白色的布料被她捏出几道深深的褶皱,指节泛白。她没看沈建国,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枝上,声音冷得像窗外的风:“里面是《不再骚扰承诺书》,签了它,保证以后不再联系听夏,不再以她的名义做任何事——包括伪造证据、骚扰她的朋友和学校,也不准再在任何人面前提你和她的关系。”
“承诺书?”沈建国嗤笑一声,伸手拿起文件袋,拆开,抽出里面的纸,扫了两眼就扔回桌上,“我当是什么好东西,一张破纸能值多少钱?”他往前凑了凑,呼吸里带着劣质烟草的味道,飘到眠月面前,“上次那视频,我找团队做花了三万,来回跑警局、找媒体的路费、住宿费,加起来快五万了——你就给这点?”
他的手指敲了敲桌面,眼神里的贪婪像要溢出来:“至少再加五十万,不然我就去听夏的摄影展闹。我跟记者说她从小就不学好,现在还偷你公司的数据,靠你‘走后门’参展——你说,到时候那些看展的人,会不会觉得她拍的雪山都是假的?会不会觉得她这个人,连照片都是装出来的温柔?”
眠月的呼吸猛地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眼神冷得能杀人,指尖几乎要嵌进掌心:“你敢碰她的摄影展试试。”她的声音发紧,却还是强压着怒火,“五十万不可能,我最多再给你十万,签完承诺书立刻转。但你记住,这是最后一次——再敢骚扰她,我手里的录音、你伪造视频的聊天记录,足够让你进去待一阵子。”
沈建国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眠月会这么硬气,他舔了舔嘴唇,又想耍赖:“你以为十万够什么?我告诉你,听夏是我女儿,我想找她就找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她早就不是你能随便拿捏的人了。”眠月打断他,伸手拿起桌上的牛皮纸信封,推到沈建国面前,信封边角被她反复摩挲得发皱,“这里面是五万,够你付掉欠了三个月的房租,剩下的够你找个正经活。签了字,拿着钱走,以后别再出现在她面前。”
就在这时,躲在窗外的听夏,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她看着眠月推过去的信封,看着沈建国脸上的贪婪,听着那句“至少再加五十万”“去听夏的摄影展闹”,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咖啡厅里的暖香、钢琴声、邻桌情侣的低语,瞬间都被隔绝在外,只剩下沈建国的威胁和眠月的沉默——眠月没有反驳“你别想伤害听夏”,没有说“她的摄影展不容你糟蹋”,只是在和他讨价还价,像在交易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保温袋从手里滑下去,“啪”地砸在人行道上,拉链崩开,里面的迷你暖手宝滚出来,撞在路边的石墩上,发出轻响。全麦牛角包掉在地上,沾了层细灰,面包上的芝麻散了几颗,像撒在冰上的碎星。
听夏的指尖冻得发僵,她想起前几天伪造视频的事,警察来公司找她时,眠月第一句话是“查数据室的监控日志”,而不是“听夏不会做这种事”;想起昨天晚上,她问眠月“明天见的客户是谁”,眠月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说“不重要,你早点睡”;想起现在,眠月瞒着她见沈建国,瞒着她谈钱,甚至瞒着沈建国威胁她的摄影展——原来,在眠月心里,她的害怕、她的心血,都可以被“隐瞒”和“交易”吗?
她又想起小时候,妈妈拿着钱给沈建国,说“别再打听夏,这是最后一次”,可沈建国拿了钱,转头就去赌,输光了又回来闹。那时候她躲在门后,看着妈妈红着眼眶说“我只是想保护你”,可最后,妈妈还是走了,留下她一个人。现在,眠月也在做同样的事,是不是有一天,眠月也会觉得她是个麻烦,拿着钱把她的过去“买”下来,然后像妈妈一样,离开她?
眼泪没忍住,砸在冰冷的手背上,像颗小石子,疼得她指尖发麻。她看到玻璃窗里的眠月,眉头皱着,攥紧了拳头,却还是没站起来赶走沈建国——她以为那是不耐烦,是妥协,却不知道眠月是怕自己一冲动,沈建国会变本加厉地报复听夏。
“听夏?”
突然,眠月抬起头,目光穿过玻璃窗,正好对上听夏的眼睛。她的脸色瞬间变了,像被惊雷劈中,手里的承诺书“哗啦”一声掉在地上,纸张散了一地。她没顾上沈建国在后面喊“钱还没谈好”,也没顾上捡地上的文件,猛地推开椅子就往外跑,驼色大衣的下摆被风吹得翻起来,露出里面浅灰羊绒衫上沾的猫爪纹——那是早上听夏帮她系围巾时,不小心蹭上的绒毛,她一直没舍得拍掉。
听夏看到眠月冲出来,心里的疼变成了恐慌,像小时候被沈建国追着打的那种无助。她没等眠月开口,转身就跑,眼泪模糊了视线,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割着皮肤,疼得她鼻尖发红,连呼吸都带着哭腔。
“听夏!你别跑!听我解释!”
眠月追出来,脚下没注意,踩在刚才听夏掉的保温袋上,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她扶住旁边的路灯杆,手指攥紧了冰冷的金属杆,才稳住身形,手里还攥着几张散落在地上的承诺书,纸张被风吹得哗啦响。她看到听夏跑过街角,背影单薄得像片要被风吹走的叶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听夏!停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他谈钱,是怕他去摄影展闹!”
听夏跑得更快,巷子里的风裹着她的哭声,飘在冷空气中:“不是的!你和他一样!都是拿了钱就想打发掉!”她想起刚才沈建国说“听夏是我女儿”,想起眠月没反驳,“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有这样的爸爸很丢人?是不是想赶紧把他送走,就没人知道我的过去?”
眠月终于在巷口追上她,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指尖的温度透过袖口传过来,却让听夏觉得更冷。她的声音发颤,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呼吸也因为奔跑而变得急促:“不是的!听夏,我没有觉得你丢人,我只是怕他毁了你的摄影展——那是你攒了半年的心血,你说想让大家看到雪山的温柔,我不能让他毁了这个……”
“所以你就瞒着我?”听夏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大得让眠月踉跄了一下,手里的承诺书又掉了几张,飘落在地上,被风吹得打旋。她转过身,眼泪挂在睫毛上,像颗易碎的冰珠,眼神里满是失望,连声音都变得空洞:“你见他,不告诉我;他威胁我,不告诉我;你和他做交易,还是不告诉我——眠月,你是不是觉得,我只要像个木偶一样,乖乖等着你来‘保护’就好?你是不是觉得,我连面对自己爸爸的勇气都没有?”
眠月张了张嘴,想说“我是怕你受伤”,想说“我是怕你想起小时候的事”,可话到嘴边,却被听夏的眼神堵了回去。听夏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疏离,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让她怎么也碰不到。
“我知道了。”听夏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要被风吹走,她往后退了一步,拉开和眠月的距离,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你别跟着我了。”
“听夏!”眠月想再抓她的手,却看到听夏的身体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像在躲避什么危险的东西。她的心猛地一沉,像掉进了冰窟窿——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小心翼翼的“保护”,最终还是变成了“隐瞒”,变成了听夏眼里的“不信任”,甚至让听夏开始害怕她。
听夏转身,快步走进巷尾的雾里,脚步踉跄,却没回头。她的围巾掉在了地上,被风吹得贴在石墩上,像一条被丢弃的温暖。眠月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模糊,最终消失在拐角,手里还攥着几张皱巴巴的承诺书,纸上的“不再骚扰”四个字,像在嘲笑她的自以为是。
冷风卷着碎光吹过来,吹得她头发乱了,大衣也凉透了,可她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被掏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连呼吸都带着疼。她弯腰,捡起地上的保温袋,拉链坏了,暖手宝还在里面,带着点余温,牛角包沾着灰,已经不能吃了——那是听夏精心准备的,现在却变成了一堆冰冷的碎片。
“江总。”
程知开车过来,停在她身边,看到她手里的保温袋和地上的承诺书,心里大概明白了大半。他递过一瓶热牛奶,瓶身还带着温度,声音放得很轻:“沈建国已经签了剩下的承诺书,拿了五万走了,我录了他威胁的全部录音,还有他承认伪造视频的聊天记录,以后他再敢来,直接就能起诉。”
眠月接过牛奶,却没喝,只是看着听夏消失的方向,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不该瞒着她的……我该让她知道,沈建国说那些话的时候,我有多生气;我该让她知道,我不是想交易,我只是怕她再受一点伤……”
程知没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她。冬日的阳光渐渐沉了下去,巷子里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道冰冷的裂痕,爬在青石板路上,也爬在两个人的心里。风卷起地上的承诺书,吹到眠月的脚边,她弯腰捡起来,指尖碰到纸张上的褶皱,突然想起听夏早上帮她拂饼干碎屑时的样子,眼泪终于没忍住,掉在纸上,晕开了“不再骚扰”四个字。
而巷尾的老槐树下,听夏靠着冰冷的树干,慢慢滑坐在地上。她的手里攥着一片从牛角包上掉下来的芝麻,指甲把芝麻捏得粉碎,粉末从指缝里漏出来,落在冰冷的地上。她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眼泪掉得更凶,心里反复念着眠月的名字,却又不敢再想——那些她以为的温暖,那些她以为的信任,原来都这么脆弱,像冬天里的冰,一碰就碎。
风越来越大,卷着碎光吹过来,把两个人的身影,隔在巷的两端。明明是同一个冬天,明明是同一条巷,却好像一个在冰里,一个在雾里,再也碰不到彼此的手,再也听不见彼此的心跳,只剩下满巷子的冷,和心底冻住的裂痕,再也化不开。